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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我的教育硕士论文开题，坐在我对面的某名校名师在问清楚我任教的学校和论文的选题后，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其实，像你们学校的那种学生……只要抓抓字词默默课文就行了……”我的脸霎时红了。因为他说话的神气，有一种“夏虫不可语于冰”的气势和高等生命对单细胞生物的俯瞰；而且，在他说话的一瞬，立即把我由教育工作者定位到扫盲义工。
那时，我工作刚满7年，重回母校读书除了想解决我工作上的困惑外，也还存着一点想换单位的私心的。自己任教的学校和学生被人这样不留情面地说差，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打的赶早读，都在马路对面远远下车，因为我不愿听到司机说：“某某中老师啊，这学校很差的！”但是，这次，从一个德高望重的，被我视为前辈的教育名师嘴里讲出来，却令我生出隐隐的倔强：默写背书从来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功利化地看待教育、不公正地对待孩子才是教育者最大的耻辱。
孩子，只是孩子！
1996年，我刚工作，接了初二的两个班。强化班的孩子大都来自部队，彬彬有礼且成绩挺不错，他们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普通班的孩子比较复杂，成绩也良莠不齐，每次上课都要我操心纪律，甚至上课时间常要请班主任过来领一两个人出去训话，他们怎么看怎么令人厌烦。这种爱憎被我毫不掩饰地表现在脸上和言语中，如同好多人。再后来我渐渐学会了呵斥、痛骂、拍桌子、撕本子，当然，只针对差生。
有个叫胡慎行的孩子尤其令我生厌，他的作业本总是邋遢不堪，甚至还有风干的米粒与油渍，默写总是错字连篇颠三倒四，考出来的分数气得我吐血。看着被拖下的均分，刚工作的我一筹莫展。但他也有优点，那就是他不会像有些差生那样跟你对着干，你骂他、撕他的本子，他会默默捡起来粘好接着再写。于是，有好心老师面授机宜：像这种老实又成绩不好的就要“死qiǔ”（苏北方言），“qiǔ”多了就好了；再说这样做，也能树立你的威信，在领导那里留下兢兢业业的好印象。我豁然开朗，开始了锲而不舍的天天中午到班“qiǔ”一群人默写背书的做法，弄得学生一见我来就喊：“啊，又来默写啊。”这反令我渐生得意，随之还有一种牺牲自我的道德崇高感。心中愈加感谢那位老师。不过，现在想来，这是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怕的做法，但这的确发生在了刚工作的我的身上。
有一天中午，胡慎行来得很迟，而且进门后还鬼鬼祟祟的，我怒气冲冲地叫住他问他去哪儿了。他支支吾吾捂着肚子不肯说。于是我开始拉扯他的衣服口袋，扯着扯着冰凉的东西滑过手背掉到地上。“啊！蛇！”我尖叫起来，浑身哆嗦，哭着跑出了教室，几天不肯进班上课。后来的结果自然是道歉、请家长、告状、停课、处分。直到初三毕业，我都拒绝课堂提问他，拒绝批改他的作业，甚至拒绝看这孩子一眼，还几次当面将他请求撤销处分的道歉信撕得粉碎。果然，中考他没一门功课及格。
毕业后的第一个教师节，不少孩子返校看老师，胡慎行也在其间。我故意和那些考上好高中的学生很亲热，装着没看到他，不理他。直到所有人散了，我走出办公室，才发现他一个人站在门外，含含糊糊喊了我一声，然后塞给我一样冰凉的东西。我本能地尖叫，忙不迭地甩掉，怒斥：“你想干什么！”他愣了一下，立刻跑了。等他跑远，我才发现地上滴溜溜滚动着的，原来是一朵花，一朵用紫萝卜刻成的玫瑰花。我捡起这朵萝卜花，发现淡紫色的花瓣已经摔破。这才想起有孩子告诉我，他读的是职校，学的是烹饪，刚开学。这该是他的第一样作品吧，他却送把它送给了一个冷淡他、仇视他的老师。
这个孩子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但摔破的萝卜花却成了我心底永远补不上的缺憾……
孩子，他只是一个孩子！抱着试图修好的愿望走过来，而我报之以冷漠的背影和生硬的态度，生生地给他上了一堂心胸狭隘、以大欺小的人性负面课！
孩子，还有一群孩子，被我们逼着不许休息地去默写做题，竟还打着“为你们好”的旗号，现在想来，我们究竟是真正为了他们好，还是为自己好，为拥有一张“中考百分百合格率”的证书或领导的好印象？教育掺杂了太多的利益得失就会变得可怕，但孩子，在强权面前，他们却没有说“不”的权利。然而我是可以的，可以不用这样残酷、这样功利，我们一群成人也都是可以的，只要我们不胡乱动用威权。
“孩子的错都是大人的错”
2013年6月20日，江宁。两个孩子活活饿死在家中，被发现时已成干尸，孩子的父亲吸毒在狱，母亲不知所踪。这样令人发指的事，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转发这则消息时我写道：“每次看到这些可怜的孩子、傲慢的孩子、叛逆的孩子、邪恶的孩子，我都会想起几米的一本漫画书——《孩子的错都是大人的错》。是的，孩子的错都是大人的错！”
1998年我开始做班主任，一做就是10年。这10年里我见识了各式各样的孩子，接待过各种各样的家长。仔细观察这些孩子和他们背后的家长，我的心总是沉甸甸的。
小秦是个戴眼镜的高个子小姑娘，但一脸的冷漠写在脸上。有一天她爸爸的秘书来找我，塞给我一个信封，说是分给各科老师的。我敏感地推回并且正告那人，父母才是孩子的监护人，有什么问题我希望与父母直接接触。第二天，德育校长就来找我，让我给孩子换到中间两排位置，塞给我同样的信封，告诉我孩子爸爸是共建单位负责人，工作很忙，有事直接跟秘书联系。还有孩子以后会直接上某某军医大，不用给她压力。看到这里，大家也许会惊呼：好幸福的官二代！可我却心生怜悯：好可怜的不能做人生选择的傀儡孩子！我喊来了小秦，对她说：“你眼睛不好，老师会尽量帮你协调，但老师也要考虑其他同学。下次有事直接找老师，没有必要让你爸经校长再来知会老师，好么？还有，希望下次家长会能见到你爸本人。”我把信封轻轻放进了她的口袋。然而，高中三年，我依然只在秘书那里听到感谢，一直没能亲见家长本人。
还有小梁，这是个怎样奇怪的孩子！一张口就能把一件事说得天花乱坠，你都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演讲比赛时，他是天使；说谎时，他是恶魔。他跟我讲他拉肚子，已经给家人打过电话了要回家休息。我看他痛苦万分，提笔给他开了出门条。可下午班级一下子少了4个人，让我怀疑他生病的真假。第二天其他3人经不住盘问供出是相约逃课打游戏去了，唯有小梁还一口咬定是生病回家。他把我带到校门口的药店，对店员说他昨天下午来买过药，当时还把钱退回去问，你找多了钱了吧。店员回忆的确有这么个细节。我哑口无言。他唯一承认说谎的是他并没有通知家长，主要怕妈妈急，回家后他吃了药睡了，家里没人可证明。他妈妈也承认回家时他在床上。但他的确打游戏去了，这简直是一个有预谋、有组织、有计划的欺骗，连陌生的店员都被算计成证人！我怒不可遏，跟他回家想见见他父母。两室一厅的房子住着三家三代人，有说不出的古怪：外公外婆睡客厅，离婚的小姨住一间小卧室，妈妈爸爸和小梁住一间。房间里两张床，一大一小，中间拉了道帘子。在这样的家中生活的孩子怎么能不世故圆滑呢？她妈妈听了我的讲述后镇定而轻描淡写地说：“打游戏啊，他经常在楼下打的，都是我打电话给网吧老板喊他回来睡觉的。”瞬间，我完全懵了。处理完这事后，我对小梁说：“你来学校上晚自习吧，你是我看到过的最厉害的孩子了！”高考中，他一本达线，上了一所还算有名气的重点大学。我生女儿的时候，他一个人跑到医院来看我，又吹得天花乱坠，逗得病房里的所有人哈哈大笑。我凝视着他神气活现的脸，想：可惜，这么一个机灵的孩子。 还有，还有……一群貌似快乐完整的孩子交到我的手上时，就像是一堆可爱的布娃娃，可等你翻开他们的外衣，你才知道他们的真相：有的没有感觉，有的油盐不进，有的连颗心都没有。而你——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在3年的时间里，想要去唤醒、点化、润泽一个生命好难！而这期间你还要受到家庭、学校、社会等方方面面的干扰，不懂、不热爱教育的人总是要摆出各种姿态指手画脚，最后甚至连你自己都不能确定你做的是否正确，是否还有等待下去的耐心与勇气！好不容易聚拢成一缕灵魂气息，还来不及吹皱一池春水，就已消逝在时间的洪荒中。家长要的是分数，学校要的是升学率，这个社会就这样现实。他们都在赶时间，但教育偏偏是一门慢的艺术。
我也能理解文章开头我讲的某名校名师对我教育硕士论文选题的忠告了，我完全可以选择什么“普通中学后进生语文背诵默写方法探究”之类有现实意义的课题嘛，为什么要去研究什么“生命意识在高中语文教学中的渗透”呢？能立竿见影提高分数么？对这些差生有这个必要么？
我承认那时我脸红，是因为在心底，我也在怀疑我自己，也以学校和孩子为耻。
“但是这条鱼在乎啊”
多年前，一个相熟的前辈一直告诫我：“其实你基本素质不错，但长期在这样的学校待下去，最后只能成为井底之蛙，你还是想办法换所学校吧。”这话令我有些心动。
一天晚上坐在灯下看书，手机“嘟”一声屏幕亮了：“老师，我正在听于丹教授的讲座，她说的第一点是‘人生而自由却无不在枷锁之中’，这句话你在高一开学第一节课也对我们讲过啊。”是吗，我有讲过么？我问自己。
赶地铁啊赶地铁，好不容易带女儿赶上了。拥挤的人群里一个人起来让座，我连声让女儿谢谢叔叔。让座的人热情地说：“老师，是我啊，你还记得吗？给小师妹坐应该的！”在周围人的羡慕里，在女儿抿嘴的微笑里，我发现原来一切都在岁月中，并不是不着痕迹的，你所有的付出都会有收获的，只是周期长短而已。终于，我能坦然地承认我还是热爱我的工作的：这世界上有比孩子更干净的群体吗？有比你随便说的一句话就能被另一个人铭记而更幸福的事吗？
10年后，回想硕士论文选题时的小插曲，我倒要感谢那位名校名师的大实话了，如果不是那番话，怎么会逼出我骨子里的倔强，让我在这所大家都不看好的学校里继续呆了10年呢？而这10年里，我沉下心来守着一方广漠而又干旱的麦田，做着最大耐心的守望。
这样的守望是很能考验守望者的情智的，但恒久的等待让我慢慢确立了一种教材观叫“删繁就简”——长文短教，短文深教，总能保持课堂的目标明确，不蔓不枝；让我慢慢摸索出一种教学方法叫“深入浅出”——深入的是你对教材的解读和自身的素质，浅出是指你得把深刻、抽象或晦涩的语言文字用浅显的方式表达给学生；我也慢慢形成了一种教学风格叫“提高‘笑’率”，在孩子们的笑声中不露痕迹地传道授业，润物无声。
不过，这样的守望也很容易消解一个人的意志，但恒久的等待让我平静地接受了有一种学生观叫“有教无类”：教育从来都没有高低贵贱，学生也从来不会整齐划一，但语文教学，都起于文字，达于生命！我亦渐渐地养成了一种平和的教育心态叫“孩子，你慢慢来”，因为我知道又快又好根本不适合我的孩子，唯有把一个个知识点分解到3年时间里反复强化，才能结出明日的收获之果。
记得看过这样一则故事：海边退潮，许多小鱼搁浅。等待这些小鱼的是死亡。岸边的小男孩，拼命地从水洼里捞出一条条小鱼，扔回大海里。一个路人对小男孩说：“没用的，每天都有这么多小鱼，你能救得了多少？又有谁会在乎呢？”“但是这条鱼在乎啊！”小男孩一边将一条条小鱼扔回大海，一边说，“还有这条在乎，这条也在乎！”是啊，这是一个充满竞争讲究效率的社会，我们一直被教导要有条理分明的理智和冷酷无情的淡漠，不要去做那些无用的事。搞清楚学校分配多少高考上线指标、班级确定有多少个种子选手才是正经，其他都是浮云。可是就是这些被忽略的浮云，却是每个家庭的百分之百的希望啊！你可以不在乎，但是这条鱼在乎，这孩子在乎，这家长在乎！
同学聚会，老友见面，总会有人问：“还在那所学校吗？”脸上不无惋惜之情。我微笑着回答，不再脸红：“是啊，还在呢。”因为在我心底最深的地方，一直有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大声说：“但是这条鱼在乎啊！这条在乎，这条也在乎！”
不脸红的感觉真好，平和的心态真好，好得就像是我从尘埃里捡起来的那朵静静绽放的萝卜花。
（作者单位：南京市玄武高级中学太平门校区）
那时，我工作刚满7年，重回母校读书除了想解决我工作上的困惑外，也还存着一点想换单位的私心的。自己任教的学校和学生被人这样不留情面地说差，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打的赶早读，都在马路对面远远下车，因为我不愿听到司机说：“某某中老师啊，这学校很差的！”但是，这次，从一个德高望重的，被我视为前辈的教育名师嘴里讲出来，却令我生出隐隐的倔强：默写背书从来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功利化地看待教育、不公正地对待孩子才是教育者最大的耻辱。
孩子，只是孩子！
1996年，我刚工作，接了初二的两个班。强化班的孩子大都来自部队，彬彬有礼且成绩挺不错，他们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普通班的孩子比较复杂，成绩也良莠不齐，每次上课都要我操心纪律，甚至上课时间常要请班主任过来领一两个人出去训话，他们怎么看怎么令人厌烦。这种爱憎被我毫不掩饰地表现在脸上和言语中，如同好多人。再后来我渐渐学会了呵斥、痛骂、拍桌子、撕本子，当然，只针对差生。
有个叫胡慎行的孩子尤其令我生厌，他的作业本总是邋遢不堪，甚至还有风干的米粒与油渍，默写总是错字连篇颠三倒四，考出来的分数气得我吐血。看着被拖下的均分，刚工作的我一筹莫展。但他也有优点，那就是他不会像有些差生那样跟你对着干，你骂他、撕他的本子，他会默默捡起来粘好接着再写。于是，有好心老师面授机宜：像这种老实又成绩不好的就要“死qiǔ”（苏北方言），“qiǔ”多了就好了；再说这样做，也能树立你的威信，在领导那里留下兢兢业业的好印象。我豁然开朗，开始了锲而不舍的天天中午到班“qiǔ”一群人默写背书的做法，弄得学生一见我来就喊：“啊，又来默写啊。”这反令我渐生得意，随之还有一种牺牲自我的道德崇高感。心中愈加感谢那位老师。不过，现在想来，这是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怕的做法，但这的确发生在了刚工作的我的身上。
有一天中午，胡慎行来得很迟，而且进门后还鬼鬼祟祟的，我怒气冲冲地叫住他问他去哪儿了。他支支吾吾捂着肚子不肯说。于是我开始拉扯他的衣服口袋，扯着扯着冰凉的东西滑过手背掉到地上。“啊！蛇！”我尖叫起来，浑身哆嗦，哭着跑出了教室，几天不肯进班上课。后来的结果自然是道歉、请家长、告状、停课、处分。直到初三毕业，我都拒绝课堂提问他，拒绝批改他的作业，甚至拒绝看这孩子一眼，还几次当面将他请求撤销处分的道歉信撕得粉碎。果然，中考他没一门功课及格。
毕业后的第一个教师节，不少孩子返校看老师，胡慎行也在其间。我故意和那些考上好高中的学生很亲热，装着没看到他，不理他。直到所有人散了，我走出办公室，才发现他一个人站在门外，含含糊糊喊了我一声，然后塞给我一样冰凉的东西。我本能地尖叫，忙不迭地甩掉，怒斥：“你想干什么！”他愣了一下，立刻跑了。等他跑远，我才发现地上滴溜溜滚动着的，原来是一朵花，一朵用紫萝卜刻成的玫瑰花。我捡起这朵萝卜花，发现淡紫色的花瓣已经摔破。这才想起有孩子告诉我，他读的是职校，学的是烹饪，刚开学。这该是他的第一样作品吧，他却送把它送给了一个冷淡他、仇视他的老师。
这个孩子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但摔破的萝卜花却成了我心底永远补不上的缺憾……
孩子，他只是一个孩子！抱着试图修好的愿望走过来，而我报之以冷漠的背影和生硬的态度，生生地给他上了一堂心胸狭隘、以大欺小的人性负面课！
孩子，还有一群孩子，被我们逼着不许休息地去默写做题，竟还打着“为你们好”的旗号，现在想来，我们究竟是真正为了他们好，还是为自己好，为拥有一张“中考百分百合格率”的证书或领导的好印象？教育掺杂了太多的利益得失就会变得可怕，但孩子，在强权面前，他们却没有说“不”的权利。然而我是可以的，可以不用这样残酷、这样功利，我们一群成人也都是可以的，只要我们不胡乱动用威权。
“孩子的错都是大人的错”
2013年6月20日，江宁。两个孩子活活饿死在家中，被发现时已成干尸，孩子的父亲吸毒在狱，母亲不知所踪。这样令人发指的事，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转发这则消息时我写道：“每次看到这些可怜的孩子、傲慢的孩子、叛逆的孩子、邪恶的孩子，我都会想起几米的一本漫画书——《孩子的错都是大人的错》。是的，孩子的错都是大人的错！”
1998年我开始做班主任，一做就是10年。这10年里我见识了各式各样的孩子，接待过各种各样的家长。仔细观察这些孩子和他们背后的家长，我的心总是沉甸甸的。
小秦是个戴眼镜的高个子小姑娘，但一脸的冷漠写在脸上。有一天她爸爸的秘书来找我，塞给我一个信封，说是分给各科老师的。我敏感地推回并且正告那人，父母才是孩子的监护人，有什么问题我希望与父母直接接触。第二天，德育校长就来找我，让我给孩子换到中间两排位置，塞给我同样的信封，告诉我孩子爸爸是共建单位负责人，工作很忙，有事直接跟秘书联系。还有孩子以后会直接上某某军医大，不用给她压力。看到这里，大家也许会惊呼：好幸福的官二代！可我却心生怜悯：好可怜的不能做人生选择的傀儡孩子！我喊来了小秦，对她说：“你眼睛不好，老师会尽量帮你协调，但老师也要考虑其他同学。下次有事直接找老师，没有必要让你爸经校长再来知会老师，好么？还有，希望下次家长会能见到你爸本人。”我把信封轻轻放进了她的口袋。然而，高中三年，我依然只在秘书那里听到感谢，一直没能亲见家长本人。
还有小梁，这是个怎样奇怪的孩子！一张口就能把一件事说得天花乱坠，你都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演讲比赛时，他是天使；说谎时，他是恶魔。他跟我讲他拉肚子，已经给家人打过电话了要回家休息。我看他痛苦万分，提笔给他开了出门条。可下午班级一下子少了4个人，让我怀疑他生病的真假。第二天其他3人经不住盘问供出是相约逃课打游戏去了，唯有小梁还一口咬定是生病回家。他把我带到校门口的药店，对店员说他昨天下午来买过药，当时还把钱退回去问，你找多了钱了吧。店员回忆的确有这么个细节。我哑口无言。他唯一承认说谎的是他并没有通知家长，主要怕妈妈急，回家后他吃了药睡了，家里没人可证明。他妈妈也承认回家时他在床上。但他的确打游戏去了，这简直是一个有预谋、有组织、有计划的欺骗，连陌生的店员都被算计成证人！我怒不可遏，跟他回家想见见他父母。两室一厅的房子住着三家三代人，有说不出的古怪：外公外婆睡客厅，离婚的小姨住一间小卧室，妈妈爸爸和小梁住一间。房间里两张床，一大一小，中间拉了道帘子。在这样的家中生活的孩子怎么能不世故圆滑呢？她妈妈听了我的讲述后镇定而轻描淡写地说：“打游戏啊，他经常在楼下打的，都是我打电话给网吧老板喊他回来睡觉的。”瞬间，我完全懵了。处理完这事后，我对小梁说：“你来学校上晚自习吧，你是我看到过的最厉害的孩子了！”高考中，他一本达线，上了一所还算有名气的重点大学。我生女儿的时候，他一个人跑到医院来看我，又吹得天花乱坠，逗得病房里的所有人哈哈大笑。我凝视着他神气活现的脸，想：可惜，这么一个机灵的孩子。 还有，还有……一群貌似快乐完整的孩子交到我的手上时，就像是一堆可爱的布娃娃，可等你翻开他们的外衣，你才知道他们的真相：有的没有感觉，有的油盐不进，有的连颗心都没有。而你——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在3年的时间里，想要去唤醒、点化、润泽一个生命好难！而这期间你还要受到家庭、学校、社会等方方面面的干扰，不懂、不热爱教育的人总是要摆出各种姿态指手画脚，最后甚至连你自己都不能确定你做的是否正确，是否还有等待下去的耐心与勇气！好不容易聚拢成一缕灵魂气息，还来不及吹皱一池春水，就已消逝在时间的洪荒中。家长要的是分数，学校要的是升学率，这个社会就这样现实。他们都在赶时间，但教育偏偏是一门慢的艺术。
我也能理解文章开头我讲的某名校名师对我教育硕士论文选题的忠告了，我完全可以选择什么“普通中学后进生语文背诵默写方法探究”之类有现实意义的课题嘛，为什么要去研究什么“生命意识在高中语文教学中的渗透”呢？能立竿见影提高分数么？对这些差生有这个必要么？
我承认那时我脸红，是因为在心底，我也在怀疑我自己，也以学校和孩子为耻。
“但是这条鱼在乎啊”
多年前，一个相熟的前辈一直告诫我：“其实你基本素质不错，但长期在这样的学校待下去，最后只能成为井底之蛙，你还是想办法换所学校吧。”这话令我有些心动。
一天晚上坐在灯下看书，手机“嘟”一声屏幕亮了：“老师，我正在听于丹教授的讲座，她说的第一点是‘人生而自由却无不在枷锁之中’，这句话你在高一开学第一节课也对我们讲过啊。”是吗，我有讲过么？我问自己。
赶地铁啊赶地铁，好不容易带女儿赶上了。拥挤的人群里一个人起来让座，我连声让女儿谢谢叔叔。让座的人热情地说：“老师，是我啊，你还记得吗？给小师妹坐应该的！”在周围人的羡慕里，在女儿抿嘴的微笑里，我发现原来一切都在岁月中，并不是不着痕迹的，你所有的付出都会有收获的，只是周期长短而已。终于，我能坦然地承认我还是热爱我的工作的：这世界上有比孩子更干净的群体吗？有比你随便说的一句话就能被另一个人铭记而更幸福的事吗？
10年后，回想硕士论文选题时的小插曲，我倒要感谢那位名校名师的大实话了，如果不是那番话，怎么会逼出我骨子里的倔强，让我在这所大家都不看好的学校里继续呆了10年呢？而这10年里，我沉下心来守着一方广漠而又干旱的麦田，做着最大耐心的守望。
这样的守望是很能考验守望者的情智的，但恒久的等待让我慢慢确立了一种教材观叫“删繁就简”——长文短教，短文深教，总能保持课堂的目标明确，不蔓不枝；让我慢慢摸索出一种教学方法叫“深入浅出”——深入的是你对教材的解读和自身的素质，浅出是指你得把深刻、抽象或晦涩的语言文字用浅显的方式表达给学生；我也慢慢形成了一种教学风格叫“提高‘笑’率”，在孩子们的笑声中不露痕迹地传道授业，润物无声。
不过，这样的守望也很容易消解一个人的意志，但恒久的等待让我平静地接受了有一种学生观叫“有教无类”：教育从来都没有高低贵贱，学生也从来不会整齐划一，但语文教学，都起于文字，达于生命！我亦渐渐地养成了一种平和的教育心态叫“孩子，你慢慢来”，因为我知道又快又好根本不适合我的孩子，唯有把一个个知识点分解到3年时间里反复强化，才能结出明日的收获之果。
记得看过这样一则故事：海边退潮，许多小鱼搁浅。等待这些小鱼的是死亡。岸边的小男孩，拼命地从水洼里捞出一条条小鱼，扔回大海里。一个路人对小男孩说：“没用的，每天都有这么多小鱼，你能救得了多少？又有谁会在乎呢？”“但是这条鱼在乎啊！”小男孩一边将一条条小鱼扔回大海，一边说，“还有这条在乎，这条也在乎！”是啊，这是一个充满竞争讲究效率的社会，我们一直被教导要有条理分明的理智和冷酷无情的淡漠，不要去做那些无用的事。搞清楚学校分配多少高考上线指标、班级确定有多少个种子选手才是正经，其他都是浮云。可是就是这些被忽略的浮云，却是每个家庭的百分之百的希望啊！你可以不在乎，但是这条鱼在乎，这孩子在乎，这家长在乎！
同学聚会，老友见面，总会有人问：“还在那所学校吗？”脸上不无惋惜之情。我微笑着回答，不再脸红：“是啊，还在呢。”因为在我心底最深的地方，一直有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大声说：“但是这条鱼在乎啊！这条在乎，这条也在乎！”
不脸红的感觉真好，平和的心态真好，好得就像是我从尘埃里捡起来的那朵静静绽放的萝卜花。
（作者单位：南京市玄武高级中学太平门校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