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验阅读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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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读者的理解力和阅读对象两个方面看,超出个人经验的那一部分,或许是极其重要的。这一部分属于“超验阅读”(这里的“超验”一词不作为一个完全的哲学概念使用)。与这种阅读相对应的,就是那些我们很容易领会的、比较熟悉的内容,可称之为“社会化阅读”。后者尽在我们的经验之内、视野之中,都是日常的关照。“社会化阅读”是经常发生的,这种读物到处都是,极易选取并且早就习以为常了,它们很快就能与读者发生共鸣,与他们的日常生活经验对接。但是,如果一本读物的内容超出了我们的经验范畴,也就让人惶惑,变得难读,无法吸纳也不能产生阅读兴趣。
  一个人所有的阅读、阅读的重心一直落在固有经验之内,局限在这种“社会化阅读”里,思维就会一点点僵固,境界就会封闭,视野就会狭窄。比如很多人经常谈论经典,不停地谈论俄罗斯文学,谈19世纪以来的一些重要作家,从雨果、巴尔扎克一直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都是文学恒星,名高位隆。但是冷静地想一想,关于这些作家作品的谈论,能有多少与之切近和对位?也就是说,我们自以为烂熟于心的那些文字极有可能并没有读懂;或者说我们读懂的部分,永远是个人经验里的那一小块“领地”。這个“领地”主要是社会层面的,它们接近于我们在社会实践中形成的定见,早就凝固在心中。经典当中所包含的却远比这些要丰富得多复杂得多,但由于它们大大超出了我们的经验范畴,所以根本没法领会。白纸黑字放在面前,却视而不见,更谈不上领悟和吸收。我们嘴里谈论的托尔斯泰、雨果、但丁,与真正的雨果、托尔斯泰、但丁们或有一定的关系,但绝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紧密。阅读和写作是同一个道理:我们将永远把个人固有经验之外的那部分封闭起来,既未能进入也不曾走出。我们的趣味定格在此,理解力封闭在此,要超越是很难的。
  我们常常强调追求真理,同时又自觉不自觉地把真理看成相对之物:此地是真理,彼地可能就是谬误;今天是真理,明天和未来则不一定。这种认识其实是否定了真理的永恒性。但如果没有永恒,生活中的一切追求和意义就不复存在了。我们常讲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强调要回到实践。实践是认识真理的方法之一。因为真理是超验的,它无论在实践中是否获得检验,都不影响其存在的基本事实。人可以通过实践和其他手段认识它,但它却不会因为个人的盲区而废除或消失。真理完全可能不在个体经验之内。无论人文领域还是科技领域,道理都是一样的,普遍的法则是存在的。
  张炜
  超验阅读及其他天体物理学领域出现了牛顿,后来又出现了爱因斯坦,后者发现了速度和空间的关系,提出了相对论,进一步解释了宇宙间的一些奥秘和规律。但这些规律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出现才有的,他们只是一个认识者。人类对于科学领域绝对真理的接近可能少而又少,未知的才是恒河沙数。在网络数字时代,我们发现和验证了很多理论和规则;一代接一代的努力,将破解越来越多的法则、定理和规律。
  在人文领域,真理正经历不断的推翻和建立,循环往复。那些不被认识和接近的部分,即处于经验之外。有一部分敏感者探索了形而上的、神秘的存在,试图感性或理性地把握它、表述它。比如《圣经》讲神,讲宇宙中无所不能的巨大力量。神是没有形象的,耶稣是神造出的接近于人的形象。神只是宇宙间的一个普遍法则,代表了绝对真理,突破了时空限制,存在于万事万物当中,比如存在于一片花或一滴水中、一个眼神或一个甲虫中、一粒沙子或浩瀚的天空中。基督教不供奉具体的“神”,因为它本来就没有具体的形貌。
  《圣经》这本书是典型的超验读物,有人说它是“神”留下的,或是“神”启示的文字。不管怎么讲,以《圣经》为代表的这一部分关于“神”的著作是超验的。里面有一部分叙述,比如细节和人物我们能看懂,有烟火气,这些部分是社会化的,存在于我们的经验之中。谁和谁对话,谁痛苦,谁悔悟,谁认罪,这些都是我们经验中能够把握和想像的。但是它蕴藏的形而上的部分,它所通向的那个绝对真理,却是我们经验之外的。我们没有看到的那个“神”,在不停地用讲故事的方法启示我们,以便我们感觉和认识经验之外的事物。
  除了这部分直接关于“神”的读物,还有许多闪烁“神性”的著作,比如康德的作品。我们看《世界哲学史》,知道世界上出现了许多哲学家。《理想的冲突》这本书,把有史以来的思想家哲学家历数了一遍。康德可能是其中最杰出的人物。关于他,我们看的都是翻译过来的文字,非常晦涩。大概很少有一个哲学家的著作像康德这么难解,他有那么多超出大多数人经验之外的玄思。他是一个天才,超越了大多数人,所谈常常超越了我们的经验。
  如上讲的这些书,需要我们的“超验阅读”能力。
  当代的文学理论和文学写作,很大的问题在于局限太大,通常只吸纳经验的、社会化的部分。社会化阅读不是不重要,而是较容易,甚至可以用生活本身替代。通常说的“深入生活”,就是观察社会。可见社会化阅读与日常生活的表相是统一的。但是另一种阅读,却需要打开自己的眼界和视野,它们是陌生的、遥远的,需要极大的想像力和感悟力。
  中外古今几乎所有的经典,在“超验阅读”的层面上都给我们留下了很大的空间。这并不是《圣经》等宗教书籍,也不仅是康德这类晦涩的哲思。因为“经验”和“超验”不是截然分开的,“超验”的部分也会通过“经验”去体现和诠释,它不完全是悬浮的。它通过非常具体的生活细节和人物形象,比如用讲故事的方法去预示、感召、比喻和假设。《圣经》除了很容易理解的情节叙事、人物故事之外,还有一种东西悬浮在上,那是让人去悟想的“神”与“神迹”。像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都有悬浮的部分,这些大多是较难感知和把握的,只有极敏锐的读者才会吸纳和接受;更多的超出一般人生活经验的部分,仍旧是搅拌掺合在社会化的文字之中。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具备了“超验”的高度与气质,具有无限接近“绝对真理”的可能性。
  “超验阅读”也包括了“诗性阅读”,这是一个重要部分。这里不是专指“诗”的阅读,因为不仅“诗”才有诗性。有许多“诗”的诗性其实是很弱的,很多散文作品的诗性却很强。杰作总是具有强烈的诗性。当我们阅读一部作品的时候,进入那些没法言说的诗境,即属于“超验阅读”。但在一般的读者面前,一本书所包含的诗性部分,却大致会是封闭的。比如说读孙犁,都能明显感受他与当时一些革命作家的不同,这不同可能就来自同类写作中少见的诗性。谁能够进入它的独有之境,谁就会获得更大的审美愉悦。如果只看这些战争故事,就容易和同时期一些作家混淆。那时的战争故事很多,看后会叠加在一块儿,它们太熟悉了,而作品中洋溢的诗性部分,却需要我们的特别感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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