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盈与轻薄是近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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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个打小很顺的人。
  所谓很顺,倒不是说我有多优秀,而是我碰巧和主流价值观挺吻合的。譬如说我的体育很烂,但喜欢琢磨数理化趣味题,没事就在口袋里放张小纸条,上面抄着一道奥数题,像嚼橄榄似的。我这样的人假如在西方,那就是标标准准被鄙视的“nerd”,但是在中国应试系统里,我混得还挺不错。
  我的家境也很主流,不富也不穷,家庭关系稳定,安全感很高。我恋爱婚姻也特别顺利,进大学就遇到了Mr.Right,后来证明这人真的很right,公婆也深明大义得很。
  以上这些,其意不在炫耀,就是为了介绍一下我的成长背景。我的这种成长背景,造就了我年轻时代的三观,那就是:充满了正能量。但是这种正能量呢,不是来自历经挫折、洞悉世情后的胸怀境界,而完全是来自何不食肉糜的没心没肺。举个例子,一般我听到不幸的故事,反应都会是:“他为啥不……”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一对下岗工人含辛茹苦地养育一对儿女的故事,我恨铁不成钢地评论:“他们为啥不去贩荔枝?今年的荔枝卖得多贵啊!从批发市场批一板車,就拉到我们小区门口卖,不是很容易吗?!”
  很欠扁,有没有。总之我的这种所谓的正能量不是什么好的正能量,或者说,只是一个幻象。它造成的直接结果就是——我在年轻时对所有成年人都缺乏同情心,老觉得人定胜天,他过得不好,只是因为他不够努力。
  当然我现在不这样了。因为人不可能永远顺。生活已经报复过我了,够我喝一壶的。但是我后来发现,其实自我感觉良好的年轻人也不止我一个,它是个通病。也或者,真的就是 “有了青春打底,什么样的苦都不算真的苦”。所以这个世界在年轻人的眼睛里,总是那么的容易。
  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件好事吧。年轻人如果过早地看到世界的真相,青春的美妙岂不是要大打折扣?轻盈与轻薄,它们本来就是一对近义词。
  更逼近事实真相
  不过有一件事情我确信:现在我看到的世界,绝对比我年轻时看到的世界,更好。这个好,不仅仅是因为现在的我更逼近事实真相,更重要的是,现在的我看世界的时候,有人味了。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和我一样,对于成长中的好多事情,只有当你回头看的时候,才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好像在成长的岁月里,你仅仅是坐在观众席里的观众,接受二维大荧幕展示给你的喜怒哀乐。而唯有当你不再那么年轻,不再那么单纯,也不再那么爱自己,上天才会给你真正的三维视角,了解台前幕后到底在发生什么。
  我小的时候,厂区里有一对夫妻很出名。那个阿姨和我妈一个分厂,逢人就诉说她婚姻的不幸。在她的口中,那个叔叔自私、懒惰,还喜欢处处留情。听者都是同情她的,因为她的外形很符合一个受害者的形象——容颜枯槁,心力交瘁。而且更关键的是,即使都是抱怨,还是能从中听得出,她是爱他的。相较之下,那个叔叔倒是时不时地在人群里就显露出对她的冷漠嫌弃。
  后来,他们果然离婚了。那个叔叔果然娶了阿姨口中被怀疑的女人。反正一切都是果然,他果然是个负心的混蛋。这是当年的我看到的故事。
  数年后,我见过了许多的人,许多的爱情。我突然从遥远的记忆中扒出了这对叔叔阿姨,然后发现,也许事实并不是当年的我看到的那样。
  那个年代还没有这个词:情商。也没有这个词:负能量。但是现在想来,那个阿姨明显是一个情商低、又充满负能量的人。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来没有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物表示过满意。偶尔我和我妈和她一起坐公交车,她永远在被别人妨碍着——不是这个胳膊肘抵了她的腰,就是那个皮包角杠了她的腿。
  这样的猜测被我后来了解到的事实间接证明了:她的女儿,那个离婚后被她一手带大的女孩,在成年后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她,据说在后期反而与父亲更亲密。那个叔叔的后半生在经济上一直落魄,但自从他们离婚后,我第一次看见了他的笑容。
  有意思的事情那么多
  凡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不快乐是一个泥沼,陷在这个泥沼里的人,有些想要自救,有些不光不想自救,还想把身边的人都拖下去。我对生命的厚重缺乏了解的另一个表现,是我在年轻时候,对于身体这个东西都没什么感觉。
  有人说:当你意识到你的某个器官存在的时候,说明它已经在出问题了。这话说得一点儿不错。因为年轻时,我和家人,我身边的人,都没有出过问题,所以,我一直没意识到这个巨大的事实:我们有着非常精妙、也非常脆弱的五脏六腑。
  还有这些耳熟能详的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健康是无数个零前面的那个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甚至还有:你若安好,便是晴天。这些都不止是鸡汤,这些是真理。
  我做第一份工作的时候,交到一个朋友,那是在杭州。他当时干着一份在我们看来很没前途的工作,唯一的优点可能是清闲,但这个优点在二十岁的人的眼里,简直和缺点没什么两样。很令人奇怪的是他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却没有和我们认识的其他北京人一样迫不及待地回到故乡。还有就是他是个很闷的人,年纪轻轻却活得像个老人,这不吃那不吃,酒吧不泡,火锅不吃,连女朋友也不交。
  当然在我们这些朋友的眼里,他还是很可爱的。有一群和我们这些俗人不一样的超脱淡泊,简直超脱淡泊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我本来以为他一定有信仰,一问之下却发现他没有。他淡淡地一笑对我说:“你别琢磨我了,这个世界上有意思的事情那么多,我是最没什么可琢磨的了。”
  我还是觉得他有点神秘。我的脑海里滚过许多的小说情节,大部分与爱恨情仇有关。这时他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小瓶,打开,数出几粒和水吞下。我一看瓶身,是种我不认识的补药。这更加佐证了我的猜想。我冲他嚷:“你别是瞒着我们夜夜笙歌吧,不然年纪轻轻的吃什么补药。”
  他还是淡淡一笑,不回答。他的脸其实算得上英俊,虽然是北方人,皮肤却白里透红的,经常像少女一样艳若桃花,是我们惯常的打趣对象。
  现在我想起他来,眼眶突然有点湿。因为当时自己的轻薄无知,也因为后来不加珍惜地与他断了联系。他无疑是个慢性病人,很可能是心脏病。带着这个不为人知的脚镣生活在异乡,年轻的他一定很累吧。可惜当时的我,看到的真相太少太少。
  希望今天的他一切都好。
  岁月赠予我们的礼物
  我在《你有权以自己的方式长大》里说,一个人总要经历过很多很多,才能坚强到足以温柔,坚硬到足以柔软。你的眼睛,突然看见许多从前看不见的事实真相。一个人粗鲁冒犯了你,你知道他正辛苦辗转在人生的低谷;一个妇人粗鄙平凡,你看到她怎样从一个少女一步步走到独自撑起一个家;一个孩子肮脏失教养,你只会疼惜他在这背后所错过的快乐和爱;而一个老友看似志得意满,你明白,那是因为她乐观坚强,因而认为那些苦难尚不足以分享。
  金庸的小说里,男主角总是在一个偶然下得遇秘籍,再出世的时候就成为一代高人。作为高人,他看凡人打架的时候总是先倍觉奇怪:“咦,他为什么不这么这么着……”稍后便恍然大悟,那些凡人,非不为,实不能也。
  年轻的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会成为高人。长着长着,却都长成了如假包换的凡人。凡人看凡人,我们才真的看懂了那些故事,那些桎梏,那些挣扎,那些忙里偷来的闲,和苦过之后分外的甜。
  这是岁月赠予我们的礼物,真好。让即使是衰老,也变得没那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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