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走马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vet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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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山,马背上的哈萨克汉子,西部异域风情和民俗学故事中逐渐展开的凶杀案,将我们带入天山深处。
  一个人长时间地骑着马,穿过漫长的果子沟和飘带一样环绕的盘山路,最后出现在天山山脉隆起的山背上。这儿是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和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的交界处,巨大的海子湖边,有零星分散的哈萨克人和蒙古人在附近居住。
  骑马人是一个脸色晴朗的中年人,从黑红的脸庞、高原一样突起的颧骨以及肩膀宽阔的身形来看,他应该是一个长期行走在高山地带的游牧人。骑马人也因了这样的外表经常冒充哈萨克人或蒙古人。他能说一口流利的哈萨克话,也能说几句颇像那么回事的蒙古话,骗过那些路过的司机、内地来的游客,甚至本地的城里人不是什么难事,而他骗人的目的也没有什么恶意,仅仅是为了开个玩笑而已。每次看着那些人深信不疑地称呼他哈萨克名“白亥提”或蒙古名“阿拉布坦”的时候,他都会大笑不止,像偷吃了蜂蜜的棕熊一样高兴。但有时候他不规整的衣着会暴露他的真实身份——黑亮的皮夹克里穿的不是粗羊毛的高领衫或土里土气的黑坎肩,而是一件有英文单词的警察制服,下身是同色的裤子,裤腿胡乱地塞进一双高筒马靴里。他突起的腰间可能别着一把枪,但也有可能只是一个伊力特老窖的酒瓶子。这样的衣着多半是他在调查案件的时候为了方便表明身份才穿的,只要拉开黑夹克的拉链,亮出里面的警服,牧民就知道他确实是那个传说中神一样的汉族警察田肖夫。多年来他习惯了在警服外面穿上皮夹克,不仅仅是为了抵御高山上夜间降临的寒冷,也是为了一个人行走山间时身份不那么显眼。如果像平时一样穿着便服,然后在牧民面前从便服的口袋里掏出警察证,这样做会闹出很多危险的笑话。一次是被哈萨克人放出的狗咬得满山狂奔,另一次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拿一把猎枪对着他的胸口。虽然那把老式的猎枪其实是坏的,样子也笨得可笑,不知道出自哪一辈祖先的手,以至于仅仅是作为孩子们的玩具保留下来而没有被丢弃,但小姑娘瞄准的姿势让田肖夫大吃一惊。当时他扫了一眼枪口,飞快地测算出子弹飞行的轨迹,结果让他冒出一身冷汗——如果真有子弹从那里飞出,不偏不倚击中的正好是他心脏的部位。总之,在他管辖的这片地方,无论是放羊的哈萨克人,还是牧马的蒙古人,都不在乎那小本本上写的是什么,他们只认警服。而那一年全国刚换新警服的时候,每一次田肖夫拉开黑夹克的拉链,都会引起牧民的警惕。他得费好大的劲才能让大家相信,以后的警察都是这种深蓝色,而不再是深绿色的了。
  实际上这里的哈萨克人并不是外界想象的那样封闭,一条贯通南北的312国道从大山下经过,在火车还没有开通之前,这条公路上每天奔跑着各种运货的大卡车和一辆接一辆的夜班客车。那些双层的卧铺车一般在黄昏时分分别从伊宁和乌鲁木齐两个城市出发,经过一夜的行驶,在第二天清晨到达另一个城市。当然,这是在路况好的夏季,如果是冬季就难说了,大风雪动不动造成果子沟封山,长龙一样的车辆被阻在半路,弄不好要几天的时间才能到达目的地。在火车开通之后,这条公路冷清了许多,但也从没有间断过车辆和行人。对于沿着这条公路带来的外界的新鲜事儿,哈萨克人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多数事物是他们不理解也不赞同的。比如在公路上奔跑的汽车,他们坐上去会吐得昏天黑地,那样子让他们想起牲口口吐白沫即将倒地而亡的情景,于是他们惊恐地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一旦有幸从车上活着下来,他们宁愿步行几天几夜回到家里,也不肯再冒生命危险去坐那个铁皮箱子一样的东西。山上出现了风力发电之后,他们买来了电视机,但由于信号不好,只能看见一些魔鬼般的影子在里面晃动,于是电视机被他们认为是不祥的东西给丢在了一边。他们依然偏爱那种能装在口袋里的收音机,尤其是里面定时播放的音乐最受欢迎,正挤奶的哈萨克老婆子也会放下奶桶,在奶牛欣赏的目光下,随着音乐来上一段随性创作的舞蹈。他们对绕过山脉从另一个方向通过的火车只保持了三天的热情。“那不过是更大一些的铁皮箱子”,去看过火车的人回来的时候这样告诉大家。他们骑着马沿着铁轨追赶轰隆轰隆行驶的火车,很快,最慢的那匹马也超过了火车的车头。于是他们在前方停下来耐心地等待,直到火车赶上来了才又挥动鞭子开始新一轮的赛跑。这时候他们心里已经很看不起火车了,一边嗷嗷叫着,一边向火车头里的司机做出嘲笑的手势。
  马最后把田肖夫带到了海子湖边,马伸长脖子尽情地饮用着冰凉的湖水。因为水质清澈无比,新疆时间两点半的阳光毫无阻碍地直射水底。透过微微晃动的水面,田肖夫可以看见马和自己的影子清晰地落在水底的石头上,而那些石头也正睁着惊恐的眼睛从下面看着他。离湖岸稍远一点靠近公路的地方,当年勘测队留在三台的空房子歪歪斜斜地矗立着,原本三层的红砖平顶楼,现在看上去只有一层半的高度。门窗早在勘测队撤离后就已被扒光,只剩下墙体破败的空架子日日被大风吹着。如果是在夜里,墙体之间会发出恐怖的呜呜声。前些年,海子湖边专门为开发旅游而建的小木屋还没有出现,这所空房子也还没有露出随时倒塌的迹象,一度成为过路人的露宿点。三台地处荒凉,在此停留的都是些长时间开车而困乏不堪的司机、夜间放马躲避寒冷的蒙古人,偶然有为拍摄黄昏或清晨的海子风光而滞留的游客,更多的则是盗马贼、流窜犯、进山偷挖贝母的人、偷猎者,以及那些在春初和秋末转场的羊群。羊群的主人在湖边搭起简易的帐篷,升起烧奶茶的炊烟,把一大群羊赶进有台阶的楼房。有幸看见过这情景的过路人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一座歪歪倒倒的楼房,竟能变魔术一样塞进去那么大一群羊,以至每一层裸露的窗口都挤满了张望的羊头。第二天羊群离开之后,整座楼房布满了厚厚一层羊粪,下次借宿的人就算什么铺盖都没有带,也不必担心冰冷而坚硬的水泥地板会硌痛浑身的骨头,风干的羊粪已经像羊毛地毯一样干燥柔软。田肖夫就曾在这所空房子的羊粪地毯上睡过一夜,为了驱寒,在最冷的黎明前夕他还把羊粪聚拢成一堆,用打火机点燃了取暖。
  凶杀案发生之后,这所空房子除了田肖夫再不曾有第二个人敢停下来住上一夜,没有人不担心自己会成为另一个死在空房子里的倒霉鬼——脸被撕毁,肠子被掏空,连男人的生殖器也被连根拔掉不知去向。所有的过路人宁愿连夜赶路,前往二台那家牲口棚一样肮脏的小旅馆住上一夜,或早早停留在四台,在那个只有一家小饭馆的戈壁滩上一边喝酒一边抽烟,无所事事地浪费掉天黑前的大段时间。   田肖夫在空房子里过夜自然不是因为没有地方住宿,他对几座山头的牧民十分熟悉,随便走进一家毡房都会受到贵宾般的招待。主人会拿出平时舍不得用的新被子给他盖,身子底下则是柔软的塞满了羊毛的垫子,人一经挨上去,不出三分钟就会坠入黄粱美梦。直到第二天早上第一缕阳光透过毡房顶端的天窗落到他的脸上,他才会醒来。而当他走出毡房,打算喝一碗奶茶就上路,去办昨天没有办完的事情时,他将看见主人一家正在晨风吹拂的毡房前宰羊,把羊肉分解成一块一块丢进冒着热气的大锅里。女主人在一边忙着收拾羊杂碎,准备做血肠和面肺子。接下来从早饭开始,大家好酒好肉地一直吃喝到天黑,那时候醉醺醺的警察自然连步子也迈不动了,只能在昨晚上睡过的铺盖上倒头再睡一晚。当早上再次醒来,看见的又是主人家忙碌地宰羊的景象,一连三天,或者不知多少天,他才能在某个天还没有亮的清晨,乘主人全家未醒仓皇出逃。最丢人的一次经历,是留宿在一家新婚夫妇的毡房里。他曾经翻过几座山从盗马贼手里追回一头骆驼、三匹马、两头牛和十几只羊,那是新郎为订婚准备的彩礼。于是婚礼那天,他作为尊贵的客人坐在崭新的羊毛地毯上,部落里的老人把羊尾巴上最肥腻的肉用刀子切割下来,双手递到他面前,他努力咽下去的时候得同时吞下一大口白酒才能使自己不至于呕吐出来。接下来大家一碗接一碗地给他敬酒,牛高马大的新郎和个头只及其胸部的新娘也端着酒碗站在桌前一首接一首地唱歌,按规矩他们唱一首他就得喝一碗,直到最后他死去般倒在桌子底下一动不动。半夜惊天动地的声音吵醒了他,迷迷糊糊中他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两匹马在撒欢,公马在结束的时候还发出一声类似快活而松懈的响鼻。起初他以为自己睡在马棚里,等终于弄明白那声音的可能性和自己身处的地方,他立刻收紧了腹部,尴尬得连呼吸的声音也不敢发出。而只隔了一小会儿,那样的动静再次大幅度地响起。他惊讶他们全然当他不存在,而他也只能鸵鸟一样把头蒙在被子里,希望以这种方式让自己立马消失、隐身、遁地,真的不存在。同时他脑子里浮现出那个大腿粗壮有力的新郎和唱歌时低垂着头满脸羞红的新娘,谁能想到她看上去还算苗条的身段,不可思议地经得住如此猛烈的撞击而没有散架。那一整夜,田肖夫都在咬牙忍受这种声音残酷的折磨,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贼一样溜出毡房,跳上马背一路狂奔而去,从此再没敢去那座毡房做客。一年后等田肖夫在一个买卖牲口的巴扎上遇见他们,他们无限欢喜地抱着刚出生的儿子给他看,大声嚷嚷着说,这个英俊的儿子是他那晚留宿的结果,所以和他长得如此相像,以后也必定和他一样聪明勇敢。田肖夫听了腿一软,差点再次逃跑,听他们的口气这个儿子简直就是他的,好像他参与了他们新婚之夜的内容。天知道他实际上只是个痛苦的旁听者,一点力都没有出过。
  事后田肖夫专门去找过一个研究伊犁民俗的朋友,把这件荒唐的事说给他听,朋友差点笑死过去。他说:“亏你常常冒充哈萨克人,却连他们的风俗习惯都不懂。”他甚至羡慕田肖夫能有这样“艳听”的机会:“是这样的,他们认为一个聪明英俊的客人借宿在他们毡房的时候,如果做那种事,生出来的儿子就会像那个人一样聪明英俊。”
  十年前,田肖夫并非为了寻找那起凶杀案的蛛丝马迹,才睡在三台这所空房子的羊粪上。他不会愚蠢到把自己置身于死者当时所躺的位置,来推理这场毫无头绪的凶杀经过。他是因为和人打赌。那段时间,整个牧区流传着一个可怕的谣言,大家都说那个人是被湖里的水怪所杀。不止一个夜间放马的人说自己看见过水怪,有一次一个牧民来报案说水怪拖走了他的一头骆驼,他在湖边发现了骆驼的白骨,请求派出所的警察去抓水怪。最让人哭笑不得的一次,是一个牧民来到派出所哭丧着脸声称他的孙子不见了,“被湖吃掉了,”他说,“这个湖要把我们的牲口逐个地吃掉。没有牲口吃的时候它就吃我们的脑袋。”田肖夫把他拽到30公里外的清水河子镇,在一家响着香港武打片激烈打斗声的录像厅里揪出了他的孙子。这个小家伙在那里看了三天三夜的录像,而不是被吃进了湖的肚子里。
  但这说服不了当地人,凶杀案发生时,所有人都坚决地认为凶手是水怪,因为谁也不会无端端地杀死一个过路的人。
  田肖夫毕业于一所著名的警校,虽然没有机会破什么大案,但学过的那些侦破知识不会让他头脑简单地去思考问题。他自然不相信超自然的灵异事件会在他的地界上发生。他也不相信死者是被动物所杀。这一带的确偶有野兽出没,这些年因为政府禁猎,森林里又开始出现它们的身影,但它们惧怕那些来来往往的汽车,不敢横穿公路到湖边去喝水,再则山谷里大大小小的溪流瀑布不下一百条,它们完全没有必要冒这个险。而且动物杀人只会利用牙齿和爪子,绝不会利用绳索进行捆绑。被害者明显是被杀死之后再受到某些动物的破坏,很有可能是一种体型庞大的动物,留下的足迹和齿印足以说明这一点。它帮了凶手一个大忙,使作案现场一片混乱,唯一有价值的线索是死者嘴里满口的四环素牙,以及在离头两米远的断手上发现了捆绑的尼龙绳。那是一种很结实的细绳子,捆绑的手法很专业,解开绳子之后可以看见死者左手腕上有一个颇大的爬虫样的褐色胎记。这显然不会是哈萨克人或蒙古人所为,田肖夫熟知他们捆绑牲口的手法。按常理推测,死者双脚上也应该有同样捆绑的绳子,但大腿以下的部位不知去向,只有一只辨不出颜色的旅游鞋遗留在现场。另一只鞋,则是时间过去了半年多,在经历了一冬大雪的掩埋后,一个叫热伊夏的哈萨克丫头把它从藏身的黑暗地洞中给拽了出来。那正是当年拿枪对着田肖夫的哈萨克丫头,她和她的名字一样仿佛是热情所生,浑身散发着小动物热烘烘的气息。放羊的时候,她任羊乱跑而自己忙着在山坡上打地鼠。她称那些皮毛闪亮,不断从各个洞口冒出来的旱獭为地鼠,它们在春天阳光好的时候纷纷出洞晒太阳,摆出妩媚的姿态,俨然一群擅长勾魂术的小妖。热伊夏用鞭子刚打下去一个,另一个又从其他洞口冒出来,露出两颗门齿嘿嘿地笑。这些狡猾的家伙打通了地壳里的回路,在复杂黑暗的窟窿里像是一些有思想的家伙,但一露出地面它们就失去了想象力,只剩下一个出卖自己的大肚皮。热伊夏想出了对付它们的狠招,她用一把铁锨掘开了这些家伙在地底的王国,在那里面发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其中一样就是那只带有残剩脚掌的鞋子。直到那时,人们才相信凶手不是水怪。   但在那之前,尤其是凶杀案刚发生时,恐惧像瑞香狼毒的花粉一样在整个牧区飘荡,无论是博尔塔拉那边的蒙古人还是伊犁这边的哈萨克人,都不敢再去海子湖边放牧,人们把毡房搬离得远远的,任湖边的嫩草长得又深又密也不去踏足。田肖夫为了消除大家的恐慌,和哈萨克人打下赌,希望以自己在空房子里睡一晚的事实,向大家证明地球上确实没有什么水怪。当然,独自露宿这样的地方,是需要足够的胆量的。多少年过去,田肖夫依然记得那晚睡在空房子里的情景。他先是在湖边让马吃了会儿草,那时公路上唯一一辆夜行的车子正好从四台方向开来,它像个精疲力竭的怪物从老远的地方就亮着千里眼的灯光,直到半小时后才嘶吼着经过空房子,又过了将近半小时,拐过山口后车灯才完全消失。之后世界陷入黑暗,白天明媚的海子湖这时候像是黑暗之国无限放大的疆土,而那所空房子就阴险地立在那里,魔鬼开设的旅店般等着他去投宿。田肖夫耐心地等马吃饱了夜草,才向那里走去。这时候又有一辆车从老远的地方亮着灯开来,他借着汽车的灯光拴好马,踩着厚厚的羊粪蛋子登上楼梯。山上下来的风在黑暗中乱窜,鬼魂一样从一个窗洞钻进又从另一个门洞钻出,然后在墙体上发出撞疼脑袋般的号叫。田肖夫铺好皮大衣躺下去,闻着干羊粪和死者遗留的混合气味进入浅睡眠的状态。但很快他就被冻醒了,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四周竟然明晃晃地亮如白昼。月亮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雪峰,透过左边的窗洞可以看见月光滑行在肋骨似的水波上,透过房顶的漏洞看见的则是另一个蓝色而低垂的湖。湖的多种可能性从各个方向包围着他,让他产生幻觉,以为自己睡在优美的水波上,而不是睡在羊粪蛋子上。出发的时候,几个同事曾告诫他小心水怪,说那儿说不定是一个会引诱男人的女妖。作为一个在此地工作多年的人,他知道这个湖的多种传说,水怪是一种。另一种诡秘的说法是这个湖的湖底与巴尔喀什湖是相通的,有一条暗流像秘密通道一样在地底延伸。某年一艘在此考察的船只在湖心被吸入水底,最后这艘船被发现漂浮在巴尔喀什湖的湖面上。田肖夫觉得如果这个说法是真的,是不是意味着巴尔喀什湖和他身边的这个湖是两个连体的湖,这就像人类的连体双胞胎一样,但这个说法多少有些离谱。曾经在空房子里驻扎过的勘测队给出的说法是,这个海拔2073米、面积460平方公里的高山冷水湖属封闭型断陷湖,是地壳下沉形成的洼地,由四周高山上的雪水经历百万年慢慢汇聚而成。它更像是时间的湖泊,在这个荒凉无比的地方呈现出墓地般的沉静。但湖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圆,从地图上看,略呈椭圆。海子应该是哈萨克人的叫法,蒙古人则称它为赛里木湖,意思是山脊梁上的湖。清代在湖的东岸曾经设立过鄂勒著依图博木军台,但军台不曾在这里留下任何遗迹。这是一个什么也留不住的地方,大风从早刮到晚,所有高出地面的东西,哪怕一根轮苔草,哪怕勾在骆驼刺上的垃圾袋,哪怕牲畜尾巴上的毛,哪怕水泥电线杆子甚或砖头的墙体,都一律朝向同一个方向。
  那天夜里没有什么水怪出现,也没有野兽出现,但到了半夜的时候,田肖夫听见有什么东西敲击窗框的声音,坚定而有节奏。那声音响了好一会儿,断断续续。后来他发现那声音其实来自屋顶,一只夜鸟正啄开漏洞的空隙想要进入房间。田肖夫奇怪它为什么不走那些大敞的门窗,却要费劲地搬弄屋顶,这也许就是禽和人类思维方式的不同。后来那只鸟终于进入了房间,它看了田肖夫一眼,犹豫着是不是要换一个地方,但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来。田肖夫这时候已经没有了丝毫睡意,他借着月光打量它的长相。那不是一只猫头鹰,也不是老鹰或灰头雁,是一只从来没有见过的鸟,有点像乌鸦,但比乌鸦大好几倍,也比乌鸦黑好几倍。他于是猜测这是一只过路的鸟,和所有曾经借宿此地的人一样带着旅途的风尘,头上的羽毛被风吹得很乱,腋下磨破了皮,为了好受一点,它得微张着翅膀。
  夜鸟不理会田肖夫猜疑的目光,它竖起耳朵,认真地听了漫长的三分钟,仿佛银河的光被它听见。然后它松了一口气,缩起脖子准备睡觉。天快亮的时候,温度越来越低,田肖夫拢起一堆羊粪,用打火机点燃取暖,夜鸟也往火堆旁靠了靠。火光映照下,从它偶然睁开的斜视的眼珠,田肖夫看出了它对自己心存的睥睨和藐视。等天完全亮了以后,夜鸟跺跺脚,抖落羽毛上的羊粪,一使劲从一个窗洞飞走了。它离开的时候嘴里咕哝了一声,田肖夫认为那是在跟自己说再见,于是他也说了声再见。
  照理这所房子里发生的凶杀案不归田肖夫管,他是二台的派出所所长,二台归伊犁哈萨克自治州,而三台属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但发现凶杀现场的哈萨克人骑马跑了半天赶到二台派出所向他报案,而不是向博尔塔拉那边报案,他不得不参与进去。当时他用电话通知了博尔塔拉那边,简短地说明了情况,他们让他把报案的人带过去做笔录,于是他就骑上马前往那个“让人忍不住夹紧屁股的地方”——报案的人就是这样说的,他被吓得不轻,把整个事件说得支离破碎,断断续续。
  现场勘察进行得很不顺利,他们搜索了所有的房间,从各个分散的地方捡回尸体的碎块拼凑在一起,想还原一具人体基本的形状,但这是徒劳的,丢失的部分太多,整幢空房子里弥漫着死尸浓烈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虽然是夏天,却没有苍蝇出现,这并不奇怪,这个地区就好像是月球的表面,一直以来苍蝇因为无法生存而绝迹。
  案件一直未能破获,时隔多年后博尔塔拉那边就把它作为一桩悬案高高挂起。当时他们在侦查了现场之后,就已经断定这是一桩无法侦破的凶杀案。死者身首分离,一半的尸身不知去向,可能被野兽吞进了肚子,也可能被老鹰叼走,谁知道呢?反正大家所能找到的线索是那么少,而杀人者如果按推测的那样是个流窜犯,有可能早就搭上开往乌鲁木齐的任何一辆过路车,然后坐上火车逃出新疆,混入了人海茫茫的内地。他们不是什么神探,更没有狗一样的鼻子,能够根据气味一路追踪到今日可能在这儿、明日可能在那儿的凶手。尽管后来几年全国各地实行了联网,许多多年未破的案件纷纷水落石出,但要破获这样一起在荒野之地发生的莫名其妙的凶杀案,多少有些渺茫。
  在牧民们消除了对水怪的恐惧后,田肖夫也很快忘记了这个案件。唯一让他偶然想起的,是死者左手腕上类似爬虫的褐色胎记,以及他口中难看的四环素牙,田肖夫觉得一个人长出那样的东西多少有些怪异。他在空房子里的那一夜,也试着想象了凶杀案的无数种可能性,但又无数次地将它们推翻。天亮的时候,当他看着那只夜鸟消失在东方山脉之上的一片霞光里,他突然想到,行凶者是有血有肉的,也必定以有血有肉的方式逃跑,那个人沿着夜鸟离开的方向逃往了他所管辖的地界也说不定。对于一个想逃避法律制裁的人来说,还有什么地方比这莽莽苍苍的山脉更理想呢?他在离开之前突发奇想地爬上房顶,想望一下那条笔直伸向远方的柏油公路的时候,看见了屋顶水泥板上那个极其丑陋的东西——那根死者的生殖器,正蜗牛一样缩在那里。田肖夫想不出它一旦离开人的身体原来是这么一副可怜相。他想起那只夜鸟,明白它发出的声音正是在啄食这根冰冷的海绵体,而当他想起它斜着眼睛看自己的神情,多少年后心里还会升起一股直冲脑门的寒气。那是一个多么冷酷的家伙啊,它一定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吃夜宵,它也一定知道许多秘密。但它的神情表明了就算它会说人话,也懒得告诉他。   这一次田肖夫路过空房子的时候,发现空房子又比上一次看见时矮了一大截,按他的估计,不出一年,最多两年,空房子就会彻底倒塌,接下来日复一日的大风会把它一点一点从地面上抹去,人们也将随之彻底遗忘此处曾发生过一桩谜底未揭的凶杀案。
  沿着公路走了一段,田肖夫遇见一辆老式吉普车,车上的四个人正坐在路边休息。经过询问,田肖夫得知这是几个鸟类专家。最近几年他们在这一带发现了一些奇怪的鸟,这些鸟一律颜色鲜艳样子奇特。有一种长尾鸟甚至有着凤凰那样五彩的尾巴;还有一种金黄色的鸟,体型不大,在阳光下飞动的时候金光闪闪,仿佛是从太阳上飞来的。他们从没有见过这些鸟,怀疑是否因为地球气候发生变化,北冰洋寒冷地带的鸟类往南迁移,又或者这是一些传说中已经灭绝的珍稀鸟类意外重现。他们在这一带追踪了好几个月,希望能逮到一只研究一番。但这些鸟精灵一样一闪即逝,使他们的追踪毫无进展。
  田肖夫对他们说的鸟不感兴趣,他有他的正经事要办。他丢下他们,独自沿着公路又往前走了两公里左右,还是没有发现牧民举报的那几个盗猎者。据说盗猎者是几个城里来的游客,开着一辆白色越野车,有人看见他们向怀孕的岩羊开枪。这种行径激起了哈萨克人的愤怒。在政府还没有禁猎的时候,他们的祖先就很自觉地遵循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不向任何怀孕或是哺乳的动物开枪,哪怕是一头要吃掉他们羊羔的大肚子野狼,他们也只是放空枪吓跑它就算了。“这些城里人太野蛮了,连怀孕的野兽也捕杀。”他们跑到派出所这样跟田肖夫说。田肖夫派出一部分人开车环绕海子湖追踪那辆白色越野车,自己则骑上马往四台方向走。凭经验,他猜测那辆白色越野车有可能停在某处山坳里享受捕杀来的猎物,他们会就地烧烤饱餐一顿,然后野兽一样扔下满地白骨扬长而去。
  这时候他已经来到了草场的边缘地带,广阔的地势自这里开始向西倾斜,地表毫无过渡地就进入了干燥的灰色戈壁滩。沙棘、骆驼刺、苦蓬等旱地植物稀稀落落,为了节约水分和适应夏季酷热的环境,它们的叶子进化成又硬又厚的针状、棒状、鱼鳞状。光看外表就知道这是些生命力顽强的家伙,简直可以移植到火星上去。田肖夫在荒凉的公路上勒住马,抬头看了一眼太阳,发现它像一只长尾红狐,正向西天悄悄移动,于是他掉转马头往回走。他得快马加鞭,赶在这只狐狸进巢之前返回二台。想必那辆绕湖一周的警车还没有按预定路线完成搜查。二台派出所仅有一辆车,多数时间执行任务都得骑马,一是这片区域一个山头连着一个山头,很多地方根本无法开车;更主要的是田肖夫喜欢骑马,他甚至在回城休假的时候也想把马放在皮卡车上,带回那个位于羊毛胡同的家,但那里早就不允许马进入了。在那些没有马在胯下的日子,他简直觉得自己跟没有了腿一样,百灵让他去哪儿他都不愿动,连门都不愿意迈出,弄得她很是恼火。
  “你跟马过去吧。”她说,“你就适合跟牲口待在一起。”
  年轻的时候她不是说话刻毒的女人,那时候她又轻盈又快活,在州歌舞团跳舞。后来和田肖夫结婚,生了孩子,苗条的身体立马像充气人一样膨胀起来。但也不算很胖,只是不再适合跳舞,只能被安排去艺术学校当老师,教那些年轻的姑娘们跳舞。这样的工作对她来说是残酷的,她常常对着那些天鹅一样的姑娘们莫名其妙地发火。她罚她们踮起脚尖转几百个圈而不许停下来。有时候她会突然袭击,严苛地检查她们是否带零食,从她们精巧的包包里搜出巧克力、葡萄干、奶油蛋挞,毫不留情地扔给路边的乞丐。她不许她们谈恋爱,告诫她们就算结了婚也绝不能生孩子。暗地里她也知道那些姑娘们恨透了她,给她取了不下十个外号,其中最让她伤心的一个是“悍马”。她听到这个外号后,在镜子前站了足足半小时,镜子里的那个人浑身透出的悍然气质让她绝望透顶,她强忍住才没有哭出声来。
  田肖夫回家的时候,她就把所有积压的愤怒一股脑儿地撒在他身上,她无理地认为造成自己今天这样的状态全是田肖夫的过错,他那旺盛的性爱使她一结婚就怀了孕,以致她辉煌的跳舞生涯如此短暂地就结束了。在那之前,她的舞蹈几度上电视,甚至有剧组想请她出演一部和舞蹈有关的电影。她总是被鲜花和掌声所包围,周身永远是舞台上耀眼的光芒。而所有这一切皆被怀孕所毁,致使她恨透了怀孕。“你的生殖力简直堪比一头公牛。”她以这样的方式开头,从早饭的桌子边开始了一天的控诉。她从她五岁时说起,一直说到考进艺术学校。那期间她每一天都在没完没了地压腿、下腰、踮起脚尖转圈,为了练习这些基本功吃尽了人间所有的苦头,但她从没有向任何人抱怨过。说到底,她喜欢跳舞,她相信自己生来就是个跳舞的料。她在五岁的时候就能踮起脚尖一刻不停地转几百个圈而不感到头晕,七八岁的时候就比大她一岁的姐姐白鸽足足高出一个头。她的腿像竹子一样长得又快又直,她的脖子像天鹅一样优美柔软。她的手臂只要伸出去就能够着天上的星星,而白鸽连苹果树上的苹果都够不着。百灵唠唠叨叨一个上午述说着这些的时候,田肖夫正充耳不闻地在花园修剪那些苹果树的枝条,后来又去给玫瑰和夜来香浇水,把院子里的杂草拔掉,把几只邻居家移民过来的癞蛤蟆赶到大门外去。田肖夫移动到哪儿,百灵就跟到哪儿,当田肖夫干完这些活走进厨房开始做饭时,百灵袖着手出现在厨房继续唠叨。吃中午饭的时候她说到了她的母亲,她自豪地认为那是一位天底下最伟大的母亲,为了让她保持手指的柔软,洗碗拖地的活都让白鸽干,从来舍不得让她碰一下抹布和拖把。哪像现在,她的一双手又得洗衣服又得做饭,指头粗得和十根胡萝卜一样,以至于教学生跳舞的时候都不敢伸出来。她还说到那些年她的母亲如何省下钱,花高价请俄罗斯舞蹈教师单独给她上课。而她也从没有让母亲失望过,她所在的歌舞团因她而荣誉不断,她领舞的《黑走马》获自治区金奖,并因此入京,在首都的大剧院演出,之后又出国去哈萨克斯坦的各个城市巡演。为了保持轻盈的体型,她从不敢吃任何一种甜食,就连吃饭都不敢吃饱,像那些非洲难民一样,一年到头让自己处于可怜的饥饿状态。
  事实的确如她所说,饭桌上她几乎没有动过筷子。平时也基本是这样,田肖夫不在家的时候,厨房从来不会冒出人间烟火,实在饿了她就喝几口水,吃半个苹果,啃几口黄瓜。她吃的最多的是减肥药,一度吃到月经紊乱,眼神暗淡,面容憔悴,头发枯黄,甚至几次晕倒。这种危险的减肥方式最后在医生的警告下才不得不停止下来。   下午田肖夫坐到廊檐下修理一台老式收音机的时候,百灵搬个凳子在他对面坐下来。这时候她已经从那群不理解她苦心的学生身上说到了田肖夫。她说到他的名字时音调陡然提高了许多,像是说到了仇人一样脸色发白、嘴唇发紫,浑身鼓胀着无限的怨气和怒气。她说他一天到晚就知道搬弄些破事,简直成了哈萨克人万能的公仆,就连他们的女人生不下孩子这样的事都要找他。她嘲笑他笑起来又粗野又放肆,满嘴都是牙。他几天不刮胡子,脸上的毛能扎死一只刺猬。他的头发里有一股马尾巴的气味,他的靴子简直跟牛蹄子一样把家里的花园踩得到处都是坑,像月球表面一样坑坑洼洼。“不知道的人进了院子还以为到了月球上呢。”她极其夸张地说。
  田肖夫被她这样吵了一天,头昏脑胀,几乎神经错乱,不得不关闭手头特务电台一样发出刺耳噪音的收音机,躲进厨房早早地开始准备晚饭。而百灵自然再次跟进厨房,看见他从冰箱里拿出肉,她怪他存心要让她发胖不能跳舞,因为他看见那些小伙子给她送花就吃醋。
  一整天的时间就这样在她无休止的抱怨中结束,等到睡觉,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的时候,话题归根结底地回到怀孕这个问题上来。百灵用被子裹紧自己的身体,离田肖夫远远的,她说:“被你用过的筷子都会怀孕,被你坐过的马桶都会怀孕,你要是抱一下杨树,杨树都能结出果子来。你应该到友谊医院不孕不育科去上班,只要你摸一下那些人的屁股,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国家让你当警察真是浪费人才。”
  听到这里,忍耐了一天的田肖夫终于开口了:“这完全不是事实,我拿过筷子,坐过马桶,抱过杨树,可是从来没有摸过任何一个女人的屁股。”
  “你摸过我的屁股!”百灵气急败坏的声音大得足以让整个羊毛胡同的邻居们都听见。当她这样整天粗俗地追着田肖夫骂个不休的时候,谁能相信他们曾经那么相爱过?他们的恋爱过程就像六月的伊犁河谷,充满了薰衣草浪漫的色调,但生活在一起时两个人却是这样的牛头对不上马嘴。这种状况让两个人都很苦恼。只要田肖夫回到家,百灵就会从这个房间追到那个房间,一刻不停地发泄自己的怨愤。直到第二天早上,在他跨出门准备回二台上班的时候,她还不忘追出来大声地喊出那句话,来给自己的怒气作一个强有力的结尾:“我一定要跟你离婚!”喊完了这句话,她才会把那双叉在不再苗条的腰上的双手放下来,那时候它们松垮垮地低垂着,样子比她自己还要沮丧一百倍。
  基于这样的状况,田肖夫在家的时候和在山上判若两人,羊毛胡同的邻居们从来没听过他那经典的大笑。传说他那突然爆发的大笑曾让一群马大吃一惊,它们挨了鞭打似的狂奔不止,放马人追了三座山头才把它们追回来。可以说,田肖夫在家的作风是一贯的沉默,他天生的哈萨克人似的幽默被尽藏起来,他的神情甚至可以说是忧郁。在城里时他唯一爱去的地方是伊犁河边的果园。黄昏时分,坐落在伊犁河右岸的这座城市颇有点梦幻的色彩,玫瑰色的云霞像厚厚的羊毛地毯,在天空铺展开来,开阔的河滩上低矮的灌木丛开着烟雾似的小花,而河边的果园里,劳动了一天的维吾尔人围坐在苹果树下,放声合唱热烈的木卡姆。如果路过的人此时站在果园外长时间地驻足倾听,能感受到夕阳在群山万壑间缓缓西下的情景。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努尔阿吉不止一次地问田肖夫。
  “悲怆。”田肖夫想了想,觉得只有这个词最恰当。
  田肖夫诗人一样的语言让努尔阿吉摸不着头脑,这个二台派出所的司机是个哈萨克族小伙子,他和二台那辆皮卡一样经常闲在那里,除了每星期一次出山为大家拉回食物和生活用品,他基本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幸好他有一把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柄很长的冬不拉,他每天就坐在值班室没完没了地弹着琴唱着歌。有好几次,他被几位音乐细胞没那么丰富的同事抬出值班室,他们把他的头往下按,强迫他把那把稀奇古怪的冬不拉像吃羊腿一样吃下去。
  在皮卡之前,二台派出所还有过一辆三轮摩托车,田肖夫能以别人无法相信的车技,沿着弓起的山脊一直开到接近雪线的地方。
  “就好像在山的肋骨上骑行,”田肖夫说,“等你站在那里的时候,会以为自己旅行到了天上。”
  田肖夫在那个地方停下车来,长时间地鸣响喇叭。这声音惊得西伯利亚红松林中的各种动物纷纷露面探寻,而田肖夫对世界比它们更充满好奇心,他朝深谷推下一块大石的同时,朝着那个方向用力地大喊一声,想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否比一块石头更快地滚落到谷底。他爬上一块巨石,抬头看见耸立的冰峰,像一座宇宙的宫殿飘浮在那里,在离他额头很近的地方闪耀着几百个世纪堆积的寒光,他再也无法抑制地流下了眼泪。除了像狮子那样扯着嗓子大吼大叫,他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式来宣泄自己那从不被人看见的忧伤。他用手做成喇叭的形状,让自己的声调不停地变换,一声比一声爬得高,一声比一声拉得长。这雄性的声音连绵不断地在天山山脉苍茫的沟壑间起伏回荡,显然比摩托车的喇叭声更让那些生灵们恐惧,四周纷纷响起一片惊慌逃窜的声音。最后,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那里。
  这个一度旅行到天上的人,却不得不时时回到现实的羊毛胡同去,经受一个女人心烦意乱的唠叨。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每次在结尾时提出的“离婚”,已经从刚开始的口头用语变成了实际行动。有一次她竟动了真格,在他准备出门去二台上班的时候,追出来把他拉向另一个方向。那里有一座办理离婚手续的大门,只要是工作时间都大敞着。她在那座大门前发出最后通牒:“你要是不进去你就不是个男人。”
  不是男人就不是男人吧,我早就不是男人了。田肖夫这样想着,默默地转身离开,任凭百灵留在那里大喊大叫。
  这个女人疯了。百灵听见路过的人这样大声地议论自己。她停下来,惊醒似的站在那里,看见阳光好好地照在杨树被风吹动的叶子上,看见小巴郎手里提着装满新鲜无花果的篮子,沿着斯大林街一路叫卖,看见一只蜜蜂在花坛的玫瑰丛中啃吃着花粉,就在她眨一下眼睛的时候突然不见了,只有一个长得像蜜蜂的女孩从花坛前经过,她那一掐就断的细腰、娇小收拢的上半身以及与之不相称的臀部和黄色裙子,不能不让人怀疑她就是刚才消失的那只蜜蜂。当百灵看见两个女人坐在路边乞讨,路过的人纷纷把闪亮的硬币扔给她们,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她觉得自己比她们可怜一千倍还不止。她毫不掩饰地一路哭着走回羊毛胡同,这时候她的母亲正愁苦地坐在大门口的石榴树下等着她。当初她千方百计地阻挠他们结婚,现在却是急急忙忙赶来阻止他们离婚的。   “离婚不能让你回到过去,”她说,“你瘦不回过去那个样子了。这不是婚姻的错,是遗传。”
  “遗传?”百灵失控地叫起来,她才不相信所谓遗传的鬼话,母亲六十多岁了还这么瘦,白鸽简直就跟姑娘时一样苗条,父亲也是那种瘦得像南方竹竿一样的男人,她的家族里几乎没有出现过一个胖子,唯独自己喝凉水都胖,就算她把自己活活饿死,她也是个胖死鬼。
  “你不是汉族。”母亲平静地说。如果能阻止百灵离婚,她宁愿选择让百灵知道那件原本打算隐瞒一辈子的真相——这个一直被她疼爱的女儿是捡来的,从当时包裹的羊毛毯子和身上的衣着来看,她应当是个哈萨克人。哈萨克姑娘们都很苗条,但不少姑娘一旦生下孩子就莫名其妙地胖起来。
  百灵吃惊不小,她傻掉一样,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这样说。从小因为母亲过于偏心,以致白鸽时常怀疑百灵才是亲生的,现在,事实却刚好相反。
  母亲为了让百灵相信她没有编故事,带她去了羊毛胡同那个叫古兰旦姆的哈萨克女人家里。古兰旦姆是个胖得出奇的女人,前几年从畜牧局局长的位置上退了休。整个羊毛胡同的人都记得她年轻时的模样,那时她又高又苗条,曾是整个伊宁市小伙子都想追的姑娘。自从和那个能把牲口扳倒的蒙古人结婚并生下一个女儿后,她就不可节制地膨胀起来,连在体校教摔跤的丈夫也不能把她放倒。百灵每天进出胡同,偶尔会和她遇见,每一次百灵都会在心里暗暗惊讶她的胖。
  当年百灵学跳《黑走马》,苦于找不到草原民族粗犷的感觉,把一支奔放的曲子跳得束手束脚。母亲建议百灵不必被那些专业指导老师们的思想所束缚,反而可以考虑向一些民间的哈萨克人请教,也许他们原生态的舞步能给她一些启发。百灵最后想到的所能求助的人就是古兰旦姆。这听起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毕竟,那么胖的女人,别说跳舞,就是一举一动想想都够困难了。但事实却让人大出所料,古兰旦姆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笨重,反而让人觉得轻盈无比,如果她站在那儿不动,甚至给人一种她是漂浮在那儿的感觉,就像天鹅漂浮在水面。
  一直以来,羊毛胡同的女人们喜欢不定期地聚集在一起热闹一下。有时候她们在锡伯族女人家里吃椒蒿炖伊犁河大头鱼、南瓜饺子、花花泡菜,还有锡伯族人独特的烧茄子和烧辣子。有时候是在上海知青家里吃糖醋鱼、糯米团子、雪菜炖豆腐、梅干菜。在百灵家里则是吃淡而无味的杭帮菜,喝红糖水一样甜蜜的女儿红。但大多数的时间大家为了顾及那些信仰穆斯林的邻居们,聚会地点就放在回族人马忠义家或是维吾尔族人斯德克老汉家里。马忠义的女人不仅爱干净,还能做出许多美食:晶莹的凉粉、薄得透明的凉皮子、金黄的油果子、诱人的胡辣汤、椒麻鸡以及撒了香菜的面肺子。在斯德克老汉家里又是另一番景象,他有着淡灰色眼珠的大女儿能把一根拉条子拉得和羊毛胡同一样长,另一个女儿做的薄皮包子、皮芽子和碎羊肉的香气则弥漫了整条胡同。胡同里的孩子们每闻到这样的香味,就会兴奋地拥到斯德克老汉家门前等待,慈祥的老汉手端托盘,给孩子们挨个儿分发薄皮包子。有时候薄皮包子还没烤熟,老汉被等不及的孩子们团团围绕,他就只能祈求胡大来帮忙了:“外——外——胡大哎!薄皮包子快点熟哇,娃娃们等不及了嘛。”
  如果聚会放在古兰旦姆家,大家为的却不是吃喝,谁都知道古兰旦姆不擅长做吃的,她只会煮一锅羊肉,或者做一大盘抓饭,再配以酸奶子以及一些现成的干果,就算是招待大伙了。好在大家对她的懒惰并不计较,从没人奢望一个整天忙于事业,能清楚地知道整个伊犁地区牛羊的数量,却不知道天上到底有几个月亮的女人能在饭桌上摆满丰盛的吃食。与吃相比,大家更期待的是看古兰旦姆跳舞——擀毡舞、挤奶舞、拉面舞、绣花舞,只要是哈萨克族的舞蹈,没有她不会跳的。无法想象,这个胖得出奇的女人,旋转,踢腿,扭动腰肢,摆动胯部,是如此灵活,她把胸前硕大无比的双乳抖动得跟伊犁河的波浪一样优美。古兰旦姆跳到高潮部分,会掀掉桌布,轻巧无比地跃上桌子。在女人们尽情狂欢的时候,那位蒙古族的摔跤能手冷静地倚靠着门框站在那里观看,他担心古兰旦姆是否会压垮桌子摔倒下去,只有他最清楚这个身躯的实际重量,虽然跳舞给了她片刻月球上的体重,但她实实在在是站在万有引力的地球上。
  在正式向古兰旦姆请教之前,百灵并没有看过她的舞蹈,作为小一辈的人,是不允许参加长辈们的聚会的,因为长辈们不愿意让孩子们看见她们放松而没有节制的一面,她们须在孩子们面前保持长辈的风范。百灵在母亲的带领下礼貌地拜访了古兰旦姆,这位穆斯林长辈亲热地和百灵行过贴面礼,然后以慈祥的语气问候了百灵的身体状况,睡眠质量,工作是否顺心,生活是否如意,甚至所吃的水果,所养的鸽子……最后她们才说到舞蹈。
  “这是哈萨克族最具代表性的舞蹈。”古兰旦姆这样告诉百灵。“黑走马”在哈萨克语里的发音是卡拉角勒哈。马是哈萨克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工具和伙伴,而“黑走马”更是马中尤物。它外形剽悍雄壮,通体黑亮,走时步伐平稳有力,姿势优美,蹄声犹如铿锵的鼓点。人们在跳此舞的时候,仿佛骑在黑走马上。舞蹈中男性的动作模仿黑走马的走、跑、跳跃等姿态,在全身一张一弛的律动中表现出粗犷剽悍的风格;女性的动作则优美舒展、活泼含蓄,如显示姑娘美丽而自豪的“花儿赞”、窥视恋人的“羞窥”、前俯后仰的“展裙吊花”。
  古兰旦姆在自家摆满太阳花盆的院子里展示了一段《黑走马》,当她庞大的身躯在那些可爱的花盆之间做着大幅度的舞蹈动作时,百灵母亲不由得为那些花盆捏了一把汗。好在惊险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仅仅是古兰旦姆在头顶精心盘成的那个庄重的发髻有些凌乱,一束马尾般的头发挣脱出来,随着舞蹈动作狂野不拘地甩动着。
  等她停下来整理松乱的发髻的时候,站在一旁观看的百灵却像一匹狂奔了十里地的马一样,流着热汗,鼻孔里喷着粗气,激动得脸都发红了。“明白了!”她喊道,立刻提起裙子模仿古兰旦姆跳了一遍。不得不承认,百灵的确有跳舞的天赋。几个月后,当她捧着金杯回到羊毛胡同的时候,古兰旦姆立刻张开自己宽阔的胸怀拥抱了她。“你是我们羊毛胡同的黑走马。”她以哈萨克人的方式代表整条羊毛胡同的邻居们赞美了百灵。   那时候百灵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三十多年前,正是这个慈爱的长辈去牧区的时候,在路边捡到了羊毛毯子里包裹着的自己。那是哈萨克人转场的季节,大批牲畜一群一群地从山上下来,声势浩大地渡过野马渡河前往夏牧场。沿途路上,几百公里都是牲口留下的粪便和被风吹得老远的臭烘烘的气味。有时前边一群羊扬起的灰尘刚落下去,后边来到的羊群又把它们再次高高扬起。远远看去,大地上一片升腾的烟尘,它们从天山的分支哈尔克他乌山和婆罗科努山两座山脉开始,一直到广阔的那拉提草原和昭苏草原,最终在属于它们的草场上尘埃落定地停下来。
  那一年这些畜群在横渡野马渡河时遭遇了挫折,因为天气热得早,山上融化的雪水涨满了河道,有些羊羔在过河时被大水冲走,只留下母羊在河岸上哀哀地哭泣。河岸上的泥土被羊群身上的水弄得湿漉漉的,像打湿的肥皂又软又滑,大牲口一踩上去就滑倒在地。那些驮着毡房撑杆的骆驼,挣扎半天也不能在鞭子的抽打下重新站起身来,人们不得不卸下重负,费劲地把牲口拉起来,在驼峰间重新捆绑好山一样堆积的用品再继续出发。这样就影响了后面的畜群通过。畜牧局的人为了能让畜群安全转场,决定在河的两岸搭一些木板作为栈道。他们来到的时候,发现了那个躺在草地上的女婴。大家都惊叹这个小家伙有神灵护佑,庞大的畜群羊咩马嘶万蹄交错,足以震动地壳的大迁移却没能影响到女婴的睡眠。而经过的每一只羊都如受到神的鞭打般纷纷避开,以免踩到她身上,就连鲁莽的公牛和迟钝的骆驼也挪开蹄子不往女婴身上落。
  “可能是从马背上的摇篮里掉出来的。”后面经过的哈萨克人这样说。在转场途中,哈萨克人会把孩子绑在马背的摇篮里,而自己怀里抱着那些赶不上大队人马的小羊羔,对他们来说羊羔和孩子一样宝贝。只是后面经过的这些哈萨克人也无法说清楚,孩子是哪一群畜群经过时掉下的。途经此地的有阿里钦部落,有乃蛮部落,有克烈部落,还有几支零散的小部落也会从这里经过。虽然解放后政府按牧业队的形式称呼他们,但他们依然习惯用部落的方式来称呼自己。那些为转场集中在一起的牧民经过这里之后,就各自分散到广阔的草原深处,要打探孩子的出处,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古兰旦姆打开羊毛毯子的时候,发现这是一个七八个月大的小丫头,身上穿着缀满亮片的小马夹,头上的花帽饰有漂亮的猫头鹰羽毛。当她醒来饿得大哭的时候,大家不得不逮住一头路过的奶牛,让她抓住那对鼓胀的乳房吃个饱。小家伙似乎对这种用餐方式并不陌生,而这在哈萨克人中也并不奇怪,他们稍大些的孩子经常钻到母牛身下,直接把牛奶当饮料来享用。
  百灵无法相信自己的身世,这听上去就像是一个离奇的传说。谁都知道她从小连牛都不敢靠近,她甚至不愿意喝牛奶,以免身上沾上牛的气味。
  但她不得不重新看待一些一直被她忽视的现象:她足足高出母亲两个头还不止,每当她们母女二人一起从羊毛胡同走过,邻居们会开玩笑说,那样子简直就像一只绵羊母亲领着一只骆驼女儿。她比白鸽也高出许多,并且两姐妹的长相相差十万八千里。白鸽小嘴小脸,秀秀气气;她高挑挺拔,高鼻子凹眼睛,脸庞如圆月般盈满。但百灵从没有因为这些怀疑过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更不曾听邻居们讲起自己的来历。一直以来邻居们看着百灵和白鸽一起长大,亲生也好不亲生也好,他们觉得那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不是百灵母亲重提旧事,他们早就忘记了这码事,就连古兰旦姆都记不清,自己捡回来的那个丫头是百灵还是白鸽。当时古兰旦姆把小丫头抱来,想讨要一口奶吃,正给白鸽喂奶的汉族女人丝毫没有犹豫就放下怀里的孩子,抱起了那个哇哇大哭的哈萨克丫头。虽然最初她并没有打算收养她,但一个月后民政局的人来到家里,准备把百灵抱到一个打算收养孩子的哈萨克人家里去的时候,汉族女人舍不得了,她说:“她吃了我的奶,就是我的孩子,我不能把她送到别人家里去。”
  “那是一户什么样的哈萨克人家呢?”整个事件中百灵只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那是边境地区的牧民。”古兰旦姆说。她有许多亲戚在靠近哈萨克斯坦的边境地区生活。一直以来那里的牧民们都是定居的,住在带有羊圈的房子里,每年入冬停止放牧后,他们会进城玩几天,顺便买一些生活用品。他们不习惯住招待所,每次来城里都投奔仅仅是沾了点亲戚边儿的古兰旦姆家。那些人一来就是一大帮,带着熏马肠子、熏马肉和整只羊腿作为礼物,把古兰旦姆家客厅的地毯挤得满满的。
  百灵终于对自己的胖释然了,等她心平气和下来,才惊慌地想起田肖夫,想起自己这些年对他的抱怨、伤害,想起那天在大街上他离开时充满悲伤的眼神,以及受了重创般沉重消失的背影。她哭了,以前为减肥忍受的百般折磨和痛苦也从不曾让她这样掉过眼泪。当她站在空荡荡的花园,看见玫瑰谢了一地,她想起田肖夫第一次捧着烫人的玫瑰出现在羊毛胡同的情景:那一刻时间似乎停止,红旗大楼上的大钟被魔法卡住,钟摆不再摆动,世界听得见熟透的石榴裂开的声音。
  时间再往前,她想起了他们的相识,那一天西伯利亚寒流在伊犁河谷徘徊不前。北回归线远离赤道,西风带来北冰洋冰冻的消息,百灵从乌鲁木齐回伊宁,遇上暴雪,果子沟封道,汽车从三台一直排到二台。在车上冻了一夜的她又冷又饿,为了漂亮她只穿着单薄的羊绒大衣,而不像别的乘客那样身穿厚厚的羽绒服。她听说某一年冬天果子沟堵车,曾冻死过两个爱美的女人,大家以为她们睡着了,等到下车时才发现那已经是两具僵硬的冰冻美人。她可不想这样可怕的事情落到自己身上。正当她越来越想睡过去的时候,那个神一样的人出现了。他抓起她使劲抖动,把她拖出车子,拽着她在齐腰的深雪里挣扎。她摔倒多少次,他就把她拉起来多少次,直到她终于再也走不动半步的时候,他脱下自己的大衣铺在雪地上让她坐上去,马拉雪毯一样把她拉到了二台派出所那间生有大火炉的值班室里。
  后来她并没有再见到他,他一直在公路上指挥几辆铲雪车,几天几夜不曾休息,直至被路两边高高堆起的雪墙埋在里面,又被人扒拉出来。他刚一露出头来,就对吓坏了的同事说:“没事,我还喘着气呢。”
  这些都是她后来听说的。   想到他们的恋爱经过,百灵终于明白了母亲所说的遗传,她的骨子里生来就有哈萨克人的热情和奔放,与白鸽截然不同。白鸽明明深爱着对方,却极力掩饰,装作毫不在乎,甚至眼看错过也不愿先开口,而她绝不会这样。对自己所爱的人,她像玫瑰一样烫人。她无法明白那爱的感觉从何而来,它空降兵一样突然袭击了她,让她心神不宁,辗转反侧,发烧,梦呓,莫名其妙地忧伤。春天还远没有来到,她就听见了伊犁河冰层之下低吼的水流。终于有一日,当北回归线再次南移,太阳靠近地球,副热带高气压带在遥远的海上形成,离去的候鸟从温暖的地带启程返回,冰层在某个夜晚沿着河道蜿蜒开裂,巨大的声响让她从睡梦中猛然坐起。她感觉自己一刻也不能再等下去了,于是她找出各种借口给他打电话,去二台看他,让他带她骑马,去雪峰上寻找雪莲。她和他都知道,季节尚早,时间离雪莲开放的夏天还很远,但他们不管那些,他们心里的雪莲已经等不及地开放了。当他们纵马山巅,西伯利亚红松林在两边分开,小径隐秘地伸向深处,零星的残雪在马蹄下发出叹息,她不假思索地伸出手紧紧抱住他,像抱住整个世界。
  她又想起他们宣布结婚的时候,遭到母亲毫无理由的反对。
  “我不会同意你嫁给他的。”一向好说话的母亲固执地说。
  “你没这个权利。”百灵也第一次顶撞了母亲。
  “这不是权利的问题。他整天在牧区。”
  “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反正我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后来母亲竟然像个孩子般伤心地大哭起来。
  毫无道理嘛,百灵想,没有得知田肖夫在牧区工作之前,母亲不是很喜欢他的吗?她甚至透露过打算把羊毛胡同的院子送给小两口住,而他们老两口住到白鸽那里去。母亲的善变让百灵摸不着头脑。那时候百灵自然不能明白母亲无端紧张的缘由,一直以来,凡是和牧区沾边的事她都像躲瘟疫一样唯恐躲避不及,她担心有一天会从那里传来百灵亲生父母的消息,或者是两个上了年纪的哈萨克夫妇突然出现在羊毛胡同,像拿回一件寄放在这里的东西,理直气壮地把百灵带离她的生活。
  “那样子的话,还不如让我去死。”母亲边哭边说。
  她没头没脑的话让百灵大吃一惊,好在母亲很快就平息下来,并且在没人劝她的情况下主动改变主意,同意了年轻人的婚事。
  当百灵想到婚后的生活,“我到底是怎么了?”她这样问自己。她带着愧疚的心情回忆了和田肖夫所有在一起的日子,想到每次田肖夫回来,她对他的抱怨、冷言冷语,甚至笑话他跟哈萨克人一样粗鲁,她就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还有她裹紧被子的可笑做法,也让她后悔不已。一直以来她因为跳舞忽略了他是个男人,也忽略了自己是个女人,她不可饶恕地忽略了整个世界。想到这些她又忍不住哭起来,就这样思绪杂乱地想了一夜。她一边睡一边想,断断续续地哭泣,天亮的时候,红尾鸟和蓝羽喜鹊一起鸣叫,她迫不及待地起床,随便梳洗了一下,就跑去找母亲。
  “一切还来得及,”母亲说,“他能够这样长时间地忍耐你,说明他还爱着你。”
  听了母亲的话,百灵浮出水面般吐出一口气,急忙搭上一辆开往二台的便车。一路上的风光随着疾驰的车子不断变换,她却心神不定,使所看见的一切皆在耀眼的闪光中浮游。那吐露着迷醉芳香的大片薰衣草,幽暗的蓝和紫仿佛流动的色调,让她感觉自己正在去往年轻的路上。为了不让人看见她止不住的泪水,她不得不把头扭转向车窗,假装观望那片向边境线梦幻般延伸的花海。当车进入天山,迂回在深长的果子沟,她看见纵深之处,石壁上的狼毒花不时闪现,轮苔草在时光的缝隙里倒悬,红叶小檗成串的果实被明亮的瀑布溅湿,羽衣草柔弱的叶茎朝着风向弯曲,前方90度拐弯的地方突然出现的巨石,仿佛世界的心脏矗立在那里。接下来开始变得和缓的山坡上,向阳的地方生长着成片的野山楂树和野苹果树,而灌木丛和矮树林则在背阴的地方混杂生长。其间一片稍微开阔的地方,二台派出所值班室蓝白相间的墙壁出现在百灵的视野里。
  百灵惴惴不安地下了车,穿着高跟鞋艰难地爬上山坡,出现在田肖夫的面前。后者却只是像每一次回家见到她时那样,平静地对她说:“我的胡子刮过了,衬衣领子是干净的,袜子也刚换过。”
  听到这样的话,百灵抱住他大哭起来,而他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带着她去那些哈萨克人家里做客。日落时他们已经忘记进过多少座毡房,喝下了多少碗奶茶,吃下了多少羊羔肉。百灵前所未有地放开肚皮尽情吃喝,几乎在一天之内就吃下了过去一年的东西。田肖夫喝了一桶马奶子酒,在百灵挤过木栅栏看一只驯养的野鹿时,他警告她别离得太近:“它会把你踩成一泡烂牛屎。”百灵没有听清,让他再说一遍,他慌张地解释说不是他说的,是整桶的马奶子酒在他的肚子里说话。
  他们踏入的最后一座毡房是部族里最年长的玛依努尔家,户籍上她的年龄是一百一十一岁,或许远不止这个数字。据说她先后嫁过五个丈夫,也有人说是七个,其中一个是部落头领。那时候女人和牲畜都是男人们的财产,丈夫死后是不允许改嫁到别的部落、别的姓氏家族的。她生下过无数儿女,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多少个,如今他们分散在各个山脉的坟包里,那些用石头堆砌起来的坟包呈马鞍的形状,并且一律朝向东方,就连她的孙子也安息在了那些石头之下,唯独她还无穷尽地活在石头外面。但老人并不是一个人生活,她的重孙们按照“还子”的习俗把生下的第一个儿女送回来留在她身边,作为她的亲生儿女长大,他们叫她妈妈,陪着她一起生活。热伊夏就是按“还子”习俗来到她身边的最小的一个孩子,当年那个脏兮兮的小姑娘已经长大,脸色黑红,胸部饱胀,屁股因常年骑马而宽大厚实。
  百灵自第一眼看见那个活化石一样的老人,就表现出无法掩饰的惊诧。老人安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是鳄鱼般粗糙的皮肤,头上是芨芨草般飘荡的白发,颈项上则是火鸡脖子般下坠的皮肉,还有那对不转动的死鱼般的眼珠子,都让百灵惊惧不已。她住的毡房里挂满稀奇古怪的东西,弯曲的羊角、遒劲的鹰爪、羊比石、猫头鹰羽毛、粗大的兽骨、某种雄性动物风干的生殖器、大小不一的弯刀——刚好七把,有人据此猜测那是她七个男人用过的物品,而不是五个。还有那把曾经瞄准田肖夫脑袋的猎枪也挂在那里,他把它从毡壁上取下来比画了一阵,然后按原样挂回去。   “她有可能是你的曾曾曾祖母。”田肖夫说。
  百灵的脑子被这句话电灯一样拉亮。关于她的身世,她像听故事一样听过之后就全然忘在了脑后,她跟田肖夫说起时也是当作玩笑一样颇觉好玩,并没有认真想过自己和哈萨克人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说起来,她对那个庞大的马背上的民族并不陌生,关于学者们对哈萨克族起源的争论,她也略知一二。有说哈萨克这一名称起源于15世纪,当时锡尔河下游的部分牧民,在克烈汗和加尼别克汗的率领下,迁到巴尔喀什湖以南的楚河流域,因为他们是为了摆脱压迫而东走,因此得名哈萨克,意思是“脱离者”。也有说古代乌孙即哈萨克的对音。第三种说法认为哈萨克即古代阿兰国中“可萨”的对音。这些有关哈萨克的知识是百灵跳《黑走马》时翻找资料所查,当时她为了深入角色跳好这个哈萨克舞蹈下了不少功夫,而这个舞蹈也给她带来了无尽的荣耀。在领奖台上,大家给了她最高的评价:“简直比真正的哈萨克人跳得还好。”那时候有谁会料到她就是个真正的哈萨克人呢?当时连她自己也无法解释是如何通解了这个民族灵魂里奔放的因子,它们像一道光,随着舞蹈进入她的身体,让她在音乐中幻化成了那匹俊美的黑走马。
  在玛依努尔的毡房里,百灵再次跳起《黑走马》。马蹄般的舞步惊动了老祖母,她抓住毡房的撑杆站起身来,那石头一样沉重的身躯几乎让整座毡房倒塌,而她肺叶间呼啸的喘息声也大过了毡房外疾走远去的风声。
  在这之前老祖母保持着不变的姿势靠坐在那里,一整个夏天都没有动过一下。曾经有几个漫长的冬季她也是这样度过的,直到春天雪化尽了的时候,才像冬眠醒来的棕熊一样钻出毡房。有一年草地上的花全开了,连最晚开放的西域白芷都开了,山谷里的瀑布也开始轰响,老祖母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大家以为她死了,拿来白布盖住她的脸,在毡房前挂起了哀悼的白布条,请来了念经的阿訇,前来吊唁的人甚至唱起了悲伤的挽歌,这时候她却伸出手扯下脸上的白布站起身来。她每次起来后的第一件事是走出毡房看天上的星宿,就算是白天她也能看见那些星星的位置。她擅长星象,一直以来所有的牧民都听从她的安排。她告诉他们晚上看守畜群可以根据铁橛子星的方位确定换班时间。冬天看见绊马索星出现,可以将畜群赶进棚圈,并在三只山羊星淡出时,起身给马喂夜草。杀毛驴星最亮的时候,是剪羊毛的时节,如果两颗红色的星开始挨近,就应该让公羊交配,母羊怀孕。她把天狼星叫作苏木比列,此星出,黎明凉爽,水变冷,对牲畜有害的虫子即将死去,那时候人们开始打草,准备过冬的牛粪。她把滑过头顶的星叫作尾巴星,尾巴星落进水里,雨多;落在干燥的地方,风多;落在石头上,气候炎热。秋天看见尾巴星,这时节植物的根不再往下生长,茎秆开始结出果实,人们可以宰羊熏肉,准备去往冬牧场。
  这次也不例外,老祖母径直走到毡房外盯着天穹粗盐粒一样闪烁的星星。“它们好好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移动过一寸。”老祖母的声音含混不清地在喉咙里滚动,需热伊夏的翻译大家才能听明白。
  “她以为她自己也是一颗星星。”热伊夏说。她担心老祖母正在去往死亡的路上,以前她只是在冬季才会出现那样的状况。最近几年,连天气最好的夏季也能随时进入休眠,而且次数越来越频繁。
  观察过星星,老祖母蹒跚地走到长条木桌边盘腿坐下,开始吃东西。她喝下一大罐奶子,吃下一根熏马肠子、一盘拉条子和半碟油馓子,还有几块窝窝馕,最后就着热羊肉汤撕扯着一条羊腿。吃完这些她还要吃的时候,一个进入毡房的人阻止了她:“不能再吃了,你会像吃多了苞谷的牛一样撑死自己的。”他夺下她手里的食物,帮她擦干净糊了一脸的羊油,塞给她一块酸奶疙瘩让她当零食啃着。然后,他把右手放在心坎,按哈萨克人的礼俗向田肖夫问好。等他开始吃东西,田肖夫发现他的饮食习惯极其简单。他不喝酒,不吃肉,连奶茶也不喝,只喝加了盐巴的清茶。通过交谈田肖夫得知他叫白亥提,是按“还子”习俗来到老祖母家的又一个儿子。
  “我也叫白亥提。”田肖夫用诙谐的语调和他开玩笑,可是对方没有做出任何响应,这让田肖夫很无趣。
  “从哪儿来的呢?”田肖夫问他。
  “阿勒泰,阿勒班部落。”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他,眼睛盯着食物,生怕它们跑了似的。但他吃得并不快,甚至有点难以下咽的感觉。
  当田肖夫告诉他,自己经常来玛依努尔家,可是从没有看见过他,也没有听热伊夏说起过他。这时候他停止了进食,表情僵硬地望着田肖夫。
  “不是从小送来的,是十年前来的,经常在山上,在牲口棚那边。”他说。他很快吃完东西,穿上一件光板的羊皮大衣,出门看守牲口去了。
  田肖夫注意到他的语速极快,喉音下沉,明显是本地乃蛮部落的口音,而不是阿勒泰地区阿勒班部落的口音。带着这样一丝疑问,他回到派出所的木板床上沉沉睡去。半夜醒来的时候脑子里却灵光一闪,他觉得自己应该见过那个白亥提。他上翘的胡须、刀形的脸以及掘墓人的气质在哈萨克人中非常独特。“他不像个幽默开朗的哈萨克人。”他为自己这个凭空的想法吓了一跳,并整夜被其困扰,烤饼一样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床板因此嘎吱地响个不停,有一块床板明显地翘了起来。被吵醒的百灵怀疑他是否因为自己的到来而神经错乱,她认为就算真的见过那个白亥提也很正常,牧民们每天在山上赶着羊四处移动,遇见他们并不是什么难事。至于不像哈萨克人,百灵说:“我也不像哈萨克人,而你也不像汉人。”这个夜晚百灵把裹紧的被子打开了一条缝隙,这条缝隙足以让整个世界幸福地进入。当田肖夫调侃自己娶了个哈萨克老婆子时,百灵用跳《黑走马》的疯狂节奏对他又踢又咬,田肖夫使出浑身本领才制服她,那简直像一场搏斗。天亮的时候百灵的眼睛微肿,脸色微红,是一副迷醉而怠倦的神情。
  几天之后田肖夫又一次骑马穿过果子沟,出现在三台海子边,这一次他远远看见一只山羊在空房子的阳台上欣赏落日。他下马沿着湖走了一段,然后在一丛马兰草上盘腿坐下。巨大的海子湖在他眼皮底下蓝光起伏,有那么一霎,他以为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枚蓝色的庞大肺叶在呼吸。他甚至看见自己的胸部和湖面一样广阔地起伏、舒展,宛若运动健将。天快黑的时候,湖更像是一个幻影,田肖夫只看见它的一部分,它的另一部分正在一点一点失去模糊的边界,融入暗蓝而低垂的天穹。   回到派出所,田肖夫从户口资料里调出本地六十多个名叫白亥提的人,可是根据电脑上的照片,没有一个是玛依努尔家的白亥提。
  “看上去这里所有的哈萨克男人都叫白亥提。”田肖夫叹一口气。他经常被他们的名字弄晕,哈萨克人取名没有一点章法和格式,孩子生下来,父亲第一眼看见什么就取什么名。如果在转场的途中,就取经过的地名。有更偷懒的,就叫父亲或兄长的名字,比如父亲叫白亥提,大儿子就叫大白亥提,二儿子就叫中白亥提,小儿子就叫小白亥提。如果家里还有男孩,那就叫小小白亥提。有时候一家六七个白亥提,根本无法分清楚谁是谁。户口管理一直是二台派出所一个头痛的大问题。
  百灵已经迷恋上了毡房里的生活,她和热伊夏一起挤奶,打馕,把羊赶进羊圈,给牛接生,去松林里捡蘑菇,拾烧奶茶的爬地松……她任牛粪渣和草屑沾满自己时髦漂亮的裙子,整天忙得像个真正的哈萨克老婆子。
  “这里到处摸不到灰尘。”她这样惊喜地告诉田肖夫。这种时候田肖夫觉得自己有义务提醒她别把一切美化了,尤其小心脚下别踩着那泡稀牛屎。
  晚上大家捻羊毛线织毛袜子的时候,百灵纠缠玛依努尔讲述那些“瞎编的故事”。那些故事实在离奇,当她听完忍不住问老祖母“这是真的吗”的时候,老祖母就狡黠地转动那对没有光泽的眼珠子不予回答。她实在是太老了,老到连眼下发生的事情都无法弄清楚是真是假。有好几次,她以为自己已经埋在了石头里,于是不吃不喝,等着腐烂。但每次她都发现自己像一张老牛皮一样结实,不但没有烂掉,反而更坚硬。
  “如果把我丢在野地里,连熊都啃不动我,连老鹰都啄不动我。”她说。
  老祖母担心有一天人们会把她活埋,有些时候她除了勉强可察觉的心跳外,没有显露任何生命迹象,谁也不知道她的意识在什么地方游历。等她醒来,看清楚周围的一切,她会庆幸自己没有被拉去埋掉。她要热伊夏保证,一定要确定她真正断气之后,才可以把她放进石头垒起的坟墓里。
  “我会拿把砍刀先砍断你的脖子再下葬,那样一定万无一失。”热伊夏说。
  老祖母大吃一惊,用手紧紧护住自己的脖子。
  两个年轻女人强忍住笑。现在百灵已经学会在睡前喝一碗热奶子,那种不兑水、不脱脂的纯奶子和每天不加节制地吃东西并没有使她更胖,反而使她心情愉快,睡眠良好,连脸色也光鲜起来。老祖母每天吃下的食物比百灵多十倍,但她几乎不用上厕所,最长的一次憋了七天。她时常说出让百灵吃惊的话。羊跑丢了,百灵跑遍山头找不到,她告诉百灵不用找。“它们在那里。”她用一根手指指着天上一团蓬松的云说。
  “它们是怎么到那里去的呢?”百灵逗她。
  “爬山。”她说。
  顺着她的手指,百灵果然看见一群羊带着做梦的表情,穿过山脚的阔叶丛、山腰的针叶灌丛和革叶灌丛,走向陡峭的高山带。接下来它们像一团出窍的灵魂,轻飘飘地越过夏季雪线,出现在高寒的草甸地带。羊群在那里略微停顿了一下,整理好身上的裙裳和被风吹乱的队形,然后继续向着虚幻的冰雪带飘移。
  百灵没法知道这些羊群到底要走到哪里去。她和老祖母一起伤感地坐在弓起的山脊上,看着它们越走越远,越走越缥缈,最后终于走到了天上,成为一团蓬松的云朵悬浮在头上。
  “那些羊是我们家的。”看了半天之后,老祖母肯定地说。她家的每一只羊左耳朵上都有烙印,是用烧红的火钳烫出来的,形状是部落姓氏的符号。如果仔细辨认,不难发现天空有一部分的云朵的确隐约显示着这样的符号。老祖母叮嘱热伊夏,等家里的羊群有一天从天上返回,一定要剪掉它们轻飘飘的羊毛。一群羊的思想太高,终究是一件让人大伤脑筋的事情。
  在老祖母的身边,百灵还遇见过更离奇的事情。当她和老祖母在草地上散步的时候,看见一个包着头巾的女人,穿着一身与夏季不相符的牛屎黄的粗毛呢裙子,从草地那一边走来。女人的步子和手臂步调一致得令人发笑,就是说她迈左腿的时候摆动的是左臂,迈右腿的时候摆动的是右臂。这样她走动的姿势就显得十分奇怪,臀部有些夸张地扭动,还有她胸部的乳房,饱胀得简直能把衣服撑破。等她走到跟前,百灵飞快地在脑子里计算了一下,如果用自己的身高作参照,对方足足高出她两个头还不止。百灵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大的女人,她的高大和健硕简直令她感到惊惧,还有她身体散发出的奶香,让人怀疑她是用牛奶浸泡过的。平心而论,她长得不算差,只是两只眼睛间的距离相隔远了点,看上去像秉性多疑的食草动物。
  看见百灵和老祖母,她并没有按礼俗打招呼,只是犹疑地站在她们面前,嘴里嚼口香糖似的一直嚼个不停。后来她的喉咙里发出咕嘟一声响,百灵惊诧她竟然把咀嚼的口香糖咽进了胃里。接下来,她又把什么东西从胃里吐到嘴里,继续刚才的咀嚼和吞咽。
  老祖母走过去帮她把松开的头巾重新系好,拍拍她的屁股,她就慢腾腾地走了。
  “那是阿扎提家的奶牛。”老祖母说,“给她包头巾的时候我摸到她头顶上鼓着两个硬硬的包。”
  百灵因此差点从山坡上滚下去。
  等百灵心情平静下来,细想想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她见过阿扎提家的奶牛,那个体型高大的黄色奶牛,每天早晚两次被主人挤奶,其余的时间,不是在满心忧伤地找自己的小牛犊,就是在找那只和它交配过的公牛。百灵一想到它头顶上鼓着的两个硬硬的包,就不免替它伤感,世界曾给予一只牛短暂的爱情,但却不允许它长出幻想的犄角。
  同样,世界也不允许我长出天鹅的翅膀。百灵这样想着,看见老祖母又一次陷入一动不动的状态,生了锈般坐在那里,仿佛生活在一个无人的时代。她的世界牢不可破,孤寂无伴。
  两个月后,百灵第二次进入果子沟的时候,正是大雁排着人字形队伍向南方飞去的秋凉季节,她看见玛依努尔沉睡依旧,唯有嘴角拖延的口水证明她还活着。一向开朗的热伊夏面露忧伤,她即将出嫁到远方,新郎是邻国哈萨克斯坦的一户牧主,在国界线划定以前,他们本属同一个部落。一百多年前,俄国一夜之间将大片水草肥美的草场圈入自己的版图,包括正在那片草场上放羊的牧民,谁也不曾料想自己早晨走出毡房,暮晚却永远不能够再返回。老祖母的父辈就曾经历那样悲惨的亲人离别。   晚上热伊夏一边准备着自己的嫁妆,一边唱着“苏尔”,那是一首哭别的嫁歌:
  我的新房将安置在什么地方?苏尔苏尔
  那里像不像这里水草丰旺?苏尔苏尔
  我就要离开生我养我的阿吾尔
  去那生疏的地方,苏尔苏尔
  但愿来世托生男子汉,终生守在父老身旁,苏尔苏尔
  这个心地单纯的哈萨克姑娘曾为突然降临的爱情左右为难,那个远道而来寻访祖辈的邻国亲戚走的时候带走了她的心,让她终日魂不守舍,神思恍惚。她总是不高兴,像个诗人一样避开所有的人站在悬崖边吹风。夜里她也不睡觉,睁着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一直醒到天亮。当她莫名其妙把小牛痛打一顿,把狗一脚踢开,把羊赶得满山乱跑,又突然蹲下身去哭泣的时候,百灵轻抚着她黑亮的头发鼓励她去追寻自己的爱情。热伊夏叹着气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不是她不够勇敢,实在是丢不下老祖母。最近几年政府颁布了保护草场的文件,并按文件逐步分批安置牧民,在山下给他们盖好崭新的房屋,给他们分配松软的土地,派农业技术员教他们耕种的本领,希望他们从此安定下来,不再过游牧的生活。但许多人下山后很快又跑回了山上,他们不知道怎么使用农具,不知道怎么除草,不知道怎么施肥,不知道按节气浇灌。秋天维吾尔人大丰收的时候,哈萨克人收回的粮食却连播种下去的种子都收不回来。这真是一个让政府大为头痛的问题。更头痛的是老祖母这样的人,她表现出石头一样的顽固。“我哪儿都不去,我得死在这儿。”她说。
  “问题是我总也不死。”接下来每一年,老祖母都对不断来劝她下山定居的工作人员深感愧疚,她说她怎么也料不到死是这么困难的事情,从很多年前开始她就在等着死神降临,可是天亮的时候又总是失望地发现自己还活着。她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有一次她想到吃狼毒草,那种开黄花的瑞香狼毒毒性最大,能够使人断肠,除了羊,别的牲口碰都不敢碰。于是她像羊一样吃了很多,结果她既没有断肠,也没有口吐白沫,连一点中毒的迹象都没有,只是肚子里气体很多,不停地放屁。哈萨克人是一个有精神洁癖的民族,他们从来不在自己的住所里放屁,老祖母腿脚慢,还没来得及跑出毡房,声音就已经响雷一样砸响在脚后跟上了,以致热伊夏抱怨整个毡房的空气都稀薄了。“恐龙就是被自己的屁熏死,最后灭绝的。”热伊夏说。
  在热伊夏还没有拿定主意的时候,哈萨克斯坦那边的亲戚又出现了,原来他和她一样饱受相思之苦,喝奶茶的时候忘记放盐,出门的时候穿错鞋子,遇见熟人叫错名字。后来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这样稀里糊涂地等下去了,于是带着定亲的彩礼,出现在思念的人面前。热伊夏幸福得几乎晕倒,她马上答应了求婚,并很快定下婚期。当她满心欢喜准备着嫁妆的时候,心里却担忧着自己嫁到邻国后老祖母无人陪伴,因为山上上学不便,这些年再没有亲戚们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上山来。许多新一代的哈萨克人正在放弃传统的生活方式,走向人口聚集的城镇,他们在那里过着体面而文明的生活,穿西装,打手机,使用瀑布一样轰响的抽水马桶。他们也不再骑马,而是骑着很拉风的摩托车。也许过不了多少年,人们将再也看不见牲畜转场的宏大场面,它将随着游牧部落的消失而消失。
  百灵安慰热伊夏,在她出嫁之后,还有白亥提会留下来照顾老祖母,她曾经问过他是否会和别的牧民一起下山,他回答说将永远留在山上。热伊夏听了不置可否,称赞白亥提是个老实的好人,还恳求百灵答应帮白亥提办一张临时边境出入证。在她出嫁的那天,白亥提将随送亲队伍一直把她送到夫家,可是他没有户口和身份证,不能按正常手续办出入证件。
  “他的户口还在阿勒泰那边。”热伊夏说,“去那边办理太远,时间来不及。”
  “让他送到边境就止步吧。”百灵说。
  “他是我哥哥,我的婚礼上如果没有娘家人,会被笑话的。”热伊夏坚持自己的想法。
  百灵跟田肖夫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在一个大白天突然出现在白亥提看护的牲口棚前。当他在阳光下清晰地看见白亥提嘴里的四环素牙,以及挽起衣袖的手腕上那块褐色的爬虫样胎记,他以为自己遇见了一个熟悉的鬼。接下来他在心里暗暗估量了一下他的身高:一米七八。当年专家们推算出那个死者的身高也正是一米七八。
  这太让人惊骇了。
  在两个人的聊天过程中,田肖夫出其不意地用汉语向白亥提说了句什么,白亥提毫不提防,同样用汉语回应了他。接下来两个人同时愣怔在那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那样子,就好像两只在山林里不期而遇的野兽,互相对峙着,既不进攻,也不逃跑。
  最后白亥提先松懈下来,他摘掉头上的毡帽,露出难看的四环素牙,朝着田肖夫笑了起来。“我是汉银。”他说。听得出他带着浓重的胶东半岛的口音,把“人”说成了“银”。
  这时候,一只美丽的鸟从西伯利亚红松林之上一闪而过,两个人的头如同向日葵花盘般同时转动着,目光追随着鸟飞行的路线直至它消失。
  “那是一只岩雷鸟。”白亥提肯定地说。为了让田肖夫明白那到底是一种如何稀罕的鸟,他把田肖夫拉到玛依努尔的毡房,找出纸笔,三下两下画出一只鸟来。“就是这样的,腹部灰色,背上有褐色的横斑。”他说,“但也不总是这样,它的羽毛会随着季节变化,冬天跟雪地一样白,别的季节则配合着冻原地区植被的颜色。”
  两个人于是就这只岩雷鸟展开了话题。
  “它一点不怕寒冷。”白亥提告诉田肖夫,“这种鸟喜欢在雪地里睡眠,平时吃灌木枝,有时也剥取地衣和冰原蕨类为食。”
  “样子看上去有点像山鹑。”田肖夫端详着纸上的鸟。
  “那是我画得不好,你看见的,它的身体比山鹑大多了。但许多人以为它就是亚洲山鹑,连一些鸟类专家都这样认为。”他说。
  他还谈到另一种鸟,它们在阿勒泰布满金矿的山上觅食,有时候会吞下一些带有金子的碎石子,所以常常被人们捕杀,以便取出鸟嗉子里的金沙去卖钱。他说他一直没有弄清楚那种鸟真正的学名,只知道当地人叫它“呱啦鸡”。它的叫声很响亮,会飞,但飞不高。他在那里当兵的时候,寒冷的阿尔泰山脉除了偶尔飞过的鸟,再见不到别的活物,他就以研究这些鸟打发时间。他把它们画下来,再按照图形在下山的时候去电脑上查找资料。来到这里后,他依旧保持着观察鸟的习惯,有时候他也会想办法逮住这些鸟,给它们涂上五彩的颜色,比如把一只乌鸦涂成火红的颜色,把黑颈鹤涂成蓝色,把灰头雁涂成苔绿色和紫色,把百灵鸟涂成金黄,把红嘴蓝鹊长长的尾巴涂成传说中凤凰的色彩。当田肖夫问他一般会把什么鸟涂成黑色时,他答,鹞子。那种鸟的羽毛有褐色花纹,身型比鹰略小,但比鹰凶猛一百倍,也比鹰灵活一百倍,它的飞行速度极快,一般的鸟雀都逃不过它的捕食。“把它涂成黑色后,它看上去更具有死亡的味道。”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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