安娜·布兰迪亚娜 诗歌把人们从难以忍受的不安中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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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布兰迪亚娜是当今罗马尼亚最重要的诗人

  “斯拉夫语系是充满阴影的。”
  当今罗马尼亚最重要的诗人安娜·布兰迪亚娜在今年举办的第六届“香港国际诗歌之夜”的一场世纪对话中,这样描述她的母语。
  采访诗人之前,我读到的一篇关于她的文章形容她具有“形而上的悲伤”。
  喜欢她的诗歌是更早的事情。十几年前,她唯一的一本中文版诗集出版。她的诗歌举重若轻,短句和轻盈背后,是关于威权世界中,自身命运的思考,是无声的尖叫,以及她后来总是向我提及的隐喻。阅读她的诗歌,就像一个解读密码的过程,在说与不说的边界相遇,神秘而欣喜。
  11月21日,香港,海洋公园旁边的酒店,采访安娜。这次“香港国际诗歌之夜”来自四大洲的30个诗人,都住在这个远离市区、没有“硝烟”的山坳里。那天早上,阳光透彻,空气安宁,她穿一件白色内衬,加蓝色西服,长而丰富的荷叶袖是亮点。当她笑盈盈地和我握手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采访中对她的描述:这个民族在她的诗歌中认识到了自己的命运。
  她说话总是带着笑,哪怕是谈论严肃的话题。我还能听出羞涩和轻盈,找不到斯拉夫语系中的“阴影”。但在她的诗歌中,具象的影子随处可见:“草的影子/什么能比这更纤细/同时又更难以抹去呢?”“文字中/最具有价值的/只是影子,/出卖了灵魂的文字,/不再有影子。”
  11月22日,饶宗颐文化馆有安娜的朗诵。“香港国际诗歌之夜”两年一次,今年是十周年,规模盛大,地点从香港大学换到九龙的饶宗颐文化馆,求得一隅偏安。我第三次到香港参加这个由北岛发起的盛会,诗人的朗诵也听了很多,之前对法国诗人阿多尼斯印象深刻,这次是安娜。她的朗诵像是在布道,又像在耳语,有天真也有焦虑,语调没有高低的变换,只有快慢的转化。她的声音像温柔而坚定的海浪,把我推向黎明前的惶惑。
  77岁的安娜·布兰迪亚娜被比作罗马尼亚的阿赫玛托娃,著有十八本诗集、两部小说、七本散文作品,曾获赫尔德奖、欧洲自由诗人奖和格里芬诗歌基金会终身成就奖等。东欧解体后曾任罗马尼亚人权联盟主席,推動罗马尼亚加入欧盟,现在仍然是社会活动家,管理一个文化基金。
  11月29日,成都,再次见到安娜。这次她开始向我提问,似乎有很多秘密需要答案:中国经济繁荣,能否导致更大的开放?中国的城市都这么崭新,你怀旧吗?我的中文诗集从美学角度看翻译得怎样?我可以看看你狗狗的照片吗?你的头发是自然卷还是烫的?这里的女人都是直发呀。然后好奇地打开我的保温杯,看个究竟。
  11月30日为她送行,在酒店房间,她坚持让我坐在最舒服的一张沙发上,自己坐在沙发前的凳子上,不自觉地又开始回忆。她说东欧瓦解之前,她的诗被封杀,她是没有可能这样和记者共处一室的——房间被监控,信件被检查,电话被监听。
  对于东欧作家来说,写作必然被历史节点所切割,作家命运和国家命运是如此戏剧性地关联着。流放四十多年后,米兰·昆德拉在今年11月重新获得捷克的公民身份,而他曾认为“故乡”的概念只是一个幻想或迷思。米沃什50年代离开波兰开始他的流亡生涯,但终生用波兰语写作,并因此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谈到罗马尼亚现代文学,安娜一直围绕着一个时间轴展开:一战二战时期、二战后苏联占领时期、58年苏联撤军到齐奥塞斯库政权,东欧解体后近三十年的自由经济时期……
  她对集体无意识的敏感,对宏大叙事的反感,对颂歌式话语的警惕,贯穿我们的全部交流。
  我和安娜谈起我最喜欢的她那首《祖国》(1977),她说是一首爱情诗,可是我读到的是对祖国的重新定义,是对抗恐惧的解药。
  在你心中我不会思念任何人,
  通过绿色眼眶
  沉入睡眠的土地啊,
  假如我越过
  你那疲惫的发辫的边境,
  我便是个异乡人。
  梦中,我只会
  说你的语言,
  只为你讲述一个个童话,
  我的过于短暂的天堂,
  我的过于短暂的主人。
  外面真冷,
  还有浓雾弥漫,
  天黑了,时间款款降临,
  可家里多么好,多么温馨,
  当我们互相成为祖国的时候。
  “一首诗如此简单,干净,透明,甚至看起来都不存在。” 她在一本诗集的后记中这样描述对诗的理解。

我用温柔的语言来传达一种痛


  人物周刊:你早期的诗歌从表面上看,是轻盈的、精巧的,所用的词汇是日常的,包括天空、自然、花朵、飞鸟,但深入体会,可以感受到某种挣扎,你怎么看自己的诗歌语言?
  安娜·布兰迪亚娜:我接受采访时,特别是电视采访,总有人问我为什么这么爱笑。这是一种对比:我用温柔的语言来传达一种痛、一些可怕的事情,更容易让读者承受。这并不是我的主动选择,而是我的天性,也和当时的写作环境有关。
  我的第一本诗集里充满天真,虽然我一直很珍惜这种天真的风格,并希望一直保持,但环境和现实最终让我变成了怀疑主义者。我的风格从60年代开始形成,文学评论家把我归入罗马尼亚新现代主义诗人,后来我的作品逐渐受后现代主义的影响,也更贴近现实。
  人物周刊:2010年你的诗集《我的故土A4》(My Native Land A4)出版,得到广泛好评,被翻译成6种语言,获得包括“欧洲自由诗人奖”在内的很多奖项,近些年的诗歌里,似乎出现了更多类似天使、神、时间等意象,以及更抽象的词汇,如罪恶感、天真、信仰等。你怎么评价自己不同时代的作品?   新现代主义希望通过和罗马尼亚二战以前的传统文化进行对话,重新认识诗歌精髓,超越意识形态上的禁锢。他们并非形成统一的美学风格,而是以更多样化的风格同时涌现,一改当时的沉闷局面。
  冷战之后,整个社会发生巨大改变,思想更解放,自由度更高,现在依然有很多年轻人写诗,但都深受西欧诗歌的影响,非常后现代。
  人物周刊:东欧文学在西方文化中的地位怎样?
  安娜·布兰迪亚娜:冷战之后,大量东欧国家的作品被翻译介绍到西欧,在这之前,更多看到的是苏联文学。在西欧人眼中,东欧的诗歌太过沉重,我认为这正是它的优势所在,因为诗歌最重要的源泉来自苦难。在新的自由社会中,诗歌是抵抗霸权的一种方式,虽然言论自由削弱了诗句的分量。

诗人是他所经历世界的见证人


  人物周刊:你认为诗人和社会责任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安娜·布兰迪亚娜:诗人不是创造者,而是他所经历世界的见证人。现实可能把诗人带入危险境地,比如俄苏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在前期,他有非常好的作品,比如《穿裤子的云》。但后来他改变了写作方向。
  诗人无法避免地承担着某种责任,他们总是某个国家、某个地方和某个时代中精神最自由的一个群体。诗歌是语言的精华,诗人是社会系统中的精华,就像19世纪罗马尼亚诗人George Cosbuc所说——我是我民众的灵魂,阿赫玛托娃也称自己为“一亿人尖叫的嘴”。
  人物周刊:很多人对你诗歌的解读,更倾向于政治层面而非艺术层面,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安娜·布兰迪亚娜:这是一个奇怪而危险的现象。但在冷战结束之前并不是这样,那时候,诗歌就是诗歌,是我们挣扎的方式,它让我们的精神世界免遭摧残。人们传阅地下手抄诗歌时,是活得最自由的时刻。
  冷战结束后,罗马尼亚分成两大阵营:一部分人反对集权,但又希望通过这个方式获得财富和权力;另一部分人希望建立民主的法治体系。我属于后者,建立了多个民权组织,推动罗马尼亚的民主法治进程。人们更多时候把我当成意见领袖而不是诗人,读我诗歌的人越来越少。幸运的是,我的作品开始被大量的翻译成各种文字,于是我在别的国家又成了诗人。
  人物周刊:你认为这个时代还会有伟大的诗人吗?伟大诗人应该具备怎样的特质?
  安娜·布兰迪亚娜:以前我认为哪里有苦难,哪里就有诗歌。当下,在市场伦理为导向的消费主义社会中,诗人被边缘化。通过文化来抵抗物质主义的侵蚀,也许是诗人创造精神价值的契机。
  伟大的诗人首先是有最自由和独立的灵魂,第二,以前的诗人相信神明,现在的诗人需要相信某种抽象的神秘力量的存在。机器人无法写出好诗,即使它比人类更聪明,也无法感受那些不可言传和抽象的感情。亚里士多德认为,知识的价值来源于它和人性最根本的连接。现代科技似乎带来了人与人的隔阂。
  人物周刊::作为罗马尼亚最重要的诗人和社会活动家,你的日常生活是怎样的?
  安娜·布兰迪亚娜:我非常忙,从早上10点工作到下午5点。我在管理一个基金会,这个基金会运营包括一个博物馆在内的很多文化项目,博物馆在罗马尼亚北部,有60个房间,展览罗马尼亚的历史。
  人物周刊:你有什么业余爱好?
  安娜·布兰迪亚娜:我喜欢做饭,看电影。在我丈夫去世前,我们总是一起看电影,他是作家,也是电影评论家。我18岁嫁给他,直到两年前他去世,一直都在一起。现在我和我的猫咪一起生活。每年8月,都会去乡下的房子住一个月,那里太美了,我可以安静地写作。
  人物周刊:如果让你推荐一首自己的诗给年轻人,会是哪首?
  安娜·布兰迪亚娜:《清晨的挽歌》——
  起初我答应保持沉默,但是,在早晨
  我看见你在门口,
  像耕耘麥子一样耕耘灰烬,
  我忍受不住大叫:
  “你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
  我彻夜为你下着雪,
  我为你把黑夜染成了白色:哦
  你知道下雪有多困难吗!
  昨晚你一睡着我就出去了。
  当时又黑又冷。我必须
  飞向指定的虚空
  让太阳旋转并昏暗
  我必须调整角度让一切更加闪烁不定
  让雪花为你而飘。
  我思考,权衡,测试,模拟
  我用眼睛擦亮每一片雪花,
  现在我焦虑、困倦、疲惫。
  我看见你在耕耘无法复燃的灰烬
  在那些白色的礼物上。我笑着告诉你这个秘密——
  更多的雪会随我而来
  世上所有的白色将覆盖你,
  从现在开始请了解规律,
  大雪将至,
  你的灰烬将耗尽,
  孩子们将学会让雪下得更大,
  白色将覆盖你软弱的借口,
  地球将回归恒星轨道
  如同烈日炎炎的雪花。
  (资料整理:杨佳、黄胜伟;翻译:宋轶男、 董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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