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纽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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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里的纽布
  纽布亚崩的去世,对我们而言意味着南伊沟乃至中国境内所有珞巴族最后一个“纽布”巫师的离去。
  我第一次见到舞蹈家亚依时,就问了她关于母亲纽布亚崩的问题。亚依说,你不要问我这个问题,让我回忆这些,太难受了。
  无法直接面对纽布本人,我们只有通过历史记录和大量他人的亲眼见闻来还原亚崩这最后的纽布。
  亚依本人写过一个同样叫做“亚崩”的纽布,却不是她的母亲。
  “在马尼岗(现印占区)的珞瑜地区有一位叫亚崩的纽布。在一次部落间的冲突中,她所在的部落被彻底地消灭了。从此,她失去了父母、儿女、亲友,孤零零的一个人。她从珞瑜千辛万苦地来到藏区萨贡乃(南伊沟以东),向高僧请教,相互斗起魔法,结果不分上下。亚崩施尽魔法用博嘎尔人做的竹箭射进高僧的脑门,高僧怎么念经也无法取出竹箭,因为只有亚崩掌握解法。而高僧用铁斧头砍入亚崩的脑后,亚崩也手足无措,因为只有念佛经才可解脱。当时藏区的佛经文书里很少提到竹子,所以也极少有人知道利用竹子。而博嘎尔的生活与竹子密不可分的,但是铁器却很少见,他们似乎既不懂得制造也不懂得利用铁器。后来听说亚崩跟那位高僧还有一段姻缘。”
  “但亚崩始终觉得她不属于藏区,最后还是丢下了老僧人独自回了珞瑜。人们说她在珞瑜通过施尽魔法复了仇。但老僧人一直怀恨在心,拿着她落下的烟斗,暗地里诅咒,亚崩没能躲过,在珞瑜很快就死了。”
  在这故事的最后,亚依的母亲纽布亚崩出现了,“母亲精疲力尽地说:所以信一种宗教,不能乱信,更不能乱改……”
  琼林村里的孩子在教室里说,纽布亚崩会闭着眼睛跳舞,却从来不让别人录音,如果听见自己的录音她就会发脾气,甚至会打人。村里人都有些怕她,因为她有时候会预言谁会死。后来亚崩越来越老,她只在葬礼上和米剂(助理巫师)达果老人出现并唱歌,她不会久坐,她说自己会看见鬼魂,鬼魂会哭,会站在自己老婆的身边,摸着自己的“拉萨啤酒”酒瓶。
  琼林村盲眼的达久老人坐在刺眼的白光中,抚着双足说,他还记得1983年前后村子搬迁时,请纽布亚崩和当时的米剂达娘进行的法事。搬下来是因为上面地方不好,“死的人太多了”。搬迁后的琼林村又回到了老地方,整个村子被封闭起来,在村口挂了许多野兽的头,大牲畜杀了两三头,用来算卦的小鸡就杀得数不清了。
  达久老人本身就是全南伊沟献祭最慷慨的人,一次仪式上就能屠杀5-6头牛。
  村里用杜鹃叶包裹野鱼来煮的小伙子达庸说:“我的名字是纽布亚崩起的,在给我的新出生的孩子起名叫达娘以后,她两三月就去世了。”在纽布亚崩最后几年中,她是坐着做法的。还是她的嗓音,但是听起来感觉和普通人不一样了。旁边要是有人说话,纽布会过来用长刀砍你,很疼,但是很奇怪没有伤痕。
  野鱼煮熟了,热气腾腾,达庸按照规矩将鱼尾贴在厨房的墙面上。他解开杜鹃叶,野鱼如同胴体一般躺着。
  带着这些零碎的信息,我们又回到了林东的小客栈。林东回到村里的时间不长,他所讲述的主要是现在还活着的“米剂”达果老人。纽布是天生的,米剂却可以学习,琼林村的老米剂达娘去世后,达果成为米剂不过三年,之前他是达娘的助手。
  林东说,米剂是这样工作的:你带了只小鸡去看达果老人,在背后拧断小鸡的脖子,递给达果说这是我的生命,请你看看(达庸说如果鸡这时候叫了一声,那很不吉利)。达果老人就会剖开小鸡的肚子,观看鸡肝上的纹路是横纹还是竖纹,大部分都是横纹,这意味着要继续杀鸡,直到出现竖纹为止。
  然后纽布或米剂会决定要杀几头牛或者猪来祭奠“乌佑”(就是鬼魂,关于这个词下面会细说),才能驱赶这致人生病的东西。
  以鸡或者飞鸟来占卜,无论是在古罗马时代,还是在云南的彝族以及布依族中间都有发现,这是否和珞巴族有某种联系,这个问题过于宏大,我们一时不敢妄测。
  那么纽布和米剂究竟是什么关系。
  林东和达庸对此都有极为精彩的比喻,林东说,所有的病都是乌佑带来的,米剂只能通过看鸡肝和乌佑沟通,纽布则可以直接降神和乌佑对话,甚至可以说纽布横跨在人和乌佑两界之间,人们因此会害怕亚崩这样的纽布。所以说米剂是挂号,纽布则是医生。
  达庸说,小病可以直接找米剂杀鸡看肝,但如果总不好,那就是厉害的病,就要找纽布去和致病的乌佑直接沟通了,纽布的功能多,像什么呢?小个子的达庸挠着头,像是一台多功能的手机。
  哦哦对了,他高兴地说,虽然在这个世界纽布高于米剂,但是在死后的世界里,所谓“乌佑蒙”(大致可以翻译成鬼国,蒙是珞巴语土地的意思)中,米剂却又高于纽布。
  南伊河在黑暗里以浓重的湿气和森林的喘息袭击我们,林东突然感慨说:在以前,珞巴人外出打猎或者贸易,露宿野外前会留一盏灯,防止丛林中仇家或者野兽的突袭。
  我们的疑问像是南伊河滩上的石头一般坐满整个天空,为什么在死后的世界中纽布反而会地位更低呢?
  林东却说了另一个他听来的故事,他说,亚依的姐姐本来会是下一个纽布,但是纽布和纽布到了“乌佑蒙”里会互相追杀,所以母亲亚崩“弄了一个卡子,把她卡住了”。亚依的姐姐没能成为纽布,她成了一名医生,但是算卦依然特别准。
  此刻是深夜,南伊河边已经没有亮着的灯,一切形象都在黑暗中瓦解和融化,我无法分辨出树木和村庄,整个世界黑成一个漩涡。甚至一条夜行的狗,也说不清那是否是来自彼岸的“乌佑”,像油与水一般与我擦肩而过。
  法术山谷
  纽布做法,所召唤和驱赶的都是“乌佑”,享用祭品的,仍然是“乌佑”。
  然而我们的问题集中到一点:究竟什么是“乌佑”,这和我们熟知的“鬼”有什么差别?达庸虽然做得一手美味的杜鹃叶烧野鱼,却无法清晰地解释“乌佑”、“乌佑蒙”、“魂灵” 和驱赶“乌佑”的法事这几者的区别。
  他说:“乌佑是这样,做的时候要做,不做的时候不要做。如果我的朋友死了,我一年后自己杀鸡,给米剂看,看看死人的乌佑把我的乌佑忘记了没有。如果他的乌佑忘不了我的乌佑,我的乌佑也忘记不了他的乌佑,那他早晚有一天把我吓死。”   也就是说,在死后一年,“乌佑”终于踏上了前往乌佑蒙的道路,更接近死者的灵魂。
  达庸点着头,将鱼头认真地摆置在铁炉上,看着鱼头渐渐萎顿下去,这是否是一种仪式呢?他的工布藏族妻子进进出出,准备明天上山挖虫草的工具。从他们挖虫草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见麦克马洪线,或许可以看到琼林村老人口中念念不忘的“玛尼岗”,博嘎尔人的南方故乡。
  达庸的母亲住在达庸家的旁边,她今天破例没有喝醉,她煮了极其美味的野菜辣包子,这个裹着工布裙的女人来自博嘎尔海多氏族(音)格西家族(音)。
  她对乌佑的兴趣不大,却提出了一个新的内容,这就是所谓“达工”。她说,亚依姐夫的父亲是一个很爱开玩笑的老头,他坐在亚崩跳神的米箩边上,拿起炉膛里的火把指着说,看啊,“达工”在这里,就在这里,结果“达工”真的跳到了他的腮帮上,肿了一个很大的包。在跳神的亚崩不知道,等到她结束之后,才发现被她驱赶的“达工”已经跑到老人身上,于是她狠狠一抓,“达工”就被抓下来了,没有血也没有伤口,“直接是从里面抓下来的。”
  实际上,纽布和纽布之间通过给对方部落或氏族的人释放“达工”,或者驱除“达工”,来互相较劲,这是一种小小的比试和斗法。
  “达工是什么样的?”
  “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她说,我们埋头猛吃野菜包子,藏炉膛里的火星像“达工”一样飘出来,像“乌佑”一样瞬间寂灭并飘于我们膝盖和腮帮上。
  关于“达工”,我们实际上有一些记载。
  在上世纪80年代新华社记者刘伟所写的一篇报道中,我们读到纽布亚崩如何谈论她驱赶“达工”。那是一个被狗咬伤的病人,亚崩从病人红肿的伤口吸出了两只拇指长的小狗。结果,病人步履轻快地回去了。“亚崩得意地眯着眼,‘那两条像人参果一样的小狗,白白的,还会叫呢。’”
  “乌佑”的问题尚未解决,“达工”又出现了。关于纽布做法的神奇故事,我们听了许多。阿岗老人说纽布可以用竹篓背水,旁人一背就漏;纽布还可以用大米算卦和做法,口中嚼碎的大米,会从膝盖上完整地取出。帕加老人说纽布能用长刀自然地插入身体,露出刀锋,然后又拔出来,毫无伤痕。
  我们日日行走在琼林村的各户人家,种种传说和法术在头顶倏忽飞过来飞过去。我们的问题依然得不到解决。
  作为纽布亚崩的女儿以及作家,亚依对于纽布的记录更加唯美。她说在珞巴族的世界里,万物都是有灵的,传说中珞巴族的始祖阿布达尼脑后还有一双眼,能够听懂万物的语言,他曾经娶万物为妻,就是这一隐喻。
  丢失了慧眼的人类于是听不懂树、虎、风的语言,也看不见乌佑,于是就有了纽布,充当人类和万物之间的桥梁。纽布脚下踩的米箩,就是能够飞翔在幽冥世界和密林中的小船。
  几乎所有的纽布在通灵前,都有一段发病的历史,有些资料上甚至写“得过精神病”。大概在跨越界限的时刻,通灵和疯狂是难以区分的。
  据亚依说,她的母亲纽布亚崩回忆她的老师是一位“头发粘在一起”的乌佑(并且是一位死去的纽布),带领着亚崩在森林里飞翔、玩耍、射箭;亚崩成为纽布,根据刘伟的同一篇报道上世纪80年代,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来自对亚崩本人的采访。
  “11岁那年,亚崩跳神,成功地驱赶了一场冰雹……冰雹移下山来,山边地里的的玉米倒伏一大片,有几户人家的木板房也被冰雹压塌。那天,正好老纽布去墨脱探亲,要在冬季才返回。眼看罕见的大冰雹要给南伊珞巴带来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亚崩忽然疯疯颠颠地又笑又叫,神灵附身。亚崩头上插上几支鹰羽,披上红毡,在脸上涂抹着黑白两色,脚踩竹箩,从木楼的火塘跳到屋外,脚拖着竹箩,一直跳到玉米地边,她手持竹刀,身子旋转着,吆喝了一会儿,也奇了,天空的雷声小了,渐渐远去,冰雹也由密集到稀疏,乌云散去,天边竟出现阳光。在乡亲们拥戴下,亚崩做了南伊珞巴族的纽布。”
  纽布降神的方式是歌唱,亚依说,纽布会通过歌唱唤起那些害人乌佑与人类相处的美好回忆,也会诉说乌佑和人类的共同起源。这一切仿佛是一场以歌唱进行的对话。母亲亚崩会站在米箩里,拄着刀歌唱,眼神和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熟悉的母亲了。
  “你为什么不出来见我?我们不是曾经在一起玩吗?不是在一起射箭吗?你记得吗?你为什么躲在暗处?和你在一起时,万物都在向我们点头,你记得吗?请你走出来吧。你有什么不满意,你有什么愤怒?”
  在仿佛哄婴儿一般的吟唱中,“乌佑”终于顺从了纽布的劝告,它飘然而出,回到属于自己的阴暗之中。我们没有问亚依,究竟这乌佑是否就是那位头发粘在一起的老师,她为何教会了亚崩,又为何会出来作祟?是否纽布死后会成为新的乌佑,不会如水滴一样落入地下,而是长久地飘荡在森林里?
  这些问题似乎只有纽布本人能够回答,亚崩过世之后,我们就失去了和乌佑沟通的桥梁。如达庸所说,我们忘记了乌佑,乌佑或许也忘记了我们。
  半酣之后,亚依终于谈到了母亲纽布亚崩之死:母亲在死前知道,亚依的大姐会按照珞巴仪式给她适当的葬礼,她因此非常安心。母亲说死后在墓穴里除了要和每个珞巴女人一样,陪葬纺织的木尺之外,还要陪葬两个东西。一是竹笛,作为纽布同时也是舞者,在彼岸她也需要音乐;另一件很让人费解,是筛子。母亲说,作为纽布,她的灵魂在死后会经过像筛子眼那样密集的考验。
  果然,纽布的死亡之旅也不会像普通人那样平静。
  “2010年,母亲去了父亲生前的牧场,一路上她都在数树上的蜂窝,一直数到20几个。她说,今年和往年不一样,世界要战争了。她停下来,唱:远方有很大的火光。”纽布之女亚依扶着额头。
  我们没有脑后的一双眼,尽管同样走在森林里,但蜂窝和筛子的意义对我们是关闭的。是否纽布亚崩也在幽暗中窥探着我的脚步和气息?是否我们交谈中关于亚崩的一切,也是早已被她在数年前就解读和安排好的?
  她或许已经在这里写满了她和所有纽布的故事,但我们无法解读。亚依说:她(亚崩)要留给你的,她就留给你了,她没有留给你的,就会陪葬,和她在一起。   招魂
  在亚崩过世前,曾经召唤回丈夫达玛的灵魂,亚依对此有极生动的回忆,我们将采访中原始的材料原本放在这里。
  说说博嘎尔珞巴人地下世界的旅程吧?
  亚依:恩,我父亲这个人虽然是个猎人,但是他有恐高症,我们博噶尔的灵魂,死后会经过一座很高,很光滑的山;还有一座毒蛇组成的桥,叫做“得不索锅”,还有一头大象横在路上。死去的人要拔出刀来走过毒蛇的桥,所有死去的人要枕着刀埋葬,女人就枕着纺织的那个木头刀。
  你走到大象旁边,大象受到惊吓,就会站起来,这个时候你就要赶紧从它两脚之间钻过去,否则你就过不去啰,那你就麻烦啰;或者因为山太高而不敢下山,如果你胆小,就永远都不会到彼岸。我父亲过世后,母亲就一直担心他不敢下山。
  我们博嘎尔的灵界,全都是泥土做的房屋,一切都是泥土。我母亲给我们描述的很清楚。巫师,就是纽布要在这个城市上方,喊鬼魂上来对话。有的鬼魂愿意来,有的就不愿意,你叫,它不答应。
  你母亲是纽布,可以招魂,那她给你父亲招过魂吗?
  亚依:我们想念父亲,大概父亲过世一年后把,就让母亲跳巫和父亲对话,母亲开始不愿意,你想啊,一个人要让别人的鬼魂附在自己身上,要把自己的灵魂放到最痛苦的地方去,肯定不愿意的嘛。
  后来母亲还是同意了,可能是因为她也想我父亲。其实我小时候看到我父母经常打架,因为生活原因吧,就觉得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可他们到了老年之后,那种相爱的状态,真是(叹气),两个人都站不起来了,拄着拐棍。我母亲只要离开半个钟头,我父亲就会拄着拐棍去找他的老太婆,嘴里还念念叨叨的。
  继续说母亲跳巫的事情,母亲就站在箩筐里,这个,是要赤脚的,不能穿鞋,这样能感受到大地的温度。然后母亲开始唱,那时候她已经站都站不起来了,可是在箩筐里拄着刀,我发现母亲能站起来了,然后随着刀尖的一次次撞地,她还能跟着跺脚。
  她突然就唱,叫着我父亲的名字:我又看到了你了,你就在我身边,你和过去一样。我们是围着箩筐坐的。我母亲就问父亲是否下了山?父亲就说,他是抓着一种草,叫做…哎呀,忘记了(手抚头),他就向下滑,就这样下了山,进了灵界地府。
  母亲开始跳巫之后,眼光看到我的时候,就不像个我的母亲,她是我的母亲,我们之间的熟悉和亲切,那个是…但是那时候她看我的眼神是陌生的,就不是我的母亲。她喊我上箩筐了,这个,需要有人以唱歌的方式和巫师对话。
  其实那时候我们对母亲的跳巫,将信将疑啊,但是这个时候母亲,也就是父亲的鬼魂对我说,有人换了我的牛。我们博嘎尔人,牛是自己的私产,我父亲非常喜欢牛,他一直到死,还有自己的两头牛。我父亲说,有人换了我的牛。这个事情,其实谁都没有注意,我大哥不知怎么给换了。但是我父亲的牛,的确在额头上有个小小的白色斑点(指自己的额头)。这个事情,谁都不知道。
  父亲还说他很冷,因为我们土葬的时候给他穿的衣服不多。还说我们没有给他陪葬牛圈,现在他的牛都跑光了,只剩了一头。
  纽布亚白
  我们绝不会想到,还会亲眼看见最后一位纽布。
  达庸和他的朋友们隐约提过,似乎在巴嘎村还有一位纽布,但他们无法确认。盲眼的达久老人在黑暗中却看得更清楚:羌纳乡巴嘎村有一位纽布亚白,80多岁了!
  我们联系了羌纳乡,电话里那边有些莫名其妙:亚白?亚白是我们民政局长的母亲,她可不是纽布,纽布是什么?
  看来只有自己去看一次了,我们要去羌纳乡巴嘎村。
  这个小村子平淡无奇,我们顺利地找到了亚白,她坐在厨房拐角最深处,戴着崭新的绿色软军帽,但是没有红五星,这是40年前这里女人最时髦的装束。工布式围裙,扎着小辫,已经无法看出她是珞巴族。她额头窄小,头发稀疏,眼窝深陷,似乎担惊受怕却又处变不惊。
  “原来你们村还有这么穷的家庭。”乡长很诧异。
  没错,她点头承认自己是纽布,这让坚信亚白不过是个贫困老妇的村长也有些措手不及。
  厨房光线阴暗,窗外一片惨白,亚白就缩在黑暗中。她那个浓眉大眼,仿佛弗里达一般面容冷峻的媳妇坐在一边,狗在外头空洞地叫。
  谈话从大地震那一年开始,许多珞巴老人有明确的纪年,都是从大地震开始。1950年8月15日墨脱、察隅发生8.5级强震,撼动整个珞瑜。很有可能老人们记忆中的地震,便是这一次。另一次“强震”,便是1962年的边境战争了。
  大地震动的那一年,博嘎尔部落的亚白从玛尼岗嫁到今天的巴嘎村。她从属于高骨头“麦德”阶层,嫁妆是丰厚的:石锅、铜碗、竹子做成的餐具,她的身上还挂着两只鸡。和其他珞巴新娘一样,她携带的是在大海般广袤的喜马拉雅密林中生活所必需的工具:牢不可破的餐具。
  婚礼很盛大,宰杀了10多头牛和20多头猪,男方同样是高贵的“麦德”阶层。男方的礼金还包括两个奴隶,一个木桶,一口铜锅。在博嘎尔以及更南边的民荣、义都、德根等部落,铜锅远不止是餐具,同时有财富甚至宗教的象征意义。对于缺少甚至完全没有金属的珞巴部落而言,金属器的意义仿佛天启一般。
  如今亚白的铜锅依然放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和众多金属器皿放在一起,早已丧失了其神性。只有体积依然巨大。和所有人一样,1962年的战争改变了一切,亚白和南方的家乡失去了联系,和故乡的纽布也失去了联系。
  纽布并非是自愿产生的,更多是来自“天启”:亚白开始生病,这病她无法表达,但是在病中她会看到乌佑,并且跟随乌佑一起飞,“原先认识的人那时候都不认识了”。这个病中的女人像是竹篓一般,敞开接受落下的神秘之物,她成了纽布,同时还陆续生了10个孩子。
  作为站在阴阳之间的人,纽布的一生往往是艰难的。虽然纽布亚崩的一生顺利;但纽布亚白则真实地表现了这一诅咒:她的丈夫和10个孩子相继去世,有的死法悲惨。珞巴族对于暴死的人,有些认为其会漂浮在云间,有些则成为“乌佑”,总之不会安宁地走向地府,他们有专门的称呼。   被木头砸死的,叫做赛德克(Sedek);摔死的叫做张墨西能(Zhangmoxineng);淹死的叫步如(Buru),被人杀死的叫做当呢西能(Dangnexineng);这些漂浮的鬼魂,纽布亚白都曾见过,但她不愿意多说。
  我们问起什么是“乌佑”,这个熟悉的名字如今成为汉语,纽布亚白害羞地笑了。这个世界上如今充满了她所不能理解的东西,但是乌佑是她能够懂得的,乌佑是她的老师,她的亲人和敌人。
  “我能看见有些人要死了,他们的影子已经不再跟在身后;他们会向死者要吃的,他们的魂已经饿了。”帮助纽布亚白翻译的人费力地一句一句翻译:“我会和鬼说话,他们说没吃的,要牛吃,你们答应的牛为什么没给我。给了吃的话,鬼自己走了。”翻译顿了顿,强调了一下:“是打包就拿走了。”
  “乌佑蒙究竟是什么样?”我们终于能为这个问题得到一个权威的回答了。
  “死人的巴嘎村也就是这个巴嘎村,只是我们看不到。就像是一个白天,一个黑夜,死人也放着自己的牛呢。”
  “纽布亚白,你是否在乌佑蒙里见过自己死去的丈夫和孩子们?”问完这个问题,我们不安地看看她身边那个眉眼粗大坚定如弗里达的媳妇,她的丈夫死于坠木,但她纹丝不动。
  是的,纽布亚白见过,但是那状态并不真实,他们仿佛是飘过来一般,也许只有机会说一句“你来了。”就消逝不见,只有和她要找的那个死者,才能进行较长时间的谈话,询问他究竟是否饥饿。
  “总之沉到乌佑蒙就像做梦一样!”翻译补充道,纽布亚白又沉默了。
  还有另一个重大的问题,“达工”和斗法。果然,这也让纽布亚白吃吃地笑,仿佛是谈到幼儿时代的往事,似乎这一切如今都变得可笑起来。
  纽布亚白说,曾经各氏族各家族之间的纽布斗法如此频繁,纽布走在齐腰深的灌木从中,叼着烟斗,随便扔一个东西出手,远方的对手就会发病,或者从山坡上滚下来。密林中的小径连接着一个个氏族村落,也是纽布们斗法的路径。
  如今呢,亚白说,如今没有纽布了,还怎么斗法,“达工”没有了。她沉默时,让人感到曾经布满纽布和法术的喜马拉雅低地山谷,如今纽布们像是电台一般,一个接一个的消失黯淡,斗法的天空里现在只有静寂。
  如今亚白依然能进行诸如丧葬之类的仪式,她的助手“米剂”据说是卧龙乡噶当村(音)的帕安达(音),然而听起来此人已经不是单纯的米剂。在作法时,他会戴上佛教法师的五佛冠,据说还会喝尿断病,这听起来更近似于藏传佛教的仪轨而非米剂作法。
  如今这位最后的纽布还能勉强主持祛病仪式和葬礼,她的心愿是最后的亲人孙子能考上大学,自己获得的贫困补助能再多一些,如此而已。南伊沟的米剂达果为自己占卜,说自己再过一年就会走;巴嘎村的纽布亚白是否也曾为自己卜卦,我们不知道。
  “还会出现新的纽布吗?”
  “不会了,没有人来请纽布,纽布就少了。”
  我们请亚白穿上纽布的服装拍照。亚白站起身,她只到我的胸高。她在杂乱的衣服中翻出了皱巴巴的红色长袍,看起来像是一件久已不穿的旧衣。她套头穿上。媳妇找来了米箩,放在泥泞的院场中央,几只母鸡惊慌地跑过去。
  纽布亚白走上米箩,她没有脱鞋,也没有拄长刀,而是拄着常用的拐杖。她脱掉了绿色军帽,手拂开额前油亮的小辫,像传统珞巴发型齐刘海一般露出紧皱的额头,目光依然愁苦。宽大的米箩像是浑浊的海水围绕着这位矮小的红衣老妇。
  无形的距离突然出现,一边是她,一边是我们和现实的一切。如今我们才发现,我们面对的是一位真正的纽布,最后的纽布。
  亚白脚踩着米箩,这是腾飞于死者遗忘之境的舟,她在飞翔。纽布亚崩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距离南伊沟十几公里的米林县城,却能自由往来于遥远的地府。若是根据纽布亚白的说法,这米箩更像是一个绝缘笼,横跨于喧嚣的人世和同样喧嚣拥挤的地府。
  她轻轻地哼唱,我们无法知道,在降神之中遇见亲人的鬼魂,究竟是安慰或者是更加的痛苦。纽布会度过艰难的一生,但更漫长的死后旅程在等待着她。有的纽布会被认为是妖魔,被杀死分尸,并且在尸体上盖上大铁锅;有些纽布会变成痛苦的恶鬼乌佑,纽布前往地下世界的道路会穿过筛子眼一样密集的考验。
  巨大的红色法衣将亚白紧紧罩住,她嘴唇干燥,神色忧愁,纽布将一个民族的勇气、困惑、苦难和恐惧全都承担在肩,这是一个民族的脸。
  我们的众多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答:活人是否有魂灵?纽布在死后究竟去向哪里?达工究竟有哪些形态?那个地府“乌佑蒙”,是否是没有睡眠的村庄?是否是从珞巴族没有历史的远古而来的无数代祖先,大群地聚集着,规模远胜过活人的村庄?
  那些古老的魂灵们父子联名,像是一条没有边的漫长锁链。他们赤脚、干瘦、手持长刀和弓箭,他们没有睡眠,日日飘荡,等待着献祭的公鸡和牛群。
  纽布,你许久不来了,你带来了什么活人的消息?
  纽布亚白吟唱,干瘦的母鸡惊慌地满院奔跑,她的低洼小院邻近通向大峡谷的道路。游客大巴飞驰而过,乘客们好奇地探出头来,看着站在米箩里的红衣老妇,仿佛观看一个陌生的梦境。
  尼洋河流淌,雅鲁藏布江流淌,似乎在讲述,每前进一步,我们都会丢失多少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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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學名:西藏潜穴虻  拉丁学名:Vermiophis tibetensis  形态特征:体长约11 毫米,前翅长约9毫米。头短宽,半球形;胸部粗大,背隆起,黑褐色,足细长,黄褐色;腹部狭长,具黄褐色条纹。  生活习性:穴虻幼虫生活习性较为奇特,在岩石下方的尘土中做漏斗状穴,捕食掉入陷阱的蚂蚁等小虫。
扎巴次仁拿起一个糌粑,熟练地捏成中空的窝窝头形状,填上一大勺拌着藏式辣椒面的生牦牛肉酱,一口放进嘴里,腮帮鼓囊几下,便吞进了肚里,这才端起桌上的酥油茶,一饮而尽,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这牦牛肉有些家乡的味道,要是喝碗牧人茶就更好了。”  82岁的次仁曲杰满意地看着扎巴的吃相。“在拉萨藏餐馆里,能够做出地道生牦牛肉酱的,确实不多了。肉质要好,配的佐料也好。”16年前的2004年,退休后的著名藏汉翻译
杨志军对于藏獒有着深厚的感情,说不清什么时候起,大概因为无数次的进藏,还有他的《藏獒三部曲》,说起藏獒,他的话停不住,在同他接二连三的电话访谈中,他的每句话都充满了激情,都在为藏獒呐喊。    藏獒的豢养    面对藏獒市场的混乱和嘈杂,杨志军忧心忡忡。  “这不是一个正常的值得庆幸的事,我指的是这么多高价藏獒,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炒作。很多人就喜欢跟风,今天听说这个赚钱,都去养这个;明天说那个赚
发现“仲肯”  我们第一次前往西藏阿里的最大收获,是在改则县竟然一次遇见了两位“仲肯”。  那天,牧人们正在进行山歌比赛,各代表队的男女歌手一个赛过一个,圍坐在四周的牧民叫好声一片。  正当评委们为谁能获得第一名而举棋不定的时候,最后上场的大个子牧民角琼,唱起了《格萨尔》,仅仅是一个小片断,一唱便是40多分钟,把歌咏比赛推向了高潮。人们纷纷向角琼献上哈达,哈达遮挡了他的面颊,此刻的角琼,倒像《格萨
再次见到德庆玉珍是在拉萨某个雨后的清晨,没有过多的寒暄与冗余的介绍,她只是快速落座,随着窗外的汽笛声进入工作状态,一身干练的黑色系着装与多年前开始创业的她并无两样。  2015年,德庆玉珍与自己的创业伙伴一起创立了“海雕视角”教育咨询有限公司,如同这名字般,她希望公司能在纷繁复杂的社会大环境中敏锐地发现当下的教育问题。  “初期创建,我们并没有秉持很崇高的社会理念,单纯只是因为我们看到西藏社会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