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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是人文荟萃、百年树人之所,大学的建筑往往有着象牙塔傲视独立的精神,引领不同时代的思潮,不断培养一代代精英。丘吉尔曾说:“我们塑造建筑,然后建筑塑造出我们”。当我们凝视这些建筑、沉浸在这些建筑里时,新的管理思想也在其间酝酿与张扬。
建筑中的历史传承与时代精神
de Vaujany and Vaast(2013)曾对巴黎多芬大学(Paris Dauphine University)的建筑做了一个定性案例研究。该大学是一所成立于20世纪60年代后期的法国大学,前北大西洋公约组织自成立以来一直就把总部放在该校。两位管理学者的研究发现,大学的建筑与空间往往会反映制度逻辑,不同时期的建筑往往反映不同时期的制度印记(imprint)。例如达特茅斯学院主建筑的图书馆(见图1a)是一个新英格兰风格的钟楼,虽然建于1928年,作为私立八大常春藤联盟之一,反映的是1769年利扎维洛克牧师的创校初心,大学作为人类的“文明之光”,探索的是天人的神圣终极关系: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又到那里去?
创建于1915年的金陵女子大学(现址为南京师范大学),出身为教会大学,校董会聘请美国建筑师墨菲(Murphy)设计, 有第一代中国杰出的建筑师吕彦参与,红墙绿瓦、雕梁画栋,成为“东方最美丽的校园”,和校训“厚生”一起,体现的是当初这些来自西方教会精英对中国文化的深切理解。解放以后,南京师范学院院长陈鹤琴邀请建筑学家梁思成参与设计,传承古朴庄重的中国古典风格。到上个世纪80年代,又兴起一些新的建筑,仍然延续了民国建筑的风格元素,将古典建筑的中央对称、走廊婉转体现得美轮美奂。
哈尔滨工业大学的前身是沙皇俄国在1920年创办的哈尔滨中俄工业大学校,建校之初主要是服务于海参崴到满洲里的中东铁路的建设与运营。新中国成立后,哈工大被确定为学习前苏联高等教育的样版学校。哈工大办学受到前苏联的全面影响,不仅体现在办学理念、教育思想等方面,也体现在哈工大的建筑风格上。哈工大主楼(见图1b)是哈工大的精神象征,是典型的前苏联折中主义建筑风格,主楼外观的“高大、庄严、厚重、均衡”与哈工大“规格严格、功夫到家”的校训相契相合。哈工大的办学理念与管理思想都能在其建筑风格中找到影子——朴实、严谨、厚重。哈工大被誉为“工程师的摇篮”,哈工大主楼的建筑风格和所反映的精神内核则是工程师群体形象的写照。
同样,合肥工业大学屯溪路校区主楼(见图1c)也是典型的苏式建筑,建造于1955年,由前苏联专家布斯洛夫担任总指导。主楼高7层,两侧相连的东西教学楼分别高6层,完全对称,总长500米,气势恢宏,是合肥市当时最高的楼房建筑,建成时这种规模在全国也较为罕见。而主楼南边的小花园,则是典型的中国式的园林风格,亭台楼榭,错落有致,体现出东西方文明、科学与艺术的和谐统一。故而有几句杂咏:
校园燃红,缤纷覆地;
水印石刻,任尔东西。
气象云吞,集结主义;
倩影疏离,佳人可期。
到了上个世纪70、80年代,则是美国“迷惘的一代“、”失落的一代“,各种后现代派的思潮也反映在校园建筑中,最有趣的是野兽派、立体派的风格也在建筑中冲撞出来,这些建筑用交错叠放的垂直或平行线条,对建筑进行碎裂、重新解析、重新组合,从而用率真的直线、浓重的色块表达出强烈的个人感受。图1d是罗威尔麻省大学的Olsen Hall,建成於70年代,有着这个时期强烈的个人主义表达,从管理思想上看,也表现出这个时期后现代转身中个体对自由的探索、对传统的反叛。
到了9 0年代,中国政府与欧洲联盟于1994年联合创办中欧国际工商学院(CEIBS),地处上海的校园本部一二期建筑堪称全球商学院中独具特色的校园,由贝聿铭·柯布·弗里德建筑师事务所设计,总体规划师伊恩·贝德(Ian Bader)对中国传统建筑很感兴趣,他“希望这个校园能与浦东那些以自我为中心、炫耀造作的大楼形成对比”。贝聿铭的风格自然随处可见,苏州园林式的庭院、围墙,灰色菱形的花窗、青砖白墙,以白色为主调的建筑,中西交融的贝氏美学折衷主义时时提醒着管理学中的中西方情境差异和相互融汇。
这一风格最集中地体现于L型中央庭院和6米高连拱长廊,其肃穆有修道院之感。L型转角处的塔式图书馆有24米高,不仅增添了层次感,更成为整个校园的物理和精神中心。在夕阳照耀下,行走在图书馆(见图1e)门外长廊,心情可以与湖面的波光潋滟相合。庭院中规整严密的草坪,建筑物层高和墙面严格的模数化管理(如控制为1.4米的倍数),富有韵律感的青砖和漏窗以不小于1毫米的误差施工,所呈现的数学和几何之美更是严谨的西方理性与科学管理的体现,将建筑中的秩序与柔和得到完美的结合。三层楼高的教学中心呈现U型,中间是与总体轴线成45°的露天中庭,与开阔的中央庭院相比静谧精致,两个院落之间富有江南厅堂情趣的畅厅被科布称为Forum(论坛),既有罗马市民广场民主争论的古风,也营造出中国文人雅士对着庭院高谈阔论、吟诗作画的意蕴,中西管理者的民主与个人修行等在此默默呈现。
新世纪以来,大学的建筑更加现代,特别是新材料、节能玻璃的大量运用极大地拓展了建筑设计师的空间策划,例如建成於2017年的罗威尔麻省大学商学院大楼(见图1f)。玻璃的特性反映在管理思想中,就是注重公开透明、自由讨论、较少层级,设计师可以在室内大量运用自然光线,鼓励协作和沟通,帮助建立一个自然的学习者社区,提升参与者们的创造激情,而建筑本身也成为一个鼓舞开放与透明的创新故事。
有趣的是,徘徊在各个校园,都可以看到这种古典与现代建筑的并列,旧有建筑与后现代的建筑如何和谐相处?如何既保持传统,又弘扬时代精神?这些悖论也启示我们的学生在继承与创新中发展批判性思维,既传承古典,也能面向未来。
厅堂扑面而来的沉浸感受
在登堂入室中,厅堂往往是建筑与人直接接触的第一体验,直接让人产生共鸣,生成新的意义。这里列举出一些大学的大堂:西安交通大学管理学院大楼(见图2a)的设计理念很类似于西方的宴会厅。无论是从一楼大厅抬头观望,还是从二楼平视,光彩夺目的水晶吊灯、精心打造的欧式宫廷剧院场景,仿佛置身于一场中世纪欧洲贵族的宴会之中。同样,华东理工大学商学院新大楼(见图2a2)的大厅也是富丽堂皇、雍容雅典。
罗威尔麻省大学商学院的大堂(见图2b)则营造出另外一种节奏,橘红色块的大胆明快、中庭悬挂的交易所股票报价变化、第一层股票交易实习教室、里面一字排开的彭博终端机都表现出浓郁的商业氛围,使人忍不住加快步伐。
达特茅斯学院Webster Hall(见图2c)建造於1907年,本来是一个剧场,但1997年重新改造成一个收藏珍版的图书馆。古典的吊顶、上层包厢走廊和现代的玻璃相映成趣,在里面读书既有一种历史的厚重感,也会有未来的穿越情。
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酒店(见图2d)的建筑外貌具有非常典型的包豪斯风格,造型简洁、利落。在形式和功能的纠葛中,一眼看上去,似乎完全遵从了形式服从功能的理论主张。但进入这个酒店的大门却不够包容,首先你会在酒店门口惊讶于门本身尺寸设定的修长优雅特性。0.6米的开扇,膀大腰圆的教师和学生很难顺畅通过,时刻提醒行人身材的重要性。其次是一扇门所表现出的坚韧性,正常开门的力度大致在40N左右的力度,相当于4公斤的力量即可,而此门的开合力需要接近9公斤(见图2e)。在公共空间设计、规划中,在功能性表现上,特别需要关照弱势群体,比如是否考虑残疾人、老人、女性、儿童的便利性?贴心的设计,能够给行人带来温暖的感觉。大学是有容乃大之所,需由包容天下的气概。从这一点来看,光华管理学院酒店的门,从另外一个角度去锤炼企业家的心性。在磨砺中,锻炼商业人士的隐忍态度,使大家在生活中坦然地接受各種不完美。
点线面中展现的世界观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往往从点、线、面的各种组合中让人感应世界。我们再来看四所大学管理学院走廊(见图3a、3b、3c、3d),各具特色。走在这些走廊中,有的明快、有的古朴,感受四季不同光影的变化,期待与不同的人偶遇,交流激发各种新奇古怪的创见。同时,走廊的无障碍配置展现出灵活的社交空间,可以鼓励小组互动,营造非正式的学习交流机遇。
建筑和景观中的直线体现的是管理中的规律,而圆形则体现了管理中的创造与柔韧。现代建筑也大量应用圆形的元素。曼尼托巴大学Asper商学院(见图3e)的外部结构是流星般的长尾椭圆,堪萨斯城密苏里大学商学院创业大楼(见图3f)的内部大堂则大量地应用曲率,创造出流动的韵律,让人忍不住低吟浅唱。
西安交通大学管理学院大厅内有堵墙的设计(见图3g)也充满意境,设计者想表达的是“道——以文化建设为主题,融汇与发展传统文化,展现现代化管理的人文特点,运用‘太极’、‘五行’、‘六艺’的图形符号,构造以‘道’运筹的格局,在无序中求得有序,打破方圆自成规矩。”
教室与传道授业
教室是传道授业的重要地方,其后面的设计理念也投射出教学方式与师生互动关系。例如,图4a是一个典型的中国管理学院的传统教室,非常适合教师一人在前面授课、几十个学生在后面听讲。交流往往是单向的,填鸭式的,营造出师道尊严的层级感,其实不利于师生之间的双向互动。《经济学人》杂志的茶馆专栏甚至批评中国的真皮座椅设计,认为这种座椅让身体陷入太多,舒适地反倒不愿意起来,在中外谈判中往往会降低双方的谈判节奏与效率。
图4b展示的是美国传统商学院中案例教学中的U型研讨教室,在这种教室,教师往往成为主持人、领航员角色,引导学生讨论,她也可以对三个方向的学生们交叉提问,让学生之间不同的观点相互交火,从而激发学生对案例的研讨激情。哈佛商学院在上海的培训教室据说是全面复制了波士顿教室的设计,包括墙上的闹钟都是美国进口的。
中国的许多教授也发现90后、新世代的学生对传统教课方式已经失去兴趣,而是热衷于参加创业比赛和文娱体育活动,缺课和课堂分心现象严重,或许引进新的教学模式要从重新设计课堂开始。图4c展示的是更新型的现代教室,与U型教室中教师的中心位置不同,这一设计完全是翻转课堂、以学生为中心的,教室空间灵活布置,课桌是可移动的,特别适合小组团队协作。每个课桌边的电子屏幕则利于富媒体的捕获、分发和切换,鼓励学生之间的电子分享。内饰则以浅色和明亮为主调,利于头脑风暴,培养乐观和创新的精神,室内玻璃允许在不同教室空间之间共享光线,可以在教师与学生间创造出主动分享、透明沟通的气氛,使教师可以尝试各种“翻转课堂”的各种体验式教学活动。
管理大师西蒙在其开启AI时代的巨作《人工科学》序言中强调了对人类设计的重视:“工程、医学、商业、建筑和绘画不是关注必要的事物,而是如何依情景而变;不关心它们是什么,而是它们在设计中成为什么。创造一门科学或设计科学,和创造任何人工科学一样,有无限的各种可能性。这两种可能性是一致的。”从建筑中我们可以更好地感悟设计之道,体会人类的设计如何影响我们自身的管理与组织模式,设计成就了新的机遇。我们不禁思考:为什么我们不能创造更加舒适的建筑空间,让我们可以更好地学习、工作与生活?是什么因素导致我们妥协、受困于我们的环境中?我们又能如何突破建筑给我们的限制与禁锢?
中国元典哲学对设计的解释就是“生生之谓易”,成为什么(Becoming)的“易”是“生之源“,“道”为生源,也就是《道德经》上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 设计使宇宙中万事万物充满生命、生生不已。当我们对各种象牙塔内的建筑浮想翩跹时,我们希望这些建筑更加具备诗意和人文,更能超越塔外浮華的商业世界,而不仅仅满足功能与实用,因为优秀的管理思想就栖息其间。
(这篇文章是一个管理学者们的众包项目,我们十多位大学教授拍摄了十多所大学中代表的建筑或空间照片,并且思考管理思想在这些最智慧场所的演化。姓名排名以收到照片时间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