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序
　　我怎么发现我老是在暮色苍茫的时候，就有点心软、忧伤，有点想写诗的感觉，但我无法做到“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的感觉，要说“一顾倾”什么，哪有啊，做梦吧。我在今天的另一篇文章里说“有闺蜜说，一想到诗，不要说读了，一想都难，还没开卷，就把自己难倒了”，不要说我的诗在诗里面也是难读得了。这一行，自娱自乐，自乐班而已！这一组写午夜的，就有点艰涩，但我偏爱其中那种怪怪的感觉。我一直很喜欢诗中有一股“聊斋气”，因为有人笑话，王老师，你活得像聊斋啊。本来，对“诗歌真理”来说，修辞会伤害到她，但我还是在不断地，甚至是繁密地使用修辞，真是没办法。
　　你在聊斋里奔来奔去，那怎能叫失眠？
　　现在，夜深和人静很难搭配在一起了。
　　你躲在园子里，在夜色浓重的
　　树冠下，也不觉得夜已经深了。
　　夜啊——
　　被灯光啜饮得浅浅的。
　　如果硬要说夜色如水，这水
　　高不过你的足踝。
　　感谢草坪，让夜还有
　　这么薄薄的一层，平铺在地上，
　　就像众多的人们把一层冰冷的人生
　　平铺在地球的黑脸上。
　　你想在夜色里练习蛙泳吗，除非
　　把自己变成顶小顶小的青蛙
　　才好意思摇头，伸胳膊伸腿。是啊，
　　你发现所谓大人物从来都是傻蛋！
　　话说真正的夜跑上了树，
　　高于你的生活顺着树干爬上树冠把你俯看。
　　鬼子还没有进村，你逃上一棵树，
　　难道不成还要做卡尔维洛的男爵？
　　呵，把路灯一路打瞎，
　　夜就深了；把欧欧欧
　　还在玩命奔突的司机揪出来，
　　人也就静了——
　　你在聊斋里奔来奔去，那怎能叫失眠？
　　你的诗里你作主
　　一个恐惧于白昼的人，终于找到了夜。
　　那里，树高高低低，足够多，
　　足够密，遮挡了夜空的光，
　　也遮挡了人工的光。
　　——这是好的。
　　你坐下来，秋高气爽，你在摸黑
　　写一团黑诗。你说
　　清气上升吧！于是，
　　诗的天空就有了星月，
　　你跺跺脚，说这是你的大地，
　　头顶就有风
　　催着一枚枚树叶给你鼓掌，
　　你认为这是加冕的风琴在演奏，这是好的！
　　——还得有人！一个不够！
　　二三素心人就在你的诗里前来，跟你谈心。
　　五百年啊，还是再见了，这是好的！
　　你把白玫瑰红玫瑰都给她们，在花中，
　　她们就是玫瑰，不管有多少，
　　她们都值得拥有。
　　然后，你说要有光，于是
　　你的诗歌开始发亮，这——
　　当然也是好的！？
　　明月在上
　　中秋，讲究团聚。我的家人，
　　分居西北各地。
　　我的朋友分散在地球辽阔的表层。
　　我的情人，洒落古今中外。
　　噫，今晚，明月高照，越高
　　越亮，就越怀想你们……
　　人间原来可以如此美好！如此让人难受！
　　七情未了，我竟想长住地球。这么想着
　　想着，眼角就有点湿润。
　　是什么力量让我们成为至亲的人？
　　又是什么力量让我们只能仰头共享一轮明月？
　　这力量真是不可思议。如果
　　我是画家，就把你们的法身从脑海中钩沉出来，
　　表达在画布上，亲人们的面孔啊都在燃烧，
　　像不朽的灯盏，一目了然。
　　这么想了想，觉得不够，终了
　　也只该用淡墨画两个老头，在一块石头上对弈。
　　——这该是我的自传。
　　常恨自己的境界不如石头，藏起
　　所有可能的形象，任凭月缺月圆高照，
　　不必化为任何佛像，不必化为宝哥哥或者悟空。
　　唉呀，最好不着相，连石头也不是，
　　让明月在上，在绝对里永远空照……
　　诗的命令
　　每当你感动于世事人情，就有命令前来
　　说诗人，写一首诗吧。
　　你的诗有时是陡峭的。你说
　　你在记录此间物候。
　　作为表象，你把自己安慰：某时，
　　某人这么活过……
　　明知再也没有读者，你还是
　　藏起了河流的决堤，大地的震动和
　　鸟群的迷失。只说：那其实是流泪，
　　那也许是伤心，那应该是秋天到了。
　　起句会碰到石头上有不干的水渍，你用
　　佛在流泪承接你所知的康乐一家六口，
　　色即空里也有心恸的挪转，合拢处
　　却是省略号，像把沉默点在剃度者的头顶。
　　所有的题目都应该是无题。
　　你说这是早课，其实是赞美，
　　晚课应该是祈祷。
　　对适合励志的某国来说早晚都有点消极，
　　你说那是以我观物，你们好好活，
　　我去下地狱，替人类忏悔：上帝啊，
　　宽宥他们吧！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午夜的修辞
　　那些树叶是啦啦队欢呼的手掌。
　　有风时它们拍动，
　　无风时它们合十。
　　不管夜有多深，在园子里
　　和不知名的几株花木相守
　　你都未曾感到在人间的孤独。
　　即使她们袖手作壁上观，
　　你也不是一个人在旷野独步，
　　你是在寺院修行。
　　比如今夜是石头，那么这些树
　　就是隐居在石头里
　　和你悲欣与共的佛像。
　　一片树叶落下来，就有另一片落在它上面，
　　你认定这是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另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