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北山往事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唯一可以用目光和听觉与自然界的世界交流。这些大自然的生命，诞生时就守候在这里，与大地一同呼吸，一同衰老，一代又一代延续着生命的传奇。
北山土地上的一切都已被我熟悉。无论是清晨的薄雾，还是黄昏的炊烟，无论是行走的鸟雀，还是藏匿在绿叶深处的蚱蜢，都在我的眼前安详地存在。有时候我们诅咒着令人痛苦的时光，它们内心深处藏满了岁月的风雨，藏满了无穷无尽的灾难。但我还是尊重大地上的一草一木，它们从何处来，向何处去？在风雨中飘摇，动荡不安，但依旧紧紧地拥抱住养育自己的土地，从来不曾远离。
在北山我度过了最惬意的时光。这一切都被我形容为另一个世界，形同理想的梦境。在这里无限地徜徉，忘记饥饿，忘记忧愁，忘记身体内的不适。只有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感受林间飘拂的阴凉，与山花野草来一次不期然的偶遇。
我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宁愿相信它们多少年后依然会如此的生机盎然。这片土地给予了它们无穷的滋养，也将让我学会如何面对人世间的是非与善恶。我徘徊在白栎洼，那片云朵低沉的地方，仿佛是上苍与大地交流的地方。我在云层交迭的山坡上，感受来自天空的湿意。风从远处赶过来，放牧这一湾浅浅的林涛。一阵阵带着白色的叶芒，时不时在山坡起伏的远方打上一个旋，迅即白色的苍茫发出了浪花的呼喊。那是山野自行谱曲，自行创作的自然之歌。听得到旋律的深沉，浅吟低唱，久久的激荡与共鸣，既有对生命的礼赞，也有对苦难的哀叹。
我坐在林间的空地上，以仰视的姿态端详林涛的小脚。它们的叶背被阳光照射，透明地发着亮光的绿，仿佛是穿透植被心脏的魔镜。一小片阳光从缝隙间投射在林间的枯叶上，那是阳光最终抵达的地方，它被生命虔诚地接纳。
没有阳光的时候，林间是阴暗的。风穿过低矮的灌木丛，轻轻地衔走干枯的落叶。山林间的声音，大概只有我的心能够装得下。它们的呼喊是温柔的，合唱也充满了柔情。在孤寂和黯然神伤的下午，它们对着生命的更替和灵魂的成长不断赞叹，时而折断高处的树枝，在山雨欲来的时辰敲响时光的旋律。
山间的雨一般都会在很短时间内发生节奏的变化。一段段轻快的节奏，在山谷中徘徊。站在高处，既能望见白色苍茫的雨阵，正越过时光的山河。它们那样的轻快，将白色雨柱送达植物的驿站，送达大地的内心。
我时常徜徉在北山的栎树林，但我从未觉察到它的凶险。因这山野中也不乏蜂巢，不乏野蛇，不乏那些阴暗的事物。大概是五岁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在山下蚕场忙碌，把我放在白栎洼的山路上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时我就发烧了，而且认知有些模糊。大概是自己的灵魂深深地融入到山野的灵魂中罢，只是觉得自己已经远离了人间的现实，在云海与山谷间飘浮。等我退了烧，这些迷幻也渐渐消失，只是想象力确实格外的丰富，晚上躺下就能看到各种的幻象。
只是那片我躺过的山湾，却是异常清醒地刻印在我的脑海中。母亲的身影如此的清晰，也浮现在栎树林的黄昏。我感觉到大地的厚重，当我并无任何的恶意来面对它，它给予你的同样是最大的善意。我缺少食粮，我如同植物那样，在大地上汲取能量。那些青涩的果实，野草的汁液，连同野草的花朵，小溪里的螃蟹，都曾经被我用来裹腹。我熟悉草叶的味道，我熟悉它们的表情，我熟悉了北山的跌宕起伏。
如今，时光又过去了二十多年，当我回首走过的道路，与北山已经多少年未曾在梦中相遇。时光或许已经改变了它的容颜，它的苍老也许只能用荒凉的山脊来形容，一切大地上的事物都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
北山月色
再也没有比月色更纯净的东西，如此深入人心。在北山的浅夜，所有的草木都沐浴在一层浅浅的乳雾中。
我正徘徊在下山的路上。内心早已迷失在夜色的朦胧与柔美中。汗水的咸涩，山野的巨大，风声的吟唱，让今夜的我卸去了身体的疲惫，不再因为脚步的疼痛而感觉到大地的磨砺。风把栎树叶子的气息吹进我的鼻孔，那是一種厚重的气味，没有任何过多的掩饰，没有主动宣扬的成分。几乎是多少年沉积的感情，多少年对这座山的苦涩依恋，才化为这带着深重的夜色的迷离，渗透你的鼻孔。
山下的树林在月色中翻滚波浪，如同孩童的呼喊，如同内心之雨。白色的叶背被风声翻卷，犹如深海浪花。喧哗经过山谷与山谷的穿越，磨砺去了刺耳的部分，只有温柔的耳语，细雨茫茫般地将唇音留给梦呓。
我将肩上的柴捆放下来，靠在路边的一块黑石头上。突然的轻松令我身体几乎飞离地面。所有的山林都清晰地回到了我的眼睑，叶脉的温存，虫儿的啁啾，都在月色中更加的动人，我成为了北山月色中的一部分，仿佛一块从未走出地表的玉，找到了自己的光芒。
山下有几座孤坟，它们很早就坐落在那里。还有几棵柿树，高高地矗立在山谷。没有任何事物被黑夜埋葬，因为这月色，北山的灵魂都悉数出场。我越来越靠近山底，能听得到山底的河流，潺潺的流水，走过远古的山石，和我一样趁着月色赶路。
我感觉到了生命的沉重，月色就是一段闪光的故事，将我和父辈的经历都铭刻进北山的一草一木，在时光中渐渐地老去。就像今夜，我背着一捆柴，像是背着自己的理想，穿越千年不老的月色，徒增了一丝悲壮。山谷里有很多树木，都无比的苍老，我也将短暂地生活在这里，背负着父辈的目光，将自己的脚印深深地刻印在北山的土地上，连同月色，也一同走进血脉，陪我走过生命中剩余的岁月。
北山琐忆
只能在北山的山脊上沉思，让时光的脚步踩着我的心远去。
白昼谢幕了，苍凉的夜色紧跟着走进北山的门槛。
我仍没有回去的打算，因这夜色突然的凄迷，让漫长的山路变得模糊，像倏然折叠进梦境的飘带，扎紧了些。山下的小溪也消遁了，河岸与夜色融合在一起。我只能辨别那些沉到大地深处的黑暗，他即将在你的记忆中继续前行。
所有的栎树林紧紧拥抱，在山风的吹送中响起波涛。我知道，远处的灯火，忽明忽暗的车灯，像是要努力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寻找到属于自己温暖的故园。 原本是到山上来寻找那棵梨树的，可未曾想到，这棵健壮的梨树早已经老态龙钟，只剩下几根枯枝，耸立在黄昏的山谷。原来的护林人，曾经居住在栎树下，他那柄闪光的斧头，闪烁着惊悚的光芒，向行进山林的人发出了威严的警告。
我意识到，错过了北山的季节，就如同错过了一场盛宴。北山的一草一木都曾经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留下深深的印象。它们生长的姿态曾经告诉我，只有永远不断挑战岁月的践踏和磨砺，才能成就富有的人生。
山林里，野花或在路边的草丛，或在高高的断崖上。它们开放的心情，就是一幅唯美的山水画卷。我远远地坐在石头上，慢慢品赏山林的成员，它们用自己的身体，装点着这座山林，代代相传，繁衍不已。
我的目光与每一棵树木对视，企图望穿它们的心灵。昨夜可能已经新生长出了层出不穷的新叶，庞大的林涛又将多出新的气势。在风的爱抚下，栎树林轻轻地歌吟，轻轻地摇动着细碎的手掌，将内心的绿色翻卷，投向一条生命的河流。无风的时候，它们低头沉思，打量着脚下这片质朴的土地，将自己的身姿高高地映衬在清澈的阳光下。
一些新生的蝇子花小心地在山谷的背面挺立着。这些花朵，花瓣上分泌出粘稠的液体，足以杀死路过的蚊虫。花朵的纯洁不容侵犯，它们即将在山谷的怀抱中走向果实的孕育与分娩。而另一些花朵则敞开自己的笑容和姿色，站在草丛中快乐地笑着，向走进山林的人招手致意。我是爱着这些草木的，因而，轻轻来到它们的身边，或者低头轻嗅它们的花香，舍不得碰触它们的花瓣。
我喜欢春天刚刚绽放新芽的山林，青涩的山野微微泛黄，春天的心机早已被人猜透。这时，一片片的杏花从山野中冒出来，成为绛红的云朵，点缀匍匐在山野的背景上。我那时上山的目的，多半是采摘新鲜的野菜，而眼睛却早已四处逡巡张望，目光落在了多情的花色上，久久不愿離去。
花儿开了终究有谢的时候，花谢了还会有开的时候，而人走了还会回到这里吗？我没有问过自己，而重新回忆在山林眺望和徘徊的日子，你知道山头那些漂泊的云，至今都流落到哪里。
我没有想过离开山林的痛苦，就像是从未体味过离开山林的痛苦。而山林的姿态，却是永远地坐落在我的心里了！
那时我依旧坐在山脚的一块石头上，望着村子上的炊烟渐渐升起，弥漫进北山的深处。一切都将变得如此的深沉，天空的星辰正在头顶上闪亮，一丝冷意扩散进我的身体，我慢慢地起身，朝着下山的路走去。
北山雨季
北山的雨已经格外的庞大。雨声顺着林涛跌宕起伏。
这是一个世纪的雨，走得如此漫长。顺着山脚爬到了山野的草丛上。
不再需要等待，雨随手即来。在云头走走停停，或者忍不住翻开记忆的行囊。我坐在一截湿润的木头上，木头已经长出了葱茏的黑色木耳，像极了不能闲下来的奶奶。一阵急雨开始在山头翻越，越远越苍茫的雨声，挂在空中。白色的信物，落地即是乌有，夹杂着山色的浓重和晨昏，山野间的白雾缭绕和围坐在山尖，仿佛是嗷嗷待哺的婴儿。
我的心有些慌乱。原本是没有这么长时间的雨声，这一次的遭遇如此透彻。雨从天空中的各个方向洒下来，顺着额头攀爬进眼睛和嘴角，夺走了内心唯一的温度。
身体的寒冷开始变成牙齿的颤抖，敲击着碎裂的撞击声。想起那个噤若寒蝉，在雨声包围的高树上，寒蝉收起鸣叫，抖落雨滴，等待着潮湿散去。
再没有比遭遇一场雨更让人揪心了。然而却在山野深处看到了雨中的安静。安静的雨滴顺着栎树叶子向下滴落，形成树林自由的节奏。雨滴在叶子之间层层传递，又不断吸收，擦洗，叶子的光泽更加的翠亮，每一片云朵都在枝叶间摇晃，仿佛手掌中的天空愈加辽阔。
我爱着山林，而雨季同样是我生命中必然的邂逅。
我曾经赶着那头温柔的老牛，在北山的半山腰吃草。老牛垂首在山腰吃草，安然不顾雨滴的沉重。雨滴落在老牛的后背上，黄牛很快颜色变深，变成了一只棕色的水牛。老牛如此的听任天命，对于它，北山的雨已经成为北山的一部分，雨中的它或仰天啜饮，或出入草丛，牛铃传出雨声的沉重。
我在不远处打量着雨，打量着雨中的草丛和山野。在小雨中摸索，山中的雨色被我洞悉。那些栎树林的苍翠，雨中的冷峻、不苟言笑，让我觉察到生活的不易。凡是炊烟潮湿的地方，都有生命的苦难，在生活的季节中繁衍着人间的喜怒哀乐，在白昼和黑夜间潜伏。
这片山林间曾经闪烁着我的汗水。父亲会带着我到这片山上砍柴、挖草药、养蚕或者砍荆条。这些农家必知的劳动细节，如同生命的传承，都把重量交给了我的肩膀。
因为自身的缘故，我的双肩格外的瘦弱。每每扛不起更重的柴捆，都会被父亲数落一番。这时的我，内心充满了愧意。恨自己不能快点长高长大，变成一个粗莽的健壮的武夫。
在更多的农闲时节，我常常独自一人跑到山上来。有时候，到低坡上砍荆条，突然起意，也会义无反顾地到北山上来。
那一天，天色已晚。黄昏的暮色十分苍茫。荆棘的叶子带着微弱的红润，也将沉浸在温暖的暮色里。我在小路上画着字迹，突然想起北山上的那一棵梨树。
我决定上山去，翻越了五六个山头，太阳已经下山了，一切都开始沉入无边的黑暗里。我有些后悔了，但既然已经走了如此遥远的路，便义无反顾地爬上山去。
梨树在黑暗的夜色里孤独地站着，除了厚重的叶子和残缺的枯枝，没有找到一个梨子。我在树下仔细地探寻着，想象着有多少个梨子会突然像捉迷藏般在我身后出现。
回家的时候已是月色满门。我看到父亲坐在门口，问我是不是在小溪沟的山路上写了字。我知道父亲一定是在小溪沟找了我好久，用嘶哑的喉咙在北山的下面喊着自己的孩子。
突然在雨中，我看到那一棵梨树已经淡出了视野，只剩下一座乌黑的树桩。岁月常常不给果树过长的存活时间，常常让山野变得如此的荒凉和空旷。
我呆呆地坐在山脊的一块石头上。望雨，仿佛已经体味到雨的内心。它像我一样执着于道路的行进，在山谷中安放自己未知的命运。 我看到远方的山垭，被浓雾遮挡，一切都是雨打树叶的声音，蚕食着我安静的心。
下山时，我的内心鼓起了新的勇气，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走出这座山坳，走到山外去看一看。
北山之阳
用一片苍凉来形容山野的背面也许更适合不过。多少年的感觉让我摸透了山野的心情。
它的阳刚朝向村庄，那里生长着繁茂的树木和植物。每次上山我都会把目光安放在南面的山坡，那里一片苍翠。在阳光的照耀下，如此的安详，一种新生的力量透过山野的表面，散发出勃勃生机。
我不知为何会爱上这片山野。就像是命中注定，你也许根本无法泯灭对一种事物特有的感情。
山野上的阳光如此的静谧，他们的照耀让我的内心充满了力量。我还在一个内心念头的驱使下，萌发了上山的冲动。这里是我的家园和庭院，不需要向任何人请示，只要是有一种愈发亲近的情感的火花，在内心燃起，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向着北山的那面山坡游移。
山色永远是一种迷离。在迷离中恍惚，在恍惚中弥漫过时光的门槛，越来越厚重，成为时光积累的山河。
我的目光只能散布在脚前的土地上，蚱蜢都四散飞去，带着震动的节奏，落在远处的草丛。只有那些藏在树叶中的小鸟，发出了轻声的歌唱。
歌唱这片大地上的感恩，歌唱日出与日落，甚至那些月光下的阴暗。
北山本来是属于娇小的山脉，与村子南面的大山相比，它如同母亲。而我常常去北山，不只因为它路途更近，而且因为它更适宜我长久的逗留而不迷失。
北山的阳面是葱茏的栎树林，那里树叶长得繁茂无比，花朵开的鲜艳。很多人都在阳面的山林里劳作，他们会在低矮的山坡上开辟蚕场，养殖蚕茧，也会在山林里砍柴，放牛。阳面的树木更新换代的速度更快，低处的树枝不断的干枯，以更加充足的养分喂养上部的树枝，向着天空挺进。
我有好几个年头都经常穿梭在这片阳面的山林中。那是我少年无法泯灭的记忆。面对一座座无法说出热爱的树林，是它在不断地给予这片村庄炊烟，给予它们灶上做饭的干柴，又把树林里的蘑菇和野果无偿地馈赠给物质并不富裕的村民。
我跟随父亲上山的时候，手里常常握着一把笨重的镰刀。上山之前，父亲照例在院中的石头上把镰刀磨得锋利，直到磨出了白色的锋刃，才交与我。
我轻轻地踩在经年腐烂的树叶上，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暗色的树荫覆盖在我的脸上，仿佛能够感觉到树叶的摩挲。父亲把树干上的枯枝砍下来，我在树下把它们收在一起，等到慢慢堆积如山，我们再找来藤条，捆在一起。
少年的我，感觉那些柴捆无比的粗大。因为山上距离村子较远，一般人们都会把更多的柴捆一次性背回村子。我的柴捆比父亲的柴捆细了一半。但对于我来说，依然是一个庞然大物。
背柴下山的时候，我的身體仿佛被柴捆紧紧地挤成一团。我只能咬着牙，一步步向着山下挪动。对于我来说，只要能把柴捆背回家，就是自己成长的磨砺，更是对家的一份责任。
父亲知道我身体柔弱，气力太小。因此，每当我远远的落在后面，父亲都会把自己的柴捆放在路边，折返回来，帮我把柴捆往前背上一段。
我的肩膀如此的瘦小，用手就可以摸到自己的肩胛骨。干枯的树枝压在我的骨头上，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疼痛。这种疼痛，却让我无法放弃。因为，我清楚，父亲的肩头也有同样的疼痛。
除了砍柴，我也会上山漫无目的游荡。这些日子对我来说，很是惬意。任何一片树叶都会在我的眼中变得如此美好。树叶的表情是可以看到的，它们的嫩绿在表情中间，有着一种无法表达的慈祥。山的灵魂就书写在这些葱茏的树叶之间，让我阅读到了山的年龄，无数的日月之光，通过这些树叶的更迭，埋藏进脚下的土地。
有时候，我会不小心进入山的阴面。
山的阴面常常无法看到阳光，幽暗无比，甚至无法看清更远处的树木。潮湿的地面上生长着不知名的草木，地上覆盖着更多的苔藓。在我的印象中，蛇一般都居住在此。任何树叶的响动，都仿佛潜藏着一些冷血的灵魂。
北山之子
只有大地知道，我是它的孩子。我坐在一面山坡上，望着周围的草木，它们的生机感染着整个世界。
很多鸟像我一样孤独。一旦破壳，就选择独立生活，无论前途有多么凶险，抑或是被野兽或者苍鹰抓走。
我听见树叶在悄声低语，一片树叶与另一片树叶相互握手，相互微笑，相互颔首。它们陶醉在风的旋律中，发出了轻柔的歌唱。
唱着什么？一缕清爽的风，点燃了夏的引线。一切都不可阻挡，鲜花从草丛中蜂拥而出，树叶向着边缘不断拓展，黑色的枝脉中夹藏着生命的渴望。
我犹如一棵忘记了年轮的树。生长在一望无际的阳光里。我的青春和善良，就在这片熟稔的山脊之间徘徊。我抚摸着颔首飘摇的无名之花，颔首着季节的阵痛，颔首着内心的热度和感知。
没有人生如此的无常。在一面山坡上，每一刻都有新的生长，每天的枝叶都不会重复昨天，每一天的朦胧都如此厚重。我徜徉在无尽的绿色海洋中，几乎迷失了自我，迷失了自己那颗无言的内心。
我打量着每一棵翠绿的树木，沿着他们的树荫向着山脊挺进。树叶的气息散发出一阵阵清凉，沁入我的心扉。我感觉自己的心轻轻地打开，向着天地间伸开怀抱。我感觉那些低飞的云朵，徘徊在山谷的蝴蝶，仿佛就是风雨不定的人生。
所有的树影如此的迷离。风吹着额头的那些汗滴，那是对生命的犒赏。一切山脉的形状，都延续着无尽的曲折。我的身体也在山间的道路上迂回，阳光闪耀着空气的波纹。
未来的期待，也可能深藏在某一片山谷。或许它坐落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等待着与我的相聚。
那些小巧玲珑的动物，带着自己青绿的翅膀，把自己埋藏在绿色的枝叶下面。当宁静的田野里藏着自己的天敌，山野的安静已经被未知的凶险打破。
我也会在山野的某处遭遇一条蛇或者蜥蜴。蛇的皱纹和独特的形状，无脚的穿行和梭状的头部，让我的内心感到了无边的恐惧。游蛇灵魂一般的影子，飘荡在山谷的阴暗处，带着冷意和不容侵犯的战斗姿态，不经意间打量着你，像是审视你的灵魂。 童年的回忆里，蛇总是在某一个路口守候。当我面对一条独自走过的青蛇，一阵阵惊惧像是无边的林涛汹涌。我站在那里尖叫着，一个孩子的呼喊回荡在山谷。面对一条蛇，一个举足无措的孩子，蛇迅速地逃走，亲人们闻声赶来，只剩下一片荒草覆没的沙地。
有时候，我经常到山坡上去捡蛇皮。蛇皮挂在灌木丛的枝条上，或者依附在沙地上。有的蛇皮已经风干了，有的还带着湿润。据说，蛇皮是一味中药，村里的药铺回收蛇皮，價格不菲。
只是蛇皮轻如宣纸，捡来的蛇皮，满满的一篮子也没有几两的重量。捡蛇皮的过程，大概就是观察一条蛇曾经奇异的习惯，想象一条蛇的再生，带着痛苦，从自己的身体里面走出，重新走进世界。有时候，看到一条长长的蛇皮，我猜测着蛇的年龄，蛇的大小。恍惚间仿佛自己变成了一条蛇，蜕变了空虚的壳，行走在北山的深林中。
山野中的小路隐藏在山崖上。在山谷的阴阳之间，我像是一只孤独的兽，在山间的树林与灌木丛中隐现。
蜥蜴和我一样穿梭在满是落叶的林间。每当我走到一面山坡的幽静处，一阵阵持续的穿梭声音在身边响起。这些落叶的响声，暴露了动物的行踪。凡是有脚行走的动物，踩在落叶上的声音是点状的。据说，在我出生之前的几十年前，村子里的人们曾经遇到过棕熊和野豹。还有刺猬和野獾，这些动物，童年时曾经亲眼看到过，不过都已经是被捉住的状态。小时候，在家中院子里的枣树下，曾经埋着一盒獾油。对獾的想象和理解，大概就是从一盒獾油开始，延伸到深夜的北山。一只肥硕的獾从穴内爬出，缓缓地走向茫茫月色。
现在的我，只剩下内心的空旷。山野更多的是漫无边际的风，往复在栎树林的上空，摇着栎树的林涛，翻滚着墨绿色的海浪。面对北山，我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我，找不到那缕北山的云，找不到曾经与我偶遇的蛇。
走过山岗
我的眼前只剩下一片月光。
也许我是睡去了，但感觉到了光线的游移。山林在四周吸纳去了月色的苍白，留下风声的低沉。
我坐在父亲的肩上，拖着睡梦在山野间行走。仿佛这深夜的行进，就是深醉的灵魂在黑暗的大海上飘移。每一步，都包含着对慈爱的无比信任。
夜色里，一切都仿佛进入了生命之外的世界。麦子或许在河边悄悄地养穗开花，山雀在低矮的灌木丛中低声地梦呓。起伏的感觉愈加清晰，那是重复了无数次的奔波，丈量着父亲中年的沧桑，对自己爱子的依偎。
父亲爱看戏，他到山外的村子里看戏，常常带上我。奔波了七八里的山路，看完了戏台子上长袖的花旦，扎旗的武生，呜呜呀呀的黑脸，听完了悲壮的戏中故事，体味了命运的悲欢离合，直到黑色大幕罩上戏场，父亲才驮起我，匆匆往家赶。
在我的眼里，却未看出戏中的情节，只是看见父亲的眼角，慢慢溢出了泪滴。父亲，也是爱戏的，年轻时做过戏场的梆子手，大概也拉过二胡，敲过锣。有时候，戏台子上的配器手来迟了，父亲也会临时客串一把。父亲在四十之后，有了我。几个兄弟都在遥远的县城及省会上学，自然是我陪伴父亲中年的沧桑时光，因此，父亲对孩子们的疼爱，自然都叠加在我的身上。
就如同这夜色之下，我这个幼小的生命，为父亲山野之途驱赶孤寂。虽然我早已沉入梦乡，但幼小的鼻息在父亲的脖子上安详地呼吸，这也许就是对父亲的安慰吧。我并没有沉睡得一无所知，睡梦中，我却感觉到了夜色的迷离与恍惚。甚至是脚步的深浅，露水的湿重，月色的朦胧，都通过四周的气息渗透进我的知觉。
走过山岗时，父亲时不时地喊一声，娃儿，别睡着。土路上长满了荒草，山坡上稠密的栎树林，阻挡住了头顶的月色，马路更显幽深。
我听到了父亲的喊声，鼻孔里轻轻地哼着，表示我还有意识。父亲加快了脚步，我感觉到他背上的热力，已经让我觉察到了生命的力量。父亲轻轻地哼起了戏词，“考得状元要归乡，我的儿来我的郎……”父亲的嗓音浑厚沙哑，旋即被山坡上刮下来的风淹没。
绕过山岗，村子里的灯光依稀可见了。一片明亮升起在山峦低处，听得到东河的流水，在前方悄悄地低吟。父亲唤醒我，娃儿，要到家了，醒醒啊！我睁开了自己的眼睛。那是一片广袤的宇宙，星空里万盏灯光，发出了刺目的光芒。仿佛听到了村子里的人声，谁家的庭院里发出了明亮的火光。
月色也在背后的土地上，像是刚刚被打开过一个缺口，忽然又把神奇的门关上。土地庙依然坐落在土岗上，月色里的菜园散发出草叶的清香。
走进家门时，父亲把我放下来。我彻底醒过来了，多么和蔼的屋檐，还有熟悉的石阶，到处都映射出院中枣枝的遒劲，仿佛是谁写下的毛笔草书，曲曲折折伸展到草房的土墙上。
我的灵魂，却像刚刚在北山的月色中濯洗过。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唯一可以用目光和听觉与自然界的世界交流。这些大自然的生命，诞生时就守候在这里，与大地一同呼吸，一同衰老，一代又一代延续着生命的传奇。
北山土地上的一切都已被我熟悉。无论是清晨的薄雾，还是黄昏的炊烟，无论是行走的鸟雀，还是藏匿在绿叶深处的蚱蜢，都在我的眼前安详地存在。有时候我们诅咒着令人痛苦的时光，它们内心深处藏满了岁月的风雨，藏满了无穷无尽的灾难。但我还是尊重大地上的一草一木，它们从何处来，向何处去？在风雨中飘摇，动荡不安，但依旧紧紧地拥抱住养育自己的土地，从来不曾远离。
在北山我度过了最惬意的时光。这一切都被我形容为另一个世界，形同理想的梦境。在这里无限地徜徉，忘记饥饿，忘记忧愁，忘记身体内的不适。只有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感受林间飘拂的阴凉，与山花野草来一次不期然的偶遇。
我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宁愿相信它们多少年后依然会如此的生机盎然。这片土地给予了它们无穷的滋养，也将让我学会如何面对人世间的是非与善恶。我徘徊在白栎洼，那片云朵低沉的地方，仿佛是上苍与大地交流的地方。我在云层交迭的山坡上，感受来自天空的湿意。风从远处赶过来，放牧这一湾浅浅的林涛。一阵阵带着白色的叶芒，时不时在山坡起伏的远方打上一个旋，迅即白色的苍茫发出了浪花的呼喊。那是山野自行谱曲，自行创作的自然之歌。听得到旋律的深沉，浅吟低唱，久久的激荡与共鸣，既有对生命的礼赞，也有对苦难的哀叹。
我坐在林间的空地上，以仰视的姿态端详林涛的小脚。它们的叶背被阳光照射，透明地发着亮光的绿，仿佛是穿透植被心脏的魔镜。一小片阳光从缝隙间投射在林间的枯叶上，那是阳光最终抵达的地方，它被生命虔诚地接纳。
没有阳光的时候，林间是阴暗的。风穿过低矮的灌木丛，轻轻地衔走干枯的落叶。山林间的声音，大概只有我的心能够装得下。它们的呼喊是温柔的，合唱也充满了柔情。在孤寂和黯然神伤的下午，它们对着生命的更替和灵魂的成长不断赞叹，时而折断高处的树枝，在山雨欲来的时辰敲响时光的旋律。
山间的雨一般都会在很短时间内发生节奏的变化。一段段轻快的节奏，在山谷中徘徊。站在高处，既能望见白色苍茫的雨阵，正越过时光的山河。它们那样的轻快，将白色雨柱送达植物的驿站，送达大地的内心。
我时常徜徉在北山的栎树林，但我从未觉察到它的凶险。因这山野中也不乏蜂巢，不乏野蛇，不乏那些阴暗的事物。大概是五岁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在山下蚕场忙碌，把我放在白栎洼的山路上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时我就发烧了，而且认知有些模糊。大概是自己的灵魂深深地融入到山野的灵魂中罢，只是觉得自己已经远离了人间的现实，在云海与山谷间飘浮。等我退了烧，这些迷幻也渐渐消失，只是想象力确实格外的丰富，晚上躺下就能看到各种的幻象。
只是那片我躺过的山湾，却是异常清醒地刻印在我的脑海中。母亲的身影如此的清晰，也浮现在栎树林的黄昏。我感觉到大地的厚重，当我并无任何的恶意来面对它，它给予你的同样是最大的善意。我缺少食粮，我如同植物那样，在大地上汲取能量。那些青涩的果实，野草的汁液，连同野草的花朵，小溪里的螃蟹，都曾经被我用来裹腹。我熟悉草叶的味道，我熟悉它们的表情，我熟悉了北山的跌宕起伏。
如今，时光又过去了二十多年，当我回首走过的道路，与北山已经多少年未曾在梦中相遇。时光或许已经改变了它的容颜，它的苍老也许只能用荒凉的山脊来形容，一切大地上的事物都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
北山月色
再也没有比月色更纯净的东西，如此深入人心。在北山的浅夜，所有的草木都沐浴在一层浅浅的乳雾中。
我正徘徊在下山的路上。内心早已迷失在夜色的朦胧与柔美中。汗水的咸涩，山野的巨大，风声的吟唱，让今夜的我卸去了身体的疲惫，不再因为脚步的疼痛而感觉到大地的磨砺。风把栎树叶子的气息吹进我的鼻孔，那是一種厚重的气味，没有任何过多的掩饰，没有主动宣扬的成分。几乎是多少年沉积的感情，多少年对这座山的苦涩依恋，才化为这带着深重的夜色的迷离，渗透你的鼻孔。
山下的树林在月色中翻滚波浪，如同孩童的呼喊，如同内心之雨。白色的叶背被风声翻卷，犹如深海浪花。喧哗经过山谷与山谷的穿越，磨砺去了刺耳的部分，只有温柔的耳语，细雨茫茫般地将唇音留给梦呓。
我将肩上的柴捆放下来，靠在路边的一块黑石头上。突然的轻松令我身体几乎飞离地面。所有的山林都清晰地回到了我的眼睑，叶脉的温存，虫儿的啁啾，都在月色中更加的动人，我成为了北山月色中的一部分，仿佛一块从未走出地表的玉，找到了自己的光芒。
山下有几座孤坟，它们很早就坐落在那里。还有几棵柿树，高高地矗立在山谷。没有任何事物被黑夜埋葬，因为这月色，北山的灵魂都悉数出场。我越来越靠近山底，能听得到山底的河流，潺潺的流水，走过远古的山石，和我一样趁着月色赶路。
我感觉到了生命的沉重，月色就是一段闪光的故事，将我和父辈的经历都铭刻进北山的一草一木，在时光中渐渐地老去。就像今夜，我背着一捆柴，像是背着自己的理想，穿越千年不老的月色，徒增了一丝悲壮。山谷里有很多树木，都无比的苍老，我也将短暂地生活在这里，背负着父辈的目光，将自己的脚印深深地刻印在北山的土地上，连同月色，也一同走进血脉，陪我走过生命中剩余的岁月。
北山琐忆
只能在北山的山脊上沉思，让时光的脚步踩着我的心远去。
白昼谢幕了，苍凉的夜色紧跟着走进北山的门槛。
我仍没有回去的打算，因这夜色突然的凄迷，让漫长的山路变得模糊，像倏然折叠进梦境的飘带，扎紧了些。山下的小溪也消遁了，河岸与夜色融合在一起。我只能辨别那些沉到大地深处的黑暗，他即将在你的记忆中继续前行。
所有的栎树林紧紧拥抱，在山风的吹送中响起波涛。我知道，远处的灯火，忽明忽暗的车灯，像是要努力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寻找到属于自己温暖的故园。 原本是到山上来寻找那棵梨树的，可未曾想到，这棵健壮的梨树早已经老态龙钟，只剩下几根枯枝，耸立在黄昏的山谷。原来的护林人，曾经居住在栎树下，他那柄闪光的斧头，闪烁着惊悚的光芒，向行进山林的人发出了威严的警告。
我意识到，错过了北山的季节，就如同错过了一场盛宴。北山的一草一木都曾经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留下深深的印象。它们生长的姿态曾经告诉我，只有永远不断挑战岁月的践踏和磨砺，才能成就富有的人生。
山林里，野花或在路边的草丛，或在高高的断崖上。它们开放的心情，就是一幅唯美的山水画卷。我远远地坐在石头上，慢慢品赏山林的成员，它们用自己的身体，装点着这座山林，代代相传，繁衍不已。
我的目光与每一棵树木对视，企图望穿它们的心灵。昨夜可能已经新生长出了层出不穷的新叶，庞大的林涛又将多出新的气势。在风的爱抚下，栎树林轻轻地歌吟，轻轻地摇动着细碎的手掌，将内心的绿色翻卷，投向一条生命的河流。无风的时候，它们低头沉思，打量着脚下这片质朴的土地，将自己的身姿高高地映衬在清澈的阳光下。
一些新生的蝇子花小心地在山谷的背面挺立着。这些花朵，花瓣上分泌出粘稠的液体，足以杀死路过的蚊虫。花朵的纯洁不容侵犯，它们即将在山谷的怀抱中走向果实的孕育与分娩。而另一些花朵则敞开自己的笑容和姿色，站在草丛中快乐地笑着，向走进山林的人招手致意。我是爱着这些草木的，因而，轻轻来到它们的身边，或者低头轻嗅它们的花香，舍不得碰触它们的花瓣。
我喜欢春天刚刚绽放新芽的山林，青涩的山野微微泛黄，春天的心机早已被人猜透。这时，一片片的杏花从山野中冒出来，成为绛红的云朵，点缀匍匐在山野的背景上。我那时上山的目的，多半是采摘新鲜的野菜，而眼睛却早已四处逡巡张望，目光落在了多情的花色上，久久不愿離去。
花儿开了终究有谢的时候，花谢了还会有开的时候，而人走了还会回到这里吗？我没有问过自己，而重新回忆在山林眺望和徘徊的日子，你知道山头那些漂泊的云，至今都流落到哪里。
我没有想过离开山林的痛苦，就像是从未体味过离开山林的痛苦。而山林的姿态，却是永远地坐落在我的心里了！
那时我依旧坐在山脚的一块石头上，望着村子上的炊烟渐渐升起，弥漫进北山的深处。一切都将变得如此的深沉，天空的星辰正在头顶上闪亮，一丝冷意扩散进我的身体，我慢慢地起身，朝着下山的路走去。
北山雨季
北山的雨已经格外的庞大。雨声顺着林涛跌宕起伏。
这是一个世纪的雨，走得如此漫长。顺着山脚爬到了山野的草丛上。
不再需要等待，雨随手即来。在云头走走停停，或者忍不住翻开记忆的行囊。我坐在一截湿润的木头上，木头已经长出了葱茏的黑色木耳，像极了不能闲下来的奶奶。一阵急雨开始在山头翻越，越远越苍茫的雨声，挂在空中。白色的信物，落地即是乌有，夹杂着山色的浓重和晨昏，山野间的白雾缭绕和围坐在山尖，仿佛是嗷嗷待哺的婴儿。
我的心有些慌乱。原本是没有这么长时间的雨声，这一次的遭遇如此透彻。雨从天空中的各个方向洒下来，顺着额头攀爬进眼睛和嘴角，夺走了内心唯一的温度。
身体的寒冷开始变成牙齿的颤抖，敲击着碎裂的撞击声。想起那个噤若寒蝉，在雨声包围的高树上，寒蝉收起鸣叫，抖落雨滴，等待着潮湿散去。
再没有比遭遇一场雨更让人揪心了。然而却在山野深处看到了雨中的安静。安静的雨滴顺着栎树叶子向下滴落，形成树林自由的节奏。雨滴在叶子之间层层传递，又不断吸收，擦洗，叶子的光泽更加的翠亮，每一片云朵都在枝叶间摇晃，仿佛手掌中的天空愈加辽阔。
我爱着山林，而雨季同样是我生命中必然的邂逅。
我曾经赶着那头温柔的老牛，在北山的半山腰吃草。老牛垂首在山腰吃草，安然不顾雨滴的沉重。雨滴落在老牛的后背上，黄牛很快颜色变深，变成了一只棕色的水牛。老牛如此的听任天命，对于它，北山的雨已经成为北山的一部分，雨中的它或仰天啜饮，或出入草丛，牛铃传出雨声的沉重。
我在不远处打量着雨，打量着雨中的草丛和山野。在小雨中摸索，山中的雨色被我洞悉。那些栎树林的苍翠，雨中的冷峻、不苟言笑，让我觉察到生活的不易。凡是炊烟潮湿的地方，都有生命的苦难，在生活的季节中繁衍着人间的喜怒哀乐，在白昼和黑夜间潜伏。
这片山林间曾经闪烁着我的汗水。父亲会带着我到这片山上砍柴、挖草药、养蚕或者砍荆条。这些农家必知的劳动细节，如同生命的传承，都把重量交给了我的肩膀。
因为自身的缘故，我的双肩格外的瘦弱。每每扛不起更重的柴捆，都会被父亲数落一番。这时的我，内心充满了愧意。恨自己不能快点长高长大，变成一个粗莽的健壮的武夫。
在更多的农闲时节，我常常独自一人跑到山上来。有时候，到低坡上砍荆条，突然起意，也会义无反顾地到北山上来。
那一天，天色已晚。黄昏的暮色十分苍茫。荆棘的叶子带着微弱的红润，也将沉浸在温暖的暮色里。我在小路上画着字迹，突然想起北山上的那一棵梨树。
我决定上山去，翻越了五六个山头，太阳已经下山了，一切都开始沉入无边的黑暗里。我有些后悔了，但既然已经走了如此遥远的路，便义无反顾地爬上山去。
梨树在黑暗的夜色里孤独地站着，除了厚重的叶子和残缺的枯枝，没有找到一个梨子。我在树下仔细地探寻着，想象着有多少个梨子会突然像捉迷藏般在我身后出现。
回家的时候已是月色满门。我看到父亲坐在门口，问我是不是在小溪沟的山路上写了字。我知道父亲一定是在小溪沟找了我好久，用嘶哑的喉咙在北山的下面喊着自己的孩子。
突然在雨中，我看到那一棵梨树已经淡出了视野，只剩下一座乌黑的树桩。岁月常常不给果树过长的存活时间，常常让山野变得如此的荒凉和空旷。
我呆呆地坐在山脊的一块石头上。望雨，仿佛已经体味到雨的内心。它像我一样执着于道路的行进，在山谷中安放自己未知的命运。 我看到远方的山垭，被浓雾遮挡，一切都是雨打树叶的声音，蚕食着我安静的心。
下山时，我的内心鼓起了新的勇气，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走出这座山坳，走到山外去看一看。
北山之阳
用一片苍凉来形容山野的背面也许更适合不过。多少年的感觉让我摸透了山野的心情。
它的阳刚朝向村庄，那里生长着繁茂的树木和植物。每次上山我都会把目光安放在南面的山坡，那里一片苍翠。在阳光的照耀下，如此的安详，一种新生的力量透过山野的表面，散发出勃勃生机。
我不知为何会爱上这片山野。就像是命中注定，你也许根本无法泯灭对一种事物特有的感情。
山野上的阳光如此的静谧，他们的照耀让我的内心充满了力量。我还在一个内心念头的驱使下，萌发了上山的冲动。这里是我的家园和庭院，不需要向任何人请示，只要是有一种愈发亲近的情感的火花，在内心燃起，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向着北山的那面山坡游移。
山色永远是一种迷离。在迷离中恍惚，在恍惚中弥漫过时光的门槛，越来越厚重，成为时光积累的山河。
我的目光只能散布在脚前的土地上，蚱蜢都四散飞去，带着震动的节奏，落在远处的草丛。只有那些藏在树叶中的小鸟，发出了轻声的歌唱。
歌唱这片大地上的感恩，歌唱日出与日落，甚至那些月光下的阴暗。
北山本来是属于娇小的山脉，与村子南面的大山相比，它如同母亲。而我常常去北山，不只因为它路途更近，而且因为它更适宜我长久的逗留而不迷失。
北山的阳面是葱茏的栎树林，那里树叶长得繁茂无比，花朵开的鲜艳。很多人都在阳面的山林里劳作，他们会在低矮的山坡上开辟蚕场，养殖蚕茧，也会在山林里砍柴，放牛。阳面的树木更新换代的速度更快，低处的树枝不断的干枯，以更加充足的养分喂养上部的树枝，向着天空挺进。
我有好几个年头都经常穿梭在这片阳面的山林中。那是我少年无法泯灭的记忆。面对一座座无法说出热爱的树林，是它在不断地给予这片村庄炊烟，给予它们灶上做饭的干柴，又把树林里的蘑菇和野果无偿地馈赠给物质并不富裕的村民。
我跟随父亲上山的时候，手里常常握着一把笨重的镰刀。上山之前，父亲照例在院中的石头上把镰刀磨得锋利，直到磨出了白色的锋刃，才交与我。
我轻轻地踩在经年腐烂的树叶上，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暗色的树荫覆盖在我的脸上，仿佛能够感觉到树叶的摩挲。父亲把树干上的枯枝砍下来，我在树下把它们收在一起，等到慢慢堆积如山，我们再找来藤条，捆在一起。
少年的我，感觉那些柴捆无比的粗大。因为山上距离村子较远，一般人们都会把更多的柴捆一次性背回村子。我的柴捆比父亲的柴捆细了一半。但对于我来说，依然是一个庞然大物。
背柴下山的时候，我的身體仿佛被柴捆紧紧地挤成一团。我只能咬着牙，一步步向着山下挪动。对于我来说，只要能把柴捆背回家，就是自己成长的磨砺，更是对家的一份责任。
父亲知道我身体柔弱，气力太小。因此，每当我远远的落在后面，父亲都会把自己的柴捆放在路边，折返回来，帮我把柴捆往前背上一段。
我的肩膀如此的瘦小，用手就可以摸到自己的肩胛骨。干枯的树枝压在我的骨头上，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疼痛。这种疼痛，却让我无法放弃。因为，我清楚，父亲的肩头也有同样的疼痛。
除了砍柴，我也会上山漫无目的游荡。这些日子对我来说，很是惬意。任何一片树叶都会在我的眼中变得如此美好。树叶的表情是可以看到的，它们的嫩绿在表情中间，有着一种无法表达的慈祥。山的灵魂就书写在这些葱茏的树叶之间，让我阅读到了山的年龄，无数的日月之光，通过这些树叶的更迭，埋藏进脚下的土地。
有时候，我会不小心进入山的阴面。
山的阴面常常无法看到阳光，幽暗无比，甚至无法看清更远处的树木。潮湿的地面上生长着不知名的草木，地上覆盖着更多的苔藓。在我的印象中，蛇一般都居住在此。任何树叶的响动，都仿佛潜藏着一些冷血的灵魂。
北山之子
只有大地知道，我是它的孩子。我坐在一面山坡上，望着周围的草木，它们的生机感染着整个世界。
很多鸟像我一样孤独。一旦破壳，就选择独立生活，无论前途有多么凶险，抑或是被野兽或者苍鹰抓走。
我听见树叶在悄声低语，一片树叶与另一片树叶相互握手，相互微笑，相互颔首。它们陶醉在风的旋律中，发出了轻柔的歌唱。
唱着什么？一缕清爽的风，点燃了夏的引线。一切都不可阻挡，鲜花从草丛中蜂拥而出，树叶向着边缘不断拓展，黑色的枝脉中夹藏着生命的渴望。
我犹如一棵忘记了年轮的树。生长在一望无际的阳光里。我的青春和善良，就在这片熟稔的山脊之间徘徊。我抚摸着颔首飘摇的无名之花，颔首着季节的阵痛，颔首着内心的热度和感知。
没有人生如此的无常。在一面山坡上，每一刻都有新的生长，每天的枝叶都不会重复昨天，每一天的朦胧都如此厚重。我徜徉在无尽的绿色海洋中，几乎迷失了自我，迷失了自己那颗无言的内心。
我打量着每一棵翠绿的树木，沿着他们的树荫向着山脊挺进。树叶的气息散发出一阵阵清凉，沁入我的心扉。我感觉自己的心轻轻地打开，向着天地间伸开怀抱。我感觉那些低飞的云朵，徘徊在山谷的蝴蝶，仿佛就是风雨不定的人生。
所有的树影如此的迷离。风吹着额头的那些汗滴，那是对生命的犒赏。一切山脉的形状，都延续着无尽的曲折。我的身体也在山间的道路上迂回，阳光闪耀着空气的波纹。
未来的期待，也可能深藏在某一片山谷。或许它坐落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等待着与我的相聚。
那些小巧玲珑的动物，带着自己青绿的翅膀，把自己埋藏在绿色的枝叶下面。当宁静的田野里藏着自己的天敌，山野的安静已经被未知的凶险打破。
我也会在山野的某处遭遇一条蛇或者蜥蜴。蛇的皱纹和独特的形状，无脚的穿行和梭状的头部，让我的内心感到了无边的恐惧。游蛇灵魂一般的影子，飘荡在山谷的阴暗处，带着冷意和不容侵犯的战斗姿态，不经意间打量着你，像是审视你的灵魂。 童年的回忆里，蛇总是在某一个路口守候。当我面对一条独自走过的青蛇，一阵阵惊惧像是无边的林涛汹涌。我站在那里尖叫着，一个孩子的呼喊回荡在山谷。面对一条蛇，一个举足无措的孩子，蛇迅速地逃走，亲人们闻声赶来，只剩下一片荒草覆没的沙地。
有时候，我经常到山坡上去捡蛇皮。蛇皮挂在灌木丛的枝条上，或者依附在沙地上。有的蛇皮已经风干了，有的还带着湿润。据说，蛇皮是一味中药，村里的药铺回收蛇皮，價格不菲。
只是蛇皮轻如宣纸，捡来的蛇皮，满满的一篮子也没有几两的重量。捡蛇皮的过程，大概就是观察一条蛇曾经奇异的习惯，想象一条蛇的再生，带着痛苦，从自己的身体里面走出，重新走进世界。有时候，看到一条长长的蛇皮，我猜测着蛇的年龄，蛇的大小。恍惚间仿佛自己变成了一条蛇，蜕变了空虚的壳，行走在北山的深林中。
山野中的小路隐藏在山崖上。在山谷的阴阳之间，我像是一只孤独的兽，在山间的树林与灌木丛中隐现。
蜥蜴和我一样穿梭在满是落叶的林间。每当我走到一面山坡的幽静处，一阵阵持续的穿梭声音在身边响起。这些落叶的响声，暴露了动物的行踪。凡是有脚行走的动物，踩在落叶上的声音是点状的。据说，在我出生之前的几十年前，村子里的人们曾经遇到过棕熊和野豹。还有刺猬和野獾，这些动物，童年时曾经亲眼看到过，不过都已经是被捉住的状态。小时候，在家中院子里的枣树下，曾经埋着一盒獾油。对獾的想象和理解，大概就是从一盒獾油开始，延伸到深夜的北山。一只肥硕的獾从穴内爬出，缓缓地走向茫茫月色。
现在的我，只剩下内心的空旷。山野更多的是漫无边际的风，往复在栎树林的上空，摇着栎树的林涛，翻滚着墨绿色的海浪。面对北山，我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我，找不到那缕北山的云，找不到曾经与我偶遇的蛇。
走过山岗
我的眼前只剩下一片月光。
也许我是睡去了，但感觉到了光线的游移。山林在四周吸纳去了月色的苍白，留下风声的低沉。
我坐在父亲的肩上，拖着睡梦在山野间行走。仿佛这深夜的行进，就是深醉的灵魂在黑暗的大海上飘移。每一步，都包含着对慈爱的无比信任。
夜色里，一切都仿佛进入了生命之外的世界。麦子或许在河边悄悄地养穗开花，山雀在低矮的灌木丛中低声地梦呓。起伏的感觉愈加清晰，那是重复了无数次的奔波，丈量着父亲中年的沧桑，对自己爱子的依偎。
父亲爱看戏，他到山外的村子里看戏，常常带上我。奔波了七八里的山路，看完了戏台子上长袖的花旦，扎旗的武生，呜呜呀呀的黑脸，听完了悲壮的戏中故事，体味了命运的悲欢离合，直到黑色大幕罩上戏场，父亲才驮起我，匆匆往家赶。
在我的眼里，却未看出戏中的情节，只是看见父亲的眼角，慢慢溢出了泪滴。父亲，也是爱戏的，年轻时做过戏场的梆子手，大概也拉过二胡，敲过锣。有时候，戏台子上的配器手来迟了，父亲也会临时客串一把。父亲在四十之后，有了我。几个兄弟都在遥远的县城及省会上学，自然是我陪伴父亲中年的沧桑时光，因此，父亲对孩子们的疼爱，自然都叠加在我的身上。
就如同这夜色之下，我这个幼小的生命，为父亲山野之途驱赶孤寂。虽然我早已沉入梦乡，但幼小的鼻息在父亲的脖子上安详地呼吸，这也许就是对父亲的安慰吧。我并没有沉睡得一无所知，睡梦中，我却感觉到了夜色的迷离与恍惚。甚至是脚步的深浅，露水的湿重，月色的朦胧，都通过四周的气息渗透进我的知觉。
走过山岗时，父亲时不时地喊一声，娃儿，别睡着。土路上长满了荒草，山坡上稠密的栎树林，阻挡住了头顶的月色，马路更显幽深。
我听到了父亲的喊声，鼻孔里轻轻地哼着，表示我还有意识。父亲加快了脚步，我感觉到他背上的热力，已经让我觉察到了生命的力量。父亲轻轻地哼起了戏词，“考得状元要归乡，我的儿来我的郎……”父亲的嗓音浑厚沙哑，旋即被山坡上刮下来的风淹没。
绕过山岗，村子里的灯光依稀可见了。一片明亮升起在山峦低处，听得到东河的流水，在前方悄悄地低吟。父亲唤醒我，娃儿，要到家了，醒醒啊！我睁开了自己的眼睛。那是一片广袤的宇宙，星空里万盏灯光，发出了刺目的光芒。仿佛听到了村子里的人声，谁家的庭院里发出了明亮的火光。
月色也在背后的土地上，像是刚刚被打开过一个缺口，忽然又把神奇的门关上。土地庙依然坐落在土岗上，月色里的菜园散发出草叶的清香。
走进家门时，父亲把我放下来。我彻底醒过来了，多么和蔼的屋檐，还有熟悉的石阶，到处都映射出院中枣枝的遒劲，仿佛是谁写下的毛笔草书，曲曲折折伸展到草房的土墙上。
我的灵魂，却像刚刚在北山的月色中濯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