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江河自选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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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 剧


  在天上的歌剧院落座
  与各种叫法的鸟待在一起
  耳朵被婴儿脸的春风吹挂在枝头
  一百萬张椅子从大地抛上星空
  一百万人听到了天使的合唱队
  而我听到了歌剧本身的寂静
  一种多么奇异的寂静无声——
  歌剧在每个人的身上竖起耳朵
  却不去倾听女人的心
  对于心碎的女人我不是没有准备
  合唱队就在身旁
  我却听到远处一只游魂的小号
  在不朽者的行列中我已倦于歌唱
  难以挥别的美永续不绝
  从嗓子里的水晶流出了沥青
  我听到星空的耳语
  从春天的无词歌冒出头来
  百鸟之王在掌声中站起
  但是远远在倾听的并非都有耳朵
  众人的耳朵被捂住
  捂不住的被扔掉
  神把紧紧捂住的耳朵
  遗留在空无一人的歌剧院
  嗓子从舞台进入播音系统
  有人把耳朵从大地捡了回来
  又把春天的狂喜递给下一代
  —— 欢迎来到一百年后的废墟
  1994 年3 月

哈姆雷特


  在一个角色里待久了会显得孤立。
  但这只是鬼魂,面具后面的呼吸,
  对于到处传来的掌声他听到的太多,
  尽管越来越宁静的天空丝毫不起波浪。
  他来到舞台当中,灯光一起亮了。
  他内心的黑暗对观众始终是个谜。
  衰老的人不在镜中仍然是衰老的,
  而在老人中老去的是一个多么美的美少年!
  美迫使他为自己的孤立辩护,
  尤其是那种受到器官催促的美。
  紧接着美受到催促的是篡位者的步伐,
  是否一个死人在我们身上践踏他?
  关于死亡,人只能试着像在梦里一样生活。
  (如果花朵能够试着像雪崩一样开放。)
  庞大的宫廷乐队与迷迭香的层层叶子
  缠绕在一起,歌剧的嗓子恢复了从前的厌倦。
  暴风雨像漏斗和漩涡越来越小,
  它的汇合点直达一个帝国的腐朽根基。
  正如双子星座的变体登上剑刃高处,
  从不吹拂舞台之外那些秋风萧瑟的头颅。
  舞台周围的风景带有纯属肉体的虚构性。
  旁观者从中获得了无法施展的愤怒,
  当一个死人中的年轻人被鞭子反过来抽打,
  当他穿过血淋淋的统治变得热泪滚滚。
  而我们也将长久地,不能抑制地痛哭。
  对于活人身上被突然唤起的死人的力量,
  天空下面的草地是多么宁静,
  在草地上漫步的人是多么幸福,多么蠢。
  1994 年12 月8 日

谁去谁留


  黄昏,那小男孩躲在一株植物里
  偷听昆虫的内脏。他实际听到的
  是昆虫以外的世界:比如,机器的内脏。
  落日在男孩脚下滚动有如卡车轮子,
  男孩的父亲是卡车司机,
  卡车卸空了
  停在旷野上。
  父亲走到车外,被落日的一声不吭的美惊呆了。
  他挂掉响个不停的行动电话,
  对男孩说:天边滚动的万事万物都有嘴唇,
  但它们只对物自身说话,
  只在这些话上建立耳朵和词。
  男孩为否定物的耳朵而偷听了内心的耳朵。
  他实际上不在听,
  却意外听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听法——
  那男孩发明了自己身上的聋,
  他成了飞翔的、幻想的聋子。
  会不会在凡人的落日后面
  另有一个众声喧哗的神迹世界?
  会不会另有一个人在听,另有一个落日
  在沉落?
  哦踉跄的天空
  大地因没人接听的电话而异常安静。
  机器和昆虫彼此没听见心跳,
  植物也已连根拔起。
  那小男孩的聋变成了梦境,秩序,乡音。
  卡车开不动了
  父亲在埋头修理。
  而母亲怀抱落日睡了一会,只是一会,
  不知天之将黑,不知老之将至。
  1997 年4 月12 日

致 鲁 米


  托钵僧行囊里的穷乡僻壤,
  在闹市中心的广场上,
  兜底抖了出来。
  这凭空抖出的亿万财富,
  仅剩一枚攥紧的硬币。
  他揭下头上那顶睡枭般的毡帽,
  讨来的饭越多,胃里的尘土也越多。
  一小片从词语掰下的东西,
  还来不及烤成面包,就已成神迹。
  请不要以吃什么,请以不吃什么
  去理解饥饿的尊贵吧。
  (一条烤熟的鱼会说水的语言。)
  托钵僧敬水为神,破浪来到中华,
  把一只空碗和一付空肠子
  从笔到农具,递到我手上。
  一小块耕地缩小了沙漠之大。
  我还不是农夫,但正在变成农夫。
  劳作,放下了思想。
  这一锄头挖下去,
  伤及苏菲的动脉和闪电,
  再也捂不住雷霆滚滚的石油。
  多少个草原帝国开始碎骨,
  然后玉米开始生长,沙漠退去。   阿拉伯王子需要一丝羞愧检点自己,
  小亚细亚需要一丝尊严变得更小,
  天使需要一丝愤怒保持平静。
  这一锄头挖下去并非都是收获,
  (没有必要丰收,够吃就行了。)
  而深挖之下,地球已被挖穿,
  天空从光的洞穴逃离,
  星象如一个盲人盯着歌声的脸。
  词正本清源,黄金跪地不起。
  物更仁慈了,即使造物的小小罪过
  包容了物欲这个更大的罪过。
  极善,从不考虑普通的善,
  也不在乎伪善的回眸一笑。
  因为在神圣的乞讨面前,
  托钵僧已从人群消失。
  没了他,众人手上的碗皆是空的。
  2013 年10 月18 日

老 相 册


  黑鸦没有右手,却有两只左手
  手与手隔世相握,桃花换了人面
  换谁都是两手空空
  天人对坐,催促灰心
  影子从屋顶明月缓缓降下
  这埋入土地的天空呵
  一大片黑影子扑腾着白雪的翅膀
  一枚分币敲打安息日的心
  在底片上,黑鸦像个职业摄影师
  对着一场大雪,按下阳光的快门
  谁将这无人的椅子坐在花里
  谁命令我坐下,命令一百年的雪坐下
  夏天过去了。乌鸦和雪还坐在那里
  而我坐过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无人
  2015 年9 月7 日

霍金花园


  水墨的月亮来到纸上。
  这古人的,没喷过杀虫剂
  的纸月亮呵。
  一个化身为夜雾的偷花贼
  在深夜的花园里睡着了。
  他梦见自己身上的另一个人
  被花偷去,开了一小会儿。
  ……这片刻开花,
  一千年过去了。
  没人知道这些花儿的真身,
  是庄子,还是陶渊明。
  借月光而读的书生呵,
  竟没读出花的暗喻。
  古人今人以花眼对看。
  而佛眼所见,一直是个盲人。
  从花之眼飞出十万只萤火虫,
  漫天星星落掉在草地上。
  没了星星的钮扣,花儿与核弹,
  还能彼此穿上云的衣裳么?
  云世界,周身都是虫洞,
  却浑然不觉时间已被漏掉。
  偷花人,要是你突然醒来,
  就提着词的灯笼步入星空吧。
  2016 年7 月31 日

阿多尼斯来了


  心动者,打开心静的层层卷耳,
  借乌云裹身的舒伯特一听。
  昔人何人,如问如忘,
  以深耳掩其深惑,
  水田的牛浮鼻而过。
  阿多尼斯又来了。
  落日之凄美,以众身皆轻之灰
  弹奏圆周率。火山灰,又轻了一些。
  鸟爪深及入海泥牛,
  以此回看战国时的骑牛之人,
  这一身轻的千金千瓦。
  读罢沙之书的阿多尼斯,
  看见晚餐盘子里的北冥鱼,
  在信使的水脸上留有一行火焰。
  小心鱼刺,别碰黄金。
  且将一纸鱼书投递到太空邮筒。
  是的,阿多尼斯来了。
  词的界面上,悬琴快闪之身
  已无江湖拔剑的古礼。
  仅凭一米一的邮政绿等高线,
  不足以对阿拉伯王子摆谱。
  为沙漠王国造一支幽灵船队吧。
  读古兰经的人与读金刚经的人
  插肩而过。小绿人与佛系人,
  隔着提线人的山水,对望对坐。
  宋人黄山谷整日坐着,
  竟被五十株水仙惹恼了。
  水泥从老榆树的手指缝哗哗流出。
  阿翁去了七九八閑逛。
  中文教科书里的虚词暗物,
  尚未准备好肉身变形记。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
  列宁和卡夫卡,
  像两只机器甲虫脸对脸。
  而无脸的资本无处不在。
  非人的拟人化,借身而言。
  明月的声音,深深听入大地的深问,
  听出双身剑客的独孤落荒。
  量子男孩止步于飞鸟。
  所有的旧人旧物,
  已被工具理性翻修过。
  光的泪水坐在黑暗剑士身上,
  带虫眼的古语,充气般瘪了。
  而巴黎左岸的托派分子,
  被外省法语的神经兮兮迷住了。
  蜜蜂嗡嗡的观念群,
  如穷亲戚绕身,挥之不去。
  诗歌透过税的凝视成为世界公民。
  名词写下的,动词尚未动笔。
  这豹纹斑斓的花体字签名,
  这古老韵律的条形码,竟在光天化日下
  为美而甩动,而自我鞭笞。
  禁止写入的,可以闯入。
  肉身进不去的,
  花园已先在里面。
  爱与死,人神共有的复活。
  炸弹与花的唇语,各自难言,
  各自因转世而重获今生。
  心为之一动者,先于读众登山,
  久久待在诗意的栖身处,
  搭建未来考古的感官。
  月深沉,往手机里充多少电   也听不见千里外的独行者。
  放多少只萤火虫在灯芯里,
  菩萨心,也亮不起来。
  透过阿多尼斯的隐身和显身,
  你能看到你自己的双倍
  或半个。
  桂花的学问渐渐缠身,
  余香的鼻子最终将闪现出来。
  无人的处女座一片净土。
  变容之年的叙利亚男孩,
  听着星空中的舒伯特发呆。
  七十年前,他从厨房偷了一堆生姜,
  把刚冒出的、奇痒扎心的胡子,
  涂抹成波光粼粼的金黄色。
  哦这黄金下巴会不会掉下。
  急事慢做。
  人,并非有椅子就可以坐下。
  请对远人和身边人,说一寸灰的语言。
  请把最后一缕月光
  垂直放在全身的颤栗之上。
  2018 年中秋次日

蔡 伦 井


  1
  这些一念闪过的天文与水文,
  这一低头,这掬水在手的空气脸,
  从指缝往下漏,又从汉代画像砖,
  从沉入井底的意念,浮了上来。
  如果蔡伦不造纸,世界就只是
  一堆砖头,铜和废铁的句读。
  或许骏马春风会让咏而归的远人
  柔软下来,或许土地连年耕种,
  也该歇息了。就让桂阳郡的谷子,
  把土里面的东西翻出来晾晒,
  在农民的烈日下,词,流了一吨汗。
  而我已是喝过蔡伦井水的人了。
  2
  我,一会是藻井人,一会又是纸神。
  肉眼所见,皆悬腕悬笔的古人,
  若书桌上无纸,何以落墨?
  若纸上没有镇纸的昆仑石,
  蔡太仆的手迹,也是吹糠见米。
  一个宦官,一个形而上的男人,
  把自己身上省略掉的部分,
  看作人类心灵的终极欠缺。
  但欠缺本身也是一种涌现:
  蔡伦在皇帝的两个女人之间
  传递繁星的谦逊消息,
  夹带着赋的对句,数学的迷思。
  3
  从井底幽幽浮起的流量脸,
  还不是数码成像,还不可刷脸。
  蔡伦先生的石像,暗脸已成月蚀,
  其余的轻盈部分一碰光就飞起,
  转圜无我,几乎是一门心学。
  而一个如琢如磨的單衣老者,
  也不试酒,也不习经,也不种鹤,
  不纠正大的对错,而将一闪念
  放在土星下细察,使之物化。
  纸为何物?这不经意的一闪念呵,
  这方法论的提取与固型,
  包含了几个帝国都拔不出的剑气。
  4
  武士论剑出招时,山茶花落下了。
  晋人王羲之枯坐在莲花上,
  丧乱帖,十七帖,快雪时晴帖,
  快落笔时没了东汉人造的纸。
  一头鹅又能值几枚铜钱。
  洛阳纸贵,先生对练字的童子说,
  将字与纸分开:买字,不买纸。
  人在桂阳,得学会造纸和听琴。
  造纸,终究是造意。十万次捣杵,
  足以将树皮、鱼网、麻头及敝布,
  与不可解释的意义搅拌在一起。
  再添加些赘生物:人,敬纸为神。
  5
  词的呼吸深及地质构造。有人
  在海上捕大鲸,在河边钓小鱼。
  更多的鱼,戴面具待在鱼缸里,
  引火焚书时,字的火焰比身体
  更狂烈,更像通体透亮的水灯笼。
  蔡伦井纯属一个内地意象,
  域外来的人,随身带多少鱼饵,
  也钓不起鱼来。纸上的活鱼,
  是从大地深处冒出来的,紧咬住
  火焰的钩。古戏台下人头攒动。
  渔歌唱罢,鱼网自天的穹顶撒落,
  撒网的动作,暗含着弹古筝的手形。
  6
  琵琶,反过来弹是个哑天使。
  蔡伦的意义在于从月球回看地球,
  而不必登上月球:人,取水在天。
  海大,但没什么水是眼前这深井
  盛不下的,海,就在唇边。
  一团晨雾裹身,突然就散了,
  眼中之人被水墨所洇出。
  很快这葱茏的大块文章也将平铺开来,
  湖南一带,处处青山绿水,
  刀法和圆周率如木刻一样流动。
  灵在者,茫然不问,欠身何人。
  蔡伦无后,广场大妈翩然起舞。
  2019 年8 月6 日

博尔赫斯的老虎


  1
  博尔赫斯的老虎在打盹
  一个唱诗班的灵童踮起足尖
  噘着嘴,想要亲吻它的奇幻胡须
  想把童子尿撒在它的意识深处
  那么,就让这只文质彬彬的老虎
  和中世纪的羔羊们待在一起吧
  就让一场旧约的、引颈之身的雪
  因待宰而落在修辞学的虎爪上
  天语在上,圣餐般的幼羊耷拉着头
  如奶酪融化在捂热的手心里
  这白茫茫一片的欲说无词啊
  除非老虎把两行脚印留在天边外
  不然雪地里的一个游吟诗人
  一边走,一边用脚后跟轻轻擦去的
  就不是我,也不是博尔赫斯   2
  地窖里,年深日久的葡萄酒
  听见老虎身上的罗马圆柱
  被一只酒塞子拔了出来
  不是用起子拔,而是用逻各斯在拔
  大地的酿造随虎啸而幻化
  两个酒鬼中,究竟谁在收藏月色
  谁因酒色的老年份而顿生哀愁?
  当老式烟斗的双螺旋轨迹
  从烟草味的乡土缓缓升空时
  更远处,一群战废的青铜骑士
  已隐身于幻象的纸脸
  3
  博尔赫斯的老虎是个饱学之士
  讲课时,口吐莲花与黄金
  但说的尽是滔滔废话
  夹杂着廉价的、坏笑的政治笑话
  以及措辞昂贵的、拉丁语的荤笑话
  这一切,对年轻人是免费的
  当马拉多纳伸出上帝之手
  打败英国人时,整个阿根廷在尖叫
  只有博尔赫斯悻悻然说
  请安静,我还没打败斯宾诺莎呢
  4
  一本圣经,即使不是钦定版
  即使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妓院读
  也依然是圣处女的、水疗的语言
  课堂并非孩子们的极乐世界
  椅子倒过来,坐在老年人头上
  博爾赫斯私下用业余侦探的语气
  谈论一只专业老虎。比如
  在量子与等离子之间,博尔赫斯
  认出了威廉· 布莱克的老虎
  如果不是认错人,他就认不出自己
  5
  记住这个形象:一只真老虎
  从美洲丛林腾空飞起
  浑身插满考据学的电线
  你得容忍追踪信号渐远渐弱
  牵扯出天狼星的细密神经
  你得容忍虎纹斑斑的帝国法律
  以盲文写在羊皮纸上
  你得容忍导弹长出鲨鱼的牙齿
  6
  中了一枪的老虎奔跑起来
  比饥饿时更快,也更多血腥味
  虎啸:它没有森林的尾巴
  一具骨架透明的巨型捕鼠器
  被极权矗立在大地上,如一座纪念碑
  众鼠逃生,老虎却被牢牢夹住
  请把虎头垂放在刀斧手的手上
  看天卦如何变化,看土著人的眼珠
  如何嵌入一个失去魔法的世界
  7
  老虎的呼吸,在档案里埋得太深
  在墨水和铅字里憋得太久
  慢慢变硬,慢慢变得抹黑
  看不见大数据的蝼蚁和负鼠
  老虎付出肉身,获得了空无所有
  词不够用,纸币不够用
  老虎身上的金矿就被挖出来用
  更多的人需要一只纯金的老虎
  以成为上帝身上的虱子
  一个痒女人的世界会一直痒下去
  博尔赫斯先生在天堂搔痒
  有的是时间把笑点和疑点
  逐一写在卡片上,写成箴言
  而老虎本人,因得到上帝的手稿
  成了一个盲人抄写员
  2019 年10 月27 日于飞机上

种子影院


  1
  在春天,种子吐出人群和鸟群。
  种子破土时,已是人鸟一体,
  嘴里的天空含着鸟叫声。
  土地自众鸟飞尽的休眠状态
  缓缓降下,种子,潜龙在天。
  绿火车停靠在天边外。
  孩子们溜冰去阳光中兜圈,
  意外发现种子不是梦,而是
  一座影院。地里的人直接走进电影,
  手里的锄头越挖越轻,农事
  也轻了些,借天上大风一吹,
  书卷被吹得浮生茫茫。
  嗓子涂抹了一层重金属,
  诗歌,在旷野上持续吟诵,
  但寂静已渗入脊髓。
  春天的发型如蒲公英般蓬松,
  春天的厨娘,衣摆一派翠绿。
  2
  种子最先冒出的内视之脸,
  是风尘仆仆的山河故人。
  大村庄,小县城,随三千里镜头
  下沉到根底世界时,土里的眼睛
  会睁开,会顺从光的引导升上夜空。
  永恒的月亮,会以无用的眼光看待有产,
  会为巴黎人提供某种东方式的
  心物之选,以及一份无限的清单。
  而在山西,煤老板戴卡地亚金表,
  未必比一个手机浪子更懂时间。
  即使宕机了,天也还是蔚蓝的。
  春天影迷穿不穿鞋子都足不出户,
  影院里,坐着一堆天外客。
  3
  小如米粒的种子汇入大萧散,
  大到能兜住天网。人流汇入物流,
  但是,指望一个提着卦象闲逛的人,
  能把旧毛衣穿出时代感,未免
  有些薄幸。 同款卡其裤没人会
  一单下二十条,除非一套天价西装
  被穿得如地摊西服般皱巴巴的,
  穿出了生活本身的质地。
  快递小哥看过所有的贾樟柯,
  但在影院看的少,手机上看的多。
  盗版碟递到意象里,签收人却身在象外。
  心像一碎,物的同一性也碎了。
  再多的镜子,也照不见一个无人。
  4
  假如一个演员在电影里
  认出观众席的一个熟人,假如他
  走出电影,在那人身边坐下。   假如那人十年前是他本人,
  但又认错了脸:真相,长着长着
  会长错。柴米油盐堆积在脸上,
  既非翠鸟本相,也非鹰的样子。
  不如回到电影里,扑面而来的
  是一大片青草刚刚割过的味道。
  大男孩,使劲刮还没长出来的胡子。
  种子捧起杏花脸,她太灿烂了,
  必要时,得添加一点黑势力。
  5
  金钱本色消磨了电影本色。
  掏三千万堆垒起一个惊天人设,
  电影停机后,人去楼空,只剩天设。
  天使的工作浑身都是尘土,
  笼盖于逡巡与纠正的头上。
  衣兜里斗换星移,
  网民在魂游,网红在抖表情包,
  苹果和华为隐身于浩渺。
  电影在神身上会是一个孩子吗?
  6
  汾阳往事中最先走向世界的,
  是小武。最先抽心一别的,
  是取下眼镜的雾中人。
  近视的故乡,得走到千里外回看。
  对于费里尼的大路与自行车,
  一些风月如寄的事换了心境。
  而一个三峡好人的凌波微步,
  纵然拂去红尘与太息,
  也不可能走得比本地人远。
  涓滴种子,无词无煤。
  昨夜的雨,要是能缩小成一粒种子,
  就能把汾阳的雨下在威尼斯。
  7
  在春天,种子吐出苍翠的古人。
  种子不认得自己,在地里挖星星。
  要是头脑里也挖了个天坑,
  上帝会以大地的粮食去填充么?
  婴儿与上帝,在电影里脸换脸。
  婴儿对自己扮演的上帝说: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
  但种子作为第三个人出现了。
  种子脸上,死神与牧神一模一样。
  要是种子能长成半人半神,
  会不会每日骑车去上班,
  把童年骑得飞起来?要是灵魂
  能抵达低语和微风。
  风之语,既非回答,也概不提问。
  8
  二手农事,以任逍遥的气度,
  把一枚绣花针挥舞得大刀阔斧。
  天选者,听命于纯粮的提取,
  耗尽了多少英雄本色。
  给种子扣上风的扣子吧。
  小镇青年的世界性苦闷,
  让风投资本深感困惑。
  托梦之身,证件照被拍作艺术照,
  丰收盛世,粮仓被盖成了博物馆。
  9
  看电影的人围坐成一个形而上。
  在黑暗中,能坐在一起就够了。
  黄河之水随大块文章奔涌而来,
  网速一快,网民迭起,
  恍惚汇入一大片逐浪之身,
  在读秒刹那,变身为慢动作舞者。
  所有不是种子的东西,
  都入了土,蝴蝶也发了芽。
  蜉蝣与大数据,仅一部电影之隔。
  三十张席梦思在深眠中嘴对嘴,
  三十个空胃从头顶飞掠而去。
  10
  這一方水土,真是寸土寸金啊,
  不负生死对折的天注定。
  这片稻浪翻滚的大好山河,
  搬进教科书里,岂非寸言寸心。
  浪迹纽约的山西人,说外交辞令
  说得腻味了,默许自己的下一代
  以鸟语去对付中学的英文课。
  土话土说,嘴里尽是煤层和爻辞,
  那也没什么欲言又止的。
  11
  把一些砖头的东西搬到高级形式里,
  去堆砌,去移行,去重新塑造。
  把广场的晚雪,下在清晨的片场。
  雪茄的微暗之火已燃到手指上,
  灰烬抖落自己的飞升后,
  依然在高处和妙处,依然叼在鹰嘴上。
  电影将一直拍到海水变蓝:人啊,
  能绕到取景器后面察看暗世界吗?
  能以流水账,翻动肺叶和史诗吗?
  能掏心掏肺,掏出时间的种子吗?
  12
  掰开种子里的微观宇宙,
  琢之磨之,不留字词与足迹。
  造字取典,挖井思渴,
  且容许一大群异乡来客,
  以轻漾的柳枝,撩拨一尊石佛。
  众生相,与种子内脸一一暗合。
  但念不可妄动,眼中之人不可深问。
  孤身走出这茫茫色空与站台吧。
  13
  种子播撒在水泥地上,
  长出一大片烟囱和抽水马桶。
  种子撒落在白纸黑字上,
  一头歪倒在偏头痛的怀里。
  电影泪,哭不完得还给真生活。
  影院大厅一片静默,空椅子
  为提前离座的人一直保留到暮年。
  一直坚持上帝视角的,是航拍的眼睛。
  天理,有时众目睽睽,有时是个瞎子。
  14
  种子是上帝的总量,
  被单一的总体性称量过。
  种子,一粒一粒数过,不多也不少。
  天启把头颅低垂下来,
  考据与整理,各自归零。
  在众人皆错的终极问题上,
  对,是异常孤独的。
  月光下,平遥一地碎银子。
  贾导整日在贾家庄坐着,
  一刀减掉过剩的天才。
  写给贾樟柯。 2020 年2 月29 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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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 语  候鸟经停于最长的甬道上  它们暂时减缓抵达南方的步伐  徘徊在尽头  寻找透明的踪迹  一捧落花  遗忘了飘落的轨迹  它们不想接受归于尘土的宿命  追寻着源头  只愿听你吹拂的响动  不息的生灵  你不需沉默或者羞涩  挂铃诉说着风的语言  将责任交付于她即可  爱你的人爱着你的语言  爱你的人停在这里等你诉说残 樱  我等你的盛绽,  等了一夜,一夜的雪。  若你不想理会,  又何必
期刊
保 定  是的,夜色此刻在我面前。  当我错身经过,看到月光下深邃的你。  我感触你,像坐在爱人身边,  纯真安谧的瞬间把我包围。  街边,每一棵树投下的暗影  都携带摄人的沉醉。等你不经意走过,  它翻开了恒久而来的绿色夏天。  我能感到,曾经的自己正被晚风怀抱着,  在闪烁交织的灯光中,  从远处缓缓返回。  2005年病  在雾霾的邀请下,我和这个城市一起患病。  将金银花、甘草、薄荷叶和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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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激流才可以让河床更深  心跳在午夜梦回,自带几分清醒与沉醉。  小月河,你是否也像我一样,已搬开心头的乌云,请回了牡丹与蔷薇,坐于它们身旁,听她们缓慢打开陈旧的香气,讲述自己爱上白骨与青烟的往事,讲述自己曾经如何深陷毒药般的爱情,颠覆庸常的坚持。  你只说,“只有激流才可以让河床更深”。  总归会归于尘土,如风声扫清乌云。  小月河,我饮下了你因绝望而绝望的神情,你不能拒绝前来入梦,听我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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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眼睛里像海,碰着时发出浪潮声。  我是你眼睛里的舟,注定要走向海,寻求起点摇动……  你的眼睛载着我,我载着一瞬倾泻的雨滴。眼睛里的海,强烈的热浪,可载舟亦能覆舟。没有语言  所有的风景跌入海里,时间压迫成海面上的云朵。星星在水中碰撞,闪作幻觉。  月光与目光连迭,单调更单调,苍白更苍白,一掠而过恰像海上白色的帆。  在那没有语言的子夜相会;在那没有门栓的海面相会。明天如此相象如一  火烧的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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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  雄鸡的啼鸣叫开高原的眼睛。  沉稳的黄牛喘息着,父亲粗糙的双手扶着犁,脚步踯蹰。跟着父亲,我端起粗瓷碗,点豆,种豆……  黝黑的豆畦沿着犁行的方向延伸,延伸向希望的岸边。  只眨眼的一瞬,妙手的日头将简明的诗画、淳朴的风情摄入高原苍老的胸壁,与日头一道生长。  一颗豆点入凹陷的牛蹄窝,一颗豆种进父亲的脚印。我跟着父亲,父亲跟着犁——  我,仍点我的豆。透过哞哞的牛语,听得出黄土高原人的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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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瓢,1995年生于江苏盐城,曾获第五届光华诗歌奖,现居美国。火车蹄  鲸鱼岛,他简单快乐。  浮游众人,听风引鱼群。  画岛尾,接日光之身。  无心之失,去面壁之需。  嗅野兽,力投和解石。  越隐身术,近乡解心渴。  闯草被,茹荆又斩麻。  造玉石屋,小船相海角。  入海面,清水聚新盐。  吊象形字,钓古老遗迹。  离雾都,欲穷千里目。  生物磁铁,秦仓竭新闸。  鞭梦起,故乡供旧闻。  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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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卡尔·葩蒂(Pascale Petit),1953年生于巴黎,在法国及威尔士长大。第七部诗集《亚马逊丛林中的母亲》(血斧出版社,2017)名列英国诗歌图书协会推荐读本。此前出版6本诗集,其中4部荣获艾略特诗歌奖提名。曾任2015年度艾略特诗歌奖评委会主席。诗作被广泛译为西班牙语、中文、塞尔维亚语及法语等。诗集于2018年荣获皇家文学协会出版物奖。亚马逊丛林中的母亲  1  想象那图景:我母亲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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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80年代,哈尔滨大厂有几位青年工人,虽说没有远大的抱负,但都痴迷于诗歌,他们就是小城里的“野鸽子”,在屋檐下守望着宁静的天空,喜欢双手插在口袋里、走过雨水洗过的巷子。  30多年过去了,故事得从头说起。1983年我21岁,从部队退伍分配到平房区友协邮电所工作。在这个小小的邮电所里,不花一分钱,我就能看到《人民文学》《诗刊》《星星》等令我怦然心动的文学期刊。单调而机械的邮递生活,也会被诗情擦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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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惊奇于落日,就像所有夜晚  都已经来过。被灯光粉饰成  暗红色的街道变得霉绿  有人刚刚走过,发出阵阵咳嗽  我听见持续的树叶碎裂的声响  一个庆祝。飞蛾与飞蛾  在灯前相遇的时刻,你称之为  “逐光的仪式”。灯骤然熄灭  黑暗使它们金黄色的消逝  变得迟缓。同样,我们在九月  谈起一件发生在七月的事情,或许更早  你觉得,在河边的雾气里  任何一次谈话都显得不真实  一切宛如梦魇。树木转眼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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