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M君此刻正坐在铜爵巷“缓慢”咖啡馆最冷僻的角落，我们分别来自城市的北方和南方，拜托“缓慢”优质的文艺环境。两个文学青年得以会聚在一起。M君35岁，已婚。我26岁，单身。
　　这段时间，M君正在啃翁贝托·埃科，刚读完《傅科摆》，其艰难犹如嚼铁，他面朝我，张口吐出不少的铁渣滓；他又开始啃《玫瑰的名字》，我的想象中，其如硕鼠吃铁，M君身形单薄，另一幅图景中，只有瘦削的小鼠正在咬铁。
　　离我们桌子不远的墙上有扇假窗户（看上去像窗户，实为抽风机），它的旁边是一大壁塞满书籍的书架，那些码得整整齐齐的书籍都是真正的杰作，我是这样认为的，M君持同样的看法，这也是我们（有时候是二人，大多数时候是一人）能够在这个角落长时间枯坐的原因。可以想象，我第一次发现这些宝藏时，心情是多么地激动，书架上有王小波、残雪各种版本的全集、选集、合集、自选集以及漂亮的单行本：还有国外现代、后现代重要作家们的系列作品，书脊之上闪光的名字包括乔伊斯、福克纳、卡夫卡、纳博科夫、卡尔维若、博尔赫斯、加缪等，其中，《博尔赫斯全集》装帧精美，但它是外表极像正版的盗版书，打开内页，该书排版错漏多，且印刷质量不佳。
　　M君期望写出不枉此生的伟大作品，但岁月蹉跎，伟大作品的分娩期一再延宕，实际上，他早已停止写作尝试，但又不可否认，他仍秉持最初的梦想，仍在苦苦思索。某天，M君一掌击在桌子上，我和桌上两杯无辜的咖啡被其掌击的力度及声响吓了一大跳，我心虚地四面巡睃，还好，这一突发事件并未引发特别的关注，他说：“博尔赫斯不如我们，柯艾略差得更远！，’我又吓了一跳。原来，他指的是庄学和禅，“他们懂多少？皮毛都算不上！”他向我诠释了玄学以及玄学在现当代审美中的意义。然后预测“真正的玄学”与后现代媾和可能引发的文学革命，M君的革命性作品几乎呼之欲出。M君易变，他之前提议写作要放在更高的平台上，“还要拔得更高！”譬如知识分子写作中的知识分子写作（或日学者型写作）；某天他又说，本世纪仍然存在普遍的、可供挖掘的、庞大的悲剧性，他将写尽本省各色人士的悲伤和喜乐，“用时10年、20年，不，倾尽一生。”我不相信他的决绝，这不是他的风格。
　　当那位杰出文学青年装模作样地谈论文学时，“缓慢”立即变成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批评的中心。另一位迷茫的文学青年，也就是我，必须尽力让自己不要走神，我装模作样地蹙紧眉头，像是对他的论点表示同意、不同意或不持立场。M君今天谈到文学史：“意淫！忏悔！意淫！19世纪末20世纪初，那么多人在他们的文本中争先恐后地忏悔，除这段时期，所有的文学都是意淫，忏悔其实也是意淫！”
　　我对M君的高论心服口服！我的鼻梁、鼻尖、鼻翼油脂分泌汹涌，整个面部密密麻麻的红疙瘩此起彼伏，在“缓慢”昏暗的角落，我不忏悔，而是无条件地原谅自己。我的指尖一次次划过书脊，就像掠过女人臀部、腰部、肩部、胯部、腹部和胸部，美妙的快感总是让人恍惚；我抽出这本书或者那本书，忘情阅读，她们如此地不堪与美好，她们赤裸裸的肉欲总是触发我毫无节制的手淫。她们的虚情假意又让我满怀亘古的幽怨，焦灼、无妄、自怜、性冲动、自渎感都是我的病，但她们又让我相信，所有的疾病终将不治而愈。
　　我还没有动笔，但在“缓慢”咖啡馆，创作（意淫）已经开始。
　　2
　　我轻轻拉上房门，尽可能让声音小一些，因为爸妈还在晦暗莫名的假寐中挣扎着，凌晨6点太过安静，他们肯定听得到24岁的女儿出门的声音。
　　我这么早出门的原因可归咎为晚上回家太早，爸妈要求我22点前必须回家，老爸心脏不好，老妈心情不好（易失眠），他们有个重要习惯：22点准点上床。如果22点后给晚归的女儿留门，意味着不能从里面将插销插上，对本地技艺高超的人室盗窃人士来说，这基本等于门洞大开。您想想，我回家太晚，比如晚于23点，这对他们脆弱的身心将是多大的折磨？
　　男友27岁，我和他的朋友都少，恋爱关系确立后，更多的时间我们都是宅在一起，从单人宅变为双人宅，生活给我的感觉好很多：自诩“单身已不知好多年”的男友，上天赐给他如此一美女，自然一下子从地狱上到天堂。在两人的交往中，我完全无法把控情感的热度，因为那是由上帝直接推升的。
　　我是无辜的灰姑娘，没有水晶鞋和南瓜马车，但必须22点差一刻穿好衣裳，准时离开男友的房间，他对此自然不满意，浑身赤裸地俯卧在床上，但我还是无可奈何地抛下那具肉体。我跟老爸商量：“如果22点我还没有回家，就别留门了。”哪知老爸斩钉截铁：“不行！”我紧咬一小块下嘴唇，满脸执拗，狠狠地看着他（对其生硬的态度不满），其实心中怕得要死，因为老爸的面颊有点发青，他当然没有轰然倒地，而是放缓语气说：“结婚就不管你了。”
　　“好啊，好啊。”男友对结婚持欢迎态度，他嘛，为了能让我在其住处整晚留宿，豁出去了，当然哕，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完全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我又何尝不是呢？一位喜欢睡懒觉的姑娘，天都没亮，居然就起床了，急匆匆往男友住处赶，只为与他眷在一起的时间能多一两个小时。“你还没求婚呢！”我说，他马上跪下给我磕头，求我嫁给他，我说“好啊，好啊”。
　　我见过男友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舅舅、姑妈……见过他的朋友（或日死党），也见过他的同事，还收到不少来自上述人士的奇怪礼物，毫无疑问，我和他正走在结婚之路上，他可不是一个孤立的“结婚对象”，对于结婚，我有点犹豫，我才24岁，实际上还差两个月才满24。
　　6点15分，我抵达男友住处，打开房门（未反锁，相当于开门揖盗），尽量不闹出大的响动，此刻，众神已归位，但我还是可笑地将门反锁并扭上插销，走进卧室，立即被男友微微酸甜的体味包围，我卸下衣衫，小心地钻入被窝，男友还在酣睡，他喜欢将返祖现象严重的大腿搭在我细嫩的大腿上，我需要预先摆好特定的姿势，否则我可怜的大腿会被压得发麻。一切就绪，我捏着嗓子干咳一声（有时候需要咳两次），旁边的那具雄性动物的身体开始扭动，并翻身向我袭来，除那条多毛的大腿找到恰当的位置外，他的头也靠了过来，两片翕开的大嘴唇直接戳在我的裸肩上，接触面很快就会被他的唾液濡湿一小块。唾液干后，那个被玷污的部位一般都会留下一股子臭味，冲澡之前，我都会皱着眉头闻上两遍，或者三遍。 　　是的，我爱这个臭男人。我被包裹在暖融融的爱意中迷迷糊糊地睡去，不知多久，感觉旁边的男友窸窸窣窣地起床，从卫生间传来小解和冲抽水马桶的声响，然后是淋浴的水声，又过一会，我感觉一凉，有人揭开了我的被子，这个人当然是我潮润的男友，他先跪在我的胴体旁边看我，然后小心地褪我的内衣，我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分气力，整个人仍迷迷糊糊的，就是不肯醒来。
　　白天我们各忙各的工作，下班后相约到一家凌乱而沸腾的烫菜店一起吃晚饭，待华灯初放。男友轻挽我的腰肢，我们一起在各式漂亮的时装店和饰品店进进出出。21点20分，回到男友的家，他照例急不可耐地抱我、吻我。他突然在我耳边说：“我要包夜。”我猛地一把推开他，“不！”我的反应过于激烈，男友有些尴尬，但他很快换上笑脸讨好我，继续向我求欢，我咬着嘴唇冷脸拒绝，“包夜”二字让人不爽快。21点45分，我并未起身离去，而是继续“顽强”地抵抗男友的进攻，22点，我终于放弃防守，23点，我才穿衣离开。真对不起父母！
　　我很后悔，不该对男友妥协，第二天，他果然提出更无理的要求：“我们私奔吧！”
　　3
　　“伪私奔！你可以将它写成一个伪命题。”M君听完我的叙述，他左手抱在胸前，右胳膊曲立着，食指放在鼻下说：“我喜欢这种类型的时间节点，结束即开始。”他又思考了一会儿：“女孩的妥协无疑是正确的！热恋的巅峰（或伤害）不可避免！岌岌可危，而你需要考量，软着陆？抑或断崖式回归？”M君很热情，他很舒适地躺在沙发靠背上，两手抱于脑后：“私奔，让小情侣们去黎平吧！2008年10月，我去黎平做古民居调查，遇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妇人。”
　　您坐、您坐，您说什么？哦，古民居调查，我的衣服才洗完一半，我先去擦干手，给您倒茶，什么？不麻烦，不麻烦，自从丈夫去世后，我就闲下来了，这房子的年头很长，以前听他们说过，他们在门口钉牌子，县级重点保护文物，实在想不起来了，230年？320年？我的记性差，那次儿子抱着好多东西，说是要扔掉，其中有很多袋黑色的药丸，我说那是你爹的保肾药，不能扔，不能扔，儿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女儿大声说，妈，爸已经死了，我才知道自己又恍神了。
　　您说我的口音？您听出来了，我不是本地人，是从安徽过来的。1991年，这个没记错，到现在都没弄清楚我当时为什么会到黎平，年轻的时候也不知道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反正就是想走得远远的。到黎平那天，我爬上高高的石阶，就觉得不对劲儿，再经过凋残的荷塘，那种不安和迷惑的感觉更加强烈，然后就看到下面的翘街，高高的封火墙，一样的青砖黛瓦，仿佛另一个查济，或者另一个泾县。第一次怀孕的时候，我很难受，要丈夫去泾县给我买酱菜、买萝卜条，那怎么可能嘛，太远了嘛，交通又不方便，我结婚后，20多年啊，才回过两次查济——我娘家。
　　结果他们给我端来腌鱼，那味道……我吐啊、吐啊，把心肺肝肠都吐出来了。那段日子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我挺着大肚子，公公把我的东西全丢在地上，要我滚，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儿子降生，再后来是女儿……
　　翘街不长，10分钟就逛完了，那些高宅大院之间嵌着些2层或3层的老木房，一楼一般都是铺面，他们将写有阿拉伯数字的一块块门板卸下，叠靠在一侧，有卖土布匹的，有卖时装的，还有一家杂货铺，木框玻璃柜台里面摆着针头线脑、袜子、鞋垫儿、纱子手套等，柜台上是几个带盖的圆玻璃瓶，装着水果糖、饼干、红糖什么的。
　　那天好冷清啊，只有我一人逛翘街，那些卖东西的人都坐在昏暗幽深的店铺里，模模糊糊的。无人理睬，我就像走在梦里，说实话，即使是做梦，梦中再做一层梦，都不可能想到我会在这里留下来，结婚、生子。
　　我有点口渴，在双井巷口买了碗冰粉。现在很少吃这种东西，年纪大了嘛，嫌它太甜，可当时我还很年轻，24岁都不到，喜欢它馥郁的荔枝香味，冰粉上还撒有炒制过的白芝麻和花生碎末，很好吃，吃完，我很自然地从翘街走进双井巷，巷子两侧立着高大陈旧的青砖墙，墙脚清澈的水缓缓流动，双井巷并不宽，但感觉一点也不逼仄，高墙的某处开有门，门头上方是水磨砖、黛瓦搭建的小门楼，再往前，双井巷画了个小弧弯，水沟不见了，出现在眼前的是铺满石板的小广场，中央有株庞大的橙子树，绿油油的，树下有两口水井，井口用条石围成八边形，我走到井边，往下看，井水暗绿、阴凉，像是静止的，又像在晃动，我抬头，橙子树冠遮天蔽日啊！
　　我鬼使神差地走入广场西侧的一座老宅，对对对，您猜对了，就是现在这座宅子，跨进门楼，小天井天光柔和，再往里走是个不算大的院落，院中高高低低摆满兰花，一位小伙子正在其中忙碌，我一个姑娘家，当时竞也不觉得尴尬，大概说些房子怎么漂亮的话，小伙子看着我笑，两手抬在胸前，小指和无名指曲握着，张开的大拇指、食指、中指粘满黑泥。
　　您也认为我家的兰花好看，谢谢您的赞美，是啊、是啊，当时院里的兰花比现在多得多，配上那些水磨砖雕呀、镂空木刻呀、黛瓦窗格呀、马头墙呀，还有靠墙的旧家什呀，兰花显得很有生命力。小伙子的笑容非常特别，就觉得里面什么都没有，完全是空的，我从没见过这种笑容，什么利益呀、金钱呀、算计呀、欲望呀，完全没有，他的笑太干净了。
　　他给我介绍那些兰花，什么春兰呀、蕙兰呀、春剑呀、寒兰呀，那时我对花花草草没兴趣，居然能听下去，而且听得很高兴，后来也不知怎么说起的，小伙子要带我去石龙山挖兰花，我竟然答应了，一切都是自自然然的，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做错了，包括后来的事。
　　小伙子陪我回查济，氛围真的不好，爸爸坐在大方桌边，一手搁在桌子上，一手搭在膝盖上，就是不说话，妈妈坐在另一个角落，也不说话，不时地抹眼泪，最后，小舅（比我大3岁）陪我们重回遥远的黎平，他是唯一参加我婚礼的娘家人。
　　4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我家您可以随意参观，照相当然也没问题，呵呵，就是家里有点乱。您指的是墙上那块木刻版画吗？看上去很奇怪是吧，我第一次看到时也觉得奇怪，左边刻的是个婴儿，右边刻的是个老翁，婴儿哭丧着脸，好像苦胆汁都要流出来了，老翁却在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对对对，就是这四个字，原来您认得，婴儿下面两个字是“遁天”，老翁下面两个字叫“县解”，您说是秦小篆，这个我不懂，这个木刻画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问过我丈夫，他只知道是老东西，还说他们家祖上也是从安徽迁来的，这是证据。我怀孕时，心情很糟糕，特别见不得那个苦脸的婴儿，非要我丈夫把画摘下来。结果我公公发了好大的火，您是知道的，他要赶我走。 　　是吗？您也喜欢这扇黛瓦的窗格，从镂空的“花瓣”中可以看到后院。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坐在窗下，一坐就是大半天，偶尔扭头，就看到我脏兮兮的儿子，还不到五岁的样子，拿着根木棍，或者其他东西，在后院跑过来跑过去，比他小一岁半的妹妹吃力地跟在他后面，口中一直在喊着“哥哥、哥哥……”
　　儿子长大后，他不愿待在黎平，前段时间回来了，还带着他的女朋友，那女孩子长得很漂亮，已经怀孕了，儿子带她回来结婚，也就是办个仪式，年龄都不到，以后才能领结婚证，时间过得真快啊，我好像昨天才到黎平，怎么就当奶奶了？您问我的女儿吗？她一直都在念书，先是在黎平，后来到凯里，再后来去了合肥，她不喜欢回来，即使回来，只喜欢待在她的阁楼里，一天到晚都在看她的那些书。
　　其实我一直停留在昨天，我的时间分明被冻住了，到黎平的第二天，他带我上石龙山，因为一个突发的状况，我哭了。他死的时候我都没有哭，只是有点害怕，还有就是后悔，喊了四五声他都没有反应，我慌了神，马上出去叫人，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坚持多叫几声，他可能就会苏醒，还可以多活一些时间吧，兴许现在都还活着，他生病后最怕别人打扰，好多人闯进房间，吵吵嚷嚷的，然后他就真的死了，他形容枯槁，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分明不是昨天走在我前面的那个小伙子。
　　阳光和曦而美好，农民将犁铧靠在田埂上，一个侗族女人，穿黑衣，挽着发髻，裤脚卷得高高的，小腿肚子以下全是泥巴，她躺在水田旁边休息，嘴里叼着一根青草，我们一前一后低头走路的样子有点可疑，她略微抬起身，眼光越过一丛稗子的头顶，好奇地看着我们。
　　我们傍着一条蜿蜒的小溪爬上石龙山，某处，他盯着水看，那专注的样子肯定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力，鹅卵石边有只青色的小螃蟹。我漠然的样子显然打击了他的热情，他放弃了捕捉那只螃蟹取悦我的想法，我对自己非常失望。
　　需要忘却自己，至少应该有所克制吧，当他挥舞着砍柴刀，为我在荒草、杂木、荆棘中开出一条小道时，我脸上极力表现出欣喜：他在悬崖绝壁上迅捷地攀上攀下（肯定不是为某个难得的兰花品种），我又开始为自己莫名的惊诧感到万分忧伤；我们没人阴森的老林，他在一根倒伏的长满胎衣的树干下找到一株兰花，我走过去，在轻轻晃动的光斑中，在蓬松的腐叶上跪下，并弓身坐在小腿肚子上，我郑重其事地端详那株神圣的没有丝毫凋尾的植物，他细心地劳作，我的长发无意中从两肩滑落，笼着面颊，下垂的头发显然打扰了他的工作，那个无限美好的小伙子有点羞怯，我赶忙将头发捋到脑后。并褪下手腕上的发带将它们扎上。
　　我们从另一侧走出树林，那是一片背阴的山坡。我脚底打滑，一下子仰天跌落，石坎有一米多高吧，幸亏下面长满浓密的蕨草，我没有受伤，但屁股还是有点疼，当然，最主要是被那个意外吓着了，我扁嘴哭出来，他三两步赶到近前，我看到他担心的样子，再联想自己的狼狈相，觉得有些滑稽，禁不住笑了，我尽力克制，但在哭泣中再次笑场，他又靠近我一步，我看见他的面容仿佛在瓦蓝的天空上晃动，这样仰躺在一位小伙子面前多不好啊，我试着想撑起身子，但蕨类植物软软的，竟借不着力，没办法，只能闭着眼睛继续抽泣，他更靠近我的身体，静默一会，我知道，他终于战胜整个世界，惊慌失措地向我俯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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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君的叙述让我倍感振奋：“去黎平，去翘街，去双井巷，安排小情侣去见丧偶的妇人，怎么样？但虚构该如何遇见现实？”
　　M君不置可否地回答：“你未留意到我叙事中的重要疑点，那是核心！”他将双手抱于胸前：“1991年双井巷养兰花的小伙子，即妇人后来死去的丈夫，对于你我来说，是不是‘存在’于妇人的叙述中？”我想了一下，回答“是”。M君接着说：“我回来后对那个疑点（或核心）进行潜心研究，得出相反的结论，1991年忧伤的安徽姑娘（即后来的妇人），实际上‘来源’于小伙子（即妇人后来的丈夫）的叙述。”这句话我没搞懂，那人不是死了吗？怎么“叙述”？
　　“我说的重要疑点，或核心，就是那幅神秘的木刻版画！婴儿、老翁、遁天、县解，它当时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对于神秘事物，我有天然的兴趣，研究过程如何艰辛和曲折，暂不必赘言，结论让人难以置信，那幅木刻版画与发端于明朝并迅速消失的某项神秘技术有关！
　　“我从一份明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南直隶安庆府档案文献上找到线索，那份文献是潜江县知府写的汇报材料，知府名叫张元，汇报内容是潜江县痘姆某山村神秘消失事件，行文为一般公文格式，该村有多少户、多少人口，近几年的赋税情况、徭役情况，犯罪记录等。某年某月某日，他村村民偶然发现，该村所有房屋建筑尽皆焚毁，所有人及畜类活物全部消失，遂报官，经查，未见任何特异之状况，附近民众近期亦未发现该村有任何异常之火光和声响，亦未见任何该村村民迁移之迹象，这份汇报的末尾，张知府加了一句：‘臣曾于三月初踏访此村，感皇恩浩荡，该等乡野。亦诸事和睦，一派升平，唯诸村民好空谈、喜玄虚之事也，各户屋内偏狭处，多挂一图，其上画丧面小儿与喜面耄耋，下书遁天、县解云云。’
　　“简单讲讲发现的过程。时间和地域不难确定，老物件自会开口说话，我征询了绘画和收藏界朋友们的意见，他们从绘画风格、木刻及木工制作工艺方面推断，该木刻版画源于明代中后期南直隶地区的可能性大。你知道，除会开口说话外，老物件还有一个特点，当你想真正靠近它的时候，它会让世界闭紧嘴巴。那段时间，大概有两年，我一有空就往江苏、安徽、浙江那边跑，我查阅了浩瀚的典籍：各种地方志、各种历史档案、各种记事文献、各种传奇野史，我造访了各个图书馆、博物馆和各种历史遗存，有时候，感觉自己像是疯了，我还凭想象到乡野做过实地考察，但最后我只能无限沮丧地安慰自己：结果并不重要，应该给自己这两年的认真、热情和执着打满分！
　　“机缘这个词我觉得非常神秘，你知道，我朝思暮想的文献出现在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陕西咸阳，一个小博物馆，那些档案文献是影印本，一匣匣码放在某个空荡荡房间的角落，我想当初这个博物馆的创立者这样摆放这些文献是为了起装饰作用，旁边有张明式鸡翅木的条案，放有几本被特意打开的文献，我走过去，当我在薄薄灰尘下读到‘唯诸村民好空谈、喜玄虚之事也，各户屋内偏狭处，多挂一图，其上画丧面小儿与喜面耄耋，下书遁天、县解云云’这些文字时，我吓得魂飞魄散，那时天光从西侧一扇小窗户打进来，静谧地躺在水洗石的地板上，我感觉自己已经死了。 　　“接下来，事情简单得多，我在南直隶安庆府潜江县时任知府的大名上取得最后的突破，对！检索词为张元！感谢伟大的北京市图书馆，我在他们新开放的数字图书馆检索到一本晚明时期的书，那是一本奇思怪想集，我高度怀疑刊行这个集子的人的品味，那些所谓的奇思怪想让人觉得作者毫无想象力，诸如取童女端午后第一泡尿液，与某种蘑菇混合，可治消渴症；或某乡村一老光棍与一只母狗秘密结婚。一胎生下6只狗人：我想这本垃圾书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没有泯灭，算是奇迹，也是老天的不公，当然更是我的幸运，张元晚年的一篇文章收录在该集子中，内容与那个神秘消失的小山村有关，我想用自己的语言及合理的推测还原所有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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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痘姆那个小山村的人信奉一种道教，我推测属正一派的某个分支。道家追求长生不老、羽化升仙，一般的修炼都指向自身。这个村的火居道士们却从另外的角度思考问题，他们盯上了‘时间’，如果他们的时间变慢或干脆停下，长生不老不就实现了吗？那幅神秘的木刻版画，正是道士们用来冻结时间的关键道具，图下四个字：‘遁天、县解’，应与这个教派的秘密咒语和法术相关。
　　“让时间停下。这大大超出我的认知和想象力，道士们可能创造了奇迹，但更大的可能，他们创造的只是庞大的幻象。实际上，上述成果还不是最重要的。因为他们在此基础上开发出更加奇异的技术。
　　“道士们将时间分为三块：‘过去’、‘现在’、‘将来’，并总结出三者的属性：‘将来’不确定：在无限细分的时间中，‘现在’只不过是‘过去’和‘将来’之间虚假的交点：‘过去’则以某种形式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
　　M君突然欠身靠近我小声说：“你的左后方向，书架旁，座上有个单身女孩。”我回头，假装无意识地将整个咖啡馆扫一圈，当然，注意力都在那个女孩身上，她很漂亮。M君接着说：“假如你有一个错误的记忆：那个女孩是你的小情人，这个虚假的‘过去’会导致怎样的‘将来’呢？我想你会高兴地走过去，在她的脸蛋上吻一下，你的头发、鼻子、脸庞猛然间会出现淅淅沥沥往下滴落的咖啡，黔东路派出所可能还会热情地请你去做客。
　　“道士们考虑‘过去’时，更看重它对不确定‘将来’的影响！
　　“某种情况下，情节可能会变得非常奇异，你记错了，以为女孩是你的小情人，或者你只是把女孩想象成小情人，过去吻她，没想到她高高兴兴地起身，在你满是红疙瘩的脸上也吻了一下，女孩的记忆中，你真的就变成她的小男友。”
　　我惊诧莫名（提前说一下，我确实亲吻了那个女孩的脸蛋，但那是三个月以后的事），M君短暂停顿后又说：“当然，这需要某种方法。”他又靠近我，面带神秘的笑容：“你想要那个女孩吗？”对我来说，那是个女神级的存在，我不可能产生任何非分的想法，令人尊重的M君懂得让人迷惑的“时间”。难道他不懂一个26岁单身男文艺青年卑微而柔弱的内心吗？他的问题我拒绝做出回答！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对他说的某种方法很感兴趣。
　　M君并不尴尬：“奔跑了无限时间的‘时间’终于停下脚步，道士们沦陷在扑面而来的幻象中，他们很快获得另一个更重要的发现：时间停止后，‘过去’变成一堆没有任何标记的杂乱无章的记忆，而且它还会改变，会变成观察者期望（或描述、想象）的那个样子。好吧，我想你已经知道隐藏在那张木刻版画后面的神秘技术：先让‘时间’停下，然后按自己的期望改变‘过去’，并以此来得到自己期望的‘将来’！”
　　我再次假装无意识地将整个咖啡馆扫一圈。当眼神划过那个女孩，她正用左手将腮上的一绺乱发捋到耳后，我从未在那个位置见过她，但我有一个错觉，她一直都在那里。我问：“那项技术，它的影响范围，局限于某个区域，还是整个世界？”M君回答：“无限的宇宙！”我闭上眼睛，将自我意识放大、放大，以至无限，黑暗中M君仿佛又在笑：“真的不要那个女孩吗？”“她并没有剥夺我臆想的权利。”
　　7
　　“对于火工道士们的新本领，附近寨子的村民中开始出现各种传说，而且越传越神异诡怪，他们本来就与这个村子的人交往不多，现在越发敬而远之，偏偏那段时间发生了几起非正常事件：某家善于游泳的小儿溺毙、某家的傻姑娘走失、某家牛圈被雷击中并引发一场小小的火灾，他们将这些事件与火工道士们的新本领联系在一起时，小小的不安和恐惧开始滋生，接下来又发生了几起类似的悲剧，我想那些村民真正感到恐慌和害怕了，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他们没有直接去找那个村子的道士们交涉，而是一张状子递到潜江县县衙。
　　“知府张元相当惊讶，这张状子提告的并非刑事案件，亦非民事纠纷，而是以一个村庄为被告，诉其屡放妖术，危害乡里，作为经验丰富的地方官，张知府首先查阅那个村子的资料，赋税和徭役情况良好，应该是非常好，放在整个潜江县乃至安庆府，都算得上最好的，这给地方官张元留下极好的印象，再调阅本县的犯罪记录，不出所料，与那个村子有关的案子是零。
　　“那段时间张知府心情很好，不想简单地拿人问话，治下有这样一个模范村寨，完全应该下去看看，顺便把‘妖术’的案子查清楚。这几天风和日丽，亦不感寒凉，张知府带着三两个随从，一路向痘姆行去，到村寨门前，差人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一彪人马迎出来，领头是一个精神健硕的老者，行礼毕，众人簇拥着张知府进入村内，村子并不大，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生机盎然。
　　“因为对村子有非常好的印象，这让张知府与该村族老的谈话一开始就很放松和愉快，而且相当开诚布公，当张知府询问他们村是否拥有某种特殊能力时，族老介绍了他们让时间停止、改变过去、把控将来的新技术。张知府又问了三个问题。
　　“有此异能，你们不就能控制整个世界吗？族老答：也能也不能，其一，你改变了世界，世界还是那个样子，它并不知道已被人改变过：其二，所谓道法自然，道家最高的理想就是融入大道，断不可能去改变或控制世界，我们只会做一些局部的小修改。
　　“不肖之徒会以此技危害乡里吗？族老答：不会，携此技者，必看透时间（或过去）的所有秘密，他可以使用最好的方法，实现最好的愿望，有什么理由去做恶事呢？ 　　“你们用这项技术干什么？荣华富贵？王侯将相吗？族老笑答：对时间无限重构的过程中，我们知晓一切，我们既荣华富贵也一贫如洗，我们既是王侯将相也是一介白丁，乡村野老当然也是知府大人，浮华人世本就是一场庞大的假象，我们追求什么？我们只喜用此技做一类事，早晨恍恍惚惚将醒之时，让自己变为一只上下翻飞的蝴蝶，愉悦自得，当自己醒来，又让那只蝴蝶恍恍惚惚变回自己：我还有一个计划，找一处不被外人打扰之地，为族人建一个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家园，并让那里的时间永远停在先秦或永乐朝某个时间点上。
　　“张知府本对族老的说法颇感震惊，但听到最后，反有轻视之心，‘变蝴蝶’的用途有照搬《庄周梦蝶》之嫌，而那个建设家园的计划马上又让人联想到《桃花源记》，正是这份轻视之心，让他对‘妖术’案的处理显得相当轻率，一场惨祸看来不可避免！张知府回到衙门，只简单地差人向下传话：‘本官已查明，妖术害人之事，纯属子虚乌有。’
　　“官方的权威意见显然没能打消附近村寨的恐惧，应该还加强了那种恐惧，他们将状子递上去后，竟然发现知府大人亲自去拜访那个妖异的村子，这与常规的做法严重不符，果然，知府大人否认了妖术之事，这给人强烈的印象，官方与妖人沆瀣一气，或者官方干脆已被妖人控制。又过一月有余，某个月黑风高或月朗星稀的夜晚，丑时与寅时交汇点，五支或六支蒙面的队伍包围了那个村子，一场有条不紊的谋杀拉开帷幕，基于事前做过精心的谋划和准备，整个杀戮过程及善后处理只用了一个时辰。人们总是将拥有超自然力的同类视为异类，并对他们抱有强烈的戒心，一旦认为他们对自己不利。则会采取毫无理性且非常残酷的对抗措施，最典型的例子包括欧洲中世纪对女巫进行的系统性烧杀，还有1768年中国江南的‘叫魂’事件中，许多无辜者被人们以极残忍的方式杀害。
　　“肯定有人侥幸地从杀戮中逃脱，并从安庆府逃到西南边陲的蛮荒之地，那项神奇的技术才得以在人间秘密地传承，有理由相信，1991年，那个养兰花的小伙子就是传承人，而且当年他还使用过该项技术，否则难以让人相信，一位安徽泾县姑娘会莫名其妙跑到贵州黎平，与一位侗族小伙一见钟情，还相当决绝地嫁给了他，从妇人的叙述中也可看出，她自己也心存疑惑，所以，我判断，安徽姑娘肯定来源于黎平小伙子的‘叙述’！”
　　M君最后总结：“当你看透世界时，世界却蒙住你的双眼，当你改变世界时，世界却悄悄将你改变，此为吊诡：痘姆那个小山村被毁灭，妇人的丈夫过早地死于。肾病，此为天谴！”
　　我和M君还谈到那项技术的后续传承问题，结论是那位早逝的丈夫将秘密留给了他的妻子，“故事”到此结束，但我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新想法，我问M君：“2008年10月，您真的去过黎平吗？”他先一愣，然后又笑了，笑得很放松，也有些暧昧，对我的质疑，他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说：“要不让你的小情侣私奔到安龙吧，招堤很不错，你可以想象，月光如练，小情侣沐浴缎子般的光华，在亭台、在游廊、在荷田小径，或划一木舟，在莲蓬深处……”
　　我打断他的话，直截了当地说：“你想在那些浪漫场景中，让小情侣的爱情得到圆满吗？这样的修辞会不会太俗气？”
　　“让他们……野合。”M君说，我的导师对文学修辞的见解可谓博大精深，我很佩服，但不得不说，有时候我跟不上他的节奏。
　　如何安排小情侣私奔的后续情节，我突然有了明确的想法，这个想法让我一下子陷入到“创作”状态，以至于下述慢镜头般的情景我几乎视而不见：M君掏出手机，接通，慢慢站起来，埋头讲电话，慢慢走向咖啡馆的出口，他推开大门：以此同时，我的左后方向，那个单身女孩，慢慢地起身，简单整理一下头发和裙袂，慢慢地走到我的桌前，并在原属于M君的座位上，轻轻地提裙坐下。
　　女孩开口说话前，我一直都热情地沉浸在“创作”中。
　　8
　　一夜无梦，我被闹铃吵醒，今天应该是好天气，赶紧起床，总不能让她在冷清的中山路口等我吧，大前天，那个地方发生了一场车祸，电动车摔出老远，我刚好路过，地上有血迹，人已经被抬走，还好，女友不知道这档事，闹铃音乐顽强地重复，真让人兴奋，我翻身起床，快速洗漱完毕，物品清单还在桌子上，按她的安排，我昨天晚上就应该把东西收好，动作要快一点，这个不能让她知道，别看她年龄小，可管事了。
　　洗漱用品、内衣、她的裙子、我的T恤、拖鞋、证件……登山包装大半满。她爸爸不让她在外过夜，所以我用了“私奔”二字，她当时看着我，小脑袋不知想的是什么，但最后还是答应了，我们决定去黎平，不远不近，玩两天正好。
　　7点差10分，我走到中山路口，车很少，那对卖菜的夫妻拉着板车在马路上逆行，板车上的蔬菜垒得很高。她从颜家巷转出来，我跑着迎上去，她浅紫T恤、运动裤、板鞋、小号双肩包，头发用针织发带扎成马尾，怎么搞的，她看上去心情不好，我将她捞人臂弯，得活跃下气氛，“我们像两只鸟儿，逃出牢笼，终于可以自由自在生活在一起。”我说。她突然停下脚步，冷脸看着我，我问怎么了，她没说话，又继续往前走。
　　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出租车师傅问我们去机场还是火车站，我回答说去东客站，师傅回头扫了我们一眼，然后拍下计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