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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第十二回,张无忌问胡青牛,有一人“眼中涂了生漆,疼痛难当,不能视物”,该如何治此怪疾。胡青牛的回答是:“试以螃蟹捣汁敷治,或能化解。”
蟹汁怎能化漆?多年来,学者严晓星一直心中纳闷。后来,他偶然读到《博物志·药术》,见到“蟹漆相合成水”这句话,才知道“胡言”不胡。再后来,他又看到李约瑟对这种“无稽之谈”的分析:甲壳纲动物的组织含有强有力的化学物质,这种化学物质能抑制某些酶的活动,包括能使漆变硬的那一种酶。
在《金庸谈小录》中,严晓星考掘故实,索隐发微,道出金庸小说里桩桩琐屑小事背后的学问:虚竹与西夏公主共眠破了淫戒,其实是高僧鸠摩罗什故事的翻版;韦小宝勾搭上苏菲亚公主,推动签订了《尼布楚条约》,原型是《檐曝杂记》《癸巳类稿》里的野史传闻;其他种种,如逍遥子为什么恋上玉石雕琢的美人,韦小宝为什么要找大同府的姑娘,不一而足。
这些学问细碎而精微,却能从中窥见金庸的博通。在上世纪50—70年代的“革命中国”,“工农兵”文学一统天下,金庸却在花果飘零的南国边陲,借由现代印刷媒体,辟出了一方传统文化的乌托邦——它既是一个充斥着武功奇招、豪侠剑客、儿女情长、家国恩怨的江湖世界,更是一个由儒道佛学、诗书礼乐、衣食住行、市井帮派组成的“文化中国”。
六神磊磊有一篇文章《我看金庸如黄裳,茫然蓄力前半生》说得精彩:金庸就像《射雕英雄传》里编纂《万寿道藏》的黄裳,前半生茫然蓄力,直到中年之后,猛然发现绝世武功已经上身,遂欣然接受小说家的使命,用零敲碎打积累下的知识学问,构建起自己庞大的武侠帝国。
“小说之于他,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汪洋中的一勺水’,而是完全激发了他能力的一锅好汤,把他胸中所学的全部边角料都激发了出来,都炖入了味,炖得汪洋恣纵、风生水起。”
像“鸠摩智的拈花指和多罗叶指”
《射雕英雄传》第十二回,黄蓉给洪七公做了一碗汤,只见:“碧绿的清汤中浮着數十颗殷红的樱桃,又飘着六八片粉红色的花瓣,底下衬着嫩笋丁子,红白绿三色辉映,鲜艳夺目,汤中泛出荷叶的清香,想来这清汤是以荷叶熬成的了。”
这碗荷叶笋尖樱桃汤,樱桃中嵌入了斑鸠肉。竹子、莲花是花木中的君子,《诗经》又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以这汤就叫作“好逑汤”。
如此这般,黄蓉凭着自己的绝妙厨艺,将洪七公留住了一月有余,让其将绝学“降龙十八掌”传授给郭靖。书中,“牛嚼牡丹”的傻小子精进了武功;书外的读者则在活色生香的遐想中,完成了一场诗词启蒙。
似这样的典故学问,在金庸的小说里俯拾皆是。在几代人的成长历程中,金庸笔下的武侠世界,是他们进入中国历史和文化的起点:
这个世界具有辽阔的疆域,从西北的戈壁荒漠到东北的塞北雪原,从一望无际的蒙古草原到杏花春雨的草色江南。其上层是“三教”众声喧哗——为国为民的儒家抱负,如郭靖夫妇死守襄阳,杀身成仁;自由逍遥的道家气魄,如令狐冲放浪形骸,蔑视权力;悲天悯人的佛家襟怀,如无名老僧化解萧远山与慕容博的宿怨时,所谓“王霸雄图,血海深仇,尽归尘土,消于无形”。其下层则是“九流”纵横交错,红花会、天地会、丐帮等江湖帮会,少林武当、五岳剑派、日月神教等武林门派,以戒条、暗语、义气、盟约,搭建起一个所谓的“江湖”,它有时是“王法”之外的正义乌托邦,有时却是庙堂政治权谋斗争的翻版。
填充其间的,则是琴棋书画、剑酒花茶、诗词歌赋——
说到诗词,随口背出的是桃花岛积翠亭上“桃花影里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的对联,是老顽童与瑛姑的“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是李莫愁吟唱的“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是萧峰与阿朱的“塞上牛羊空许约,烛畔鬓云有旧盟”。
说到书法,自会想到《神雕侠侣》中朱子柳与霍都的那场恶斗。朱子柳将一阳指与书法熔为一炉,先后使出楷书《房玄龄碑》、“草圣”张旭的《自言帖》和大篆石鼓文,笔走龙蛇,如醉如颠,长袖飞舞,狂奔疾走,打得霍都心神大乱,败下阵来。
说到棋,眼前就是《天龙八部》中逍遥子摆下的珍珑棋局。段誉、慕容复、鸠摩智、段延庆等“天下才俊”先后败下阵来,倒是虚竹闭目落子、“自寻死路”,却歪打正着、起死回生。
说到琴,难忘的是《笑傲江湖》中的魔教长老曲洋。为了找到嵇康的《广陵散》曲谱,他一连掘了29座古墓,终于在蔡邕墓中寻得,据此改编成《笑傲江湖曲》。他与衡山派大侠刘正风一见如故,引为知音,却为“名门正派”所不容。二人琴箫合奏一曲《笑傲江湖》后,“双手相握,齐声长笑,内力运处,迸断内息主脉,闭目而逝”。
酒中学问,比之琴理,也不遑多让。《笑傲江湖》中,令狐冲听祖千秋讲饮酒之道,方明其中三昧:喝汾酒当用玉杯,唐人有诗云“玉碗盛来琥珀光”,玉杯玉碗,能增酒色;饮葡萄酒要用夜光杯,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后,酒色便与鲜血一般,饮酒有如饮血,岳武穆词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岂不壮哉……
还有各种美食。阿碧招待段誉吃的玫瑰松子糖、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腿饺;韦小宝讨好沐剑屏的过桥米线、宣威火腿和汽锅鸡;乾隆在六和塔顶,眼巴巴看着却不能吃的燕窝红白鸭子燉豆腐、葱椒羊肉、冬笋大炒鸡燉面筋;还有陈家洛离家十年,回到海宁故乡后吃到的桂花白木耳百合汤和糯米嵌糖藕……
在六神磊磊看来,金庸在书中演练的种种学问,就像“鸠摩智的拈花指和多罗叶指”,也许单拿出来都不好用,但附加在小说上,却最大限度地焕发了光彩,肇建起一个文化乡愁般的中国。 “比较新武侠三大家,梁羽生的古文底子好,写得比较文人化,继承了中国传统武侠的路数;古龙的作品虚化历史,更像西式侦探小说的路数;相比来说,读者可能更喜欢金庸,他的小说提供了丰富的知识,对人性的挖掘更深入,塑造了一个汪洋恣肆的江湖世界。”原三联书店副总编辑、清史学家潘振平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翻读历史有自己的见解”
1994年,金庸70岁。一年前,他将一手创立、苦心经营半世纪的《明报》转售他人,从此开始了读佛经、听音乐、下围棋的“后半生”。在相继挥别小说家与报人生涯后,他的下一个理想是去大学里游学、讲学,“我花那么多时间写小说娱乐别人,自己却没什么好处的;办报纸给人家看,自己没什么好处的。而做学问是自己得益的,可以有快乐的。”
也是这一年,他的“一锅好汤”正在大陆炖得沸沸扬扬——
5月,北京三联书店一举推出《金庸作品集》36册。10月,《二十世纪中國文学大师文库·小说卷》将金庸列于鲁迅、沈从文、巴金之后,老舍、郁达夫、王蒙之前,文坛一片哗然。在此“排座风波”下,北京大学授予金庸名誉教授的消息一见诸报端,更是争议四起。学者们为该不该把这位武侠小说家从民间拉入学院交锋论战,大有“华山论剑”的架势。
倒是金庸自己,始终于局外观望。作为20世纪最成功的武侠小说家,他从不为武侠小说“吆喝”,甚至“自贬身价”,称“武侠小说虽然也有一点点文学的意味,基本上还是娱乐性的读物”。
这并不是他的欲擒故纵或谦虚谨慎。不能忘记,撰写“娱乐性读物”只是文化人查良镛的一只手,还有另一只手,留下了大量“铁肩担道义”的政论文章。即便在他“自贬身价”的武侠小说里,也包含着深厚的历史学养——《碧血剑》之附论《袁崇焕评传》,《射雕英雄传》书后之成吉思汗家族诸传记,《倚天屠龙记》之描写明教及元末历史,还有《鹿鼎记》中的大量注解与对“康熙朝机密奏折”的分析。
“大家希望听我讲小说,其实写小说并没有什么学问,大家喜欢看也就过去了。我对历史倒是有点兴趣。”于是,他在北大讲“中国历史观”,在岳麓书院讲“中国历史大势”,关注种族冲突和文化融合,以及中华民族发展壮大的规律。2000年,他受聘为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生导师,招收历史专业的博士生。2004年,他计划写一部《中国通史》,用白话文、小说体,站在人民的立场上,以民族融合的观点,重新诠释中华5000年的文明史。只可惜,由于年纪和精力的原因,再加上处理的内容过于庞杂,这部通史一直没有完成。
2005年,在获得剑桥大学授予的“荣誉文学博士”学位后,金庸决定再去剑桥攻读历史学博士,像陈寅恪那样,“不求学位,只求学问”。
金庸的博士导师是著名汉学家麦大维(David McMullen),以隋、唐史研究闻名,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他比金庸小15岁,1957年参加英国空军,奉派到香港。彼时,金庸写的《射雕英雄传》连载于《香港商报》,《雪山飞狐》连载于《新晚报》,麦大维便是这两份报纸的热心读者。《明报》创刊后不久,他进入剑桥大学攻读中国史。为了继续阅读《神雕侠侣》的连载,他还拜托香港的朋友,每月3次邮寄报纸。
在麦大维眼中,这位“老学生”“可靠、谦虚,很少迟到早退”,出入于学院饭堂,与一般大学生无二。金庸看这位“洋导师”,则颇有几分《笑傲江湖》中莫大先生的味道,“拘谨中有些莫测高深,不过,莫大喝了酒还会放纵一下,而酒量奇佳的麦大维教授就算三杯黄汤下肚,依然正襟危坐,保持英国绅士的礼貌”。
在一篇悼念巴金的文章中,金庸回忆起在麦大维的课上读拓本《李邕墓志铭》的情形:“铭文头两句是‘物寒独胜,高不必全’,麦教授让大家讨论,我举了毛泽东爱写的两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石出于堆,水必湍之’为例解释,这是中国人传统的处世哲学,俗语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枪打出头鸟’,教人以养晦为上。”
巴金是文学大家,在政治运动中苦受批判;金庸是“武林宗师”,也难逃争议。浙大历史系退休教授何忠礼说,金庸评博导资格时,“别人都是3本著作和若干论文,厚厚一沓材料,只有金庸是一张空白表格,上面写着‘查良镛’3个字”。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葛剑雄说:“史学界没有人认为金庸是历史学家。”有些论调甚至不乏挖苦:“凭‘神鹜八级’的小说家言和一部粗疏浅陋的《袁崇焕评传》,金大侠也不够喂大一个博士生。”
2008年,编剧史航去香港拜访金庸,见面时印象最深的,是金庸办公室书架上戴博士帽的小熊。“熊是bear,忍受也是bear,不管读博士还是写东西,都是要bear啊。”
两年后,金庸以86岁的高龄顺利毕业。他的硕士论文《初唐皇位继承制度》,根据考古资料,推测出玄武门之变的“正史”可能是史官伪造,目的是为唐太宗掩饰弑兄的罪名。博士论文《唐代盛世继承皇位制度》,由高宗说到玄宗,分析太子继位牵涉的宫廷政治及权力斗争:“我的基本论点是中国的皇位从来不讲传统或宪法,哪个人兵权在手,就是哪个人做皇帝。”
唐史权威麦大维说,“徒弟”对唐宫政治的解构,开启了他“对历史的想象”——这其实也是金庸小说的“拿手好戏”,通过构建野史,对正史展开评头论足,甚至颠覆。
“我想金庸先生的写作,可能是他翻读史书,对一些问题有自己的见解,就把它写成小说。写学术文章有一套规则,对问题的阐释要依靠史料的佐证。写小说就不一样,缺少史料的情况下,可以运用想象力来补足故事的链条,塑造完整的形象。这一点,是历史学家做不到的。”潘振平说。
突破“华夷之辨”
在北京大学教授陈平原看来,“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此乃金庸小说的魅力所在;若以历史学家的眼光来挑剔,则很可能大煞风景。”对于金庸的史学修养,不应估价过高,但是“对于中国历史的独立思考,乃金庸小说成功的一大关键”。
在金庸的武侠世界里,人物不仅活动于江湖之间,更辗转在真实的历史江山中。处女作《书剑恩仇录》经由《碧血剑》直到封笔作《鹿鼎记》,触及了满汉之间的复杂矛盾;“三部曲”《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凸显了汉蒙等族的民族冲突;《天龙八部》则观照了宋辽两国汉族和契丹族的沧桑战事……汉、满、蒙、回、藏、契丹等多民族共存的格局,甚至罗刹国等西方意义上“他者”的眈眈虎视,成为金庸武侠世界的底色。
在《金庸作品集“三联版”序》中,金庸如此自述:“我初期所写的小说,汉人皇朝的正统观念很强。到了后期,中华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成为基调,那是我的历史观比较有了些进步之故。每一个种族、每一门宗教、每一项职业中都有好人坏人。……有些读者喜欢把人一分为二,好坏分明,同时由个体推论到整个群体,那绝不是作者的本意。”
出身书香世家的金庸,历经抗战烽火,心中有强烈的家国意识。他的小说,最初都是站在汉族人的立场,正邪对立分明,笔下群侠面对“外族”的侵犯,念念不忘光复河山。为此,郭靖死于国难,杨过力诛狄酋,连黄药师这样的疏狂孤傲之士,也常說“只恨迟生了十年,不能亲眼见到岳飞这位大英雄”。
对于从小熟读汤因比《历史研究》的金庸来说,草原民族与农耕民族的千年征战,给予了他编织故事的宏大视野。而金庸的不同凡响在于,他能突破“华夷之辨”的正统观念,颠覆汉族/外族、正/邪的二元对立,达至一种文明的反思。
《碧血剑》中,袁承志前来刺杀皇太极,伏在屋脊之上,听到“鞑子皇帝”与大臣的谈话:“南朝所以流寇四起,说来说去,也只一个道理,就是老百姓没饭吃。咱们得了南朝江山,第一件大事,就是要让天下百姓人人有饭吃……”还商量入关后轻徭薄赋,解民之困厄。袁承志深受震动,此后闯王入京,沉迷酒色,他心灰意冷,远走海外。
《倚天屠龙记》中,蒙古郡主赵敏不惜叛国叛父,向张无忌一吐真情:“管他甚么元人汉人,我才不在乎呢。……你心中想的尽是甚么军国大事、华夷之分,甚么兴亡盛衰、权势威名,无忌哥哥,我心中想的,可就只一个你。”
最为典型的,是《天龙八部》的萧峰之死。他身负汉人和契丹人双重身份的重压,身为绝顶英雄而被逐出丐帮,蒙冤受屈,痛失爱侣,最终在雁门关慷慨赴死,以一己之身熄灭宋辽两国十年的战火。这位金庸群侠谱系中最完美的英雄,并非殒身于家国恩怨,而是被更大的“文明的冲突”所毁灭。小说借智光大师的佛偈,质疑并颠覆了任何一种狭隘的民族主义偏见:“万物一般,众生平等。圣贤畜生,一视同仁。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在灰尘。”
最大的“学问”在于打通各种学问
如同萧峰这样身份混杂的人物,在金庸笔下,还有曾被成吉思汗亲口封为“金刀驸马”、漂泊于汉蒙之间的郭靖。最为典型的是韦小宝,他的父亲可能是汉人、回人、满人、蒙古人,甚至是西藏喇嘛,活脱脱一个“五族共和”。
这样的混杂性,显然与金庸所处的“香港”有关。1948年,24岁的金庸来到香港,早年投身《大公报》,1959年创办《明报》,下午褒贬现实政治,晚上揄扬千古侠风。正是借靠香港——这个英语、粤语和国语混杂共生的都市,这个在东西方夹缝中成长的“混血儿”,这个周旋于内地的社会主义、台湾的儒家传统与西方资本主义之间的港湾,金庸不仅突破了“华夷之辨”,更完成了对“中华文明”的反思。
《笑傲江湖》里,魔教教众对东方不败的万丈高歌——“教主文成武德,仁义英明,中兴圣教,泽被苍生”,屡屡被人联想到政治迷狂的种种症状。在修订本后记中,金庸说其并非“有意的影射”,而是“企图刻画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若干普遍现象”:“不顾一切的夺取权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况。”无论任我行、东方不败、岳不群、左冷禅,还是林平之、方证大师、冲虚道人、余沧海,都“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这种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个朝代中都有,大概在别的国家中也都有”。
这是金庸武侠“遥托深远”之处,他将封建政治的荒诞无稽、权力欲望对人的异化与毁灭,从庙堂移入江湖,并以风清扬式的自在逍遥——“大丈夫行事,爱怎样便怎样,行云流水,任意所至,甚么武林规矩,门派教条,全都是放他妈的臭狗屁!”达成一种亦庄亦谐的批判。
而到了封笔之作《鹿鼎记》,“古往今来第一小滑头”韦小宝,在书中出将入相、权倾朝野。身为清朝鹿鼎公、天地会青木堂主、神龙教白龙使、少林寺晦字辈长老,他手刃满洲第一勇士鳌拜、参与平定三藩之乱、签订《尼布楚条约》、收复台湾、指导俄国的宫廷政变、为江湖各路好汉快意恩仇……“小流氓变叱咤红人”,成功秘密在于,“他面对的是中国人,不管他是汉族、满族、回族、藏族、蒙古族”,都共享着一套权力意识与游戏规则,不论其是高高在上的清廷、反清复明的英雄还是作恶多端的邪教。韦小宝深谙其道,游刃其间,却始终保持一份义气和匪气,超越正邪和朝野,从容进退,使一切圣王怀抱和英雄道义黯然失色。
从穷困潦倒的南渡文人到纵横文坛的武林宗师,从坐论“滔滔两岸潮”的“香江一支笔”到参国问政的“叱咤红人”,金庸的“学问”来自大时代熔炉里的千锤百炼。而他最大的“学问”,正在于对各种学问和思想的打通,类似张无忌的“乾坤大挪移”。儒家的家国天下,佛道的空无超脱,民间社会的粗犷豪迈,存在主义式的现代体验,都在其中,组成了一个怀旧的侠义之邦。
在这里,左派和右派握手言和,“70后”和“90后”消弭代沟,知识分子剥除了自己的中产阶级高冷美学,被这些通俗故事摧垮了泪腺、撞击了灵魂。不知世事的青少年沉浸于仗剑天涯、纵酒狂歌的幻想,投身社会的中年人体悟着江湖的权力角逐、人性的复杂深邃,饱尝世事沧桑的老年人感叹着孤臣孽子的悲怆与天地一人的孤独。金庸建构了一个超越年龄、阶级与思想的想象共同体。在中国文化史上,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大概只有一个金庸。
无论在文学还是影视中,金庸笔下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的大侠已绝迹多年。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每个金庸的读者都会铭记,那个他为我们搭建的“文化中国”,那些关于正义、情义、侠义、道义的坚持,以及对于一个更美好的乌托邦世界的永恒向往,并在往后庸常的现实岁月里,反复摩挲。毕竟,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豪情仍在痴痴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