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仙难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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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南三百里,曰栒状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青碧石。有兽焉,其状如犬,六足,其名曰从从,其鸣自詨。
  (注:从从,是一种有六脚的吉兽,样子像狗,叫声像呼唤自己的名字。)
  ——《山海经·东山经》篇
  楔子
  身为一只有满身金玉的六足神兽,陆从从破壳而出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青华。
  那个男人,生了一张摄人心神的好看脸庞,即便时过境迁,她还是会时不时梦见当初在栒状山的鸿渐洞里,他笑盈盈地将她从壳中抱起来,大掌温柔地拂过尚是幼兽的她的湿漉漉的额头,唤她:“乖孩子,莫怕!”
  多少次,她梦见他们朝夕相对了一千七百年的青华殿。清冷安谧的琼楼玉宇,却永远都只有他们一人一兽相伴。她无数次偷偷摸进他住的裹云轩,袭人靡香里他阖着双眸,似假寐又似真眠,如画笔勾出的谪仙之姿有着少见的纯真。殿中的熏香炉带出袅袅的烟气里,他忽然睁开一双灿若星辰的琥珀色眸子,静静地瞅着她,嘴角扬着熟悉的弧度,清越嗓音里满是戏谑:“平素要拿你作枕头,你总要躲老远扭捏半天,怎么今日这般乖觉,我不过刚刚渴困,你便主动送上门来了?”
  那些朝夕相对的时日里,陆从从不止一次窃喜过,寰寰穹宇里,孤傲清冷了万万年的青华帝君,唯独对她展露笑颜。他看经书时,她是蜷在他膝上打盹的长耳六足兽;他泡茶饮酒时,她是静坐在他对面,乖巧端茶与递盏的少女。
  他是天界出了名的吝啬帝君,与南极仙翁下棋输了向来都只干借花献佛的事,可是却为了当年还是幼兽的她,每日清晨飞去栒状山为她采摘最新鲜的明枞草,还将他亲自炼化了的一只的仙鹤松针玉铃铛送给她。闲时将仙鹤松针玉铃铛挂在颈间,是一抹碧色的饰物;无聊时她轻念咒语,便成了一枚骨碌滚动的镂空玉球,任她盘在六只蹄子间随意踢玩。
  然而,陆从从用了很久很久才明白,即使有万千宠爱,到头来,其实都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将她养大到仙力充沛时,绞了她一身灵气所化的金玉环佩,为他心爱的女人制一件天澜嫁衣。
  知道这个真相的时候,她在织星楼的顶楼,已经被元织公主囚禁整整一个月。她六只蹄子都被赤虹链锁住,每天晚上元织都要用乌金剪绞去她身上一片灵玉,她疼得颤抖,就这样过了无数个日夜,她始终等着青华有朝一日想起她,来救她。然而直至她身上金玉所剩无几,仙力也损耗殆尽,疼得忍受不了时,她咬牙啃掉了自己半个后蹄,挣脱那束了她近百年的冰冷铁链,他却始终没出现过。
  于是她终于明白,她这一生,所有的期待与信任,都错付了流水。
  她带着一身的伤逃了出来,从天庭到人间,回到了她出生的栒状山,渐鸿洞。那里如今早已成了杂草横生的一个荒凉山洞。她在洞中生起巨大的火堆,自己则在处理好所有伤口后,蜷作一团在火堆旁炙烤自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自己身体里源源不断生出的寒意。她双眼无神,注视着火红的焰苗时竟还是会浮现青华的脸。
  “咦!狼王,在这儿在这儿!”火光后闪现了几只彪悍的年轻狼妖,在看到眼前楚楚可怜、蜷在火堆后的少女后,兴奋得发出一声赛过一声的高亢狼吼。
  “咦!”被称为狼王的狼妖上前两步,凑到陆从从面前,倒三角的脸形上闪现不怀好意的笑容,“小妹妹,你是山下哪户人家的姑娘呀?这三更半夜的到这洞里来,难道是听说本狼王最近正在物色狼后……”
  “嘭!”一声巨响,山洞里激出一片嗡嗡回声,狼王的身子半嵌在洞壁上,整张脸都在抽搐。
  “栒状山几时轮得到你们这种虎狼之辈为尊的?”陆从从冷着脸收回拳头,清丽面庞上扬起一抹嘲弄笑意,“你还没出生时,这栒状山便是我的地盘。你们都给我听着,由今日起,我陆从从便要做这栒状山的百妖之主!”
  前事尽断,她陆从从要从此洗心革面,弃仙从妖。既然神仙都是薄情冷血的,那她还不如做个恣意妄为的妖怪,至少再不受人欺凌折辱!
  1.
  陆从从又做了整晚的梦。事实上,逃回人间的这些天,她几乎每晚都会梦见最后一次见青华时的场景。当那只锁灵环当头罩了下来,她现出原形被元织的侍女抱进了怀里时,她拼命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青华转过身,穿着宽袍大袖的他背对着她踱回裹云轩。她大声叫:“青华,青华……”
  “大王!大王!”有温柔的女声在耳畔响起,陆从从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身体被人轻摇了几下,吓得一骨碌坐了起来。
  “大王,是我,是我!”负责照顾陆从从饮食起居的小兔妖素雪一脸同情地看着陆从从,用细胳膊拼命摇晃陆从从的身体。
  陆从从这才彻底清醒,看着这个在栒状山籍籍无名还死了爹娘的小兔妖,虚弱地露出一抹笑:“是素雪啊!我好像又做恶梦了……”
  素雪目光微闪:“您现在是我们栒状山的大王,众妖皆臣服于您,不服您的也打不过您……”
  陆从从苦笑着坐了起来,心下却很清楚,她现在是私逃下界,天庭的人一旦知道这事,她的下场一定比丧家之犬还要惨。
  不过这洞中一静下来,便清楚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阵兴奋的口哨声和议论声。
  “吵什么吵?大中午的不好好睡觉,想造反啊?”她皱眉,起了身,从山洞里走出来,却被迎面而来耀眼的阳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
  “大王!”之前被陆从从一拳打断了三根肋骨的彪悍狼王看见她出了山洞,连忙堆出一脸谄笑:“我今儿个早上去山下的董家村,发现附近山头的好多女妖在为这小子大打出手,后来还有个满身仙气的丫头出手打跑了那些女妖。我趁乱把这小子掳走了,可我闻了半天,这就是个凡人啊,还是个穷得要卖身葬父的穷小子,除了模样长得还中看之外,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稀罕的……”
  这狼妖后面说了什么,陆从从却是半句也听不进去了。她整个人僵在原地,炫目阳光下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男性脸庞,让她心头一瞬间便紧缩起来。几乎是第一眼,陆从从就想到了青华殿上的那位帝君大人。   “大王原是九天瑞兽,见识比我们广,这小子的肉是不是吃着能增进修为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小妖愿将此宝进献给大王,愿大王生食此人,白日飞仙,寿与天齐……”
  陆从从嫌他啰唆,飞起一脚把他踹出去老远,却听那与青华长着一样面容的男子忽然开口,连声音都与青华如出一辙:“原来,你是这山里的大王?”
  “是又怎样?你怕了?”她不敢转身瞧他的眼,“怕就赶紧走,别回头我改变主意想吃你的时候,你哭爹喊娘也没用了。”
  “你这柔弱姑娘,怎么跟这漫山遍野的虎狼之辈混在了一起?你既然做了他们的大王,就该好好管束属下。姑娘可知他们隔三岔五在附近的村里偷鸡摸狗,伤人害畜……”
  “你这是在管教我?”陆从从难以置信地回头,“你知道自己是在跟谁说话吗?”
  “我叫董永,是山下西溪村董家舍的村民!我观姑娘面相不是凶残嗜血之辈,才斗胆直言。姑娘既然不想取我性命,就应该亲自把我送下山。不然,把我交给你手下这些妖怪,他们半路把我吃了怎么办?”他说得一脸坦然,没有半点儿惧怕的意思。
  “要我送是吧?”陆从从冷笑了一声,上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单手便提了起来,“好啊!我这就送你回去!就你这小身板,我用三成力气,就能直接把你扔在你家屋顶上,管保摔得你肠穿肚烂,早登极乐!”
  董永也不挣扎,俊颜就近在她的颊畔,他静静地凝视着她:“从方才开始,姑娘为何始终未曾正眼看我?”
  “你一介凡人,我需要用正眼看你?”陆从从皱眉,下意识转眸望去,视线却正正跌进董永那双晦若深海的漆黑眸子里,她心头猛地一抽,眼前分明浮现当年青华殿里那人俊美的容颜。
  董永似是毫无所察,冲她忽然露出一个傻白甜式的憨笑:“你这满洞的妖怪,我看着都不舒服,唯独见了你,便觉得与你甚是亲近!你看你方才说要扔我分明就是吓我,你看我的眼神里根本没有杀气!我就知道,你不是坏人!”说着,他一伸手,指了指山脚下最偏僻的一间破败草屋,“我家就在村子最北角那间草房,劳烦姑娘腾云也好,步行也好,送我回去。对了,你一介弱质女流,将我堂堂男子提在手上终归不太雅观,你那野狼属下也不知对我做了什么,我全身麻软,使不上力,不然你背我吧!”说完,他也不管陆从从答不答应,手脚并用轻轻一挣,竟是双手如钳,紧紧环住了她的消瘦双肩,温暖胸膛贴上了她的后背。
  仿佛冻结了许久的心忽然被浇了一瓢尘酿,陆从从清楚感觉到一股热血,从四肢百骸里直冲上了脸膛。
  眼前这男人,不仅模样声音像青华,连这不要脸的特点都和青华一模一样。
  “堂堂男子汉被我提着不好看,被我背着就好看吗?你……”陆从从威胁的话说到一半,忽听得身后董永低声叹道:“我看姑娘面善得很,仿佛前世里便相熟呢!”
  陆从从脚下一崴,险些被自己绊倒。
  前世里便相熟?
  她心头一颤,忽然隐约想起,从前在青华殿里,青华与南极仙翁下棋时,南极仙翁似乎曾提及过青华“百世之劫”的事。她隐约记得南极仙翁说过青华这百世之劫吉凶难定,若能安然度过,便可从此万年无忧;若度不过的话,则有百世之难。难不成,眼前这男子,便是青华的“百世之劫?”
  2.
  陆从从到董家村的村口时,明显感觉到了一股涌动的仙力和杀气。
  “还真是冤家路窄啊,原本我还想着看在青华兄长的面子上,不将你逃出天庭的事儿宣扬出去,放你一条生路。没想到,你这小畜生趁我一个不备,竟然也找到人间来了,还不死心地纠缠到了兄长这儿来!”熟悉的清脆女声在陆从从身后响起。
  陆从从全身僵硬站在原地,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正是天庭七公主——元织。
  怪不得之前狼王说有个仙气四溢的丫头打跑了众妖,她早该料到,以元织对青华的痴恋程度,一定不会放心青华转世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明着暗着都会为他保驾护航的。
  陆从从吐了一口气,头也不回,继续往村里走去。岂料元织娇喝一声,便有两名金甲天将冲上来,一个直接从她身边将董永抢走,另一个则挥了金锏直接砸向她的面门。
  “你这么着急,又以天女之身亲临人间,看来……”陆从从闪身避过那个金甲天将,侧眸看了看沿途太过聒噪被她迷晕的董永,轻叹了一声:“看来,他果然是青华的转世了!”
  “是又怎样!陆从从,我警告你,这次你休想与他再扯上半分关系!”元织身着七色霓彩裙,怎么看都是通身的优雅贵气。谁会相信,这娇俏公主,曾把陆从从锁在织星楼,每晚拿着乌金剪在陆从从身上绞去一片金石,鲜血淋漓,又狞笑着一遍遍提醒自己,当初青华从渐鸿洞把陆从从捡回天庭,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她用那双巧手将陆从从撕成碎片,织就一件天澜锦衣的喜服,留着将来她和青华成亲时穿?
  想到这些,陆从从心里就一阵痉挛般的抽痛起来,忍不住将压抑心头的奚落一吐而快:“我这头被九天之上清贵无双、温柔可人的七公主折磨到跛了脚的跛脚兽有什么值得七公主这样严防死守的?况且,七公主这严防死守好像压根儿没起什么作用吧?”
  元织那张俏丽的脸,几乎瞬间变得绯红:“你住口!”
  “啧啧,恼羞成怒了!这可不像你啊,在织星楼时,你可不是这样的!”陆从从见她这样,倒是心情大好起来,“说起来,你这么恨我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上清三境,仙奴如云,你的青华兄长守着偌大的青华殿万万年都不要仙奴童婢,只有我陆从从能近得他身,讨他欢心,逗他欢颜,你贵为天帝之女又如何?还不是比不得我这盘在他膝头的六脚怪!捉了我,拔光我身上的灵片又如何?你看,到头来,他好不容易人世走一遭,居然又鬼使神差地撞到我身边来了!”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昂首挺胸地扳回了一局,陆从从脸上已经浮现掩饰不住的得意之情。
  就在陆从从以为元织要动手时,元织却屏住呼吸,深深吐出一口气后,竟露出极温柔的笑意:“陆从从,你等着瞧!”
  说完,她竟是一挥袖直接隐了身形,陆从从小胜一局,忍不住嘚瑟起来:“你不是想撕了我做嫁衣嫁他吗?我倒要看看,你这天女如何嫁凡夫!我告诉你,天上也好,地下也罢,你用尽心机也是于事无补,因为老天爷总会把我跟他送作堆……”   话音刚落,她却忽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低头一看,脑中如同五雷轰顶般“嗡”的一声响。
  只见陆从从四蹄着地,一身营养不良的青黄色牛皮上还沾了几点泥浆,因为激动,硕大的牛鼻子里正吭哧吭哧地冒出细细白烟,吓得她四蹄一软,险些瘫坐在地。
  她使出浑身解数,竟都无法破开元织这层无良的禁锢,气得破口大骂起来:“元织,你这疯女人!你有本事回来咱俩打一架啊!我陆从从大不了与你同归于尽。你把我变成这副牛样是几个意思!你别以为你爹是玉帝就真的可以只手遮天!你给我回来!”陆从从暴跳着狂吼出声,回应她的是一脸错愕,神色复杂地站在特意被元织的人送回来看热闹的董永。
  3.
  短短数丈路,从村口到董永家,陆从从足足摔了八次,第八次在院子门口摔倒后,她终于忍无可忍,坐在地上再也不肯起来了。
  她是一头神兽,六足神兽啊!元织那变态少女居然把她变作一头牛,害她变成四只脚,让她还怎么找平衡!
  “看你这一身狼狈的,不如就站在这里别动了。我先去打水来给你洗个澡好不好?”董永看她跟自己赌了这么半天的气,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来,脸上满是温柔。
  陆从从牛眼瞬间撑成了铜铃,摇头狂哞:“不好!你给我滚开!我才不稀罕你碰我!”
  牛嘴里吐出的人话刚吼完,董永已经从缸里打了桶水来,站定在她面前,像是没听见她说什么一样,取了水瓢轻轻从她背上淋了下去。他的手与记忆中属于青华的温暖大掌重叠,在落到陆从从颈后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瞬间泪盈于眶。
  这久违的温暖,如同一股翻涌的浪潮扑向她,温柔的钝痛也从心底蔓延开来。
  她忽然很想缩成一团蜷在他的怀里,问他一声:“青华,你个王八蛋,当日为何把我送给别人?为何后来从来不去看看我过得好不好?为何眼睁睁看我被人残害到如今这副惨样,竟从未对我施以援手?元织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重要到青华宫里我陆从从一千七百年的陪伴都一钱不值了是吗?”
  “咦?你哭了?”忽然凑近的一张脸离陆从从只有半寸,董永专注认真地看着陆从从的牛眼睛,陆从从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青草香夹杂着皂荚的味道,她下意识地想倒退两步与这人保持距离,却见董永拿着手中的半个葫芦瓢,冲她憨然一笑:“乖牛儿,赶紧哭,听说牛眼泪能见鬼,可惜有价无市,上次村口的李道士去田婶子家求牛眼泪,都出了五十吊钱换一小碗呢!来来来,再哭一会儿,我就可以不用卖身了……”
  陆从从即将跌出眼眶的第五颗泪堪堪挂在了下眼睑,她飞起一脚,直接将那只葫芦瓢踹出院子。
  董永也不生气,依旧笑眯眯地捡了水瓢回来,小心翼翼地继续帮她冲洗着身上的泥尘。之后他又提着竹篓出门,直到天色完全黑了才采回一大筐鲜绿色的草,放在陆从从的牛脸前:“我想着你是栒状山的牛妖,自然爱吃那里的草,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谁告诉你我是牛妖!我不是!是你那老相好、疯婆娘元织把我变成这副牛样!”陆从从怒吼了两声,看着面前散发着熟悉清香的碧色明枞草,到底还是发不了脾气,恍惚又忆及当年青华为她采来明枞草的情形,一时间泪如雨下。然而这次见她落泪,董永却识相地什么都没说,而是轻轻揉着她的后颈。只是他这动作,换来的却是一阵清脆的铃响。
  董永下意识地伸手抚向了陆从从牛脖子上挂着的那只玉铃铛:“这铃铛,好生精致啊!”
  陆从从低头看着那玉铃铛,却发现那铃铛里碧色流转,隐有光华从铃铛中流向董永的指尖,董永像是被火灼伤一样,猛地缩回了手。
  “你没事吧?”陆从从凶巴巴地问,语气里到底还是泄露了真切的关心。
  “没事!”董永抬头,冲她微微一笑,只是这一笑,害得陆从从又是一阵莫名的心跳加速,只觉得他语气里又多了几分熟悉的宠溺意味。她连忙埋首在于面前的青草之间,说什么也不想再在他面前示弱。
  然而老天爷却似乎有意跟她做对似的。这晚山风凛冽,害她这个做了近两千年的长毛兽变成一头完全靠皮抵御寒风的短毛牛被冻得再也忍不住,跌跌撞撞地顶进草屋门,躲进了屋里。
  董家老屋的破败,陆从从是知道的,但是,完全看到这间逼仄得可怜的小屋时,陆从从还是忍不住微怔,看着躺在内室床上安睡的董永。
  眼前这人是贵为神祇,万万年来在青华殿里金马玉堂的青华帝君,他也能允许自己下到凡尘,做个这样穷酸落拓的寒门子弟吗?
  “你想干什么?”本应该熟睡的董永忽然睁大了眼睛,几乎是与此同时,陆从从只觉周身一轻,身上的禁锢居然瞬间解除。四目相对时,陆从从吓得倒退了两步:“你,你不是睡着了吗?”
  床上的董永却没有半丝惧色,静静打量着陆从从,目光深沉得吓人,倒与记忆中青华那双永远读不懂的眸子有些相似。
  “本来睡着了,可是三更半夜你忽然这样撞门而入,我很难不醒啊!”董永说着,披着被子坐了起来,一脸正色地看向她,“你该不会是因为我今天救了你,所以想对我以身相许吧……”
  “放屁!”陆从从气得几乎鼻孔冒烟,“你也知道我是妖怪了,我还当着你的面一会儿变成牛,一会儿变成人呢!我三更半夜撞进来,就不许我是肚子饿了想把你生吞了吗?”
  说完,她一个恶虎扑羊将董永压在了身下,张嘴就在他的脖子上咬了下去。
  陆从从这个动作完全是出自兽类本能,然而,当她的唇覆上那温暖细腻的肌肤时,她整个人都忽然僵住了。
  齿间的这人,是她的帝君啊!
  从前,她在青华殿时,他总爱捏个真身诀,将她变回原形,团成个球枕,垫在颈下。她也曾无次数心如鹿撞,偷偷眯着眼,打量他颈间如玉春色。他的呼吸簌然洒落,那最亲昵的厮磨里,她无数次兽性萌动,想伸出小舌头舔上一舔,想象中他的肌肤应该是长生果一样清甜的滋味……
  “啊呸!”她蓦然清醒过来,几乎是弹到床角,用力擦着嘴巴,心里一阵阵发苦,小脸也皱成了一团,却再不敢去看董永,只强作愤懑地撂狠话,“算你狠,我要去打水漱口八百遍!”   “我这个样子,便这么不招你待见吗?”董永忽然抬起手,轻轻抚向她的头顶,手指轻轻拂过她的发丝,语气更是温柔得能拧得出水来。
  陆从从一哆嗦,不太习惯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今天路过了王二狗家,他家那个娘子据说也是他从邻村的流氓手里救回来后以身相许的!”董永一边说,一边低下头,一本正经地看着陆从从,“你看,既然你不承认我收留你是救了你,那我承认你在那妖洞外救了我,对你以身相许好不好?”
  “你去死!”陆从从翻了个白眼,刚想离开,却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腕,俊颜眨眼间便近在咫尺,双唇被他深深吻住,腰也在这时被他搂紧了,整个人贴向他的胸膛。
  陆从从吓得睁大双眸,难以置信地看着董永,却在他加深的这个吻里迷了心神,恍惚间听到一声昵喃:“从从!”
  陆从从脑中一片空白,只感觉董永的左手正轻扣着她的脖颈,右手紧紧箍着她的腰,仿佛要将她嵌进他的身体里:“你要是嫁给我,会生出个什么东西?”
  陆从从一脸茫然,微张着唇,居然开始认真思考起来,等她反应过来时,不由得恼羞成怒:“董永!你……你刚才,跟……跟谁学的流氓招数?”
  “今日回家路上,听乡亲们说隔壁村有个刚从良的花魁娘子想招婿,不仅不收一分钱彩礼,还能倒贴五百两银子的嫁妆!要求只有一个,新郎官要能让她一吻倾心!可我始终没想通,这一吻要怎么个定情法呢?方才你先咬我的……”话未说完,董永脸上结结实实被人赏了一耳光。
  陆从从站在他面前,小脸惨白,她指着他:“你……你……你太过分了!”
  “对不起!”董永眼也没眨,也没去管那迅速浮现五个红指印的白皙俊颜,而是定定地看着陆从从,伸出双臂,再次抱住了她,“从从,对不起!”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分明有沉郁的歉疚,不知为何,陆从从分明觉得他这道歉不是为了那个吻,甚至他方才那番话,似乎也只为故意激怒她,然后好这般正式地向她道歉。但他一介凡人,前事尽忘,有什么事情值得这么郑重其事地道歉呢?
  毕竟,他是董永,转事历劫的寻常凡人,不是那个青华殿外将她拱手送人的青华帝君。最重要的是,她心如明镜,对于青华,即便是被他那样不清不楚地遗弃了,她心里竟是怨了千遍也生不出半丝恨的。
  4.
  陆从从原本以为昨夜元织给自己的禁锢既然已经自行解除了,她应该就可以离开董家了。谁知道第二天一早醒来后,她刚走出屋子,双腿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变成了牛蹄。
  “啊!”她奓毛了,满院子狂奔咆哮,吓得全村的村民都不敢出门,村长更是敲着铜锣警告全村,董永家捡的那头牛发了疯,叮嘱大伙儿千万注意避让,别被疯牛顶死!
  只有董永,一副完全不为所动的样子,拿了卖身葬父的牌子和草标又去集市上筹银子葬他爹了。临走之前,他还不忘给她准备好一天的草料,叮嘱她好好在家待着,别出去乱跑吓着别人,气得陆从从又吭哧吭哧喘了半天气。
  只不过这天董永直到将近天黑时才回来,回来时,身边不仅没了那块卖身葬父的牌子,还多了个含羞带怯的美丽少女——元织。
  “哟,这董家小子也不知道几世修来的好福气!”
  “可不就是吗?咱们天天去溪边打水,也没碰上一个在那儿洗澡的姑娘啊!怎么这么好的事就让他这个穷光蛋给遇上了。前几天捡了头牛,今天更是直接捡了个媳妇儿!”
  “听说这姑娘是洗澡时被他撞见了?是不是真的?啧啧,那岂不是被董家小子看了个精光!”
  陆从从难以置信地看着越走越近的两人,胸膛里翻腾着的尽是酸涩,嘴角却扯起一抹嘲弄的笑意。到头来,她果然还是要眼睁睁看着这对天作之合结成连理。
  她垂了眼,几乎是立刻就下了决心,今晚等她恢复人形后,第一时间就回到渐鸿洞去,从此在洞里做头牛也好,马也好,也好过再看到这两个人。
  岂料,董永似乎并没有在意围观群众的议论,自顾自走到她面前,看了看她面前没怎么吃的明枞草:“怎么没吃东西?”
  陆从从扭过牛头,懒得理他,却不自觉地用眼角的余光继续偷瞄那两人。
  董永见她生气,仍旧心情不错,拿了根草便来逗她,一旁被无视的元织终于忍不住,脸上虽仍旧堆着笑,话却是咬牙挤出来的:“公子这牛……是近日捡的?对于这种不明来历的牲畜,公子最好还是放她离去吧,别回头发了疯,狂性大发冲撞了乡亲,反给公子添了麻烦!”
  董永闻言,停止了逗弄陆从从的动作,终于转过头去看向元织:“姑娘隔三岔五就为我解围,这次更是出了钱替我葬了我爹,董永不胜感激。不过你今天跟了我也有大半日了,眼看天色不早,还是不打算回去吗?”
  元织脸上的笑容明显僵了僵:“公子,今早在溪边,公子……公子看见我洗澡的事……”元织说到这儿,仰起小脸,眸中适时浮现泪光,“公子难道不打算对我负责?”
  陆从从半张着嘴,元织这次还真是下血本了,看来自己的出现,确实让她倍感危机了。
  只不过,董永的眼中依旧平静无波,连声音也是冷冷的,仿佛对于眼前这楚楚动人的美丽少女丝毫没有恻隐之心:“姑娘的意思,是要我娶你?”
  元织没料到他这么直接,脸一红,还没来得及表态,便听董永问道:“姑娘的父母可同意你这样不清不楚地嫁给我?”
  被他这么一问,元织俏脸一凝,明显是被董永这个问题戳到痛脚了。一旁假作无意的陆从从都忍不住要击掌叫好了。打死她也不信,出了名重规矩的玉帝会允许元织就这么以天女之身嫁给如今历劫为人的董永。
  “我……我在此间无亲无故,原就是孤身一人……”元织咬着唇,显然是豁出去了,“蒙月老垂怜,与公子因缘际会,结下这段善因,若……若蒙公子不弃,愿……愿委身于君,从此红袖添香,共偕白头!”
  “若是能借到南海龙王那只印声螺便好了,真该让玉帝和王母娘娘听听他们的宝贝小七这番情真意切的逼婚之言!”陆从从再忍不住,出言讥讽道。   元织涨红了脸,和陆从从大眼瞪牛眼,分明是气极了。陆从从以为元织要发作时,元织却缩至董永身后:“咦,这牛是何妖物?竟能口吐人言!诸位乡亲可知此事?这种妖怪理当将她烧死才是呀!”
  董永的眸子明显缩了缩,下一秒,却是抽回了被元织揪着的衣角,掷地有声地扔下一句:“既然姑娘心意已决,那我这便去请村里的赵媒婆来,我们今晚便拜堂成亲!”
  陆从从亲耳听见董永说要与人成亲的话后,脑中一片空白。
  “小六脚怪,啧啧,这么难过的样子,瞧着真是可怜呢!”元织含笑送走去请媒婆的董永后,脸上笑意尽敛,素手一挥,直接把陆从从打回人形,陆从从飞起半米高,跌落在元织脚边,元织抬起脚便踩在陆从从仍有清晰伤疤的脚踝上,“变作一头牛也能缠着他,我倒真是小瞧你了?可惜啊,垂死挣扎又有何用,到头来,还不是要被我踩在脚底下?你上一次不是还笑我小心眼嫉妒你吗?今天我便大方一回,一会儿便留你下来,为我和董永主持大婚如何?”
  “休想!”陆从从咬牙,强忍着痛,抽回脚就地一滚,“我从织星楼逃下界来第一晚就发了誓,这一辈子再也不受任何人欺辱。你若真想不顾天规律条和他成亲,最好现在就让我走,从前的恩怨我也不计较。但你若真要赶尽杀绝,我陆从从也绝对不会再退后半步!”陆从从说到这儿,只觉得鼻子一酸,声音都有些发抖,“大不了,大家玉石俱焚!”
  说完,她一挥手祭出自己的法宝,颈间那仙鹤松针的镂空玉铃铛被高高祭起的刹那,她眼前却分明浮现当年青华亲手为她带上这玉铃铛的情形。
  “最讨厌看见你这玩意儿,你这小畜生偏是最爱触我的霉头!”元织一挥袖,白练般的云缎狠狠甩来,瞬间贯穿铃铛,莹润的玉光迸射,夹杂着四分五裂的玺印散落一地。
  陆从从心口也跟着一震,喉间微甜,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的碎片。
  当初,青华明明说过,他在这玉铃铛中封印了他一丝仙魄,为的就是让她在生死关头保命的。可是眼下,这铃铛如此不堪一击,与其说是元织仙法精妙,倒不如说……青华当初是唬她的吧!
  元织说得没错,她一只小小六脚兽,说什么宁死不受辱简直就是笑话。在这些仙法高深的公主和帝君们面前,她拼尽全力也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他怎么舍得将与命魂相连的仙魄浪费在她身上?
  她伸手一把捞起地上的碎片,摊在掌心,一用力,手中碎片尽成齑粉:“我真是傻,我跟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们斗,有什么胜算?”说完,仰天一声长啸,旋身化作一道圆融华光飞向院外,岂料刚从赵媒婆家回来,抱了满怀红色喜绸和凤冠的董永突兀地出现在了院门口:“咦?你又变回来了?这样也好,要不要一并留下来……”
  陆从从动作彻底僵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仿佛没心没肺的男人,只觉口中满是腥味,过了好半天,才找回一点儿声音:“滚!”
  5.
  “吵死了!”渐鸿洞里,陆从从捂住耳朵也没拦住山下传来鞭炮“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陆从从将头深埋进被褥里,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想象山下现在可能正在上演的拜堂画面。
  拜堂之后,就该进洞房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到那晚董永吻她时的画面。今晚,他是不是也会那样温柔地吻元织?
  一瞬间,乱了的心跳和呼吸都停止了般,陆从从整个人仿佛被一团乱麻缠住了似的狂躁起来,她直接抄起瓷枕,“啪”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仿佛为了回应她的心情,原本风清月明的良宵之夜,却忽然惊雷阵阵,吓得守在洞外的素雪和另一个小妖都躲到了洞里来。
  “啊,这雷声有点儿不太正常啊!我瞅着怎么都不像是寻常的雷电,倒有点儿像之前青要山那个五尾狐度劫时的天雷?只朝着一个地方劈!”素雪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浓浓的疑惑。
  “天雷?天雷怎么可能劈到董家舍去?那村里哪来的神仙妖怪度劫?”小妖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洞内一股旋风忽然吹到了洞外,细瞧才发现是陆从从忽然从屋里蹿了出来。
  “真的是天雷!难道……难道他的百世之劫,便是应在这天雷上?”她自言自语,忽然转身问素雪,“方才这雷声响过几下?”
  “大概……七……七八下吧!”
  “七八下?该不会,是十重天雷吧?”陆从从的声音里已经带了明显的颤抖。
  熟知雷劫的人都知道,每重天雷都比前一重的威力大上一倍,寻常小仙最多能撑到第六重,而早年她在青华殿时,曾亲耳听南极仙翁说,他三千年前差点儿在七重天劫时被雷直接劈碎的事儿。说到修为,青华比南极仙翁自然是要高上一些,可是,素雪随便一数都数了七八下,而且董永现在还是凡人之躯,受这八重天雷,那么,他现下……
  陆从从再也忍不住,几乎是在照得黑夜如同白昼般的光芒中,飞奔到了董永家的院子里。
  院中当初系过她的牛绳的那棵歪脖子枣树,果然被雷劈得冒着焦黑的烟,有涣散的仙气在院中弥散开来。
  她颤声唤道:“董永!”
  董家简陋的正厅里,两支大红喜烛还散发着微黄光芒,在夜风里微微一晃,“啪”的一声爆出个灯花来。
  “来得这么晚,”董永的声音从厅内传来,却分明带着从前青华说话时的嗔怪,“若不是这天雷滚滚而来,你是不是真的打算让我跟她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陆从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悄然在门口探出半个头来,却见董永依旧穿着一身大红的喜袍,背对着她正用一根竹签拨动灯花。
  “你……你……你变回青华了?可是……可是你明明还是凡人!”陆从从结巴了半天,脑中飞速运转整理着思绪,“那晚……那晚我闯入房中时,禁锢忽然被解,是你做的对不对?那次你帮我洗澡时,玉铃铛里的仙魄找回主人,重开了你的灵识。所以没了封印的玉铃铛才会那么不堪一击,被元织打碎!这么说……这么说你没有骗我……”
  董永见她终于想通,开口道:“当日我推算出你这两千岁时的劫里血光累累,又从命盘看出与我有关,才听从元织的建议,将你暂时交给她,请她照顾,并将我的仙魄封印在玉铃铛里,以期他日在你危机之时,护你周全。结果弄巧成拙,恰恰中了元织的计,为你招来祸端,到头来,竟是弄成这样无法收拾的结局。”   “那……那元织呢?”
  “喏,仙女通凡本该受八重天雷的天谴之罚,不过她的身手慢了些,直接挨了前三重天雷,若不是有你的天澜锦衣护着,她早成焦土了!”董永指了指贴着大红喜字的房中,正脸色惨白僵坐在床边的元织。
  元织咬牙,声如蚊蚋:“你那么爽快地答应跟我成亲,是不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天罚来时还可以拖住我,让我被天雷打到重伤,再用混元盾把我锁在这儿……青华,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待我?”
  “你自幼便唤我兄长,我也只将你视作小辈。可笑我平素自诩观人于微,却被你哄骗,将从从交托给你照顾,你又是如何报答我的信任的?”青华面有郁色,整个人不怒自威,“你费尽心机取尽她周身灵玉金环,织成天澜锦衣来与我拜堂,真当我至今还没想通吗?你根本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趁我下界历劫时与我结成夫妻之实!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用天澜锦衣挡雷劫的法子,是你那位贯晓古今的母亲从《上古珍宝录》上替你找出来的吧!这般残忍损阴德的法子她也敢传授于你,真不怕把你宠上了天,跌进九幽狱去!”
  陆从从听到这儿,才意识到自己卷入其中的这盘棋似乎下得有点儿大,略显茫然道:“你的意思是,王母娘娘知道她的打算,还帮着她触犯天条?那……你这么把她扣下来,岂不是等于公然与王母娘娘作对?这……这怎么行?你现在虽有灵识,也只是区区凡人啊!你那仙魄能支撑混元盾多久?”她脑子转得飞快,忽然打定主意,拉过董永,“不行,你走,马上就走。王母娘娘发现找不着元织,说不定很快就会亲自寻来,到时候我就说是我为了找她清算之前的账才……”
  董永轻嘘了一声,反握住她的柔荑,一只手托起她尖尖的下颌:“难为你被我连累,无端受这场苦难,还对我这么万般维护。我的从从,果然心里还是有我的!”
  陆从从万万没料到他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露骨的话来,脸一红:“你胡说什么?我……我只是觉得是我与元织公主结的梁子,自然该由我们自己解决……”
  “我青华视若珍宝的人,被人这般虐待侮辱,若不替你出上这口气,对我这万世清名总归有损不是吗?”他的指上有平日劳作时留下的薄茧,指腹划过她的皮肤时,带来一种刺痒,激得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你……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那日与元织争吵时,不是说了吗?老天爷这么费尽苦心将我二人送作堆,我们又岂能辜负这良辰美景!”说完,他一伸手将那件濯濯华光的红色喜袍,亲自替她围在身上,“元织取了你周身金玉灵片,虽然害你吃尽苦头,可是这缝制的星云锦也是她费了不少仙力所织,如今让她把这天澜锦衣还给你,今后说不定也能派上大用场……”
  “青华!”元织目眦欲裂,贝齿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来,“你若真敢娶她,我发誓,只要我一得脱困,一定将她打得魂飞……”
  话音未落,董永手中有淡金色灵刃飞出,只听得元织一声惊呼,下一秒,她颊上已多了一道浅樱色血痕。
  “你若执意如此,我也没有办法。只是,你今后再敢伤她分毫,我必十倍报之!你若不信的话,我们大可一试。”他说完,也不再看捂着脸几欲崩溃的元织,只拉着陆从从大步向屋外走去。
  陆从从干咳道:“你要带我去哪儿?我告诉你,你别以为经过今晚的事,我便会原谅你……”
  董永也不理她,只拉着她径自走到院中,对着门口破败的土地牌位前,一掀袍襟跪了下去:“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青华,今邀星辰明月,穹寰万物为证,愿与栒状山陆从从结万世之好,从此与天共清明,与地同绵泽,两心盟结,永不相负!”
  陆从从立在原地,呆若木鸡,过了好半晌,才捂住嘴泪如雨下。他说的是青华,不是董永,他说要与她结万世之好,共天地清明绵泽,还说要与她……永不相负?
  被她惊吓过度,呆若木鸡般的表情逗乐,董永挑眉一笑,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埋首在她乌发之间:“这凡间说法,人间极乐便是今晚的洞房花烛夜,有道是春宵苦短……”
  “喀喀!”一声轻咳却在他们身后突然响起,陆从从下意识循声看去,却不料看到一位美髯男子站在屋外低篱前,一脸窘迫地正欲走又留。
  “玉……玉帝?”陆从从吓得几乎一骨碌从董永怀里摔了出来。
  6.
  “兄长,兄长,我知道错了,兄长,你最是喜欢阿织心灵手巧的,是阿织鬼迷心窍,阿织真的错了……兄长!”元织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夜空,便是远在渐鸿洞的陆从从也听了个一清二楚。也不知是这洗澡的硫月池中水汽太重,还是心头浮现出当日青华将她交给元织时, 她也是这般撕心裂肺地喊着青华的名字,感受太过锥心,导致她眼圈一阵发红,忍不住一头扎进水底,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
  正在水中越潜越深之际,冷不丁双足忽然被一双手牢牢捉住,陆从从吓了一跳,几脚狠踹想挣脱,却连腰间也被一条手臂缠上,下一秒,陆从从整个人便被直接拖出了水面,耳边传来熟悉男声的抱怨:“新婚之夜,你撇下相公半路逃了也就算了,就算我被琐事缠身,误了良宵,也不至于这么大脾气,一见面就又是拳打脚踢吧!”
  听出来者是谁,陆从从更是不由怒意横生,抬手便直直戳上了身边正一脸得意的男人:“嫌我脾气大?这么两脚你便受不住了?说到底,把我和元织害得这么惨的罪魁祸首分明是你才对。若不是你,元织必不会百般针对我。你从前既然那么喜欢她,甚至愿意带着她在东海大荒游历数……”
  “啧啧,”他无奈摇头,“你这是在怪我对她无情呢,还是在吃醋我当年带着游历东海大荒的人是她,而不是彼时尚未出生的你?”
  “我……我……”陆从从鼻子一酸,眼泪再度决堤,“我只是觉得,你这人心思忒也难猜。你说要将我送给元织,便毫无回转余地,也不问问我意思便将我送走;你想将计就计,坐实元织私嫁凡人的事,当着我的面便说要与她成亲,哪里把我的感受放在心里?到最后,说要娶我便要娶我,说什么万世之好,永不相负,你问过我的意思吗?我答应了吗?”陆从从说得义愤填膺,忍不住“噌”地一下从水中站了起来,双手叉腰,愤愤道,“我现下就告诉你,我不同意,我不嫁,我……”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再看董永,眸子微缩,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胸前?!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着片缕,居然自呈春光便宜了眼前这人,一张脸红得几乎要冒烟了,只好慌不迭钻回水里,手脚并用想潜入水底,却被董永捉住了她光洁圆润的右足。
  “这伤,便是那时为了逃出来留下的?”他眸色由浅转深,手指竟有些颤抖地抚上她脚踝那块淡色疤痕。
  “嫌丑啊?”她撇了撇嘴,拍掉他的手,“我可没打算用法术将它除掉,留着这疤才好,教你日日见了便知道害我吃了多少苦头,看你今后还敢不敢将我随意推给旁人……啊!”来不及说完的抱怨被一声近乎呻吟的低呼替代,原来是董永的唇已经温柔地落在伤处。
  “我果然还是太轻饶她了,我应该跟玉帝要求,让她也留在人间给我们做一世婢女,每日看我们恩恩爱爱,生儿育女,开枝散叶都不足以惩治她这般残暴手段!”他一边说,一边将雨点般的吻浇向那犹自被这个话题转移了注意力的女人,掌心肌理温香细腻,美好得让他忍不住一声长叹。
  “那就算了,我才不要每日看着她在我跟前,兄长长,兄长慢的给我添堵!”陆从从丝毫没发现自己刚才还不答应嫁,现下已经默认了与董公子“生儿育女,开枝散叶”的事。
  董永嘴角微弯,笑容里尽是宠溺:“这个我自然知道,所以,我告诉玉帝,在元织被囚天河窟的一千年里,我们夫妇每年都要偕子带女,去探望她一次才好。七月初七是你生辰,我们往后便定在每年的七月初七,坐王母的鹊仙轿去看她!”温声细语里,他拿起岸边的干净手帕替她将发间水珠擦拭干净,一如当年她还是他膝头幼兽般,温柔小心,呵若至宝。
  “这个好,哈哈,到时候你若老了,我便背着你去,哈哈,她见你鹤发鸡皮,说不定就不喜欢你……啊?我的衣服呢?喂!放开我……唔……”哗哗的水声里,有暧昧喘息渐次响起,伴着某人半哄半骗的轻唤:“从从,乖,唤声相公来听听!”
  不远处,渐鸿洞外,正坐在月亮下,被董永指派了望风重任的兔妖素雪满捂着脸:“你们说,以后,我们管大王叫大王,管董公子叫什么?王夫吗?还是王爷?或者……”
  “王八蛋!你不是说不痛吗?你骗我!呜呜呜……”
  两年后,七月初七,天庭的天河窟外,抱着怀中儿子,正满脸得意地从鹊仙轿上下来的陆从从,忽然感觉身子一重,整个人险些摔倒在地。原本抱着儿子的双臂,居然瞬间成了长长的牛蹄,幸亏董永手疾眼快地抢过儿子,一脸错愕地看着她。
  “哈哈!”正在天河窟中织星的元织笑得一脸得意,“陆从从,怎么样?去年你趾高气扬挺个大肚子来,便以为我真怕了你不成?我费尽仙力布下这变异禁锢,只要任何异性踏入天河窟都会变成一头牛!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一人一牛如何在我面前秀恩爱!”
  “你……”陆从从气得牛鼻子都要歪掉,愤愤地望向董永,“你看见没有?你看见没有?”
  “别气别气!”董永一脸淡定,一只手抱着儿子,一只手牵起牛绳,“等这趟我们回去,我便去跟人间皇帝谏言,往后每年七月初七,世间有情男女皆可团圆相聚,剩她一人形单影只,在天上看全世界秀恩爱,看她还笑不笑得出来!”
  “兄长!”元织气得将面前刚织好的星月织锦图往天河一扔,“我原本还煞费苦心想给你做星月袍,你倒好,都娶了她两年还没腻烦这六脚怪,你……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就趁早死心!我告诉你,元织,明年我们不仅一家三口来,还带着人间红尘男女的情根爱苗,全是一对对,一双双的,给你栽到这天河窟来!”陆从从说完,还不忘吐着牛舌头,冲元织扮了个鬼脸。
  又一年后。
  董永还没来得及去牵已经能自己走路的儿子,陆从从已经用牛蹄狂奔到了天河窟前,破口大骂:“元织!你个小变态!你居然仗着自己是玉帝之女,就买通司命星君写了个狗屁戏折子,说你才是他妻子,还编出人间七夕,董永带着儿子,牵着一头牛来看你!你无耻!等等,你抱我儿子干什么!你放下我儿子……”
  元织怀里,年方一岁,咿呀学语的小童,用那双明亮的眸子定定地瞧着眼前笑容如春光般灿烂得意的女子,小脑袋一转,脆生生地唤了一声:“姑姑!”
  元织一怔,看着眼前眉眼中分明有七分与青华相似的小童,一时百感交集,想起自己这些年苦恋一场却无果,到头来守着这漫漫星河的孤苦岁月,到底没忍住,拥紧了这怀中粉嫩嫩的小人儿,泪如雨下……
  月光皎洁,星光寂寂,这夜的天河窟前,平静如风。
  陆从从眼中隐有泪光,呜咽一声,转头奔向自己的夫婿,董永伸手,轻揉着她的脖颈,垂了眉,眼底终究还是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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