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出葫芦里的睡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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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佑的耳朵突然又失聪了,听不到车间里的机器隆隆声了,更何况那机器仪表旁的报警声和车间主任的吼声。他妈的,这台机器已经红灯闪着呜哇呜哇地响了很久了,车间主任站在他身后大声骂着。他什么也没听见,仍然蹲在机器后面像是要大便出恭的样子。主任上前一步狠狠地打了他一大耳光。他愣愣地站了起来,看看机器看看主任,不知想说什么。车间主任骂着杂话,这台制药机是德国进口的,万一烧坏了谁能担起这个责来?他捂着脸向着主任翻愣着眼睛,僵持了一会儿,捂着脸跑了。
  他穿着藏蓝色工装一口气跑到了郊外。时已是深秋,草由深绿变得枯黄。天佑发现自己就像这草一样,秋天快走向尽头了。这已经不是他的耳朵第一次失聪了,这一年里已经发生了十多次了,瞬间万般俱寂,过了一刻钟后,又突然锣鼓喧天地听到外面的声音了。实际上第一次失聪是发生在遥远的中学时代,那是在镇上高二那年,教他们语文的是夏丽丽老师,她是大城市人,是军嫂,男人在边防戍边。她人长得美,略为丰腴。当时天佑的业余时间在学画画,他立志当中国的徐悲鸿、张大千,所以往往在上课时随手画老师是他的拿手戏。他平时心高气傲,不拿班长葛旺那小帮当回事。他是镇长的独子。坐在后座的葛旺看到他尽心尽力在画着夏丽丽老师,而且给她穿上了唐装,写上“梦回唐朝杨贵妃”。下课了同学们一窝蜂地涌出去了,看着走出班级门口的天佑,葛旺掏出他放在书包下面的杨贵妃画,在脸上画了几个吻,并在“杨贵妃”几个字后面模仿他的字写上“我的至爱,白天黑夜送你千万个吻”。然后他让一个小兄弟来到老师办公室,偷偷递给夏老师,说是在天佑书桌下捡到的。
  下午放学了,天佑被叫到了老师办公室,其他老师已经走了,只有夏老师自己在桌旁。其实他和夏老师还有另一方面关系,她住在他姥姥家东侧,中间只隔着一道高过人的木栅栏。放暑假时,他在姥姥家园内摘菜,隔着木栅栏常看着夏老师在家洗东西。他也无数次隔着栅栏偷偷画她。有弹吉他的夏老师,织毛衣的夏老师,正在读诗的夏老师,正在吹口琴的夏老师。她是那么美,从画中走来,有时从梦中走来,她的长发有时飘于胸前,有时披散在在空中,有时绾在脑后,不管什么状态都是一道风景。有一次,他刚要动笔,就被一幅画面给击中了,不能呼吸,大脑一片空白,夏老师祼着上身在洗澡……后来无数个日子里他的大脑都重复着这个画面,以至于在内心里负有罪恶感,因此而内疚着。
  姥姥知道她是他的老师,常常摘一篮子豆角黄瓜什么的让他送过去。夏老师常常从屋内拿蛋糕给他吃。他更喜欢黄昏下坐在她身边,看她抱着吉他弹着世界名曲《致爱丽丝》。他曾跟夏老师学过几天吉他,记得教他弹的是《昨日重现》。经过了多少年他只有这首曲子弹得最熟悉。
  他走到办公室门口还胡思乱想着,夏老师是不是给他补课?也可能是她丈夫从远方邮回来葡萄干让他吃。他满面春风地迈进了办公室,心里的小欢喜让他没有看到她铁青的脸。走到夏老师身旁,甜脆脆地叫了声夏老师,话音未落,夏老师一个大耳光重重地打过来。他只觉得天地一片静默,耳朵轰鸣作响,夏老师似乎在对他骂着最肮脏的话。他不明白,傻傻地看着那张变形了的脸。她扔给他一张纸,那张被涂改了的画。他没敢看,一阵眩晕,捂着耳朵走了。
  被打傻了的天佑,从此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家里,总是变得傻愣愣的,学习一落千丈。从此,他对女性那种美好的向往,被一巴掌打得云消雾散。画笔也扔得远远的。有一次他去郊外河边跳河自杀,幸亏被几个钓鱼的老头救了上来,给送回了家。听到这个消息后夏老师害怕了,她后来知道是葛旺在画上画蛇添足了,她后悔一个耳光打没了老师的美好形象让自己变得像泼妇,打没了一个特别尊重自己的孩子的自尊心,而且几乎让他失去生命。夏老师偷偷地去他家家访,他父母都出去了,只有他傻傻地空空望着墙壁,唉声叹气着。夏老师心中特别内疚,她喊了几声,天佑天佑。他木讷地转过头,淡淡地看着她没有表情。夏老师心疼了,情不自禁把他的头搂过来抱在柔软的胸前,只这一搂他浑身电击了一样,哇地一声嚎开了。夏老师让他哭个够,等他哭完了,拿出手帕给他擦去眼泪,让他明天上学。
  第二天他虽然上了学,但从那之后,別人总说他脑袋少根弦,做事总是别出心裁出些乐子事。之后不久,父母带着他给他舅庆祝生日,大家喝得正高兴呢,他站起来要说两句祝酒词,桌上的人举杯等着他说出赞美祝福的话,他竟结结巴巴地说大舅欠他家八千块钱十多年了黑不提白不提的,他爸妈因为这事经常骂嘴仗。他说完,满桌的人脸都红了低下头,他大舅站起来摔了酒杯,破口大骂道,你个兔崽子,狼心狗肺,滚滚滚!大家不欢而散。第二天大舅让大舅妈把钱送过来了,两家自此再无来往。他爸爸倒是乐得手捂肚子,可是他妈从此不把他当好人看了。
  车间主任嚷嚷着那台机器真的出故障了,必须请国内的专家修。事故报上去了,通报马上下来了。李天佑主观上麻痹大意不认真工作,造成了机器死机还烧坏了多组电子元件,被开除厂籍。
  天佑索性天天就闷在家里,不出屋。他租的房子是年头很久的老楼,因为取暖不好所以租金也便宜。房主也懒得去看。也许是害怕屋子冷,他不知道用了多少个时间,竟用木板和纸板在卧室做了个大葫芦。外面刷上绿漆,里面用木板打好了床,每天穿上白道绿地的睡服,像一条臃肿的大虫子,鼾声阵阵,久睡不起。
  他躺在大葫芦里,想不起什么时候自己与这世界格格不入,他总想让自己办些出人头地的事,但总是事与愿违,最后被人当作笑话。他曾经在一家国有纺织企业做过文案策划负责人,当时很春风得意的时候,总经理的老爹下楼摔折了腿住院了,手术当天主任组织办公室人员去医院看望,他偏偏不从众,不随大流,等老总不在医院时自己摇摇摆摆去了,把钱塞在老人家的手上走了。因此老总偏偏不买这个账,机构改革裁员时单单拿他开刀。
  他总是让自己处于幻想的状态,让自己显得傻傻的,俗不可耐。甚至不可救药。他想索性就把自己放弃算了。有那么几天他看着电视中的美国加州火山,想像自己是一名在火场救火的消防人员,即使烧死在里面也无所谓了。   他坐在葫芦里忽然想起那个车间主任为什么打他了,为什么夸大其词把他推下山谷。原来有一次下班走出大门,才发现天下雨办公室窗户没关,他急急火火地跑回去关窗户。往出走时,路过车间主任办公室听到屋里有动静,他好奇推开门想和主任打声招呼,可是開门却看到主任把女统计员按在沙发上正在干那事。主任回头怒瞪着他,让他滚。他当然会生气了,啐了一口摔门而去。没过几天,车间就传出了这事,主任曾挥着拳头找过他,可是他根本没有和别人说,当时却戗主任一句,你干那事还怕人家说吗?于是就有了这个结果。
  他与这个世界碰壁,想想可能源于小时候挨了老师的耳光,从那时起他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看法。这世界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美好,你看到的是圆的东西可是能是方的,指鹿为马是对的,因为那可能真的是带着鹿角的马。因此你要学会妥协,他变得神闲气定,见着谁,见着什么都是毕恭毕敬。他学会躲藏,伪装自己把自己装在葫芦里。无论什么时候,他都穿一件绿色带帽子的夹克,蓬乱的头发,空洞的眼睛干涸的嘴唇,都深藏在绿色的帽子里。他想象自己是一条会蠕动的虫子。他学会了与植物对话。比如,他去图书馆时总会撞上路边的一棵齐腰粗的柳树,他就反思这棵老树是否有灵魂有灵气,他是见到自己没有和他打招呼才故意让自己撞上他。所以他每次路过时,都先鞠躬再问柳树先生好,柳树先生晚安。此后他真的再也没有撞上那棵树,而每次遇到老柳树时,都看到柳枝飘舞,好像在向他问好。每当他与柳树攀谈之后,他觉得沟通让他感到很愉悦,浑身都舒畅。他与这世界达成了和谐。
  从此,他认为万物人最虚伪,似乎找到了虚伪的途径。他开始读起《周易》,蓄了胡子,留了长发,穿上了对襟的丝绒白上衣,手摇羽毛扇子,满口坤、艮、坎、震、巽、离、兑、乾,还给人算起卦看起了手相。在一家药厂对面开了一家天佑大师八卦周易研究会。厂里保卫科的人没事闲着好去找他算命。每人来必算上一卦,而且说得那个准劲让人脊背发凉。关键在于他知道保卫科这几个人的底细,他们几个都是贼。他算卦不收钱,那几个人土匪一般,见酒就喝见肉就吃,唯天佑是从,称他为天下第一大师。
  他给那位车间主任算上一卦,算得“益之中孚”,是大灾之卦。他写了张纸条,让保卫科的人捎给他。车间主任收到条子后,骂了他好多天,扬言要去砸了他的卦摊。结果没过两天,他被砍了,是女统计的丈夫。为此公安局还把天佑找到局子里,讯问他和统计的丈夫是不是同伙。审问了,两个人谁也不认,只好把他放了。这小子在厂子里一下子神了。苟厂长派贾秘书找到他,问了他一些关于建厂房风水的事。,从贾秘书口中得知工厂要进行第三次设备更新改造,要扩大厂房,而信风水的厂长对风水学也略知一二,他想花钱办大事,就找上了天佑这个刚出道的先生。天佑信口胡诌,贾秘书听得云里雾里,目瞪口呆,开上车就跑回去给厂长报信,咱们厂子可是埋没人才了,李天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真是能人。
  贾秘书走后,天佑为了把这出戏唱好了,就购买了《阴阳宅大全》《地理全书》《阳宅实用风水讲义》《古易玄空学新探》等风水书籍,闷在家一顿恶补。
  苟厂长的见面机会来了,让贾秘书领着工会主席来家中请他,他梳洗打扮一番,照着镜子一看,真像风水先生。他又订做了几尊什么太上老君、文殊菩萨等神仙牌位,摆在柜上,把家中整得香火缭绕,神秘兮兮。跟着贾秘书到了厂区,苟厂长早在厂区等候,他一脸冷冰冰板着脸,一言不发,故作高深莫测。苟厂把自己如何要进行厂房扩建的规划和他说了,他从背包里掏出《地理全书》,屈指算了算,又拿出罗盘,自己绕着厂区走了两圈,回来后莫名其妙地对着西方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叨咕道:“向首一星灾福柄,去来两口死生门。”厂区坐向吉,厂房坐向吉,自然大吉。如立了败局、凶局、厂家经营发展肯定是困难重重。他附耳对苟厂长说了几句,苟厂长连连点头。他又在纸上写了几行字悄悄塞在苟厂长的手上,告诉他半夜打开。厂长大喜,连忙让贾秘书在金达莱酒店摆席宴请天佑大师。
  酒宴上天佑与厂长互称兄道弟,还让贾秘书拍了照片。大醉之后贾秘书把赏金信封塞在他包里。
  厂长酒醒后打开纸条,写的是苟厂长,你就是风水大师,你就是金口玉言,何必还去找他人看风水,你自身就是最大的风水。厂长酒醒了有了上当的感觉,第二天让贾秘书去找他,已经人去楼空。
  天佑酒醒了就开始搬家,搬到郊区一户菜农家养羊的房子。他晚上请来车间的一些工友杀鸡宰羊,向他们讲了给苟厂长看风水的事,工友们乐得七倒八歪,大家喝到半夜才散去。
  自此天佑更懂得与这世界相处的方法,他把那些风水书籍用自行车运到郊外,付之一炬后,拿着酒瓶哭一阵笑一阵,唱起了崔健的歌——
  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分不清好坏
  过去的光阴流逝我记不清年代
  我曾经认为简单的事情现在全不明白
  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并非我所在
  二十多年来我好像只学会了忍耐
  难怪姑娘们总是说我不实实在在
  我强打起精神,从睡梦中醒来
  可醒来才知这个世界变化真叫快
  他在草地上睡了一夜,是养羊老人早起放羊碰到他,把他拖回来的。
  他用厂长给的钱买了三只奶羊,头不梳脸不洗地和老人家在野外放起羊来。后来越买越多,再加上母羊生的羊崽,也有三十只羊了。有一天他做梦梦见父亲了,醒来泪水湿了枕巾,他想回家。可是回家怎么交代呢?他又不敢回去了。犹豫了几天,他还是下了决心说出实情宁可挨骂,也要回家去看看。他把羊托付给放羊老人,自己到城里的理发店把头发剪了。他刚剪完头发从理发店出来准备给父母买些礼品,突然一辆奔驰轿车停在他面前,下车了两个人拦住了他。他一看是苟厂长和贾秘书,转身就要跑,被贾秘书一把抓住他说,好小子,我找你好多天了。天佑一愣顿时无语。苟厂长上前来紧握他的手说,天佑,你真是给我开了天眼了,本人天生就有理解精通周易的能力,也偷偷看过书,但不如你高深,我看的咱们厂房的风水那真是天下第一,请来几个省里的风水专家,都直竖大拇指。哈哈哈,以后老子风水就不求人了。但还是要感谢你这个伯乐给了我向前迈步的勇气。走,喝上一杯!天佑提着的心放下了,但他明白了那几个风水大师是拍马屁,就双手合十悄声说道,在下这两天正是闭门吃素念经之时,就不打扰了。苟厂长说那就改日约个时间吧。天佑悄悄附在他耳边说,天机不可泄,厂子的一把手信风水你不怕上级治你?万万不可张扬。说完他急速地离开,走几步回头时那苟厂长还在向他挥手致意。   见了苟厂长后,他越来越觉得城市虚伪不是他的容身之处了,回到羊倌的屋子让他帮着自己杀了只羊,用铁桶装了十几斤羊肉乘坐公交车回镇子了。
  一家人见他回来了还提着羊肉很是欢喜,于是老爹喊了三伯老舅二姨夫来家里大锅烀羊肉大碗喝烧酒庆祝了一番。席间家人问起来天佑在哪发财高就时,他总是低头不语,最后说了句放羊呢。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说,莫不是在放金羊呢吧?
  等人走了他酒醒了,老爹才逼着他问,你说你放羊,你回来时我就闻到你身上有股羊膻和青草味,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是银行,还是机关?我出门碰见亲朋好友问起你来,我怎么回答?我总不能吱呀无语,说你放羊呢吧?面对老爹期待的眼神,天佑往远处看了老半天,想骗老爹随便说个岗位,可是骗老子什么时候是个结局,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吧,索性就直说了吧,我真是什么工作也没干,买了几十只羊在放着。老爹好像没听清,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他一字一字地慢吞吞地说,在郊区放羊,有奶羊,有山羊。老爹眼泪迸出来了,他在屋中急走几步,嘴唇翕动着不知在说什么,突然拿起柜台上的白酒瓶子打开盖举起来一扬脖,猛地喝了半瓶酒。他大喘了一口气,然后指着天佑说,你滚回去,滚!我不想再见你,你这个没出息让我丢人的小犊子!
  天佑背上包走了。盲目地走着,不看东西,不问南北,走出一身臭汗,抬头一看是一片水泡子。他站在那里,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那是大野泡鱼池。远处水泡子旁立着一个矮矮的木房子,是老于头的渔窝棚。那老于头曾经是镇里的民办老师,人称老秀才,后来因为总是带着酒劲儿来给学生上课,被镇里开除了,就养起了鱼。天佑小时候常围着他身前身后转,让他给讲鬼的故事。天佑站在棚子前想了想没好意思直接进去,而是退了回来找了一家食杂店买了几斤烧刀子散酒提了酒桶过去了。推开木门,老于头窝在炕上睡觉,醉眼惺忪地看见是天佑,猛地从炕上起来,喊道天呀,天降才子蓬荜生辉,是哪股仙风把大侄子吹来的?天佑把酒桶递过去说,在城里待腻了就想回镇子,到了镇子就想鱼池老叔的神仙生活。老于头乐得嘴都合不上,跳下炕去鱼池捞鱼去了。不一会儿捞了两条金光闪闪的大鲤鱼,在水池边去鳞开膛后,勺了泡子水倒在外面的锅灶里,随手在棚檐上撸了一把辣椒和苏子杆放在锅里,又扬了一把盐,在炉膛加上蒿草开始炖鱼。一阵大火后,空气中弥漫着鱼香。放眼望去,天光一色,夕阳西下,万物披上了一层金装,一群水鸟在水面上飞翔点水捉鱼戏耍,而水塘边,醉眼矇眬的老汉在认真地添火炖鱼。看着这野外风光他觉得回来值了,忘了钢筋铁骨,水泥高楼,忘了阴阴阳阳的尔虞我诈,从此就脱胎换骨了。
  正恍惚间,老于头喊,鱼好了。只见他提着酒桶过来,在锅灶旁摆了两个大海碗,每人倒上一碗,递过来一双竹筷子,掀开锅,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两人就守着锅开喝。老于头只说了一句,傻小子,从小我就看好你不是凡人,道骨风范,岂能和一些鼠辈在一起混。你和叔叔我一样的性格,要是当年我还忍气吞声装模作样地讲课,现在早当上校长了。我们就是不能夹着尾巴做人。你什么也不说,叔都理解。一句话说得天佑泪如雨下。
  喝着喝着天佑看到离水塘有一二里的地方,有一处小二楼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四周被高高的院墙围绕着,就问那小二楼是什么地方?老于头抬起醉眼看了看说,那是镇中学的夏疯子家,年年上访,不知道她要告的是什么卵子事。精神病!咱们不谈她,喝酒。他心猛地抽动一下,问哪个夏疯子?老于头摇摇头说你不可能认识。两个人天南地北地聊着喝着,直到都喝多了,各自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于老爷子也乐得有人和他做伴,还是个有学问好喝酒的大学生。他本身就好喝酒,爷儿俩难得凑在一起,早晨起来就开始喝,中午一顿晚上再来一顿。喝完了于老头喜欢出去赌两把,然后去马寡妇家过夜。天佑来了,人又勤快,什么买鱼料卖鱼的事,他一律甩手不管了,让他带着两个雇工在鱼塘顾自忙活,干脆就把鱼池交给了天佑去管理,自己优哉游哉。时间长了,天佑忘记回家了,也忘记自己上过大学了,什么也不想,打鱼晒网喝酒唱戏。于老头干脆就住在马寡妇家,有事就用手机指挥天佑。一来二去传到了天佑的老爸耳朵里,他还以为这小子早回城里上班去了呢,当时气得头晕目眩,骂道这天杀的,不当羊倌又当渔夫去了。在地上转悠了两圈,起身去找天佑他二舅他三姨夫,三个人找到马寡妇家给了正在炕上喝酒的老于头两耳光,打完了临出门时骂道,你这老骚头,自己跑骚,拿我们天佑大头呢,一分钱不花找个好劳力,等我再收拾你!吓得老于头趴在炕上装醉,屁都不敢放一个。三个人又跑到鱼塘的窝棚里,把喝得烂醉的天佑硬是用绳子绑上抬走了。回来把天佑抬到炕上,天佑妈妈过来了一看,喊道,这哪是我的儿呀!只见他长长的胡子,虬结的头发,满脸灰土,看上去老头子一般,满身的酒气,满身的臭味。老两口子给他剪了头发剃了胡子,又烧了锅开水,把他放在浴缸温水里泡上。天佑老爹望着浴缸里的天佑,抽着旱烟,心里嘀咕着怎么办。想来想去,起身走了。他来到镇十字街杂货店拿了两条软中华用黑塑料袋包上,去了镇长办公室。
  过了约半个月的时间,镇政府贴出招聘民政助理的公告,天佑老子逼着呆头呆脑的天佑去报了名,三天后参加了考试。一周后镇政府张榜公布李天佑榜上有名。就这样逃出城里的天佑又规规矩矩地回到了朝九晚五的政府工作岗位。这回天佑的老爹下了狠茬子,他从农药商店买了瓶百草枯,举在天佑面前晃着说,你要是再不务正业,我就喝下去给你看!
  天佑坐在办公室腿不停地抽筋,他又想潛回到城里沿街窜巷去做他的算卦先生,或者到哪个物业公司去当一名保安,就是捡废品也胜于坐这冷板凳。可是当他看到窗前有个人影在晃动,仔细看是老父亲时脊背真发凉——这老头子是真急眼了,万一他想不开,自己可成了千古罪人了。
  他硬着头皮跟在主管民政的副镇长屁股后,开车门,倒茶水,摆麻将局,找饭店搞接待,替领导分担喝酒。日子久了,渐渐麻木了,照着镜子也认不出自己了,每天早早地来,给主管镇长擦好地沏好茶水摆好当天送来的报纸,然后规规矩矩回屋听电话。只要十点半一过,县里不来电话通知开什么大会,那注定是先去馄饨店对付一口,去电业站的小会议室和约好的刘村长王会计,邮局的陈局长打麻将。天佑自然是打下手。   日子如水,平淡无奇波澜不惊,在城里他没有这么放松过。到了镇政府他原以为多么紧张的工作节奏,多么复杂的人事关系,完全天地相别,只要你乖乖地坐好板凳别多言多语,闭上嘴,腿脚勤快一些,其余的工作都不在话下。那点报告报表的活儿,不够他忙活儿一晚上的。前任积累了多少年的档案未归档,他贪黑几天就干得利利索索的。他闲得没事就练书法,镇长偏不让他练,对旁人说这傻小子喝酒是天才,不倒翁,千杯不醉。什么检查组,兄弟乡镇,来者不拒,统统拿下。天佑也习惯了这种生活,这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喝多了镇书记镇长副书记副镇长什么一二三四五把手,相互搀扶着手尿尿,互相称兄道弟,走到哪儿都喊一声天佑大官人。
  过去老爹见到他一脸冷冰冰,现在也有了笑容,老爹心中的那块冰终于融化了,听到别人喊他儿子大官人,心里更是乐开花了。别看合同工,干一天算一天,儿子终于走上正路了,下一步该是给他找媳妇成亲了。这回老李可是把眼睛眯住了,他和老伴商量,咱儿子是大学生村官,将来是要一路当上镇长县长的,所以这相亲可是大事,要端住架子,睁大眼睛。虽然上门的媒人络绎不绝,但是两口子问来问去就是不吐口,他们要给儿子找门当户对的,家底丰厚殷实,姑娘要有娘娘的福相。他们相中了两个,可是约好了让天佑相看,这小子竟木讷起来,一句都不会说了。实际上他除了在大学交过一个女友珍之后,就再也没有和女性交往过,在城里同事们给他介绍过几个女朋友,不知道为什么他心理上竟然没有一丝反应,青春的激素在他的身上不起作用。也许就是当时在中学时夏老师的那一耳光,给他留下了病根。老两口相信儿子慧眼识妻,还是缘分没到。
  一晃一年过去了,过了大年转眼开春了,上边会议多了,镇上的事也多了。镇长又给他分派了好多活儿,什么宣传、信访,他不以为然,大学生吗!干什么不轻松,然而深夜一个让他上省会接访的电话让他从此跳出神仙般的生活。陈镇长打来电话,让他乘镇上一把手的坐骑4500沙漠风暴和派出所的高所长去省会接访。他脸也没洗,就跑到了镇办公室,书记镇长刚来,都铁青着脸,说夏疯子又上省会上访告状了,事情挺严重的。书记附耳和他交代几句后,他就和刘所长带上两个警员上车了。
  到了省会天刚亮,他们就到了县信访办驻省会招待所,县信访办的头叫张黑子,天佑见过他几次。见了天佑他把一张驴脸拉下来问书记和镇长怎么没来?这是一项政治任务,不能当儿戏,要不是他们提高警惕,这个人就进京了。天佑低三下四地说了几句,张黑子转身带他们进去,让他们把蹲在地上的人带走。天佑低头一看,屋地上海绵床垫上躺着个人,盖了一件黄色军大衣,头发很长,乱糟糟的,像是个女人。张黑子喊了几声,嘿,别装死了,快起来上花轿!那人没有动。两个小警员上前弯腰扯着那人的胳膊用劲地拉,那人死活不起来。天佑拨开警员上前蹲下去搀她,谁知那女人回手就给他一个大耳光,随后哼了一声,用力挣脱后,自己捋了捋头发站了起来迈步走了。一巴掌把天佑打得又是天地一片嗡嗡声,他又陷入那种魔怔状,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用迟疑的眼光。他觉得这个耳光这么熟悉。他呆呆地接过张黑子递过来的交接手续在上面签了字,傻傻地转身上了车。
  人顺顺利利地接了回来。镇长让派出所派警员轮班看守她的家,怕她再次跑了。可是谁料有一天晚上突发警情,镇里有一农户家的一百只鸡被贼当夜用车偷走了,需要警力支援,连夜驱车抓偷鸡贼,就把看守的警员调走了。第二天早上就有人来找镇长,说夏疯子又跑了。这一次跑得远,到了北京被省城的截访人员给抓住了。省里县里下了通报,书记镇长都批评了。镇长只好自己带着派出所所长乘飞机把人带了回来。
  夏疯子被带了回来,这次把她扔在了镇政府招待所的一个屋子里,镇里轮流派人看着。有的干部为了省事,把门在外面锁了,一走了之。窗戶外上了铁栅栏,屋内有卫生间,一日三餐,把饭菜送到屋里。可是没过两天,有值班干部报告那个女人绝食一口饭不吃。镇长急了,不能死人哪!派几名干部去了,按在地上灌汤灌水,可是这女人骨头太硬,咬紧牙关死活不吃。已经绝食两天半了,怎么办?镇长和书记一商量,先让诊所的护士给她点了几瓶营养液之后,放回去,再找一个老实可靠的人看着。想来想去就把这任务落在了天佑身上。在夏疯子家的一楼专门给天佑腾一间房子,白天晚上让他在那守着,直到上头大会开完,才可以让他撤兵。
  天佑垂头丧气地把办公室的行李背到了一楼屋里,情绪降到了冰点,好好坐着办公室又怎么管上了上访的事,大活人都看不住何况一个疯子呢。放下行李他四处观察,发现院子屋内收拾清扫得很是洁净,他好奇心油然而生,这个夏疯子到底是何许人也?让镇里的领导大伤脑筋。
  那天晚上,老爹来看天佑了,他给天佑用饭盒送来了老娘煮好的芹菜肉馅饺子。爷儿俩坐在门口的石板上谁也不吭声。老爹叹息一声,扔掉手中的烟头看着天佑说,你一定要待她好,她不是什么疯子,她其实是你在中学时教过你语文的夏老师。她男人从部队转业后去了南方一个城市,原来是想把她调去的,可是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突然提出和她离婚。她后来因此得了抑郁症,不再教课了。那时学校的校长是镇上一个副书记的侄子。夏老师离婚后,那个校长总是想占她的便宜,被夏老师告到镇里。那个校长被调到了县里继续当他的校长,而那个副书记怀恨在心,当时夏老师的父亲在镇上当会计,他就让人做了手脚,诬告她父亲贪污。最后判了三年,释放那天他就上吊自杀了。夏老师这些年始终在为她父亲的事上访,却从没有任何人答复过。去了抓,抓了去。镇上的官叫她夏疯子,让人们远离她,久而久之,人们疏远她,她也就成了人们眼中的真疯子。她是一个大好人,命呵!你一定要好好待她。说完父亲站起来要走,天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说当年在镇上中学时曾跟夏老师学过吉他,让父亲把他的吉他拿来。父亲点点头走了。望着父亲在黑夜中隐没,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端着饺子进屋时,那个女人像一块抹布一样躺在床上。天佑喊她吃饭,她还是一动不动。他吓坏了,把手伸向她的鼻孔试探,还在喘气,没事。她是在和镇政府领导治气呢。天佑在她屋子里走来走去,忽然看到屋内的大衣柜里放了好多书,他心里纳闷,一个疯子能看什么书?他抽出来一本《瓦尔登湖》,随便翻了翻扔回去,又掏出一本《雪莱诗歌选》。悄悄翻开这熟悉的书页,记得自己上大学时把这本《雪莱诗歌选》读了又读。他选了一首诗读了起来——   一朵凋谢了的紫罗兰
  (一)
  花朵儿的芳香已经散尽,
  它像你的吻,曾经向我吐馨;
  花朵儿的彩色已经暗淡,
  只有你在时,它才鲜艳!
  (二)
  那毫无生气的干瘪形骸,
  还伴着我孤单的胸怀;
  它以默默安息的冷冷神情,
  讥嘲着这颗还是火热的心。
  ……
  读完诗他的心情突然难过起来,他想起了自己上大学时初恋的珍,是大他两届的师姐,他们是在学校的诗社结识的,她的初吻给了他,他们处得火热。女孩大学毕业去了西部援教。后来要不是死在一次车祸上,他毕业也随她去西部了。这是他心灵上永远抹不去的伤疤,他泪水默默地流了出来。他好像突然看到了珍就在眼前,活生生站着,而且在哭泣。真的,他能真真切切听到她的哭声。他从幻觉中走出来,咦?怎么真的有女人在哭。他脊背发凉,猛然站了起来,回头一看,是那个女人坐在床上垂着头在哭泣。她向他伸手要那本书,他把书悄悄递了过去,女人接过去低着头说了声谢谢。她接过书用手反复地摩挲着那本诗集的封皮似乎想起了什么。他递给她一杯水,她一口喝了。他心里一乐,马上把饺子端了过去,说是我妈包的,芹菜馅的。女人的目光温存了许多,她又说了声谢谢,接了过去。
  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抬头看见父亲拿着吉他站在门口,一脸的肃默。他悄悄地走了出去接过了吉他。父亲问,她吃了?他哼了一声。父亲重重地一声叹息落地,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女人很快地吃完饭,又把饭盒洗了。
  他看到她虬结的头,脏兮兮的脸,嗅到她身上有股酸汗味让他心酸。她吃完了饺子,依旧是发呆,四处傻傻地张望后终于躺了下来。他麻木地走到厨房,找到了电水壶烧开了水。找来了洗脸盆,兑好了水温,在木凳放上水盆拿来了洗发剂,说,夏老师,我给你洗头。女人颤抖了一下,没有动。他又轻轻地喊了两声夏老师。一片寂静,突然他看到女人偷偷地看他。她耸了一下肩把手挣脱开说,你这新来的小娃子听了你们主子书记镇长的话,来监视我,可真是下了工夫。但是老娘我想走你们是看不住的。他依旧抓住她的手说,夏老师,我不是看守,我是你的学生天佑。她警惕地看看他摇摇头,但是她妥协了,顺从地把头伸到温水盆里。
  她莫名其妙地叨咕着,我不是谁的什么夏老师,你也不是我的学生,少和我套近乎。说话还充满着敌意,但态度有了转变。她坐了起来,任由他摆布着,让他打上洗发剂,撩上水,一阵揉搓后把头发浸入温水中。这是他第一次给一个女人洗发,包括他的妈妈都没有洗过。洗过头换了盆水,他把她的頭发绾上,为她搓洗了背。望着白晳的丰满背部,他的记忆又飞向中学时的姥姥家的菜园,那张画面一如眼前的画面呈现在眼前。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真想亲吻一下,但他把毛巾递给她说你自己擦擦前面,就一扭头出去了。女人上楼了,秋夜月色如银,他睡不着,抱着那把吉他坐在院子的小凳上,轻轻弹起了那首《昨日重现》。弹完一曲发现那个女人伏在二楼的窗台上睡了。
  第二天早上,那个疯女人从楼上下来了,穿着一身水墨蓝牛仔装,头发披散着,遮住了半张白晳的脸。从她走路的身姿依稀可见当年的影子。女人端着盆脏水,出门泼到了院子,回过头定定地看着他一会儿,眼神全不是那副疯癫的样子。他正发愣看着,她放下盆用手向后拢起头发在脑后绾成了发髻,整张脸突然全暴露在他的目光下。她恢复了元气。他笨手笨脚地淘米,放进电饭锅里,她从院子的小园里摘了一大把油麦菜洗了,又从厨房的小篮子里拿了四个鸡蛋,用锅煎了,然后下了油菜。两个人默契地在厨房忙活着,谁也不多说一句话。吃饭了,她和他都埋头吃饭。
  他俩每天做饭,一起吃完了,她就坐在他身边等他弹吉他。他也把吉他递给她,她弹的是《月亮河》,刚弹了一会儿就哭着弹不下去了。他只好力所能及弹几首欢快的,如《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军港之夜》。但是她最喜欢的莫过于那首《昨日重现》,她听了又听,总是听不够。
  一周过去了,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镇里通讯员来了电话,告诉他坚持到今天晚上,上面的会议就结束了,他就可以撤回来了。完事之后他可以放两天假,上班之后镇长给他开庆功宴。一副沉重的担子马上就要卸下来了,尽管老师没有认出来他,但往事仍然萦绕在他的心头,青春懵懂期,有多少个青少年的梦是以夏老师为背景而构思成的。她虽然老了,青春不在,但依稀在她的举手投足中看到她当年的风姿。她一怒一笑还能隐约看到她当年风貌。他不敢直视她害怕泪水流出来被老师看到。明天就要回去上班了,他忽然有了逃离乡镇回到城市背叛自己的想法。不管是为了什么是非曲直,他还一时弄不明白。
  他对她说,明天就要回去上班了,守护她的任务结束了,他要去买些菜回来和老师吃顿饭告个别。他在一张纸上用笔胡乱地涂着,凭着记忆,在纸上画出了青春的夏老师,穿着连衣裙的夏老师,那么青春洋溢。她看着忽然沉默不语,眼神凝住,似乎某种东西拖向记忆的深处,在回想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好像懂了,向他点头。
  他在集市上买了条红色的鲤鱼,买了几斤羊肉,要显露几手让老师看看。她要给他打下手,被他请回了屋里。他在厨房忙了好半天,四个菜,红烧鲤鱼,葱炒羊肉,烧油菜,拌黄瓜粉皮。他顺便买瓶大高粱白酒。他喊老师下楼吃饭,她从屋内出来了,让天佑感到意外的是,她换掉旧灰西服,穿上了一件米色短风衣,里面粉色羊绒毛衣,下身是一件旧的水墨蓝牛仔裤。他惊呆了,傻傻地看了半天竟说不出话来,这不就是当年的夏老师吗!他的一颗心在狂跳,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夏老师让他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叠在一起的纸,递过来让他打开。他悄然打开,是铅笔画的杨贵妃画。他捧着这张纸放在胸前身体像中了电一样,颤抖着。夏老师眼含热泪说,多少年过去了,天佑已经是大人了,根本认不出来。我当时是多么后悔,一个耳光把孩子的美好梦想打没了。你现在还画吗?天佑摇摇头说,早就不画了,那都是少年时的事。夏老师说坐下吧,我好像感觉做梦一样。他给老师倒了杯酒,自己也倒上一杯。他干了一杯,老师没有动,他把自己在城里一路走来的辛酸事都向老师吐了出来。   俩人聊到深夜,仍然没有困意。女人的眼神闪烁着光泽,她说,外面的世界多么美好呀,我真想出去看一看。她说着眼睛望着外面黑夜的虚空,不言语了。天佑也沉默了。她突然又说,其实这几年我早就对上访死心了,我只是想出去走一走,看看外面的美好世界。看看北京八达岭枫叶,去西部,西藏布达拉宫瞧瞧,看看那宁静的世界。可是,他们一个个道貌岸然,我根本就没有人身自由。只不过是把我当作一个疯女人。
  去西部?天佑重复着这句话,它像重锤一样打击他的心脏。多少年了西部是他心中的一个不可触及的禁区。不敢看,不敢想,不敢碰。然而今天又被人提起。他突然握住夏老师的手说,相信我吗?我会带你去的。夏老师迟疑地看着他,眼中燃起了希望的火光,之后又淡淡地熄灭。她垂下眼神的时候,天佑突然抱住她,给她一个实实在在的吻,说了一句,你等着!然后转身大踏步地离开了。
  年终工作会议时,天佑被评为县劳模,还去县政府的大礼堂主席台上披红戴花,上级奖励了五百元奖金。他用三百元钱请了书记镇长什么的班子成员在镇里的富家大酒店喝了顿酒。天佑喝得可高兴了,傻傻地给书记镇长鞠躬,单腿跪地双手举杯说,小将天佑愿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连喝了三碗白酒。大伙被天佑逗得捂着肚子狂笑,说这书呆子也有会说话的时候,太可爱了。那天,天佑是被其他人抬上车送回去的。第二天,他把剩下的二百元给了父母各一百。
  那个大年是他父母过得最幸福的一年。
  过了正月一晃开春了,春暖花开,绿草茵茵。有人报告夏疯子不见了,大门二门都上了锁。领导着急了一阵子,但眼下上面没有什么会议,又是春耕大忙的季节,一年之际在于春吗,镇上领导也没太在乎这件事。可是有一天,镇长的办公桌上多了一张纸条,是天佑写的:报告镇长大人,夏疯子可能又去上访去了,为了按着镇书记镇长指示做好接访截访的工作,我李天佑特请战追回夏疯子。我发誓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她追上。请组织领导对我放心,真正考验一个政府工作人员的时候到了,请各位领导看我的实际行动吧。
  镇长拿着这个纸条哭笑不得,对大家说,这个书呆子,让我咋说呢,傻不傻,奸不奸,不知工作的轻重缓急。这不成了傻子追疯子,让他们去吧。
  说完,把条子夹在文件夹里,背着手摇摇头走了。
  作者简介:姜凯,现就职于黑龙江省肇东市联通公司。2010年开始写小说,至今在《小说林》《广州文艺》《章回小说》《文学港》《湖南文学》《安微文学》《中国铁路文艺》《雨花》《厦门文学》《北方文学》《岁月》等文學刊物发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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