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刺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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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猬的刺有多硬,肚子就有多软。
  通常刺猬的故事,都和朋友有关。但筱君记得高中时妈妈和她讲过一个关于刺猬本身的故事。
  那年她十四岁半,刚上寄宿高中。学校是刚成立的区重点,离s城市区大约三十多公里,从她家坐车过去单程要一个半小时,每周只能周六回去,周日晚上再归校。妈妈自然百千万个不放心,但也是筱君自己考的,考上了也就只好将错就错地让她去读。后来妈妈回想起那三年,第一反应竟然是庆幸:幸好你高中不在家里住,那时家里太乱了。
  所谓的乱,自然不在于东西多,而在于人多。筱君妈妈面软心善,从县城到s城打工的老家亲戚基本都在筱君家里落脚,颇有几分县城驻京办的意思。问题是筱君家那时也只租了两房一厅,在一个老小区的一楼,加上筱君的父母、奶奶、外婆,以及一对住了至少一年多的母女,一个筱君的表叔——爸爸失业的姨表弟,常住人口七个,再加上从老家过来找工作的亲戚,鼎盛时期家里最多容纳过九个人,统统挤在那不到九十平米的出租屋里,连沙发上都没法坐——从早到晚躺着光膀子一百八十五斤的表叔。等筱君回来正好凑成十个,够两桌麻将还多。s城是沿海特区,夏季差不多有十个月之长,加上又是一楼,整年燠热得像蒸笼。所有人都在那小屋里辗转腾挪不开,爸爸又被人忽悠得辞了国企工作下海,结果很快和老板彻底闹翻,失业了一年多,天天在家里玩386电脑上的扑克游戏,也算是后世“家里蹲”的先驱了。——又因为他天天在家,没法开源只好拼命节流,为省电不开空调,这样造成的效果,套用一个现成熟语,就是“摩肩接踵,挥汗成雨”。
  高一暑假,筱君在家里天天给爸爸做饭。做完中饭做晚饭,连早饭都要她一早起来去小区的早点摊子买油条豆腐脑。而这还好,给家里无所事事的男人们洗衣服才是更苦的差事。明明都不出门——出门也没钱花——不知一个二个都从哪里蹭得一身油汗。家里用的还是房东不要的旧式双缸洗衣机,每次洗完要动手拿出来放到另一边甩干。整个过程中筱君被迫接触到许多陌生的男人的内裤、衬衣、外裤和袜子,只能一边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拈起来一边恶狠狠地发誓:将来只给自己的男人洗衣服。
  但这是一个十分柔弱的誓言。
  家里面到处是浓重的人味儿,偶尔没人的时候,就充斥着接近回南天的霉味儿和赶不尽也杀不死的蚊群。以至于不管过去多久,筱君只要一回想起那气息,立刻就被拘回了那狭小阴暗的小房间。
  后来她才明白,那不是别的,就是一种城市贫民别无出路的气息。
  那么多人住在家里当然不是长久之计。慢慢地都走的走,散的散,找到出路的一个二个头也不回地离开,事后也从不感激筱君的妈妈。有些人老死再无往来——往好里想,大概是都不愿意面对生命里曾经最落魄的日子,比如筱君那个光着膀子在沙发上躺了半年多的表叔。他本来在机场开大巴,没结婚前挣的钱都买了各种吃食。后来不知怎的也和司机队队长闹翻了——这简直像是筱君父亲那边男性亲属特有的天赋——在筱君家躺了大半年后才终于不甘心地回了老家。此后二十年杳无音信,回老家扫墓时再见面,已经是一个十几岁高中生的父亲,几乎和记忆中完全一模一样,只是从一个年轻的胖子,变成了一个中年的胖子。据说依旧没工作,白天在祖屋二楼睡觉,吃饭时才下楼和筱君一家打个照面,立刻冷淡地调开眼睛,开始用最刻毒的家乡话骂自己儿子不长进。
  要是筱君妈妈早知过二十年还是如此,她当时还会不会答应收留他,帮他?
  当然也有混得好一点的,比如那对母女中的女儿一直借住到读完音乐学院的函授博士,再设法攒钱送礼打通关节,留在了s城唯一的高校教书,隔几年会来筱君家打一次麻将。尽管如此,她妈妈仍永远盯着筱君家日子有没有过得比自己现在过得更好。从这个层面上看,又的确非常像亲戚才有的做派——但她们其实和筱君家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只不过就是同乡。
  当年在这样人挤人的情况下,还永远明里暗里摩擦不断。谁用了谁的东西。谁说了谁一句不好听的。几乎所有人都在找筱君妈妈诉苦、告状,既然她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养家者,是绝对的一家之主,最权威的仲裁者。
  很长一段时间,妈妈也是筱君小小神龛里,唯一的神。
  筱君读高中的那段时间,表舅也过来了。他原本在老家化工厂里当技术员,九十年代刚下岗,就在厂子对面开了一家小吃店,据说味道不错,书记也经常过来吃早点——当然是赊账而且永远不还。后来终于开不下去,来s城投奔表姐。起初在筱君家附近几公里的城中村借钱开了一家小饭店——叫好再来饭店,其实也就是大排档。租不起好地段,就开在市区一个立交桥桥洞附近的农民自建房里,看似是干道调头必经之地,门口却根本没地方停车,也少有人步行经过,客人即便觉得“好”也难再来。因此撑不到一年就宣告倒闭,投资——其实是借钱——失败的筱君家则多了无数盘、碟、碗、筷,以及一种奇怪的不锈钢食盆,不知道原本是做什么用的,造型简陋却坚固非常,用了十几年都毫发无伤。
  小吃店倒闭了,筱君妈妈又想办法让表舅在郊区开了一家文具店,为图房租便宜选址再次失误,离最近的学校也有两站地,没一年也倒了。筱君家里随即又多了无数涂改液、胶水、自动铅笔和签字笔,够她从高中一直用到下辈子博士毕业。
  那么多人靠过来,就像蚂蟥一样附在人的手手脚脚上,甩不脱。就在如此狼狈的境地里,筱君妈妈却每天看上去都兴高采烈,每天下班都会带一点新鲜的时令菜,有时还会买一种蛋糕边回来——家附近的西饼店一到傍晚,就會处理掉白天切剩下的蛋糕边,装满一袋子以远低于正常市场价格卖掉,看上去其貌不扬,却非常好吃。
  每当有蛋糕边的日子,就是筱君秘而不宣的节日。
  塑料密封袋里有戚风、奶酪,也有巧克力蛋糕,边边角角,形状不一。有的苦,有的甜,有的加了薄薄的杏仁片和巧克力碎屑,有的甚至还有水果罐头。就像筱君当时还想象不到来得更富足也更复杂的成年人生。
  那时候筱君妈妈才四十岁不到。筱君再长大一点,才意识到其实那正是妈妈最快乐也最自信的时光。她喜欢自己被很多人需要,喜欢照顾很多人,喜欢人人都说她好,甚至对别人说丈夫配不上自己笑而不语。其他来求助的都是过客,只有她爸才是唯一的,让人嫉妒的永恒受益者。   而筱君从学校回来只能往自己的小房间一躲了之——不管家里塞了多少人,不到八平方的小房间永远是她神圣不容侵犯的个人领土,这是筱君妈妈唯一的执念:即便客厅里睡满了人,也不能染指女儿的房间。而筱君也不是不争气的。高一上学期还是年级一百七十多名,第二学期就猛地开了窍。期中考试前的五一假,她躲在小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复习四天再回校,一跃而至年级第一。而且这第一的含金量还非常之高,九门功课几乎门门第一,只除了英语——分主要扣在听力上。这不能赖筱君,她初二才随父母过来s城,而这边小学四年级就开始学英文了。真要说吃亏,这就叫输在了起跑线。
  但是,另一方面是不是也说明,所谓的起跑线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她是怎么发奋起来的,起因不过是妈妈给她写了一封信。是寒假最后一天收到的,看上去很随便地放在她小房间的桌子上,压在一本书下面。字迹是一度很流行的毛体——妈妈毕竟是当过红小兵的妈妈,龙蛇走笔,又不失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潇洒。内容时隔多年却完全忘了,原件也并没存底,大概是说现在家庭情况如此如此,感到十分抱歉,但希望女儿能够尽量不受影响。无论如何,这封之后不知所踪的信当时的确发挥了奇效,足以让筱君明白要从暑假给爸爸和其他清客洗衣做饭的日子跳出来,只有好好读书。但她当时以为自己不过只是不想让妈妈失望。
  筱君妈妈那时候还没有叫筱君刺猬。
  而筱君在日记里写:我最爱和最敬重的人,就是妈妈。我的愿望就是让她不再那么辛苦。
  从没给她看过。但筱君妈妈当然知道。
  接下来高一第二个学期,筱君每天早上六点就去教室自习。那时她宿舍还有另外一个女生一起用功。前一天晚自习到十一点半再洗漱,躺下差不多都十二点了,第二天不到六点,根本不需闹钟,两个女孩就会在熹微晨光里一前一后醒来,相差不会超过一分钟。再摸黑无声无息地拿毛巾牙刷洗漱,尽可能快地换衣服下楼。
  一个大宿舍住十个人。也就是说,其他八个人都还在香甜的睡梦里,她们就已经开始暗自较劲地比谁更早到教室了。多数时候筱君不如人家快。偶尔第一个走进晨光中的教室,总有格外的喜悦。但随即那女生就无声无息地滑进来了。筱君坐在靠前的位置回头看她,清瘦侧面平得像一张纸,只有鼻子嘴巴倔强地翘起。
  筱君从来没有问过那个女生家庭情况怎样。某种意义上她们是战友。但战友当然也可以不熟。
  她只渐渐发现起太早有一个明显的坏处:犯困。常年睡眠不足的她几乎在所有课上睡觉,包括体育课(边跑边睡),物理课(边做实验边睡)。这样一个“特困生”拿了年级第一,拍成日剧大约会很励志,但对于她而言,却始终只欠一场好睡。
  妈妈对她成绩飞跃当然是高兴的。这样的情况,女儿寄宿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而不管多忙——忙着照顾一大家子人,忙着加班,忙着想挣钱门道和替亲戚想挣钱门道——到周日返校时间,她都会设法赶回来送筱君到小巴车站。从家到车站,走过去十分钟不到。在这十分钟里,妈妈会想办法和筱君聊聊最近看到的新闻。也不知道妈妈和她究竟是不是看的同一份报纸,为什么筱君看到的都是娱乐八卦,而妈妈永远能一眼瞥到最惊悚的社会新闻,什么割肾卖器官啦,女大学生被拐卖到山区啦……对此筱君基本上嗯嗯啊啊,左耳进右耳出。但偶尔,妈妈也会说一点让她动心的事。比如有一次就突然说,听说城管最近不小心打死一个卖西瓜的小贩。
  这应该不是报上说的而来自街头巷议。小巴眼看快到站了,筱君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蓦然停下:后来呢?
  小贩吗?就被打死了啊。
  城管怎么处理的?
  话音未落,小巴已经进站了。筱君紧跑几步上了车,向妈妈招手的同时还在说什么。隔着巴士玻璃,妈妈明显地听不清,有点困惑地笑着,一直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筱君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去小卖部给妈妈打电话。那时候都还没有手机BP机之类,只能用固定电话。
  妈,后来那城管有没有偿命?
  什么后来?哦,后来当然把城管抓起来了,杀人偿命嘛。
  那被打死的小贩呢?
  他一个人来深圳打工,也不知道他的家人朋友在哪里,尸体一直没人认领,也许就扔到护城河里去了吧……妈妈趁机教育筱君:所以我们还是要对家里那些亲戚好一点。万一他们出去也遇险了呢?
  这明显的信口开河却导致很多年筱君看到护城河都有一种不洁之感,仿佛里面仍漂浮着若干无人认领的小贩尸体。而妈妈这些难辨真假的新闻播报,大抵都只为了起到具体的教化效果:不要在外面乱晃啦,不要太晚回家啦,不要多管闲事啦,等等等等。没想到这不小心激发了一个高中女生朴素的正义感。
  就像小时候给筱君说故事一样,永远会被追问“然后呢”。但人生哪里有那么多然后?筱君猜想这才是妈妈最想说的话。
  有段时间妈妈甚至发明了一个永远讲不完的故事,比筱君长大后看的米切尔·恩德还厉害:从前,有一只老鼠进了谷仓偷米吃……
  没等说完,幼年的筱君立刻打断了她:老鼠偷米吃,然后呢?
  然后啊,就开始偷。偷了一粒又一粒……
  然后呢?
  偷了一粒米,又一粒……
  然后呢?
  偷了一粒又一粒……
  怎么老是偷了一粒又一粒?偷完然后呢?
  別急呀。你想想,谷仓多大,一只老鼠多小?它一粒一粒地偷,可不要偷很久才能偷完?
  听上去很有道理,筱君就不再说话了。又过了一会,妈妈发现她睡着了。
  那时候筱君才三四岁。让人吃惊的是这个偷米的故事妈妈竟然讲了数月之久,而不再费心去找其他童话故事,这个故事本身就带有某种永恒的意味。的确,以谷仓之大,恒河沙数无穷尽,无无穷尽。她甚至都想不起来这个故事什么时候结束了。大概听的人不抗议,说的人也总归有厌烦的一天。有一天晚上筱君妈妈终于宣布米偷完了,老鼠回家了,偷米故事就此戛然而止。但其他更有内容的故事筱君却一个都没有记住。   是从这个无法称之为故事的故事里,筱君第一次理解了时间,无条件的信任,等等。
  而整个高中时代,除掉城管抛尸的可怕故事,筱君记得的,就只有刺猬的故事。
  那次是秋天。s城即便到了11月,天气闷热依旧。但小区门口的大妈也开始卖煮好的山东大花生了,煮时还加了八角大料和盐,闻起来很香,难免让路过的北方人生出莼鲈之思。妈妈送筱君去坐小巴的路上看到,就停下来买了两斤。那时候家庭条件不好,除了蛋糕边,其他零食几乎从来不买,而筱君从小最喜欢吃花生,忙着剥开一颗趁热吃了,果仁饱满,满满一花生壳汁水咸中带甜,好吃得让人心花怒放。
  她立刻剥了一颗送到妈妈嘴边:你也吃。
  妈妈挑剔道:咸淡还合适。
  母女俩就这样边剥着花生边闲聊,时间大概是下午五点来钟,天色已渐渐地暗下去,是南国暑热未消的初秋,道旁的高树顶端也开始被西伯利亚吹来的风带得有一丝神经质的微颤。天还热着,但也许马上就要凉了。也许明天就凉。
  上次……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个新闻,很好玩。
  又是什么凶杀强奸的社会新闻?筱君已经有点不耐烦那些千篇一律的道德训诫了。
  这次啊,和刺猬有关。
  就在水煮花生甘甜的余味里,她讲了这个故事。
  你知道伦敦吧。这事儿就发生在伦敦。你知道,伦敦郊区到处都是樹林子。(筱君想:我不知道。但她什么都没说。)林子里有好多刺猬。那年冬天,不知道为什么寒潮来得特别晚,都11月份了还不冷……
  就像我们这儿一样不冷吗?
  对,就像我们这儿一样,完全不冷。刺猬们本来都在洞穴里面冬眠,结果外面越来越暖和,就慢慢地都醒来了,跑出来一看,怎么树叶子还绿着呢!就有胆大的刺猬想,是不是冬天已经飞快地过去了?他正好是一个年轻的刺猬爸爸,回去告诉刺猬妈妈以后,他们很快就生了一只小刺猬。其他刺猬一看,大概春天真的来啦,就都纷纷走出山洞开始生起孩子来……
  然后呢?本来不抱期待的筱君被这个故事彻底吸引住了。
  然后寒潮就突然到来啦。下了好大的一场雪,大刺猬们吓得飞快地回了窝,那些刚生下来的小刺猬就这样被光秃秃地扔在了雪地里……
  这时候小巴士正好也到了。筱君这次比上次听社会新闻时还不想上车,但这趟小巴士半个小时才一班,她只能不情不愿地上去,继续向车下比手势:我一到学校就给你打电话!
  到学校第一件事却必须去食堂吃饭。因为今天出门晚了,虽然吃了水煮花生,也不觉得太饿。通常周日食堂的晚饭菜式最简单,比平时少一半。她胡乱扒了几口,就小跑着到小卖部去。刚打通电话,第一句话就是:后来那些雪地里的小刺猬呢?
  电话那头的妈妈哈哈大笑,仿佛早就知道筱君会追问这个。她说:后来啊,伦敦市民知道了这件事,就自发组织起来,集体去郊区捡那些被爸爸妈妈遗弃的小刺猬。
  捡回去怎么养呢?还是交给它们原来的爸爸妈妈吗?这又怎么分得清小刺猬们谁是谁家的呢?
  妈妈那边好像没想到筱君会继续追问,想了一下:大概就带回自己家养吧。
  小刺猬能养活吗?
  用牛奶……和小米粥,应该可以。妈妈这次肯定地说。
  英国伦敦也有小米粥吗?筱君想。但已满十五岁的她决定不再像以前那样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在她的想象里,成千上万个英国家庭已都在用熬好的牛奶小米粥喂那些眼睛都没睁开的小刺猬。这太可爱了。她想她这辈子都会很难忘记。
  筱君上大学后有机会上网了,还真的去查过刺猬的习性。竟然和妈妈说过的差不多。
  “刺猬是一种性格孤僻的异温哺乳动物,刚出生时刺软目盲。住在灌木丛内,胆小易惊、喜晤怕光、视觉听力不佳,嗅觉灵敏。行动迟缓,昼伏夜出。杂食,有时会误食被杀虫剂杀死的虫子而中毒身亡。因为无法稳定地调节自己的体温,使其保持在同一水平,所以在冬天时有冬眠现象,体温会下降到6℃,在这种情况下,刺猬是世界上体温最低的动物;提前结束冬眠则有可能导致饿死。”
  筱君因此还知道刺猬很难作为宠物豢养。到北方上学后,却发现这是常见的野生动物,甚至被北京人称作八大仙之一,主管财运。家宅进了刺猬,是吉兆。——倘若环球同此迷信,那么难怪伦敦人民要巴巴地把小刺猬接回家,就好比接财神爷。
  而她自己只在野外见过刺猬两次。
  有一次,那时她已经到了北京读研并且快毕业了,一个晚上和女友在校园里闲逛。突然发现草丛里一团蠕动的什么,立刻就反应过来:刺猬!
  走过去,刺猬却并不跑,原来是要横穿过一个铁栏杆,因为太胖被卡住了。
  筱君蹲下来,大胆地用手把它往外栏杆推。刺猬安静得像一只蹲着的鸡,任由她动作,没缩成一团,也没作势咬人。竟然就被她推过去了,这才突然猛醒似的,迈动短短的细爪飞快消失在灌木丛的尽头。
  筱君这时已经二十五岁。从大学开始,她就开始和妈妈很厉害地顶嘴了。
  从要不要考研,到恋爱对象的确定,到读完研后要不要回s城,总而言之,任何事都值得母女俩发生没有硝烟的战争。甚至吵到互挂电话。筱君家的过客们早就消失了,爸爸有了新工作,表舅也终于找到了挣钱的门路。最艰难的时刻早已过去,但筱君妈妈的神圣光环,却也悄然随之消失。
  筱君开始和其他人一样批评妈妈对人太好。工作中容易被人欺负,生活中更容易被最亲密的人压榨。人善被人欺,“坏人都是好人惯出来的。”经过长年累月的观察,她如是斩钉截铁。如果采用这个逻辑,那么外婆,爸爸,表舅,乃至于她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坏就变得可以解释。这是妈妈向长大后的筱君诉苦得不到谅解的后果,也是筱君青春期必然发生的叛逆。仿佛一夜之间,妈妈就变成了一个脆弱的,会在半夜吞声饮泣的更年期失败者。在单位里被领导排挤,被下属恩将仇报。买集资房差几万块无人可借。一直以来尽量照顾老家亲戚,但斗米养恩旭米养仇。受过恩惠的亲戚们并不念好,只斤斤计较有什么事向之求助了却没有成功。   “这就是妈妈当滥好人的代价。拼死拼活帮过那么多人,到底有什么用?不害你就不错了。”
  仿佛为了和未来可能同样绥靖的自己划清界限,筱君说话又快又急,句句戳心窝子。
  妈妈有时候会辩解两句。有时候就笑:你是刺猬,不和你说。
  刺猬这个名头就是那时候叫出来的。筱君从二十岁到三十岁,是属于刺猬的整整十年。有时候她想,也许就和那个刺猬的故事有关。妈妈讲故事时只觉得刺猬爸爸妈妈被骗好玩,却从没有想过那些被丢弃在雪地里的小刺猬怎么想的。长大以后,又会不会心生怨恨。
  在青春期的尾巴梢,一直对原生家庭习焉不察的筱君这才猛醒过来,仿佛温室的玻璃罩子一下子被拿开了。记得高考前夕回家,妈妈说他们房间有空调,让筱君过来一起睡。半夜筱君发现空调被关了(一定是被爸爸)后热醒,打开灯,眼睁睁地看见三只蚊子以极慢速度从蚊帐外叮上睡床边的爸爸身上不同部位开始吸血,原本干瘪的肚腹很快就饱胀起来。像仍然在噩梦里醒不过来似的,她不知道应该先拍哪只,只能够一动不动地看,浑身如过电般起了一身细密的鸡皮疙瘩。三只蚊子最后都全身而退,一前一后地施施然飞走了。
  筱君在发誓不再洗陌生男人衣服之后第二次立誓:长大以后永远不再住一楼。
  以及她对自己都没有明确说出口的:永远也不要活得像爸爸妈妈。尤其后者。
  不知是蚊子惊魂,还是睡了平时没机会睡的空调房,筱君第二天感冒了。這一病非同小可,直接导致了高考期间发高烧,没考上第一志愿。考砸后才知道原来早有一堆人等着看笑话。整整三年没说过话的同班女生,等筱君考上同一所省内重点才过来笑嘻嘻地说:这学校你说高二就能考上的你记得吗。我们都一直等着看你考清北人,最不济也是复旦。没想到最后还是殊途同归。
  筱君平静地看着这个女生。没有反唇相讥,没有哭,只默默转身走开。据说人有一种自动保护机制的能力,遇到伤害和侮辱时就会开启。
  她是又过了好些年才知道,其实第一志愿的学校来找过妈妈,说分数相差不远,交五万块择校费就可以了。妈妈以怕她上大学被同学歧视为理由,拒绝了。
  但筱君一听就明白了,只不过就是那时家里并没有五万块钱。所以妈妈都连让她知道的机会都没有给。如果不是要养表叔、表舅、外婆、奶奶……和那么多闲杂人等,如果不是爸爸常年没有工作,如果不是一年到头永远在外婆的压力下要给老家的亲戚寄钱……家里明明是有条件搬到稍好一点的楼层去的。也不至于一直买不起房,更不至于五万元都拿不出来。本科在第二志愿的第二专业——因为填了服从分配——她读得痛不欲生。
  有些指责后来忍不住说出了口。有些则一直压在心底。那些年筱君动辄竖起浑身的刺,但刺不向外,只永远向着妈妈。
  她有时也会心软觉得自己不应该对妈妈太严厉。转念一想,“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那还不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一切归因对方是最简单的,这样才能够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又过了好些年,筱君毕业了,因为研究生学的是新闻,又因为北京是政治文化中心,或者别的比如渴望逃离原生家庭之类的理由,她顺理成章地留京,进了一家报社,到了适婚年龄,也和看上去最合适的人结了婚,只是一直没要小孩。这也许和她后来没那么崇拜妈妈了也有关系,她想。做一个像妈妈那样的人又有什么好?还不是从一开始渴望解救全人类的理想主义,变成后来满怀愤懑,甚至无法得到身边人认同的自顾不暇?那还不如一开始就自私自利一点,哪怕当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呢,和周围人的界限划得泾渭分明,这样至少谁也不要想占谁便宜,也好过付出了一切又觉得不甘。
  反正殊途同归。反正每个人最后都会厌烦做一个正确的好人。
  筱君三十岁后的某一天,突然发现自己每天都顺路送同事到地铁站——因为自己是在北京限号前买的车,而周围同事大多没车,也摇不到号。开始对烘焙有兴趣以后,又经常做了蛋糕带到单位请同事吃,甚至还会根据每个人不同的要求改变甜度和配方。朋友聚会时也会主动承担起送最远的女生回家的责任,如果当天限号,也会主动问一句到家了吗。而对方经常过很久才回,却很少有人同样关切她。有时甚至也会送男同事。她好像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需要照顾的那个人。而等她终于意识到这一点,起因是有一次下大雨。她又习惯性地问同事要不要去地铁站?隔壁办公室的人刚好都没有走,两个都是长辈。她心想,说是送去地铁站,要是一会雨还没有停,索性就送人家到家吧——反正都住得近。但她也不好意思明说。只能等人家上车再建议。就像每次在路上给乞丐钱,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次都比对方更不好意思。同时还要严厉地质问自己:你是不是只是为了自己良心好过?你是不是假装自己是个好人?你是不是有一点像妈妈,先用道德绑架自己,又绑架别人?
  但她已经习惯了。所谓习惯的意思,就是已成自然,无法可想。隔空喊了一嗓子,人家也都高高兴兴地答应了,说一会走的时候叫她们。然后筱君就开始自顾自地关电脑,去茶水间倒茶叶,洗杯子。回来的时候她看了一眼走廊的窗外,仍然大雨如注,步履遂轻快起来,觉得自己多少帮了人家一点忙。可能是雨声太大了,对面的同事完全没听到她回来了。她突然听见其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压低了声音说:你说曾筱君天天这么助人为乐的,到底图啥?
  图人缘儿好呗,哈哈。又不是领导,没必要走亲民路线吧,难不成还让我们举荐她上“感动中国”?
  那不成,这点儿事迹最多感动报社——不过咱也别以小人之心度人君子之腹了。这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大概就真的有这种人吧。
  我不禁要问,这种人到底又是什么人?
  ——嘘。人家好像回来了。
  筱君好像完全没听见似的继续在这边手脚不停,整理东西。自动保护机制似乎又开启了。她收拾好桌子,整理好茶杯,浇了花,还拖了办公室的地。又过了好一会,她才笑着问:能走了吗?
  雨这时候其实倒也小了不少了。筱君平时怕她们淋湿,还会专门跑去停车场开到报社大门口来。但今天她没去挪车。但是同事们上她车的时候照样千恩万谢,在车上照例又聊了一会儿八卦。筱君一直没说话,她们似乎也没发现。是到后来她觉得有点太明显了,才勉强接了个话头,大家都立刻如释重负地笑了。   等她们下车后,她说:明天见。开走后自动保护机制才突然失灵。她也想问最后那问题:那么,她这种人到底是哪种人?
  雨势又慢慢变大了。是五月春夏之交的暴雨,下得就像要把整个春天积累的不快一股脑儿丢下似的。她在雨里慢慢地开着,看到红灯就机械地停下来。看到绿灯就机械地往前开。等开到第五个路口才总算缓过来了一点。她到底是哪种人?不过就是,和大多数人不大一样的人。反正也不期待回报什么,反正也并不觉得真的是朋友。既然不是朋友,也就不必真的伤心了吧?
  她这次连此后不再带同事回家的誓言都没发。她知道如果雨真下大了,自己做不到的。
  又过了好一阵子。筱君发现自己的精神胜利法使用得越来越频繁。推荐其他部门的年轻人做什么,反而被人说成拉帮结派。有新同事来,觉得人家孤零零的没人搭理,稍微表示点好意,又被人说是小恩小惠收买人心。怕遭人非议,一直和新来的领导不怎么走动——又有人说,她是前领导的旧部,是对今上不满。又有人说她是故作姿态。
  她知道有人始终不能明白自己——更不会喜欢。人总是不会喜欢那些和自己太不一样的人吧。一句话就定性了:太装。
  回去和丈夫偶尔说起这些,他总是取笑她对人的心太重。她问心太重又是什么意思。
  他说,有些人就是不值得你对他好。都是成年人了,都有防御心的。你对人稍微冷一点,保持安全距离就好。
  不是這样的。筱君想。其实也不是对人有什么心,可能就是喜欢对人好。她当然知道职场也有所谓刺猬理论,“刺猬在天冷时彼此靠拢取暖但保持一定距离,以免互相刺伤的现象。在管理学中,就是强调人际交往中的心理距离效应”。说白了就是《论语》里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但筱君一点都不喜欢这句话,这个理论。这与她喜欢的,所有伦敦市民集体出动去郊外树林子里捡小刺猬的温馨场面全然是两种画风。两个成年刺猬对峙,观望,小心翼翼地靠近彼此,只因为需要一点对方的体温——这太斤斤计较了一点。也太“大人”了。
  倘若不提少数刺心的话,事实上她得到的善意友情也远较一般人为多。比如有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同事就说过:如果我们单位大逃杀,我只敢和你待在一起。
  她明知故问:为什么?
  因为相信只有你绝对不会害我啊。——不过还是算了。
  又怎么啦?
  你这种人一点自保能力都没有。和你在一起是不会害人,可也没什么用,搞不好还会冒傻气连累队友,死得比别人更早。
  筱君窘道:是赵辛楣说方鸿渐的话——“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么?
  那倒也不至于。那姑娘哈哈大笑:至少你会开车,能聊天,知道全北京最好吃的日料在哪,品味也不错。大逃杀什么的又不是每天都有!而且,不是最信得过的人还是你么。
  筱君就重新高兴起来。顺便又被提醒每年生日总会有满屋子人过来给她庆生。收到的礼物也最多。差不多整整一个月都在收礼物,各种同事、同学、朋友,甚至还有去了澳洲的发小千里迢迢寄过来。虽然大多数礼物都是“方鸿渐”,但是放在那里看看也是高兴的。
  而与此同时,筱君妈妈也正在南方的S城一日日年华老去。因为一直想当老师却阴差阳错当了一辈子公务员,她退休后自己开了一家少儿教育培训机构,专门叫了表叔过来帮忙。奶奶去世了,而外婆还在,只是记性越来越差,经常逼着妈妈给老家亲戚重复打钱。也有亲戚想参股的,但没多久就嫌挣钱少,回去后又宣扬筱君妈妈管理不善。筱君妈妈一开始的雄心万丈,因为经验、资金和师资的多重缺失,投入无数却收益无几,就和曾资助表舅开过的餐馆、文具店一样经营惨淡。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真的没有任何私心……
  筱君听不到也就算了。听到一定会冷冷地补一句:所以妈你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
  那你还不是。妈妈现在也会反唇相讥了。
  所以我根本就不尝试啊。我们这样的人对钱没概念,怎么挣钱?你以为钱那么好挣?它也知道什么人真正喜欢它,才不会天上掉馅饼。
  但筱君妈妈不为画饼,只为骑虎难下。最困难的时候她甚至企图拿筱君的高中成绩单做招生广告——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偷偷复印的,而筱君对此只有冷笑:拜托,一个排名老七的区重点十几年前的年级第一,又不是什么名人富豪,究竟有什么号召力?而且我当时成绩好和你们机构有什么关系?
  但筱君一边嘲笑,一边暗惊地发现自己越活越成了妈妈的模样。妈妈是为了养活舅舅和几个比筱君还小许多的员工才退而不休,而她上班又为了什么?也只不过为了和谈得来的同事在一起,再互相打打新闻理想最后的鸡血,边笑边骂地一日日煎熬下去。她甚至想,要是自己有一天都不相信这一切了,别的人怎么办?
  像她们这样的人,大概还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所有的好与坏,所有的骄傲与痴心,所有的目下无尘和不容于世,皆来源于此。
  而她的高中过去多少年了?以为早远离了的家庭阴影此刻卷土重来,爱过的,恨过的,竭力划清界限却终于宣告失败的。此刻她正大步走在妈妈的老路上,重复同样的辉煌、危险、狂喜和虚无。——但再给她一次机会,恐怕仍然会犯和妈妈一模一样的错误。
  妈妈六十岁生日那天的傍晚,筱君给她发了信息祝生日快乐。没回。又打电话过去,没打通。之前妈妈倒是问过她最近有没有可能来s城出差,她一口回绝了——也就只有对妈妈才能做到这样清坚决绝。她说,我很忙的!反正我回去你也总在忙你那些事!你不要做梦让我去给你那个机构讲课!
  但她其实早早就订了一个巨大的红丝绒慕斯蛋糕。最好的品牌,足够十个人吃的,直接快递到她公司里去。她知道有时候妈妈也未必不虚荣——至少能理解虚荣这回事。筱君还在读书的时候,有一次赶上情人节,妈妈吃饭时突然笑着说:今年的玫瑰花肯定不好卖了。
  筱君问为什么。
  妈妈说:你没发现今年情人节是礼拜天啊?那些公司的女孩子肯定就不要男朋友买玫瑰花送到公司里去了呀,当天的花那么贵,两个人还不如省下钱来吃一顿大餐。   那也许是筱君漫长的后青春叛逆期开始之前,最后一次发自肺腑地钦佩妈妈。不,似乎还有另外一次。那年春节筱君已经读研究生了,那个借住过她们家的母女又来打麻将。那时候外婆的老年痴呆还不太严重,所有人给她的压岁钱一千两千的也都好好地收起来。但到了临睡前,她突然说少了两千块钱。大家开始一通乱找。那天家里偏巧还住了离婚后一直单身的姑姑,那妈妈知道只有自己母女俩是外人,急得赌咒发誓:这可怎么说得清!要不然你们来搜身!
  妈妈就笑着说没事,肯定是我妈老糊涂不知扔哪里了。大家都洗洗睡吧。
  到了第二天早上,外婆一打开衣柜门就喊起来:红包原来在这里。所有人都放下心来,皆大欢喜地吃了早餐。但筱君心里却有点疑惑:明明昨晚上她第一个找的就是外婆的衣柜。等所有人走了,她悄悄去问妈妈,妈妈笑道:我知道不管怎么样都会找到的。
  筱君嗤之以鼻:妈你就这么相信人性。
  我是相信就算是有人拿了,也一定会放回去。
  那为什么不直接揭穿?太可恶了,都认识这么多年了。
  那她以后怎么面对女儿?不过就是一时想岔了。刚好这段时间她家出了点事,又以为你外婆老糊涂了,没数。
  又说:都过去了。你以后不要再提。尤其是你爸,他嘴上没把门的。
  这件事筱君的确没有再提,但记了很多年。这简直就像“楚庄王绝缨”。但是她知道妈妈又不是要别人为她攻城略地,只是希望大家能面子上过得去,继续亲亲热热地来往。
  这一天筱君因为打不通电话开始胡思乱想。大约是妈妈生她气了,人生有几个六十大寿,唯一一个女儿还不回来。又或者那蛋糕没及时送到她公司,她当着下属失了面子。还是遇到其他什么事了?她陡然间意识到这个熟极而流的十一位号码总是只要三声就接通,而那边熟悉的声音永远报喜不报忧。
  她不安了几刻钟。到了晚上又打了一次,还是不通。到第二天早上依旧没信息,她终于真正紧张起来,一大早就拨通了爸爸的电话。相对于妈妈的而言,这是一个生疏得多的号码,虽然这些年她故意要气前者,经常格外地表示更理解后者:他这么胡作非为,还不是你惯的?……但父女俩终究是不够亲密的。毕业前夕,筱君有个大学舍友突然吞吞吐吐地问她是不是单亲家庭的小孩?她问为什么。舍友说:因为我发现你四年来几乎从来不提你爸。
  对于爸爸,也许筱君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那个一直给他做饭洗衣服的高中暑假,以及他永远在家里如同困兽般来来去去,却从不和女儿交流的低气压里。像小孩子一样被宠坏了的爸爸。像老顽童一样肆无忌惮的爸爸。永远和筱君一起争夺妈妈注意力的爸爸——还在想着,电话已经通了。筱君硬着头皮问:妈呢?
  这也是她屡次打电话回家时如果爸爸接起,最常说的一句话。通常爸爸也会立刻告诉她妈妈在不在。这天他却格外多说了几句:你妈妈昨天向你诉苦没有?
  没有,我发信息祝她生日快乐,没回。
  昨天晚上她带你外婆提了好大一个蛋糕去舅舅家庆生。路上下大雨,她一直叫不到车,我又在修车子赶不过去,她后来说,这是她最不快乐的一个生日。
  她为什么要去舅舅家过生日?舅舅干嘛不來我们家?
  她说舅舅家人多,你表弟又刚生了小孩,不要他们过来。那个蛋糕她说不给员工吃,一家人一起吃掉最好。
  筱君悔之晚矣:早知我就直接写舅舅家地址了!那个蛋糕是双层,好重的。
  所以后来在雨水里打翻了……
  啊?
  她一手要扶着外婆,一手还要提蛋糕。可能还有一些什么别的给你舅的东西,你知道你妈这人的,反正就是一辈子生怕占人便宜。最后蛋糕摔了,她骂了我一晚上没及时赶到。
  筱君想,很好,这位女士脾气好了一辈子,终于也会骂人了。骂人就不会得癌症。一边说:摔碎了就摔碎了,没关系的。
  哎你不知道她多伤心。她说,崽宝花好多钱给她买这个蛋糕。上面还有两个刺猬……
  筱君订的蛋糕上的确有刺猬。被妈妈喊了这么久刺猬,两个人也吵了差不多十年,她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刚好看到有这图案。
  你妈后来难过到关了机,任何人电话都不接。昨晚上翻来覆去的也没睡好。要不现在喊她起来?
  筱君听见自己瓮声瓮气遭:不要,你让她多睡一会儿。
  哎好像已经醒了——
  她赶紧挂断电话。
  倒不是耍酷,是没想到自己在哭,哭得根本没办法再说话。上次这样哭还是高中吧,家里人最多的那年,她有一次突然梦见妈妈死了。那次正好是周末在家,她光着脚从梦里哭醒,立刻去敲妈妈房间门。一开门就立刻扑到她怀里哭了。——这次就和那次一样,但自己早已是个成年人了。
  像妈妈那样过一辈子也没什么,没办法,有些人对人世的爱就是过于充沛且不知悔改。还有些人天生只能从一些无哪小事里得到成就感,比如分发蛋糕边给所有家里住的人。比如被女儿当成超级英雄,编什么故事对方都信以为真,实际上却是一个无枝可依的疲惫的中年人。到老了,没用了,像同样帮了一辈子人的外婆一样,渐渐忘记别人,再被大多数人忘记。
  但她快乐过,筱君十分确定她快乐过。就像自己这些年时常清楚知道的自己。
  文珍,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小说集《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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