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墨尔本(系列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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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荐语:张丽军(英国斯特林大学)
  马晓康是中国90后作家群中亮眼的一颗新星。马晓康近年来不仅写作了大量有历史深度和深刻个人生命体验的诗歌,而且创作了反映自己留学生活的21世纪中国留学生长篇小说,取得较大的文学成绩。这次,马晓康呈现给读者的是他对留学生活进一步打磨、提炼的留学生小说。事实上,五四时期,创作社的郁达夫、郭沫若的小说创作就是早期的中国留学生文学。百年后的今天,马晓康的当代留学生小说呈现出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和艺术特色。马晓康小说创作最大的特点是他的异质性,正如他自己的诗歌创作,在语言、叙述方式、主题意蕴等方面有着自己的独特追求。
  马晓康有着自己的野心,并在诗歌和小说上一步步构建自己的蓝图。本期小说以他所亲身经历的“穷留学生”群体为对象,刻画了一系列发生在他们中间心酸、悲哀而有着坚实生活内容的故事。当然,表达辛酸和迷茫也并不是马晓康的最终目的,而是他对这个世界的疑问、对善的坚守和坚韧的生命力。在与马晓康的交流中,他多次提到“迷茫”一词。他强调,这种迷茫是由种族、文化、自身阶层以及命运巧合等多重因素造成的。这三篇小说,只是他在自我蓝图构建中的冰山一角,他还将继续去写不同阶层的华人们的迷茫及其坚韧的生命力。他追求的并不是故事,而是暗含在文字背后的一个庞大群体的人性、命运和韧性力量。
  事实上,这三篇小说已经让人感觉到,他所写的那个特定群体在墨尔本的生存状态!他们的焦虑与迷茫、欣喜和悲伤!在《墨尔本的“盗墓贼”》中,“晒不黑”和“洗不净”是一对勤劳的兄弟,那个令他们羡慕又尊敬的朋友给了他们能赚大钱的工程。就在我们为这两兄弟庆幸的时候,朋友家里却突然出现变故,两人只好将快要盖好的围墙一一推倒。作者用“坟茔”去形容那些在黑夜中倒下的墙桩,也暗示着朋友和两兄弟命运开始坠入低谷。
  在《于勒》中,主角于勒是一个生活较为贫穷的技校留学生,迫于压力和倔强独自打拼。面对这些可怜的年轻人,老华侨房东并未表现出仁慈,而是一次次催租。屋漏偏逢连夜雨,于勒的钱包被偷,刚刚走出难关的他再次进入难关。
  在《偷墙》中,作者讲述了一个建筑工小群体的变化。最初的大哥“大魔王”为了帮团队里的兄弟要债,不顾一切扛下全部责任,甚至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故事只是简单说了一句,“大魔王”回国了。但读完整篇小说,我们依然能感受到一种窒息般的压力。这种压力不仅来自他们所经历的各种坎坷,更来自“大魔王”的抉择。
  作者冷静且克制地叙述着,为仇恨、罪恶、欺凌提供一种救赎和忏悔的可能性途径。在某种意义上,我视之为马晓康“同学”及其这一代人的新成长与成熟。
  墨尔本的“盗墓贼”
  1
  在墨尔本西区有一片未完工的别墅群,四周是一望无尽的公路和杂草地。要不是有七八辆微型货车带拖挂零散地停着,人们会以为这里早被废弃了。临近正午,天空干净得连白云都容不下。阳光毫不保留地照耀下来,就连地面上的砂石都眯缝起了眼睛。那些刚刚搭建好木质基架的房顶上,几个戴着草帽的白人木工坐在一起,一手叼着手卷的万宝路香烟,另一手端着同事们刚刚从几公里外的7-11便利店里买来的咖啡。几步远的地方,挂着他们绑在房梁上的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着他们最关心的橄榄球赛事。在他们下面,墙角的阴凉里,两个光着膀子的斯里兰卡人正靠着墙坐在地上抽烟,他们负责回收建筑废料。当然了,还有一帮不会说英语的东北人,他们是黑过来打工的石膏工人。谁都知道他们没有合法签证,可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当地人,都会请他们帮忙。他们收费低廉,动作麻利,个个都是老手。最可贵的是,他们总能在偷懒与工作进度之间保持平衡,如同他们一贯的质朴和狡黠。此刻,他们正躲在屋子里喝茶,用带粗口的家乡话聊天。如果靠近一些,你就能听到,有人在说,外面那两个小子要发财了!
  在这片工地上,干什么的都有。如果你有一雙鸽子般的眼睛,那么你一定能看到。在那些已经建好的别墅周围,正以蜗牛般的速度出现一个又一个黑点。有一胖一瘦两兄弟正在勤劳地工作着。他们一会儿用钢钎用力地戳,一会儿又换上凿岩锤突突地打,一会儿又用双面铲把坑里的土石块往外夹……
  2
  不少人喜欢他们。说真的,在墨尔本的华人圈里,像他们这样不偷奸耍滑的围墙工不多了。干围墙和搞水管维修不同,不需要澳洲政府专门的执照,比砌砖工资高,比刷大白挣得多。他们属于加盟商,挣得还能再多点。哥俩凑了四万多澳元的加盟费,总公司只给他们半个月时间的培训,勉强可以认识工具,和客户讨价还价,再加上买车买工具,哥俩的生意还没开张就先投进去六七万。公司负责揽活,再将客户的电话发给他们,生意谈成了,总公司就收一笔管理费。干活儿时犯了错,被顾客投诉,公司还会扣他们的保证金,可以说,他们的手艺都是用一次次经验教训和“学费”摸索出来的。别人都说,合伙的买卖干不长,可他俩已经合作好多年了,从没红过脸。现在这个年头,合伙做生意不红脸的朋友,太少了!
  两个人是技校(Tafe)学木工的同学,瘦点儿的外号叫“晒不黑”,因为皮肤白。胖一点的叫“洗不净”,皮肤不好,无论收拾得多么干净,总是一副半年没洗脸的样子,所以他的外号就叫“洗不净”。他们入学那会儿正是所有建筑工种都炙手可热的时候。可老天好像故意跟他们这群人斗气似的,不等他们拿到毕业证,澳洲就出现了经济大萧条,很多工地都停了工。木工这个行业里华人少,华人留学生自然就不好混,再加上签证问题,很少有工地老板愿意花时间培养他们。谁知道这些外来的年轻小伙子能在澳洲呆多久呢?更重要的是,中介前脚送他们进了技校,后脚就开始放风——移民局打算把木工专业从移民列表里剔除了。所以两人一合计,就凑了点钱,加盟了围墙生意,一边靠着野鸡学校混签证,一边等移民政策变动。
  可外号只是外号,干这行时间久了,风吹日晒,“晒不黑”终究是晒黑了,而且是紫黑紫黑的,“洗不净”的脸也更埋汰了。干活的时候,他俩穿着绿色工作服,戴着斗笠,远远看去,像两个东南亚土著,要是再远一点儿,在墨尔本晴朗的天空下,他们就像两个苔藓堆里冒出来的小蘑菇。哥俩儿任劳任怨,干活儿不挑不拣,干完以后还会帮顾客收拾下院子,赢得不少好评。无论是华人还是鬼佬,他们的好多顾客都是通过老顾客介绍过去的。   虽然很多人都说这是一项挣大钱的买卖,可“挣大钱”,根本不属于他们这样的人。他们挣的是辛苦钱,有活干的时候,从日出干到日落,两个人一天一共能剩下六七百澳元。这已经比打工好多了,那些在餐馆里端盘子的学生,忙一天还挣不到一百澳元呢。但这种收入不是每天都有,旺季在夏天,动不动就四十度高温,而且澳洲紫外线特别高,人根本受不了。到了淡季,就更难了,养车、吃饭、交房租,再给野鸡学校交学费,兄弟俩居然没存下几个钱。
  3
  圈子里做围墙工的年轻华人不少,却没听说谁能攒到很多钱。每次聚会,大家抱怨最多的就是谁家的小谁挖坏了客户的水管,赔了多少多少钱,又有谁家的老谁被拖欠了工钱,因为老谁修的围墙是居委会强制要求修的,户主是个穷光蛋,根本付不起钱,老谁只拿到了居委会给的那部分补贴。
  他们就遇到过这样的主顾,叫他“大白牙”吧!深色皮肤,牙特别白,跟石膏似的,具体是哪里人分不清,可能是印度人,也可能是肯尼亚或别的什么地方人。那是总公司派给他们的活儿。大活儿,五十米的围墙,没人接,只能派他们俩去干。一开始,“大白牙”还挺热情的,没事就给“洗不净”和“晒不黑”送点矿泉水和饮料喝,这让兄弟俩莫名地感动。他俩不是没给深色人种的主顾干过活儿,可从未遇到这么热情的。于是,本着中国人民特有的朴实,兄弟俩挑灯夜战,把原定两天的活儿一天就干完了,临走还把人家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那围墙是从土里自己长出来的。由于围墙是当天完成的,灌下去的混凝土还没彻底风干,所以“大白牙”以检查质量为由,让兄弟俩一周后来拿钱。等他们去要钱的时候,那套房子竟然已经通过中介公司租给别人了,打电话也打不通,直接玩了把人间蒸发!兄弟俩找总公司,找居委会,却只得到了一点点补偿金,连材料费都不够!
  这能有什么办法呢?人嘛,都是会推卸责任的。何况是黄种人在白种人的地盘上办事呢?看着一个个高鼻梁的大白脸、大黑脸、大棕色脸和亚洲脸对自己说“No”的样子就来气。狗日的总公司。每次想到这件事兄弟俩就忍不住骂,他俩赔进去一个月的生活费。
  比起挖坏东西和拖欠工钱,更让人糟心的就是讲价。毕竟挖坏东西是自己倒霉,拖欠工钱是未知的人性考验,唯有讲价,是真正磨磨叽叽令人无法忍受的。人在国外,谁容易?谁家里有矿?上次遇到一个特能讲价的老乡,也二十多岁,靠投资移民拿到了绿卡,刚建了新房子,开着几十万澳元的车子,衣服外面全露着logo。可这老乡的讲价功夫与他的打扮相当不配。本来呢,讲讲价也没什么,兄弟俩早就习惯了。可这家伙瞧不起人,干大半天活儿不仅连口水都不给喝,临结束了还想拿老乡情谊来讲价。再说了,给他的价钱本来就低,这已经是看在老乡面子上了,怎么可能再让?最不可理喻的是,这家伙动不动就从包里掏出自己给某个动物保护组织的捐款证明给他们看。从早上七点开工到傍晚收工,这老乡给他们显摆了五六次。显摆就显摆吧,却偏要教育他们学会献爱心,只有行善积德才能发财。兄弟俩一度怀疑这个老乡有某种复杂的心理疾病。
  “真是吃饱了撑的。人都顾不上了,我还顾得上那些动物!”每次聊天聊到这一段,“洗不净”都会这样说。
  “算了,人不跟那啥玩意儿计较!”“晒不黑”心里也憋屈。每次接到中国人的单子,他都告诉自己,再也不让了,再也不让了,但每次他们都会让个零头。让五十出去,就可以在中餐馆点五份扬州炒饭了。要是让一百出去,加满一车油还有富余。
  他们至今忘不了老乡讲价时那副可怜相,不知道他买那些名牌衣服的时候会不会跟专卖店的人讲价?
  好在人有一亏,天有一补。正当好心的人们想着如何安慰兄弟俩的时候,听他们同行的朋友说,兄弟俩接到大活儿了,真正的大活儿。透露消息的人在进料的时候碰到了“晒不黑”,还看见过他们进料的订单,据说是一片别墅区的围墙工程。
  4
  熟悉的人都知道,兄弟俩做这个大活儿的时候没雇人,全靠自己加班。鬼佬們下午三点就收工了,其他中国人最多干到五点,可这哥俩,挑灯夜战,风雨无阻,累得胳膊都肿了。盖围墙,最累最难的工作就是打洞,纯粹的力气活儿。这里地面上砂石和泥土混在一起,经过长期风干日晒,变得比水泥还硬,还动不动就挖到大石头。鬼知道开发商怎么选了西区这么个破地方。当地的白人都知道,这一带是整个墨尔本排下水道的出口,除了中国人和东南亚人,但凡有点钱的人都不来这里住。
  其实,兄弟俩也不是没想过雇人,可那些打零工的人一听要打很多洞,工资就往死里要,他们最喜欢搬一搬木板,拿着钻枪钉钉子那种轻松儿。兄弟俩舍不得花那么多工钱去雇人,像“晒不黑”说的,管他那么多呢?既然已经把这个活儿接下来了,总有办法干!让那些怕吃苦怕受累的人干瞪眼去!
  兄弟俩累归累,但他们稳着自己的节奏,并不打算一户一户地建围墙。那样的话,每次都要让木料场的人来送木板,材料费降不下来。按照兄弟俩的计划,先打洞,再埋桩,再上横梁,最后钉板。可人毕竟不是机器,一下挖那么多坑,谁也受不了。
  其实,不光他俩累,那些在别墅里干其他活的人每天看他们这样拼命,也觉得累。一些年长、有经验的好心大哥告诉他,把坑挖得浅一点,这样在进料的时候,就可以进短一号的桩子,不仅省功夫,还省钱!
  “人要讲信用!这是在国外,更不能干这事!”兄弟俩想都没想就回绝了!他们和总公司是签了责任合同的,况且兄弟俩是打算留在这里生活的,坑挖浅了,可以糊弄个一两年,但两年以后肯定出问题,到时候光罚款就够他们喝一壶的。虽然干活实在,让他们着实少挣了不少钱,可他们心里踏实。他们知道,自己和那些好心大哥不一样,那些人只是来务工的,干几年就回去了,还有一些人是连签证都没有的黑民。
  5
  其实,他们之所以能拿到这个工程,全靠“晒不黑”的朋友。这个朋友和“晒不黑”也是老乡,与那个喜欢讲价讲到煺毛的老乡不同,这个朋友老乡很豪爽,“晒不黑”曾经和他一起在餐馆里打过工。只是“晒不黑”打工是为了勤工俭学,朋友打工纯粹是为了体验生活。你见过谁穿着几千块的polo衫去后厨洗盘子的?离开餐馆后,“晒不黑”很少跟这位朋友联系,后来朋友听说他在做围墙,就介绍了这么一桩生意过来。开发这片建筑群的公司和朋友家有关系,朋友负责分包一些业务,好让朋友赚些钱。两个人签了一份简单的合同,朋友就预付给他上万澳元的订金。   既然是朋友介绍的工程,那哥俩再苦再累也绝不干对不起朋友的事,不仅打洞要打够一米的标准,而且还要尽量挖宽一些,让桩子尽量结实。总公司要求质保五年,那他们就力求六年、七年。这叫作口碑!万一以后还有这么轰轰烈烈的大活儿呢?
  剩下一些地方实在挖不动了,兄弟俩咬咬牙,以两百澳元一天的高价租了一个中号的Jack Hammer(凿岩锤)。两百澳元,差不多一个人一天的工钱了。可Jack Hammer也需要人操作,一只手托着底顺便控制开关,另一只手牢牢地把持住,然后它就会突突突地用凿头把那些该死的石头打个粉碎。两个人一直干到半夜,好在周围还没有居民,不然肯定投诉他们。兄弟俩人把工具一扔,躺在地上哈哈大笑。他们仰面朝天,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夜空,好像要碎裂开一样,不,这夜空分明是被他们用Jack Hammer一点一点打碎的,那些闪烁的星星其实就是这地上被打烂了的石头块。
  “要是一直接这么大的活儿就好了!”“洗不净”一边望着夜空一边说。
  “是呀!再接上三五个这种活儿,要是移民政策还不好转,老子就读大学去。反正钱也赚够了,不能在这里白混几年连文凭都没有。”说完,“晒不黑”看了一眼躺在坑另一边的“洗不净”。
  “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接到这么大的活儿!”“洗不净”也转过脸,看着夜空继续说。
  “肯定能!赚够钱,不能移民我也读书去!咱俩还当同学!要是毕不了业,我就干脆黑下来,躲到果园里去干农活。哈哈哈!咱们班的同学已经有两个黑下来了。哈哈哈!其中一个把仅有的五千输给赌场了。去赌场之前还跟我吹牛,说打工打得绝望了,要来次赌神附体把雇主担保的钱赢出来。哈哈哈!怎么可能!五千赢十万!”“晒不黑”说着说着居然笑了起来……
  6
  第二天,兄弟俩要开始埋桩了。按照约定,埋好木桩的时候,朋友会打来第二笔工程款。
  埋桩,是围墙里最关键的一步。想要让桩结实,一靠好木材,二靠好的水泥做混凝土。
  木桩他们早就选好了,是用澳松做的好木桩,防腐性好。平时他们都是用混合料木桩,染了色,时间久了容易烂。水泥兄弟俩要亲自买,他们一大早就去了Bunnings (澳洲最普及的工具专卖市场)。他们想好了,哪怕在材料费上少赚点,也要用最好的水泥,这样才对得起朋友。白水泥肯定不行,那玩意儿只能补补砖缝。很多同行为了省材料费,把其他工地上用剩下的白水泥和黑水泥混着用。那样做出来的混凝土只能顶个一年半载,不牢靠!
  他们用的是比较贵的黑水泥,每袋比一般的水泥贵了五澳元。做混凝土用的砂石也是他们专门去砂厂挑的,是人工砂与天然砂混合的特殊砂。这样的砂石有粗有细,凝固后特别结实。混凝土他们要亲自拌,从外面叫混凝土车来不仅贵,还不好把握湿度。
  他们在Bunnings 买水泥的时候,顺便把将来要用的长螺丝钉“偷”来了。那种螺丝钉太贵了,足足两澳元一个呢。几百米的围墙下来,得用多少钉子呀。两人假装在货架前挑工具。“洗不净”用他肥胖的身躯帮“晒不黑”打掩护,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往裤兜里揣钉子。这是老实的兄弟俩最不老实的省钱绝招,跟着鬼佬学的。每次去Bunnings买东西,他们都能带出五六十颗钉子。这么多钉子要是全用钱买,都可以雇个小工了。
  回到工地后,材料还没送到。兄弟俩各点了一根烟,坐在车子里,静静地看着他们挖好的一个又一个洞和陆陆续续赶来做其他工程的工人们。放在平时,兄弟俩抽的都是十澳元一盒的穷人烟,“Peter Jackson”。可今天,他们抽的是十八澳元一盒的万宝路,算是给自己点犒劳。不一会儿,他们下了车,“洗不净”走到一个洞跟前,蹲下,把烟头丢了进去,又掏出烟盒把玩着,烟盒上印着一个被手术刀切开的黑色肺块。移民政策大变的那天晚上,“洗不净”和女朋友分手了。当她收拾行李离开的时候,“洗不净”也是这样蹲在门口抽烟。女友居然对他说了一句,少抽点,否则你的肺就会跟万宝路香烟上印的那种肺一样!想到这里,“洗不净”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木桩、水泥和砂石陆陆续续地来了。日子可真难熬啊!这些木桩,兄弟俩加加班,一周怎么也能干完。剩下的活儿,雇上两个帮手,再多一周也能干完。可后面还有没有这么大的活儿呢!想到这里,“晒不黑”居然有点伤感。
  “今天陰天,混凝土和得干一点。”“晒不黑”抬头望了望天,走向车子,去拿工具。
  接下来,兄弟俩各忙各的。“晒不黑”按照图纸规划,娴熟地拉起了一根线。这根线穿过每一个洞口,确保立桩的时候不会有偏差。“洗不净”则从工地废料里拽来了一块巨大的三合板。他把砂石、水泥都铺上,掺上水,拼命地搅拌着。
  等“晒不黑”的线拉好了,“洗不净”的混凝土也成型了。埋桩的时候,“晒不黑”先倒小半个洞口深的混凝土下去,然后把水平尺贴在木桩上,直直地把木桩插进去,然后调整至水平。等木桩既贴着线又水平的时候,“晒不黑”才会把所有混凝土都倒下去,并用钢钎夯实。很快又到正午了,太阳越来越毒,站着不动都出一身汗。别人都骂骂咧咧地跑去乘凉,这哥俩却干得越来越起劲。他们知道,太阳越毒,混凝土干得越快,埋下的木桩就越牢固。两人默契的配合像表演似的,远处站在房梁上忙活的木工们,都忍不住坐下看这哥俩干活儿。“晒不黑”俨然是把这围墙当成自己家的了。每隔两个小时,“晒不黑”会把埋好的木桩重新量一遍,生怕有一点儿偏差。那会儿还没微信,“晒不黑”时不时地拍个照,从手机QQ里发给朋友,算是汇报进度,但朋友从来没回过他。
  下午两点多了,太阳到了最毒的时候。一阵热浪吹来,带着荒草地上特有的青草味和一些扬起来的石灰、水泥粉、木屑粉末,再次唤醒了那些已经在工人身上干涸的汗迹,这是一种特殊的汗味,会勾起人的疲惫和饥饿。一些当地的老工人戏称这种味道是“Builder smell”,建筑工人味儿。而“晒不黑”和“洗不净”同时舔了舔嘴唇,才意识到该吃饭了。他们的午餐简单却丰盛,一袋打折的白面包,四个煮鸡蛋,还有Homebrand牌的火腿。那是墨尔本最便宜的牌子,白色包装,被留学生们称作“穷人牌”。   “晒不黑”一边吃,一边看那些已成型的别墅,尤其是那些两层的小洋楼,越看越喜欢。他最喜欢边沿上那些纯白色的欧式花纹。
  “等有了钱一定搞一套!”“晒不黑”对“洗不净”说。
  “不划算,等攒够钱了,先买地。咱们自己盖!便宜!”“洗不净”说。他之前学木工的一个鬼佬同学就是这么做的,工作才三年,就凑够了买地的钱,然后自己每个周末盖一点。澳洲政府也允许你这样做,前提是先考执照。“果然还是当地人好。不用花钱维持签证,住在亲戚家里,这样就攒到钱了。”想起那位鬼佬同学,“洗不净”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
  7
  “哥,你朋友还没消息吗?”把最后一根木桩埋好后,“洗不净”问。
  “应该是忙吧,他给完我订金就回国了。不用太在意,他不至于拖我们款。”“晒不黑”安慰道,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在打鼓,毕竟只是和这朋友在餐馆一起打过工,算不得很牢固的交情。现在这个年头,能遇到几个可以信任的人呢?
  “那你看,我们怎么整?咱俩的钱可全垫到材料里了,那点儿订金还不够一半。订料的钱还是跟别人借的。”兄弟俩在一起,“洗不净”负责管账,别看他脸不干净,心里却什么都明白着。
  两人正说着话的工夫,从木料厂订的材料就送来了,拉了足足一大车。
  “富贵险中求!干了!咱俩先干。账事后再算!没关系的!”“晒不黑”心一横,决定继续干。他坚信,朋友之所以联系不上,是因为回国太忙了,还顾不上他这边的小事。再说了,只要他们不雇人,最多是浪费了时间和人力,至于借的钱嘛,债多了不愁,这世上没什么事是不能承受的。
  说干就干!他们在埋好的木桩上画标记。这半个月,他们一直这么干着,先要在木桩上开三道缺口,再把三根横梁分别顶进去,然后像拼图一样,将木板一块块钉在横梁上就行了。“晒不黑”和“洗不净”做围墙,喜欢从高处先开第一道口,等到把所有木桩都开过了,才去开第二个。那些被开了第一道口的木桩,远远看上去就像复活节岛上的石像,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要说什么。复活节岛,“晒不黑”和“洗不净”是没有去过的。他们想去,但是没时间,更没钱。朋友去过,说走就走,坐的是头等舱,先飞圣地亚哥再飞小岛。说不定,朋友现在就忙着去复活节岛呢,也许是把手机落在什么地方了,还来不及去办。
  半个月过去了,围墙都快盖完了,朋友还没联系他。工地上的人渐渐都换成了新面孔。一个已经离开的老大哥跟他们说过多次了,没事的时候看看国内的新闻联播,最近不少“老虎”“苍蝇”都落马了,但哥俩总是摆摆手,说和他们没关系。
  8
  在墨尔本西区,一片未完工的别墅群里,各种肤色的建筑工人们在这里进进出出地忙活着。在已建成的别墅前,停着十几辆各式各样的车,从车上下来的人们来了又走,无论买不买房,他们都说这别墅的围墙漂亮。
  如果到了深夜,你能拥有一双猫头鹰般的眼睛,那么你一定能看到,在那些已经建好的别墅周围,两个老鼠一样的小人儿在这里穿梭着。一个又一个挺拔的影子倒了下去,被这两个老鼠一样的小人儿扛到车上,它们曾经像复活节岛的石像,如今,却像被推倒,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的墓碑。那些还没来得及被推倒的,真的,像极了一座座坟茔。
  于勒
  1
  夜晚就是夜晚,听不到外面有什么动静,也看不清月光是个什么模样,能让人记住的便只有那静静的黑。
  室友们的鼾声在屋内回荡着,惊醒的于勒坐在床边,看着潮湿的床单发呆。快一个月了,于勒总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要么遇见大河,要么遇见大海。遇到大河的时候他在河边给人撬牡蛎吃,遇到大海的时候,他在轮船上或是港口旁给人撬牡蛎吃。总之,最近的梦都和水有关。他甚至梦到了洪水。那真是天上之水,凭空从眼前涌过来,就连好莱坞大片都做不出那种效果。洪水的气势把正在给人撬牡蛎吃的于勒吓了一跳,于勒跑呀跑,可这洪水就是不肯放过他。他躲进了一栋高楼里,大门口、楼道、阁楼,这洪水无来由地扑面而来!很快,他就跑到了楼顶,被这洪水逼到了边缘,再退一步就等于跳楼了!就在他转头窥探那足以将他摔得粉身碎骨的深渊时,洪水居然从前面和下面同时涌来。一股凉意袭遍全身,很快又化作一股暖流从双腿间迸发而出。
  “要交房租了哦!”就在于勒庆幸撑过了洪水的冲击时,“老催”催租的声音从天空深处传来……
  于勒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居然才两点多。真是被这老家伙搞出阴影了,于勒心想。上个月,于勒刚交完學费,手上的积蓄所剩无几。可房东“老催”一个劲儿地催他提前交租。最疯狂的时候,一上午能打几十次电话,几乎是隔十五分钟就打一次,好像老天爷、上帝、佛祖还是于勒的祖先会在这十五分钟从天上给他扔钱似的。听学长们说,“老催”的催租方法是跟印度人学的,只有那些印度人办的野鸡学校才会用这种方法催款。到了晚上,“老催”还会到房间堵他,害得他那阵子要在外面游荡到九点以后才敢回去。事情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房租早就补上了,可“老催”的声音却时不时地从梦里传来。
  于勒觉得应该找人解解梦。他想起了“赌神康”,这家伙会解梦,而且总能说得八九不离十。于勒和“赌神康”是同学,都在技校砌砖,也都是穷孩子。听说“赌神康”曾经是个富二代,后来家里破产了,精神出了点问题,没事就喜欢研究点儿解梦、八字、推背图之类的东西。2012都过去好几天了,他仍相信2012年是世界末日,并且相信那天以后人们虽然继续活着却不知道自己早已经死了。于勒对“赌神康”的那些奇怪理论并不感冒,但大家都知道他在皇冠赌场玩百家乐连赢九十九次,一战封神的事迹。听说,那是“赌神康”唯一一次进赌场,只带了一百澳元的筹码且只赌一百一把的百家乐。在第一张赌桌上,“赌神康”连开了十七把banker(庄赢),把荷官都吓傻了。围观的人们纷纷对“赌神康”投来敬佩的目光。“赌神康”对周围的人毫不理睬,低头掏出手机,打开了电子罗盘,换到东南方位的牌桌前。在这里,“赌神康”竟然连押六把和,全中!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难道这是个不知死活的人来出老千?全场的监控摄像头都指向了他,就连场内的保安都忍不住多看他两眼。可“赌神康”也是人,也会上瘾。靠着电子罗盘的指引,他频频得手。在连赢九十九把后,他的手里已经有了九千多澳元,全是一百的码,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如若罢手,这些钱足以解决他一年的学费,但他没有,他决定孤注一掷,赌一把大的!   “卧槽!”一夜不说话的“赌神康”终于开口了。开牌后,围观的众人先是一声惊呼,接着又是摇头叹气。
  “时辰过了,这就是命!”“赌神康”如释重负地笑了笑,站起身,迈着大步离开了赌场。从此,“赌神康”再未踏进赌场一步。
  每当想起“赌神康”,于勒都觉得可惜。要是他有那样的运气,肯定要倾家荡产去赌上几回!不赌不赢是个穷鬼,输光了也是个穷鬼,赢少了还是个穷鬼,那为何不搏一搏,谁知道单车会不会变摩托车?
  “你要发大财了!而且是大偏财!”自从与“赌神康”通完电话,于勒的脑海里就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电话里,他向“赌神康”详细阐述了近半个月来的梦境,包括他遇到的大海和大河,撬开过的水汪汪的牡蛎们,以及那场紧追不舍的大洪水。“赌神康”告诉他,这是要发大财的征兆。水运既财运,大海大河,代表这财运来得汹涌澎湃,但这股助力并非源于自己,所以只能是发横财、偏财。撬牡蛎说明能靠双手维持生计。“赌神康”建议于勒去买彩票碰碰运气!同时再三嘱咐于勒,千万别占小便宜,不要因小失大!这不,刚发了薪水,于勒就跑去买了一张彩票。于勒想好了,等中了大奖,就先买上几套房子,再开上几家店,一家人再也不用盯着小店忙活了。要是闷坏了,就学“老催”亲自上门收房租,然后去店里转转。
  2
  其实,自打于勒熬过了上个月,一切就在慢慢变好了。于勒不仅找到了专业对口的工作,还找到了一份周末兼职,收入虽然微薄,却可以勉强维持生计。坚持熬上半年,等工资一涨,于勒的日子就会越来越好过!同时,人们也相信“赌神康”的解读,相信于勒会时来运转。可就在大家等着看于勒中大奖的时候,于勒的钱包却丢了。
  “看在同胞的情分上再给你七天时间哦。我也要吃饭的哦,你不交租我会饿死的哦。”时间过得可真快,又到了“老催”催租的日子。于勒无奈地朝“老催”笑了笑。事实上,距离合同规定的交租日还有一周呢,“老催”根本没给半点情分。“老催”就是这副德行,每次收租总要提前催上几天,生怕谁会欠租潜逃似的。嘴上说是善意的提醒,可“老催”的言语让人感觉不到丁点儿善意。
  “老催”是东南亚华侨,个头儿不高,长着花白的胡子,一举一动都透着小商人的精明。每次见面他都喜欢说,你们辛苦了哦,华人在外要多多关照哦。说到“哦”字的时候,一定要发三声,略带一点儿二声,这似乎是东南亚华人讲普通话的特色。其实这个腔调蛮好听的,但从“老催”嘴里说出来却让人有种无边的厌恶,仿佛一下就把华人之间的隔阂拉得比鬼佬还远。除了文化上有些归属感外,他们的成长环境差别太大了。“老催”他们这些人习惯了与各种肤色的人打交道,而于勒更习惯和自己人打交道。什么样的人算是自己人呢?“赌神康”算一个,室友兼学长的小杨、老孔他们算两个,至于另一个室友小武,还是算了吧……
  这次于勒是真没钱了。昨天早上他发现钱包丢了,他现在根本没钱可付,除了拖下去没有其他办法。住处早就翻遍了,根本没有。他知道,“老催”即将对他进行思想教育,讲述各种欠债不还的孽报以及佛祖会如何生气让你遭报应的典故。没人相信“老催”的这些典故,它们唯一能起到的作用是的确让听者觉得烦躁,甚至有想给“老催”来个现世报的冲动。所以,于勒直接走进房间,关门上锁,再用床头柜挡住,掏出手机,戴上耳机,躺在床上,任由“老催”在门外念经。
  再说,就算付了钱,于勒也别想消停,“老催”虽然不会继续念经,但还要拉住于勒,炫耀下自己的资产,讲一讲在Knox City的三套房,说一说在市区有两套公寓,还有Richmond那家挨着球场的店面又升值了,等等。除了钱,“老催”还剩下什么呢。他的儿女们都是千万富翁,却都生活在别的国家。听熟知“老催”的人讲,子女们已经五年没来看他了。看模样,“老催”没有九十也得八十八九了,还有几年活头儿?谁愿意花时间陪这样一个风烛残年视财如命还满嘴废话的老头子呢?邻居家的白人老太太怕是“老催”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了。因为亲人们的去世,老太太的精神有点儿问题,常无缘无故地破口大骂,要是半夜听到一点儿动静,也会扛着一杆早已无法射击的猎枪冲出来。可她和“老催”很聊得来,两人在一起,像一对儿正常人,像多年的老朋友。
  砰!砰!小杨和老孔也关起了门,算是和于勒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反正没到法定交租的日子,“老催”也只能动动嘴皮子。可偏偏小武这家伙装积极分子,愣冲有钱人,屁颠儿屁颠儿地给“老催”交了租。
  “呸!吃软饭的东西!”外面发生的事于勒听得一清二楚,忍不住骂了小武一句。
  “一百、一百五十、两百……”“老催”数钱的方式很特别,不像我们内地这边儿,一只手就能数清楚。“老催”会把钱一张一张摆在桌子上,放一张数一次。数完了还要强调一下,这边不像你们内地,这样数钱不会出错,一目了然。不信你看!每张钱都是完整的,没有半截哦。的确,澳洲的钱很特别,像塑料和油纸拼起来的一样,撕不动,但是会断开。谁见过会断开的钱?断口很整齐,没有一点儿毛边儿,好像它自己很乐意断开似的。
  于勒又想起了他丢失的那些钱,其中就有一张断成两半儿的,五澳元面值的,是买大乐透彩票的时候店员找给他的零钱。这钱当时还好好的,可谁承想,在于勒的钱包里一進一出就成了“坏钱”,印在上面的伊丽莎白二世和桉树图案分了家。五澳元(约等于三十元人民币),在当时可以买整整三十个牡蛎,够于勒的父母在小店里忙活一阵子了。多亏了这样一个生意火爆的小店,于勒才能来墨尔本。要是家里条件再差些,怕是连前期费用都出不起。
  钱包没丢的时候,朋友告诉于勒,可以回彩票店让他们给换一张新钱。于勒说那多不好,万一店员因为这张破钱被老板骂了呢,都是出来混饭吃的。朋友对于勒的善良颇为感动,告诉他如果去银行,银行的人会无条件换给他的。
  可一想到要去银行,于勒就心疼了起来,五澳元,光买张临时公交票就得花将近三澳元,还得搭上小半天时间。他哪有那个闲时间去银行呢?好不容易才找到专业对口的工地工作,怎么敢请假!   “靠!老子都二十出头了,还为五块钱纠结半天!等老子中个几千万,天天换五块钱来点烟抽!”于勒说完这句话,就把这五澳元和彩票包在了一起,像藏机密文件一样,把它们塞进了最隐秘的夹层。于勒想好了,等中了大奖,就先买上几套房子,再开上几家店,一家人再也不用盯着小店忙活了。要是闷坏了,就学“老催”亲自上门收房租,然后去店里转转。
  当然,要是哪天下大雨,工地不开工,又赶上谁的全天车票没地方用,他也可以借用下车票去银行把钱换了。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钱包没了,不是吗?
  3
  再次见到钱包,是一周以后的事了。
  那天,于勒下班回家,他们院子里的大垃圾桶倒在地上,正好堵住大门,那些白的、黑的、黄的垃圾流了一地,像抽粪车被开膛破肚似的。“妈的!这缺德的‘老催’,房租交不上也不能用垃圾桶堵门吧!”于勒以为这是“老催”发明的新招式,所以一边骂着,一边忍着恶心把垃圾桶扶了起来。结果,丢失的钱包就压在大垃圾桶底下。旅行款的长钱包,国内仿制的名牌货,是于勒的老爸从小店旁边怒吼着“江南皮革厂倒闭了”的摊子上买的。于勒顾不得脏,赶紧捡起来查看里面的东西。不幸中的万幸,银行卡、护照、学生卡,这些重要的材料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钱包里。
  “六百多刀当给那孙子买棺材了!”于勒捡起一张还算干净的废纸,把钱包擦了擦,嘴里不停地咒骂那个偷钱包的贼!在丢钱包的这些天里,于勒的生活主题只有三个,第一个是接受同学们的救济,第二个是怀疑谁是小偷,第三个就是骂“赌神康”这个神棍胡说八道,没算出自己要破财。
  其实于勒不需要太多救济,吃饭还是吃得上的。可不知哪个嘴快的家伙传了消息,最后传成了于勒家的小店煤气爆炸,父母双双进医院进行大面积植皮,而此时于勒又被偷了钱包,好几天每天只吃几片面包度日。没有人问这传言的真假,但全班同学都默契地请于勒吃东西。真快赶上联合国大会了!包着头巾的印度同学没事就塞给他几块蘸过咖喱的饼,越南的同学撒谎说自己多带了一份河粉但对方逃课了所以要请于勒帮忙吃掉,还有于勒的中国同学没事就多蒸出来的大米饭、一不小心就买多的“肉馅儿派”,还有那些斯里兰卡人、毛里求斯人、泰国人、柬埔寨人甚至是英国佬,送来过各种杂七杂八的食物!别人小说里的穷孩子都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于勒却吃到了“万国宴”。其实,于勒只要开口,还是有人愿意借钱给他的。可他从来不开口,他知道,读技校的没几个是有钱人。
  被偷的六百多刀够于勒攒上三四周了。于勒现在在工地上当学徒,每天只有八十刀,这还算是鬼佬老板对华人特殊照顾了。如果他也是鬼佬,老板会按照三年学徒制,只付给他五十刀。等干满了一年才肯提到八十刀,再等到第三年才会涨到一百六十刀以上。如果是手脚伶俐的华人,好好干上一年,就能拿到一百六刀的工资。可于勒并不能天天上班,每周他还要花两天时间去学校。按照规定,他本应该上三天课的,但他可以卡着出勤率逃一天课,三天课只逃一天,学校是不会举报他的。周末,于勒就去一家广东餐馆洗盘子,外国人管这工作叫“dish pig”,直译过来就是盘子猪。餐馆老板很精明,每个周末只给他十个小时的工时,全集中在晚上最忙的时候,每小时才付给他八澳元。一周下来,于勒的全部收入也不过三百二十澳元而已,如果餐馆不忙,收入就更少。他的房租每周就要一百刀,再加上吃喝拉撒的费用,还能剩下多少?六百多刀对他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更不用提,他還得攒那一年九千多刀的学费了!他本应该再吃苦点的,牺牲掉睡觉时间,全部用来工作,像电视里宣传的那些勤奋的人一样,这样就能生活得好一些,宽裕一些,不用被“老催”一直催了。可是,澳洲刚进入经济低谷,哪儿有那么多合适的工作。
  于勒觉得很累,他连澡都没洗就直接躺到了床上,工地上的水泥味瞬间在屋子里弥漫开来,让人愈发疲倦、压抑,仿佛自己是深陷进命运的混凝土里,只等着这混凝土一点点凝固,把自己吞噬。
  早在钱包丢失当天,于勒就报了警。可那有什么用呢?这些大盖帽只是做点简单的记录,问一堆无关紧要的话,给自己燃烧的愤怒火上浇油而已。不管怎样,钱包已经自己长腿跑回来了,警察那边也不指望有什么线索。他早就听说了,这些警察根本就是摆设,在华人街,一些小鬼佬大白天就敢抢中国人的钱包,这些警察如果找到了他们,只会口头教育他们两句,然后就放他们走,根本不考虑华人的感受!华人论坛上一直都有这么一个故事,说有个留学生被抢劫,报案半年了没听到任何进展。结果他进警察局才发现,那些警察都在那边做着打牌一类的休闲事。这个留学生也不是善茬儿,直接录像捅到了政府部门。那批警察全被开除了!可后来的警察也没有多大改善。这类传闻实在太多了!唯一对这些警察的好感,恐怕就是华人街年会的时候,这些警察也会在路边搭个棚子吹拉弹唱一番。
  于勒记得,送走那些警察后,他仔细检查了房间的窗户和门。窗户很小,一般人根本爬不进来,而且他疏于打扫,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灯光下,它们泛着毛茸茸的光彩,均匀地分布着,脏旧却令人安心。门是每天都要开开关关的,这是最危险的地方!更要命的是,钥匙居然是通用的!这里每个住户都可以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其他人的门。配锁的家伙真是丧良心了!他甚至怀疑过,是不是“老催”偷了他的钱包,可就算要偷,也该偷个有钱人呀。
  他闭上眼睛,在脑海里飞快查阅着自己看过的所有电影情节,并利用电影里的那些方法,试着给自己找一些灵感!他是早上上班时发现钱包丢的。前一天晚上他还看见钱包来着。到了晚上十点左右,他有些饿了,就去麦当劳买了两个打折的汉堡,一个当夜宵,一个留着当早餐。他清楚地记得,两个汉堡一共花了四澳元,付款的时候用的是半路捡来的硬币。那么,钱包到底是什么时候丢的呢!
  再说了,钱包是死物,它不可能自己长腿跑到垃圾桶底下,垃圾桶也不可能掐着表在于勒回家前倒在门口。
  4
  钱包丢失以后,于勒最先怀疑的就是小武。吃软饭的人往往品格不过硬,而且他是最近才搬来的,和大家关系没那么融洽。小武长得白白净净的,打扮得也很时髦,眼睛里透露着荷花般的光泽,有一手令人赞叹的厨艺。这种男人最讨女孩和老人喜欢。在入住的四个人里,小武的房租最低,比于勒的还便宜十澳元,只因他哄得“老催”开心。于勒常想,要是小武再努努力,估计“老催”能把他认做干儿子,也许将来能继承点儿遗产。小武的工作是在理发店当学徒,最大的理想就是勾引个女大款搞定身份问题。这份工作让他结识了不少傻乎乎的异性,就拿最近一个月来说吧,小武已经带过三个女孩子到这里吃饭过夜了。也许是嫉妒小武总是按时交租而自己不能,也许是发自内心的正义感,于勒从骨子里讨厌小武这种人。于勒也想吃天上掉的馅饼,但不想吃软饭。   别看小武一身时尚范儿,自己一个人过的时候可是很抠门的,没事就偷偷拿别人的调料用。每次大家一起在厨房忙活,小武总是做极为清淡的饮食,好像吃口盐就会齁死。要是只有小武一个人在厨房,端出来的肯定是大油大酱的重口味菜肴。在小武搬进来以前,大家用洗衣机洗衣服总会掉些硬币在滚筒里,懂事的人都是将它们摆放在一边,等着主人来拿。可自从小武来了以后,大家再也没见过硬币。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只是碍于面子不好直说罢了!毕竟钱又不多,块儿八毛的澳币而已。
  “你在这里寻宝吗?垃圾桶里有金元宝吗?”小武问于勒的时候,于勒的半个身子已经探进垃圾桶里了。那是于勒第一次翻垃圾桶。因为“赌神康”告诉他,这钱包会被找回来,而且一定是在院子内。可于勒已经把其他地方翻遍了,只剩下垃圾桶了。这垃圾桶实在太大了,和国内小区里公用的垃圾桶差不多,于勒个子又小,不探进去,根本够不到底。于勒忍着恶臭和四处乱飞的苍蝇们,在里面翻来翻去,甚至连卫生间的纸篓袋都没放过。万一是自己梦游把钱包当厕纸塞在了里面呢。
  “没什么,没什么!”于勒被小武惊到了,竟连人带桶歪在了地上。于勒狼狈地往外爬,但越是着急,就越是爬不出来,那垃圾桶死死地吃住他的半个身子,像一只磕头虫。
  “有财大家要一起发呀!桶里是不是藏宝贝了!”小武看着于勒滑稽的样子讽刺道。
  于勒没有再搭理他,返回房间洗了个澡,看到小武在厨房做饭,就走了进去。“我们谈谈吧!你是个聪明人,不用我多说了吧!”于勒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于勒选的时间很对,老孔和小杨还没回来,整座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个。
  “哦!你要聊什么事?”小武没有回头,他只是应了一声,又忙活了几秒,才放下菜刀,擦了擦手。他刚才在切洋葱,呛得泪流满面。这也是于勒常吃的菜,除了洋葱就是土豆,这俩菜最便宜,一两澳元就能买一大网兜。
  “少揣着明白装糊涂!”于勒想拍桌子,但他忍住了,不知怎的,喉咙在颤抖,说句话都要顶着劲儿说,好像稍一松懈,这声音就会变成一股哭腔。
  “唉……你他妈要说什么痛快说!”小武长叹了一口气,抓起了菜刀,重重地砍在了案板上。
  “你自己心里清楚!”于勒一见小武那股不耐烦的劲,更认定他就是小偷。
  “哦!上周我炒菜没酱油了,用了一点儿你的酱油。等你做饭的时候也可以用我的。这是什么大事吗!”小武双手按着案板,依然没有回头。
  “听说,你,最近,发财了!”于勒说。他不停打量着眼前这个叫小武的年轻人,他穿着紧身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紧身的黑色衬衣,与其说是一个打工仔,不如说小武更像个十八线明星。唯一让于勒怀疑的,是小武挂在脖子里的那串装饰品,那是他最近才买的,标价就是六百刀整。
  “是!但这和你有关系吗!我的钱又不是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小武说话可真够损的。
  “发了多大的财呀!”于勒问。
  “一万多,准备买辆本田雅阁!”小武说。
  “我说的不是这个钱!”于勒几乎要吼了出来。
  “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你的钱包是我偷的!老子还不差你那点钱!我可从来没被房东催过!”小武将案板上切好的洋蔥装了盘,右手再也没离开过菜刀。小武转过头,眼睛发红,不知是生气了还是被洋葱呛的。
  “没什么,就是问问。”于勒看到小武手里那家伙儿了,小武现在生气了,他为什么会生气呢,也许是因为被自己问到了重点吧!想到这里,于勒露出一股奇怪的笑容,这笑容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认定小武就是偷钱包的人,第二层是他并不惧怕小武的虚张声势。大家都是穷命一条,有种你就砍!
  “滚!翻你的垃圾桶去吧!”看着于勒奇怪的样子,小武骂道。
  于勒站了起来,抄起了椅子,准备跟小武动手。哪怕小武不是偷钱包的贼,冲他今天下午的冷嘲热讽,于勒也该揍他!不是一两次了,小武说话都带着一股怪味,看不起谁呢!就是想找抽!于勒虽然比小武矮了一大头,但他可比小武精壮太多了,一个在理发店里泡妞的小子怎么能跟工地上干活的男人比?
  就在两人要动手的时候,“老催”的声音再次传来。“有人在吗?该交房租了哦。”这家伙来得可真及时,于勒心想。要是“老催”晚来一分钟,他就能把小武打趴下。可现在,于勒只能像只落荒的老鼠,跑回房间,关上门,一声不吭地等着“老催”离去。
  晚些时候回来的老孔和小杨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被“老催”截住,天南地北地聊了半天废话。严格来说,他们算是于勒的学长,也是朋友。虽然两人没有提供实质的资金援助,却经常在物质上接济于勒。可是世上有句话是这么说的,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越看着清白的人嫌疑最大,不是吗?于勒不得不将他们俩写在嫌疑人名单上。毕竟,老孔和小杨只是他的学长,砌砖的学长,不像那些博士生、研究生,有着共同的导师,有着师门派别的维系。他们只是一群来澳洲学个民工手艺讨生活的混混。再说了,老孔本身就是个贼,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老孔在超市搞清洁的副业。说是搞清洁,其实就是打着幌子偷东西。在Coles这类超市里,他们偷不了什么大件儿,只能拿点吃的喝的。直到现在,老孔的房间里还有一股烂巧克力味儿呢。至于小杨,就更别提了。小杨不但偷东西,还骗人。小杨曾加入过一个中介公司,专门坑蒙拐骗做新移民项目。后来这个中介卷钱跑了,小杨自己也惹了一身骚,差点儿被遣送回国。现在,小杨给一家蛋糕工厂送货,日子过得最宽裕。蛋糕工厂不忙的时候,小杨就跑去和老孔一起“搞清洁”。这两个人凑在一起,简直就是哼哈二将!
  可随后,于勒又觉得自己不该怀疑老孔和小杨。他们和小武不一样,他们只是单纯地捞偏,在自己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俩总是多多少少帮一下自己。他现在吃的蛋糕就是小杨从工厂里拿的,他早上吃的巧克力还是上上个月老孔偷来剩下的。自己刚搬进来的时候,还是他们两个带着自己认路,还介绍了一大帮同圈子的华人。如果不是他们,自己很可能连工地上的工作都找不到。
  可再想想这两个学长的德行,于勒觉得肠子疼!为了钱,他们啥事干不出来!六百多刀,换成人民币四千多块钱了。那会儿澳元和人民币的汇率是七,六百多澳元能换四千多块人民币了,买只熟牡蛎才一块来钱。啊!四千多只牡蛎没了,撬开丢掉的壳能堆成小山,比自己都重。想到这里,于勒就更烦了。   “对!小杨那天晚上去别处了,他可以被排除掉!”差不多夜里两点了,于勒突然醒来说了这么一句,然后继续睡了下去。
  “对!小武那天很冲动,他的嫌疑最大!”半睡半醒之间,脑海里有个声音又喊了这样一句。
  “六百多刀,是我两星期的工资!”这个声音一冒,于勒是彻底睡不着了。
  可是人生来就得睡觉,心里再多怀疑,再多烦恼,也终将睡去。天一直阴着,不一会儿就下大雨了,工地老板打电话来说今天不开工。在一夜又一夜惆怅中挣扎的于勒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梦里,他来到了彩票店,店员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指着墙上贴着的那串黄底加粗的数字,用见到失散多年的亲爹般的声音告诉他中大奖了。于勒对着店员微笑了一下,然后掏出那张断成了两截的五澳元递给店员,算是打赏他的小费。于勒没心思看店员的表情,因为他早想好了,等中了大奖,就先买上几套房子,再开上几家店,一家人再也不用盯着小店忙活了。要是闷坏了,就学“老催”亲自上门收房租,然后去店里转转……
  “小于,小杨,小孔,在吗?交租的日子要到了哦。”肏他妈的,这个熟悉的声音再次从梦境深处传来。
  “‘老催’那天晚上没来堵人,而且他也从来不这么晚到住处来。”就在于勒睁开眼之前,又一道冷静的独白帮于勒分析着。
  5
  看着“老催”打来的一连串未接电话记录,于勒只是疲惫地笑了笑,然后关掉了手机。他已经顾不上房租问题了。人最怕的就是“似曾相识”了,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像心被猫爪子挠一般,干什么都不带劲。真的,差不多就是那几个数字。于勒相信自己的记忆力,他对数字有超越常人的敏感,手机号、银行卡号、身份证号,总之,只要是数字组成的东西,他扫一眼就能记住!哪怕是圆周率后面的小数点,他也能随便背上个一百多位。他常想,如果人类语言是由数字构成的,他肯定是个高考状元,清华北大得抢着要他,校长和一干师生捧着鲜花,铺着红地毯迎接他入学。
  可现在想什么都晚了。那串数字在脑海里若隐若现,让他觉得自己是飘在半空中,眼前的生活只是自己的一个梦而已,他多想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于另一个世界,重新活上一次。人的烦恼就来自于这些欲望,不是吗?丢钱的事已经够烦了,为什么还要去看报纸,为什么还要去对彩票号码呢!真是手贱!“赌神康”的话能信吗?他说自己能发大财,结果现在破财破大发了!于勒哪里还有彩票,彩票早跟那半截五澳元进了小偷的口袋了!
  于勒觉得他应该去找找店员,也许店员那里会有记录。可万一店员不愿意给自己做证该怎么办呢?哪怕是查了监控,确认是他买过彩票,可当时一起买彩票的人那么多,怎么证明自己是那张中奖彩票的归属者呢?万一澳洲的彩票也和国内彩票一个规定呢?类似的事情,于勒亲历过。在国内的时候,他亲戚中过几万块的小奖,心里一高兴,晚上就喝多了,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外套和彩票不知道丢哪里去了。亲戚去彩票中心补办,人家就是不给办,报警了都没用。人家说了,彩票上早就写了,中奖彩票是兑奖的唯一凭证,因玷污、损坏等原因不能识别其兑奖符号,或违反游戏规则刮开、损伤保安区覆盖膜等现象,均视为废票,不能兑奖。
  想吧!想吧!于勒现在只能靠想想过瘾了。他怎么敢去找店员!他明明只买了四注,拿到手的却是一张十注的彩票。从天而降的六注数字让于勒忘记了“赌神康”的告诫!于勒从不觉得自己是个爱贪小便宜的人,他也不认为这六注彩票算是贪小便宜。彩票那么贵,两块四澳元一注,六注将近十五澳元呢,在他那个临海的故乡小镇,吃上七八十只牡蛎不是问题,还都是做熟的,撒着浓浓的酱汁和蒜泥,无须一只只用刀子撬开。
  于勒多想找人诉诉苦,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朋友。那可是好几千万澳元!利益面前,谁能信得过?不知那个小偷有没有留下那张彩票,或许是正在兑奖的路上,再或许他顺手就把彩票团一团扔了。最好是扔到路边滚进下水道了,如果那张彩票不能回到于勒手里,于勒宁可它从未在这世上出现过,就和那些悄悄死去的人一样,在别人的生命范畴内无影无踪地消失,仿佛只是放了个不出声的屁。
  可于勒還是找了“赌神康”,“赌神康”说那张彩票就在院子附近。于是,趁着其他人不注意,于勒又偷偷翻了好几遍垃圾桶。每当见到白色的纸状物,他就赶紧伸手去抓,生怕这东西长腿跑了。万一是哪个傻货把彩票当擦屁股纸了呢?他多么希望,彩票就在那一团团废纸里,哪怕粘上点秽物都没关系,毕竟这是在澳洲,只要彩票信息是对的,他就可以兑奖!他早就想好了,等中了大奖,就先买上几套房子,再开上几家店,一家人再也不用盯着小店忙活了。要是闷坏了,就学“老催”亲自上门收房租,然后去店里转转。
  现在已经远远不是调查谁偷了六百多刀的问题了,这是一场可能涉及几千万澳元的大案!警察是指望不上的,于勒只能自己悄悄寻找线索,就像撬开那些紧紧闭合的牡蛎,用小刀沿着周边多刺几下,总能找到突破口!
  6
  “肏你妈!你这个骗子!渣男!”一个女人的声音是从小武房间传来的。紧接着,小武摔门出来,把躲在门外偷听,等着打闷棍的于勒吓了一跳,直接坐在了地上。小武瞪了于勒一眼,什么也没说,走到厨房,一脚把餐桌踢翻。餐桌上的饭菜哗啦啦撒了一地,那是小武忙了大半天做的。
  紧接着,一个长头发的女孩提着一双红灿灿的高跟鞋从小武的房间走了出来。未见人,先见鞋,鞋跟足足十二厘米,不由得让人联想到鞋子的主人该是多么风骚。女孩的眼妆早就哭花了,黑水从眼睛一直流到嘴角。她看了一眼小武,又瞥了一眼坐在地上的于勒,气得跺了跺脚,把两只高跟鞋像飞斧一样丢向了小武,嘴里还喊着,“看清你了,你去跟那个骚货好吧!别想从我这里拿到半毛钱!”然后就走了。
  小武没有出去追,而是径直走到大门前的阶梯上,坐下,点了一根烟。借着大门的声控灯光,于勒才看清,小武的脸早就青一块紫一块了。本来,于勒是想把那天没打成的架打完的,可看到小武这副模样,他已经下不去手了。
  “车是不是买不成了?”于勒问。其实他内心是同情小武的,但他的说话方式任谁听着都像是幸灾乐祸。   “滚!”
  车肯定是买不成了,彩票也不可能是小武偷的。这案子破得可真快,才盯了两天梢就排除了一个嫌疑人。
  于勒没有心思去安慰小武,他本来就活该。剩下的怀疑对象就是老孔和小杨了。他们俩的房间都在同一侧,那是通往卫生间的必经之路。为了偷听老孔和小杨的动静,于勒假装水喝多了上厕所,一趟又一趟,每次都要进去呆半天。
  可一连几天下来,除了“老催”一遍遍地催租外,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都没发现。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如果于勒还是没钱交租,“老催”就会报警,一点情面也不会留。于勒想,要是实在没办法,就只能找老孔或小杨借点钱了。
  小杨从头到尾都在打游戏,戴着耳麦跟游戏里的队友们聊天。没有人能比他更轻松了,他早就备好了租金,丢钱包的那天他也不在,不属于嫌疑人范畴,里外干净。倒是老孔,每天晚上都和家人聊天,讲的是家乡方言。好在老孔是北方人,于勒还能听懂个大概,都是些家长里短。老孔家里要盖新房子,帮弟弟结婚,父母让老孔给凑点钱。老孔告诉父母,他已经把所有积蓄都打回家里了,只留下了基本的生活费,剩下的缺口让弟弟想想办法。老孔还跟他父母讲了于勒丢钱包的事,挺同情于勒的。可老孔的父母马上告诫他,千万不要借钱给于勒,这年头出来都是自己顾自己,如果于勒实在混不下去,管他几顿饭就好了,钱嘛?,让他自己想办法去挣,都是年轻人,只要肯吃苦就能挣钱。如果非要借钱,那就一定要让于勒写欠条按手印。老孔的父母还说,等把弟弟的事情忙完了,就全力帮老孔,老孔都这么大了,该结婚了。老孔却说要等自己混出个人样来再考虑,等拿到了绿卡,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
  听老孔和家里人的对话,于勒心里挺愧疚的。这愧疚也分两种,一种是对自己怀疑老孔而引起的,另一种是自己已经很久没和家里人联系了,自从来了澳洲,还没往家里汇过一分钱呢!明天就是交租的日子了,于勒还是没有钱,但不着急,等把彩票找到了,兑了奖,好日子也就来了!他早就想好了,等中了大奖,就先买上几套房子,再开上几家店,一家人再也不用盯着小店忙活了。要是闷坏了,就学“老催”亲自上门收房租,然后去店里转转。
  “老于!你是不是下面坏了!你上厕所上了快十趟了吧!每次都听你尿不出来。”小杨故意吊高了嗓子喊,生怕周围的人听不见似的。小杨的房间离卫生间最近。澳洲房子多木质结构,隔音极差,谁尿得多,谁尿的少,谁放屁拉稀,小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的才坏了!我的好使着呢!我今晚水喝多了!”于勒反驳道。
  “你都喝多好几天了!坏了就是坏了!别不承认。我只是不好意思说。”老孔也跟着起哄。
  “给你点儿六味地黄丸补补吧!别不好意思说!来我这里拿吧!”说完,小杨还不忘了跟游戏里语音连线的队友说,“你们知道吗?我有个室友下面坏了,今晚已经上了十几趟厕所了!我现在给他些六味地黄丸补一补。”
  “你大爷!你的才坏了……”于勒借势进了小杨的房间,假装要跟他理论。其实于勒只是想进去看看,没准儿能发现点儿什么线索呢。
  “拿着!听你尿不出来好几天了。”听见了开门声,小杨头也不转地拉开了电脑桌的抽屉,递给了于勒一板六味地黄丸药片,药片下面是一沓薄薄的澳元。
  “客气什么!哥几个给你凑的!有我和老孔的,也有‘赌神康’的。渡过难关再还我们,记得请吃饭。”于勒没接,小杨递东西的手仍悬在半空中等着,小杨的另一只手已经关掉了耳麦。
  “行了!别杵着了!拿走吧!明天你就得交房租,难道你想被赶啊!”小杨极不情愿地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拔了出来,转向了于勒。
  于勒还是没接。他一直盯着小杨打开的抽屉。他看到,一张断成两半的五澳元,板板正正地躺在小杨的抽屉里。过了十几秒,于勒才一把抓起了那张断成两半的五澳元,像看藏宝图似的端在眼前捋了一遍又一遍,那的确是曾经塞在他钱包里的那张,就连钱的尾号都一模一样。
  “你知道这是谁的钱吗?哪里捡的?”于勒问。
  “不知道。”小楊说话有个毛病,回答问题总是答第一个不答第二个。
  “这是我的!哪里捡的!”于勒快哭出来了。
  “你的?”小杨好像故意逗于勒似的,说起话来慢斯条理的。
  “这钱到底哪里捡来的?”于勒已经急得开始跺脚了,就像丢高跟鞋砸小武的那个女生。
  “老太太家门口捡的。”小杨对于勒的态度有点不爽。自己递给他的钱还没接过去呢,反而用这种态度质问自己。
  “家门口哪里呀!”于勒抓着小杨拼命摇晃,耳麦、六味地黄丸还有钱都掉到地上了。
  “你干吗?”小杨一把推开了于勒。他实在不能理解,于勒到底在发什么神经。
  “哪里捡的呀?你快说呀!”于勒可真的哭出来了。
  “垃圾桶旁边捡的。今天下午。”看着于勒这副可怜相,小杨总算肯一次性说全时间和地点了。
  7
  夜晚就是夜晚,听不到外面有什么动静,也看不清月光是个什么模样,能让人记住的便只有那静静的黑。这样的夜晚,有人熟睡,也有人难眠。在邻居的院子里,一个黑影子伸进了垃圾桶,在里面翻来翻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心里不断重复着“赌神康”的那句话“你要发大财了!而且是大偏财!”他早就想好了,等中了大奖,就先买上几套房子,再开上几家店,一家人再也不用盯着小店忙活了。要是闷坏了,就学“老催”亲自上门收房租,然后去店里转转。
  不知是几点了,反正天依然黑着,邻居家的灯亮了,老太太穿着睡衣,抱着猎枪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不一会儿,警察就来了,又过了一会儿,“老催”也来了。他们没有交谈,只是偶尔打个哈欠,揉一揉依然惺忪的睡眼。他们静静地看着这个已将半个身体探进垃圾桶里的黑影子,他翻找得那么认真,仿佛他正在摸索抵达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偷墙
  1
  如果不是大魔王回国了,老孔不可能成为他们这个小圈子的老大。   凭什么让老孔当老大呢?这个小圈子曾经人才辈出,木工、砌砖工、围墙工、石灰工,但凡你能想到的工种,他们几乎都有,简直可以组一支建筑队了。可他们从未真正组成建筑队,各自跟着各自的老板,分散在墨尔本的不同工地上,偶尔对方工地缺人了,才过去客串一下。客串的临时工工资比平时高,否则找不到人,比如老孔这样的大工,明明只值二百五一天,客串的时候却能涨到两百八,老板还得管一顿午饭,最差也得是麦当劳的Big Mac套餐或一个kebap(土耳其烤肉卷)。
  这些鬼佬老板真的太好糊弄了。他们只需要跟原来的老板说一声“sorry! I am sick.(不好意思,我病了)”,就可以开开心心地跑去赚外快了。他们彼此间保持着联系,时不时就在QQ群里分享下各自的信息,老孔那边经常缺人,大家都去他那边赚过外快。
  这勉强算是一个可以让老孔当老大的理由吧。人们常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可是,给人财路不见得能当别人的爹,但当个老大总可以吧!不过,这并不是老孔自身的能量。这得感谢他那个傻老板,真正付工钱给他们的人。另外就得感谢那位经常旷工的工人,他是个白人,日耳曼裔,长了一个大鼻子,资深酒鬼。大鼻子每周只工作两天,剩下三天用来喝醉闹事,最后剩下的两天去和警察局的老朋友们联络感情。他还自豪地告诉老孔以及每一个过去工作的中国人——“你们中国人活得太累了,要学会享受生活。人当然并且必须要工作,如果我不工作,就不可能有钱买酒。如果不喝酒,生活将是一团糟,还不如世界末日。至于喝醉以后的事,那就交给上帝去安排……”虽然大鼻子被法院以二十七项罪名起诉过,但这并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都是些聚众斗殴,打架闹事之类的罪名,比那些伤天害理的骗子好多了。如果大鼻子是中国人,大家也会乐意拉他进这个圈子的。毕竟,他们一起住在南部的时候,有个种族歧视的白人痞子天天骂他们,大家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怕影响签证),一直忍气吞声,老孔给大鼻子买了一瓶酒,大鼻子就去把那个痞子打了一顿,真够仗义的!如果换作大魔王,他肯定自己上去打,大家住在东部的时候,大魔王是唯一一個敢跟外国人动手的,出手利索,一脚踢裆上,踢完就跑。而且大魔王从来不忍,被骂了一定还口,被丢东西了肯定打回去。从这一点上看,老孔真没法跟大魔王比,老孔是从来不动手的,哪怕被人打了也不会还手。况且,老孔是他们这个小圈子里来澳洲时间最短的,工地上这份工作还是大魔王帮他引荐的。
  如果非要说老孔自身有什么能量,那可能就是他比较大方,经常请大家吃饭吧。但老孔请客也是有前提的,就是你必须要夸他。他不介意那些劣质的奉承,只要是夸他就行,能吃能睡长得帅,开车技术好,力气赛鬼佬,这些都行,虽然他有过严重胃病并且经常失眠,甚至还创造过一年内四次车祸自己全责的记录。
  可圈子又不是帮派,“老大”也不是一个确切的位置,只是小圈子里众人心目中的一个象征,每个人都说老孔成老大了。老孔也的确以“老大”的做派自居,大家有什么事都会找他商量,就像大魔王还在的时候一样。毕竟,真正还属于这个圈子的人,没几个了。
  2
  那时候,大家都穷,交完技校(Tafe)的学费就只剩下几千澳元了,活下去都困难。一群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不好意思再跟家里要钱,只能自己想办法。大魔王是2007年到墨尔本的。和圈子里其他人一样,英语还不如初中生,好在说中文的时候嘴巴很巧,总能说得别人心花怒放。靠着这张嘴,他帮不少刚着陆的人介绍过工作,无外乎在粤菜馆洗盘子、做清洁、发传单之类的事。那会儿,大家都兼职几份工作,白天在学校上手工课(搬砖、锯木头),顾不得疲惫,晚上直接扎进后厨洗盘子,周末白天再找一个发传单之类的兼职。后来学校毕业,他们有资格进工地打工了,大魔王还给不少人介绍了工地的工作,其中就包括老孔。没人知道大魔王是怎么跟那些鬼佬搭上话的,但他总能想到办法!
  听熟悉的人讲,大魔王在国内的时候成绩不太好,是标准的“后排同学”。不过,好歹也读到了大学,家里也给找好了门路,毕业拿证就能立马上岗。可怎料,考试的时候有人作弊,他被莫名其妙地拉去顶包了,死活毕不了业。后来,经过一番周旋,忍无可忍的大魔王就把记他名的老师给揍了一顿,这下,更毕不了业了。圈子里的人都相信,大魔王不是那种抄袭作弊的人,因为大家一起做建筑理论考试的时候,别人偷偷把答案塞给他,他都懒得抄,直接交白卷。用大魔王的话说,就算要抄也得自己去偷答案,不能抄别人给的。在这样的圈子里,大魔王对考试的任性和“洒脱”算不得什么缺点。以他们那个时候的移民政策来论,主要是看雅思成绩和工作经验,学历并不重要。
  大家每天都喊大魔王,甚至快忘了他的本姓“王”。关于他这个外号的由来,众说纷纭,在大魔王回国以前,人们对这个外号的由来有几十种猜测。不过,在大魔王回国以后,就只能听到两个版本了。
  有人说,大魔王这个号外是Alex给起的。Alex是和大魔王同期抵达墨尔本的朋友,也是圈子里的人。他们都年轻,充满着活力,有旺盛的荷尔蒙和强壮的身体,都处在充满诱惑的异域,两个难兄难弟打工挣的钱不多,除了维持生计外,余下的那点儿钱只够去看脱衣舞。大魔王总是趁着灯光昏暗或以常人难以看到的角度去乱摸。于是Alex就给他起了这个外号“大摸王”,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大魔王”。
  不过,小杨也有另一个版本。据小杨说,这个外号是他们一起做清洁的时候,老板给起的。原因无他,大魔王干活儿实在太差了,与其说是干活儿,不如说是搞破坏,他清洁过的地方,别人都得再清洁一遍。就拿拖地来说,别人拖地,要么拖干净,要么拖不干净,大魔王倒是能拖干净,但地面上总会留下一层厚厚的水渍,就像给地板上了一层漆,人一走,肯定就弄脏,这还不如不拖呢。气急之下,老板直呼他是大魔王。之前说过,大魔王嘴巴巧,人缘也好,虽然干活儿差,却并不影响他和老板的关系。老板也把他当成了自己人,把一项很私密的捞偏门的生意介绍给了他,后来就干脆让他带队。他也没有忘记圈子里那些窘迫的兄弟,总是喊他们一起来发点偏财。所谓的偏财,就是在做超市清洁的时候,顺手拿点东西。大到锅碗瓢盆,小到牛奶饼干巧克力,只有不敢去的,没有不能拿的。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有时候拿得太多了,根本吃不了,只能放在那里看着它们变质。Alex喜欢拿饼干,几盒几盒地拿,那些漂亮的饼干盒叠在一起,愣是垒起了一面墙。老孔喜欢拿巧克力,就像仓鼠屯粮食一样,一大箱一大箱地搬,巧克力球、巧克力块、巧克力片、巧克力糖……到了夏天,屋子里充斥着闷化了的巧克力霉味,白的黑的都有,洗都洗不掉,一打开柜子,一股齁死人的甜味扑面而来,蟑螂像爆炸般四处逃窜,最后只能整个柜子都丢掉。   他们的行为并不道德,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的确是他们过得最舒服的一段日子,荒唐却惬意。他们也很难想到更高级的赚钱方式。在捞偏财之前,他们没有任何人吃早饭,老孔更是像牲口一样,顿顿用超市里最便宜的玉米胡萝卜粒炒大米饭,一吃就吃半年。从这一点上看,老孔请客再多,也比不上大魔王的功绩。
  可惜,随着大魔王回国,这种好日子再也没有了。
  3
  苦日子总是能熬淡的。拿到工作签证后,他们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墨尔本不再是刚开始的一股大农村味,开始变得亲切一些了,熟门熟路一些了。至于英语嘛,能听懂的就听懂了,听不懂的也习惯了,左右都能活下去。这几年,被中介骗到技校来的中国人越来越多,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但常联系的,还是那么有限的几个人。
  下班之余,三三两两的朋友凑在一起,就能合伙做点什么。比如老孔,除了一周五天跟着老板干砌砖工,周末还会和朋友一起接点小活儿做做。大魔王全心全意开发捞偏门的生意,除了帮超市干清洁,还开发了接收包裹的生意。按照大魔王的盘算,既然自己干活那么差,倒不如捞偏多搞点钱,到时候直接投资移民算了,反正移民局不管你的钱哪里来的。小杨和Alex没有去工地,跑到旅行社做起了导游。因为和一帮上海游客吵了起来,他们就伙同司机把这些人拉到了没信号的无人区晾了一天一夜。这些游客的脾气给捋顺了,他们也被开除了。后来两人又跑去干中介。那阵子兴投资移民,需要的资本不是很大,比如168政策,只需要花几十万澳元买个生意熬时间就行。那会儿营业额是可以作假的,中介和卖家串通好一起坑买家,能忽悠不少錢。可老天偏偏跟玩儿他们一样,那家中介没干几单就卷钱跑路了,小杨家里搞股票也被人骗了个精光。听说搞围墙很赚钱,小杨就东拼西凑加盟了一个围墙生意,结果干了几个月发现自己吃不了那份儿苦,就转手把生意卖给了Alex。
  Alex就这样一头雾水地入了围墙一行,小杨负责教他怎么干,颇有点像班级倒数第二给倒数第一讲题,一个真敢讲,一个真敢听。大家都说小杨在忽悠Alex,不光转让费加了钱,就连Alex付给小杨的工资也高了。Alex也知道小杨忽悠他,可这一切都是他自愿的,围墙生意的确能挣到钱,但前提是你能吃苦,又有熟练的手艺。
  熬了两个多月,Alex总算顺利出师了,并独立接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大工程,帮一个鬼佬Builder(建筑工地的大工头)修一段很长的铁皮围墙。真是紧张又兴奋!好日子会在勤劳的双手里一点点打磨成形的。Alex做得并不熟练,但也没有犯规,他不停地比量着已经做好的地方,生怕出点儿闪失。
  一周后,也就是半吊子师傅小杨带出来的半吊子徒弟Alex即将独立完成第一个工程,赚到人生第一桶金的时候,他居然在做饭砍排骨的时候把手给砍了!小杨第一个收到消息,他先去工地帮Alex收了工具,然后又带着大魔王和老孔等人去医院看望他。
  关于Alex的伤势究竟有多深,谁也说不清。有人说他砍断了三根手指,到医院的时候,三根手指只连着肉皮了,也有人说他没砍断指骨,只是刀嵌进去了一半,还有人说三根手指直接全断了,他那个大学生女友当场就吓晕了,没几天就跟他分手了。他自己拿卫生纸包了开车去的医院。人们都说这是老天爷安排的,明明就是一堆不起眼的排骨,他完全可以让超市的人帮他处理好,可他非得自己用刀砍,结果就砍到了手上。谁会那么笨呢?笨到自己的手和排骨都分不清楚,还砍得那么用力!
  可无论伤势如何,短期内Alex是干不了活儿了。可那个铁皮墙工程不能停下,Alex仅有的积蓄都押了进去,多亏了圈子内的哥们儿,剩下的活儿都是他们帮忙干完的。可问题也恰恰出在这些好心的兄弟身上,小杨的心太大,居然让大魔王去装铁皮,结果好几面围墙的铁皮装反了,光是装反也就算了,那些钉子一个个张牙舞爪地露在外面,仿佛憋着要扎一下谁似的。那个鬼佬抓住这一点不放,死活不给结账,小杨他们把铁皮调整过来也没用,那个鬼佬非说整个围墙都有质量问题,要整个拆掉,还要赔付他的损失。这笔账,一直拖到Alex养好伤,都没结算。
  4
  伤筋动骨一百天,也意味着一百天时间没有收入。可人活着就要用钱呀,多亏了这个小圈子,否则Alex就得饿死。为了给Alex补下身体,大魔王没少从超市里偷肉罐头,偶尔还能偷几只准备丢弃的烤鸡回来。大魔王常说,要是能进冷库就好了,那样就能弄点排骨出来炖一炖,可惜他们这些搞清洁的人进不去。Alex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住,房租也是个大开销。大家凑了些钱给他,你五百,他三百的,老孔和大魔王凑得最多,他俩的钱就占了一多半。有了这些钱,足够Alex熬过这阵子。
  大约九十来天的时候,Alex的伤就好得差不多了,虽然还是疼,但已经可以活动了,只要不抓握重东西就行。他先是挨个打电话感谢一遍周围的兄弟们,一是谢谢他们这段时间的帮助;二是感谢他们帮忙瞒着自己家里。出这么大的事,怎么能让家里人跟着担心呢?他家里也不富裕,之所以能出国,还是因为拆迁补了一些钱。跟圈子里的兄弟们道完谢,接下来就得找鬼佬要钱了。干了活儿就得给钱,这是天理!管你哪国人呢,必须遵守。
  可谁承想,养伤期间这个鬼佬一问不问也就算了,如今打电话跟他要钱,他竟还是当初那套说辞。装反了的墙面已经修好了,露在外面的钉子也重新打了,该换的都换了,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瑕疵,怎么抓着旧事不翻篇呢!鬼佬也不愿给Alex解释的机会,自己一通抱怨完后就直接挂了电话。再打过去,干脆就不接了。Alex也是倔,一通电话不行,就打两通,两通不行就三通。隔五分钟打一通,打到第五通的时候,鬼佬就开始骂人了,听不懂他骂的什么,语速极快,语气像点了火的炮仗。之所以能确定他在骂人,是因为他一口一个fuck。那股趾高气昂又没有教养的腔调,听着就让人心烦。
  “要是在中国,我非揍扁他!可恶的流亡犯后代!”挂掉电话后,Alex感觉从胸口到头顶都堵得慌,他一脚踢在了床头柜上。随着一声结实的闷响,抽屉门面直接裂开了。他的火气消了大半,转而变成了一声叹息,这是房东的家具,将来退房子要扣押金的。就在这时,围墙公司的短信来了。这种短信每天都有,无非是更新一下哪里有活儿。如果你接了上面的活儿,就得给公司付信息费。Alex仰躺在床头,翻看着短信。   天无绝人之路。短信上正好有一个需要做铁皮墙的,不介意用二手材料,结实就行。二手材料很便宜,用不到一半的价格就能买到。不过他手上已经没钱了,上一个活儿还没结算,材料费耗光了他所有积蓄。如果能谈拢眼下这个活儿,他会去找大魔王他们再借点儿钱,结完这个新工程后再还给他们。Alex马上给业主打电话并去现场报价。业主是个精明的中国人,眼睛里透着无限的狡黠,说话很客气,价格也杀得恰到好处。Alex当下就决定,如果那个鬼佬还不给结账,就把围墙拆掉,反正那些铁皮还能用,最多就浪费几天时间而已,至于那鬼佬口口声声提的赔偿嘛,让他去找他的上帝要去吧!
  5
  手还没有完全恢复,Alex不可能靠自己把围墙拆回来。他打算先去踩点儿,再给鬼佬打个电话,万一良心发现给他结账呢。可当他过去的时候,却发现那片房子已经有很多地方立起广告牌了,偶尔还能看到印度人穿着保安服装在周围溜达。在他修了围墙的那栋房子前面,已经提前挖了一个小坑,明后两天,最多一周,就会有中介公司的人过来立广告。他甚至还看到有人从房子里走出来,跟那个鬼佬谈着什么,鬼佬的脸笑得像泡了一夜的菊花茶,完全不是他在电话里冲自己怒吼的那副疯狗模样。这说明,鬼佬正在用着他建的围墙,并没有所谓的损失。
  Alex坐在车里,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愤怒地拍打着方向盘,一时间,鸣笛声乱响一通,把正在聊天的几个人吓了一跳,附近干活儿的人也纷纷朝这边看。那个鬼佬Builder气呼呼地走过来,一看是Alex,整个脸都红了,像发情的火鸡。Alex很担心这鬼佬脑袋充血过度死过去。
  “我才不关心你有没有受伤。你修的这种垃圾墙毁我声誉,完全就是修了一堆狗屎,等着我告你吧!”这是那个鬼佬Builder当众对他说的话,后面还说了一大堆,听不懂,反正只听到一口一个fuck。冲他这熟练的套路,他应该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Alex在开车去找大魔王他们的路上心里一直念叨着鬼佬的话,气得他总是走神,差点儿出了车祸。那些急转弯避开他的司机都骂骂咧咧的,好像这个世界上的人生下来就为了骂人似的。遇到这种事,谁能不急!这种钱对普通人来说不算多,但对他们这些讨生活的人来说已经很多了,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人们不是常说,人有一亏,天有一补吗?自己刚刚切伤了手,好不容易干个活儿还遇到赖账的,去哪里说理?难道去找律师吗?那得花多少钱呀!就算打赢了官司也是两败俱伤,钱都让律师事务所挣去了!
  Alex心里打定了主意,这面铁皮墙必须拆走!哪怕拆回家用錘子砸了也不受这种鸟气!自己凭什么蒙受那么多损失,光是还最近借的账,就够他忙活三四个月了,要是这次工程颗粒无收,他今年就等于干公益了。
  大魔王听完Alex的诉苦后,表示支持他的想法,并给圈里的人们挨个打电话。大家都在电话里骂那个鬼佬不是东西,决定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去把那鬼佬盖的房子砸了。他们的话很提气,年轻就是容易冲动,一煽,火气就起来了,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这种事必须借着一股猛劲,不能拖延,大魔王决定今晚开“誓师大会”,好好谋划一下。毕竟圈子里十几号年轻人呢,拆个墙还不快?
  6
  天知道,这世上早就没有冲动的“年轻人”了。那些豪言壮语,只是过过嘴瘾而已,没几个真敢去拆墙的。他们都是拿签证的,遇到麻烦事,谁能扯得过当地人呢?再说了,虽然大家都在一个圈子里,可最多也就是个同学关系,他们已经凑了房租给Alex,这就够情谊了。帮忙拆墙这种事风险太大,为了这么点儿交情去冒险,不值得!一直等到晚上十点,真正跑来开“誓师大会”的人只不过大魔王、小杨和老孔等六个人而已,如果算上Alex自己,正好七个,可以凑一队葫芦娃了。与葫芦娃不同的是,人家拆的是妖魔鬼怪的地盘,他们却要像做贼一样去拆属于自己的围墙!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葫芦娃是一根藤子上长的,而他们七个却不是一个妈生的。“誓师大会”开得并不顺利,谁都有自己的一套道理,甚至还有人反对拆墙,这不是破坏斗争大方向嘛!真不知道喊这种人来干吗的!
  “够了!今天正好周五。是兄弟,愿意帮忙的,我们今晚就去!不愿帮忙我不勉强!屁大点儿事。Alex没拿到钱,那围墙随便他处理。”大魔王当机立断。如果他不拍桌子定主意,这帮人开会开到天亮也不会有结果!
  “没问题!要是有人敢来捣乱,我绝对要给他some color to see see!(给他点颜色看看)”老孔第一个响应。他们都得到过大魔王的帮助,就算为了给他个面子也得去帮忙!于是,七个人开了三辆车过去。Alex开一辆,大魔王、小杨和老孔一辆,剩下的三个人开一辆。
  他们从墨尔本东头杀到西头,也穿过夜生活最繁华的地带。在来之前,他们就串好了台词,如果有人问的话,他们就说是在这里干活儿的,工具落在这里了,回来找工具的。如果看工地的人四六不通,非得报警,就直接揍他!反正那房子周围没什么人住,只要提前挡住车牌号,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各自打着自己心里的算盘。谁也不知道拆墙算不算违法,但遮挡车牌号肯定要算的,好在是周五晚上,大部分警察都休息去了,没人查。
  车子围着工地转了几圈,没发现巡逻的人,估计也是偷懒去了吧。如果有人在的话,听到有车辆开进来,肯定会出来看一看的。这样大家就放心多了,直接把车大摇大摆地开了进去,停在要拆的围墙旁边。那是一片蓝色的铁皮围墙,白色的柱子,在黑夜里,它显得黯淡,并没有因为月光照耀而焕发光泽。大家可以清楚听到自己的鞋子踩在路面碎石头上的声音。太静了,死静死静的,周围的那些房子像一张张苍白的脸,仿佛随时都能活过来说两句话。
  “Alex你盯着东面,我盯着西面,其他人动手拆,快!”大魔王毕竟是经常捞偏门的人,指挥起来有条不紊。
  “干!钻枪没电了!”说话的是小杨,电钻枪才拆下一个钉子就没电了。这一定是Alex休息太久了,来之前就没检查工具的情况,犯了这种低级错误!   “你们在干什么?”这声音有一股浓浓的咖喱味,一听就是印度人,随之而来的,是一束在黑夜里跳来跳去的手电筒灯光。
  大魔王示意Alex打亮车的大灯。在散发着浓浓雾气的灯光中,他们看清了,那是一个中等身材的身影。他们一定是躲在某间房子里睡觉,专门等他们开始动手才出现的!
  一看这场面,大家都吓傻了。小杨和老孔被灯光打到过,两个人张着嘴巴傻站着,像两个木头雕塑。其余帮忙的人都纷纷躲到了围墙后面,短短几秒钟时间里,他们就脑补了几遍被警察抓到遣送回国的画面。
  “给我!”好在大魔王没慌,他从老孔手里抢过电钻枪,举得高高的,一边朝那个印度人挥手一边走过去。
  看到这么多人出现在视野里,那个印度人也愣住了,不敢向前走。如果眼前这些黄种人跟他闹事,他可搞不定,毕竟他不是包着大头巾的锡克族人,不是天生的战士。他先站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看到只有那个挥舞着电钻枪的人朝他走来,其他人只是呆在原地的时候,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虽然他听不懂大魔王的Chinglish(中式英语,Chinese和English结合),但他从语气上可以判断出,眼前这些黄种人肯定不是来学雷锋做好事的,就算要做好事也不会选这么晚的时间,这么荒凉的地点。这样,他就可以趾高气昂一些了,尽量装得底气足一些,先吓唬吓唬他们。他壮着胆子走了过去,看到呆若木鸡的小杨和老孔,才算彻底放心了。还是黄种人好,脾气温和,不像鬼佬和黑人那样容易冲动。
  在大魔王他们看来,那个印度人说的话像外星语言,只能偶尔听懂几个单词。看着那印度人一脸严肃的表情,好像是要看他们的ID,还真把自己当警察了。江湖经验丰富的大魔王看出了这个印度人的虚张声势,他假装听不懂,一边指着工具,一边指着周围的房子,嘴巴里不停地说looking for my tool(找我的工具)。那个印度人不停打量着他们,打量了很久才离开。可他刚走没两步,又折了回来,告诉他们晚上不要过来,要找东西就等天亮后再找。如果再在这种时间遇到他们,他就要报警了!
  本来,这一切都要糊弄过去了,小杨已经从呆滞中恢复了过来,假装没事儿人一样上了车。可偏偏是老孔,在印度人返回来的时候,听到“警”字后,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7
  “认倒霉吧!别去了!那边已经有人注意你们了,万一被抓到就完了!”好多人都这么说,包括上次帮忙的三个人,早在开“誓师大会”的时候他们就不太想去,现在终于找到理由了。碍于面子,他们已经冒险过一次,不可能為了不是亲兄弟的人去冒第二次。
  “都怪老孔!成天吹自己多厉害,关键时刻怂得跟老鼠似的。”看热闹的不怕事大,常把这话挂嘴边的,反而是没参加偷墙行动的那些人,仿佛他们去了,就能真的办成事情一样。
  “你们有脸说吗?你们不是去都不敢去嘛!”大魔王一句话就怼回了他们。
  可是,吵归吵,这并不能解决Alex的实际问题,他还得继续生活。要么帮Alex偷墙,要么借钱给他,大家手头都紧,只有偷墙是最好的选择。小杨转卖生意的时候坑了Alex一把,多赚了他点儿钱,而且在总公司那边,挂的仍然是小杨的名字,如果Alex这边出了问题,小杨脱不了责任。除了帮助Alex,他别无选择。大魔王更是没得说,所有人里数他最仗义,而老孔呢?本可以不涉及这么深的,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可他也仗义,但仗义的同时冲动又怯懦,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谁会因为别人说了什么话就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呢!就因为老孔这一哆嗦,他们被那个印度人讹了两百澳元外加一大把硬币。
  这笔钱,理所当然是老孔出的。老孔也是要面子的人,被一群人叽叽喳喳说烦了也会恼火。一连几天了,他的脸都阴着,每次下班回家都像回到监狱,生怕有人再提起那件事。可人们好像故意说给他听似的,不停重复着那件事,比如他们那晚如何的惊险,比如Alex找那个鬼佬又被骂了……
  他知道,如果不找人教训一下那个印度人,他怕是再也抬不起头了。相比之下,让自己重新抬头的意义已经超过了帮助Alex本身。于是,趁着干活儿的时候,老孔跟大鼻子说了这件事,希望他能帮帮自己,大鼻子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这倒不是大鼻子多么关心老孔,而是因为老孔给了他两百澳元劳务费,相当于他一天的工资,有了这笔钱,他可以少工作一天,多一天泡在酒精里。况且,大鼻子上周喝醉跟人打架打输了,正愁没地方泄火呢!
  事情算是定下来了。老孔兴奋地给大魔王他们打了电话,告诉他们今晚来个风云再起。老孔从未觉得如此痛快过,干活儿的时候手下也麻利了许多。老板一看老孔这么积极,就顺道夸了他两句。这下老孔就更舒坦了,小脸颊上一直红扑扑的,心里更有一股温暖的火焰升腾着,看哪里都顺眼,就连中午吃饭的时候都多吃了半张披萨。当然,这比萨也是大魔王从超市搞来给大家分的。中午吃饭时间长,大家习惯休息一阵子,老孔则干脆躺在地上睡了起来,梦里,他看到大鼻子拎着酒瓶追着那个印度人满地跑。
  “等老子移民了,我也得去打几个人!”老孔在梦里一脸羡慕地看着大鼻子,心想,成了公民就是好,揍人都不用怕被遣送了。
  老孔愈发期待着夜幕降临。
  8
  好像嘲讽人似的,这暴雨突然就下了起来。多少年了,都没见过下得这么畅快淋漓的雨。老孔也够倒霉的,白天刚给了大鼻子两百澳元,下午一下班,大鼻子就被警察逮了。倒不是警察发现了他们的小秘密,而是上周大鼻子打架的事还没处理完。一想到这儿,老孔就想哭,他不可能看到大鼻子拎着酒瓶追着那个印度人满地跑了。
  大家倒是不在意这些,再多变故也阻挡不了他们去偷墙的决心。最近几天,Alex不是没尝试过和平解决,不是没给那鬼佬打电话要过钱,可得到的答复除了怒吼就是冷嘲热讽。很显然,那个印度人把那晚的事告诉他了,只是不知道他是用的哪一种修辞手法,是笑着说,还是板着脸讲?也许他还会用咖喱味的口音对那晚的情形添油加醋,说到兴起的时候说不定还会给那鬼佬跳支舞或者摇摆摇摆头(印度人说话的习惯性动作)……想想就窝囊,士可杀不可辱!   一连等了几个小时,雨势并没有减弱,但这墙,偷定了!只有这种时候,才能真正看出来谁是自己人!像上次帮忙的那三个人,他们只能算是一般关系,已经被排除在圈子之外了。只有大魔王、小楊、老孔他们这些帮人帮到底的,才真的称得上朋友。
  四兄弟一人开一辆车,没一辆超过四千澳元的。老孔再次发话了,如果那印度人再出来捣乱,他就一脚油门撞过去!老孔和大魔王住在一起,同时出发。Alex和小杨则分别从不同的方向赶往目的地。出发前,大魔王接到一个电话,挂掉后,脸色并不好看。听知道的人说,是大魔王接包裹的业务出了问题,有人咬出了其他人,估计也快轮到他了,一旦大魔王被咬,坐不坐牢不好说,但被遣送回国是肯定的。
  车子开一路,雨刷器就得摇摆一路,雨太大了,车玻璃上的水帘就没断过,几乎是摸着路开的。小杨就没看清路,直接拐沟里去了,车子卡在里面根本出不来!今晚的偷墙行动,小杨是参加不了了。
  就这样,四兄弟一下变成了三兄弟。
  放眼望去,周围的工地都被水淹得稀烂,要不是他们去的那块地方正好铺了水泥路,车子根本就不敢开进来,那样和进沼泽地没区别!泥土被雨水泡软了,墙自然也好拆。这么大的雨,电动工具肯定是不敢用了,只能顶着风雨用螺丝刀了。这些料拆回去,能省下好几千澳元呢。他们看到,围墙外面已经立了广告牌,但他们看不懂那是出租还是出售,反正和房子有关。雨水冲刷下,白色的广告牌闪闪发亮,特别耀眼。Alex一脚踹过去,广告牌纹丝不动,留在上面的大脚印也很快被雨水洗干净了。
  下了这么大的雨,那个印度人应该不会出来了。三兄弟拿起工具就开始忙活,他们把拆好的铁皮顶在身上挡雨,雨水砸在上面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紧张又刺激,好像机关枪,而他们就是在枪林弹雨里冒险作业的勇士!也就半个小时的工夫,铁皮就拆完了,他们摆在车的挂斗里,一层叠着一层,蓝瓦瓦的,像一片宽阔的海面,而他们就是在暴雨中漂浮在海上求生的人。
  可那些金属的围墙柱子是拆不走的,拆下来也是废料,长度不符合下一个活儿的需求。可他们也不甘心便宜别人。大家从车里找来锤子,玩命地砸,这是他们唯一对抗命运的方式。暴雨中,雷声阵阵,那是三个人在玩命地砸,可这些柱子韧性太好了,被砸得弯到地上也不断!
  “哈哈,你个傻×,真实在,用这么好的料!”雨水里,听不清是谁说的,但大家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Alex也笑了,他转过身,几锤子就把广告牌给砸倒了。光是倒下还行,他对着广告上那些美好的画面抡起了锤子,把它们砸得稀碎。
  无数道手电筒光束毫无征兆地打在了他们身上。他们全都傻住了,顺着光束的方向,他们看到一群黑压压的影子,仿佛黑夜就是他们本身。
  Alex把锤子往地上一摔,朝着他们怒吼了起来!
  老孔再次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搞得满身都是泥浆。
  “抓紧走!”说话的是大魔王。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上了车,并且打开了远光灯,照向那些黑压压的影子。手电筒的光束也照向了他,在耀眼的光芒中,谁也看不清彼此的样子。
  听后来的人说,大魔王踩足了油门,在一阵轰鸣声中冲了过去……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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