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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年第一期我们就说过,本栏目既欢迎对经典文本的细读,也期望对与经典化相关的话题进行辨认,本期便邀请散文家林渊液来探讨当代散文的经典化难题。作为一个在当代散文前沿探索的作家,林渊液有非常清晰的文体意识和独特的问题意识。她试图解答这样的问题:为什么散文的经典化相比其他文体要更艰难?
我们通常关于散文会有这样一种共识:散文在现代化转型中,承受着某种文体转型之痛。我们知道,中国现代文学的观念转型跟文体转型关系密切。从“五四”前后到1930年代,一直影响至今的文学体裁四分法被确立起来。事实上,文学体裁分类法是文学观念的直接外化。民国时代所酝酿并最终实现的中国文学的变革主要通过语言变革(从文言文到白话文)、文学体裁分类框架变革(从文史哲化合不分的杂文学框架到小说、诗歌、戏剧、散文四分的纯文学框架)来实现。在一级文类框架的确立过程中,不同文类地位的升降都反映了“现代转型”内在的诉求。
现代文体转型中,从鄙下一跃而居于尊贵者,莫过于小说。这跟黄遵宪、梁启超等人的倡导有关,更跟将小说纳入以“言文合一”推进民族国家文化自新的策略有关。黄遵宪说“若小说家言,更有直用方言以笔之于书者,则语言、文字几几乎复合矣”,他强调的是小说“直用方言”的传播便利。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的关系》中不无夸张地宣称:“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他非常清楚地说出了文学革命内在的历史诉求,凡有利于此之文体便搭乘了历史的直通车而地位剧升。小说因为要去承担参与现代民族国家转型重任,遂一跃成为20世纪最重要的文体。戏剧的现代命运跟小说也颇相类,元剧在其时代并未有太高地位。至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指出“元剧自文章上言之,优足以当一代之文学”,开始为戏剧正名;而戏曲界革命也是梁启超所构想的与“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并列的文学革命要件。在现代转型过程中,现代文学中的“戏剧”也从中国传统戏曲转为西洋传入的话剧。早期话剧社如春柳社、新民社、民鸣社和新剧同志会等大都以“开通智识,鼓舞精神”的启蒙理念为宗旨。如此,戏剧也在现代“文学”的分类中占了一席之地。
事实上,中国现代文学转型过程中明显借鉴了西方的文体分类框架,但却并非全盘照搬。刘禾曾谓将文类确定为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四种乃是简单移植西方文学的结果,其实不然。在西方的文学三分法中,并无“散文”之位置。散文这一文体出现在四分法文类框架中,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创造,是中国学界在融会中西的基础上所做出的创造性成果。“散文”在中国现代文学体裁中占得一席之地,跟中国强大的“文章”传统有关。文章和诗歌,本来正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极尊崇者。中国古典的文体学,占绝大部分乃是文章学。有趣的是,在“五四”前后的文学“现代”过程中,小说和戏剧因为与文学革命、大众启蒙相关而获得器重,因此,这是两种被“委以重任”的文体,而传统庞杂的“文章”则被“减负”而纯化为“散文”,一种非功利的审美立场更加被强调。此过程有点类似于英国19世纪文学观念的重构。伊格尔顿说“Literature”一词的现代意义直到19世纪才真正出现”,在他看来,这种定义“是与我们如今所谓的‘浪漫主义时代’一道开始发展的”。而将文学跟“创造性想象力”紧密相连背后的文化逻辑在于:“由于需要将势力日益强大而精神依然粗鄙的中产阶级与占据统治地位的贵族结合起来,由于需要传播温文尔雅的社会行为举止、‘正确的’趣味习惯和共同的文学标准,文学获得了某种新的重要性。”无论是小说、戏剧背后体现的启蒙现代性逻辑,还是散文服从的审美现代性逻辑,背后都是一个更大的民族国家文化现代转型逻辑。
从传统的文章,到纯化的现代艺术散文,意味着散文这一文体在文化使命上成为一种轻文体,在实际接受中也常被视为一种没有门槛、缺乏专业性的文体。这使得散文在数量上極为庞大,为某些真正精品被挑选出来制造了障碍。
现代散文并非没有经典,创造经典的重要方式主要是中学教科书。中小学语文课本是塑造当代读者的经典散文认知的最重要方式。如果现在问一个普通读者,哪些是他/她所熟悉的现当代散文经典,估计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朱自清《背影》《荷塘月色》、史铁生《我与地坛》、王小波《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是会经常被提到的篇目,原因就是他们被选到中学语文课本中去。在中学教科书这个如此小的经典化入口之外,文学期刊、出版社也是塑造经典的重要力量。1990年代余秋雨的文化大散文风行一时,他的《文化苦旅》系列散文最早在《收获》发表,其畅销跟出版社审时度势并大力推广也有相当关系。
事实上,当代散文内部有一大批非常具有变革意识、思想能力和开拓精神者,他们大大地拓宽了“五四”以来对散文的轻文体设定,使散文成为一种既能进入历史,又能激活当代;既有经验肉身,又有思想灵魂的开放性文体。很多优秀的当代散文,是值得导入经典化程序分享于后世的。当然,这考验着当代人的思想视野和文化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