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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简介:
姚远,古城保卫者。1981年生于南京,1999年就读于北京大学政治学专业,负笈燕园十二载,获博士学位。其间曾赴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现任教于南京大学。
在文保圈里,姚远是个特别的存在。其一,他年轻,正儿八经的“80后”。在为古城、古建、文化遗址奔走呼号的人里,白发苍苍的老头居多,这么年纪轻轻的,少见。其二,他既不以历史为专业,也不以建筑、规划为专业,而是政治学出身,现在的本职工作,是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政治学系副教授,似乎和古城保护扯不上什么关系。
实际上,姚远已有10年以上的“护城”历史。他为家乡南京奔走过,也为读书期间生活过的北京而呼号,古都西安、韩城……都曾是他笔下的保护对象。
坐在《环球人物》杂志记者面前的姚远,看起来平和而理性,说话字斟句酌。说起文保专家谢辰生等前辈学人,记者说是他的“盟军”,他想了一下,感喟道:“是我格外尊敬的老前辈,算是同道中人。”
出生在一座著名的城市里,这是一个人幸福的首要的条件。——欧里庇得斯(古希腊哲学家)
姚远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小时候住在莫愁湖边。明太祖朱元璋曾在南京修建了100万平方米的宫殿,堪比现在的北京故宫。这座气势恢宏的宫殿,在昙花一现般地辉煌过之后,便随着明朝迁都北京而衰败,如今只剩遗迹。但南京城里,还留下一些珍贵的文化遗迹。姚远年少时,喜欢在街巷里找古建、碑刻、柱础,如同寻宝。
1999年,姚远以南京市文科状元的身份考上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来到另一个古都。他喜欢文史,旁听过不少历史方面的课程。闲来便在北京城四处逛,景山、钟鼓楼、白塔寺……“我生活的南京、上学的北京是中国最后两个古都,那些遗迹都是勾连现实的历史,身在其中,你不自觉地就会有很多思考。”
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去探访府学胡同的文丞相祠。姚远看见了一块石碑,上面镌刻了文天祥的绝笔: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为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这种历史‘现场’,具有一种让人穿越时空与历代先贤对话的魔力。”姚远爱上了这种与时间对话的感受。他快乐地徜徉于历史之中,沿着营造学社(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研究中国古代建筑的学社,朱启钤、陶湘等人创立,成员有梁思成、林徽因等)的足迹,踏访大江南北的名胜古迹,并拍下很多照片带到北大课堂上,引起了西方政治思想史任课教师许振洲的关注。许老师提醒姚远:濒危的不是这些名胜古迹,而是历史名城里的那些寻常巷陌。
仿佛是在印证许振洲的话。现实中,一场“旧城改造”的运动在全中国轰轰烈烈地上演。2000年,北京出台了危旧房改造五年计划,整片整片的老城胡同在推土机巨大的钢铲下轰然倒塌。“大概是在2001年的冬天,一片残阳之下,我看到从东直门到朝阳门两个城门之间,方圆几公里,一片废墟,只有几个文保建筑孤零零地残留下来,特别痛心与震惊。明明两年前去看的时候还很完整。”
回到家乡,情况也令人堪忧。从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南京的历史街区就因旧城改造而遭到严重破坏,剩下为数不多的明清街区,弥足珍贵。大四那年暑假,他拿着数码相机,在南京颜料坊开始了古城保护的第一次拍摄。
一座城市就像一棵花、一株草或一个动物,它应该在成长的每一个阶段保持统一、和谐、完整。——埃比尼泽·霍华德(《明日的田园城市》作者)
姚远真正冲到“护城”一线是2006年的“南京保卫战”。
那一年,南京市“建设新城南”城市改造项目启动,将秦淮区、白下区的门东、颜料坊、安品街、钓鱼台、船板巷5处秦淮河沿岸历史街区纳入“旧城改造”的范围,即将拆除。眼看着仅存的明清街区将被彻底清空,姚远坐不住了。他拿起笔,写下《关于保留南京历史旧城区的紧急呼吁》,文中他写道:“秦淮老街的拆与留,关系着老南京的死与生。”“秦淮之于南京,正如什刹海之于北京,城岛之于巴黎,始终是南京最繁华的历史城区,可谓是南京的城市之源、城市之根、城市之魂。”“这已是老南京仅存的最后的一点种子。如果这些秦淮老街都在旧城改造中荡然无存,南京历史文化名城也就名存实亡了。”他犀利地诘问:“600多年来,秦淮老街没有毁于清军入关、太平天国等历次内战,也没有毁于日本侵略者的炮火,难道却要彻底毁在我们这代人的手上吗?”
这封饱含深情的呼吁信,姚远发送给了300多位文物保护专家、政协委员、人大常委等,他希望他们能挺身而出,阻止拆毁老城。邮件寄出后的第二天早上8点多,姚远一打开手机,就接到了第一个回复电话。对方说:“我是谢辰生啊。”姚远一听,就知道南京有救了。
那封呼吁信,最后得到了歷史地理学泰斗侯仁之、两院院士吴良镛、建筑学家傅熹年、考古学泰斗宿白等16位前辈学人的联名响应,他们作为呼吁人,促成时任总理温家宝派人到南京调查。2008年,在国家领导人的批示下,《历史文化名城名镇名村保护条例》出台。
2010年,姚远获得国家文物局指导、中国博物馆学会等几家单位评选的“中国文化遗产保护年度杰出人物”。对他的评语这样写道:“一支笔,是他的武器;一份坚持,凝聚着他的毅力。曾经的高考状元,如今用行动保护城市灵魂,用努力传播文保理念,用执着维护城市的古朴。”
由于城市太复杂了,所以你可以设计房子,但永远设计不了城市,而且也不应该去设计城市。——凯文·林奇(美国知名城市规划师)
虽然有法规、文件、学者的呼吁,“拆旧仿古”依然是当今中国城市化进程中的重头戏。不要说历史街区,连梁思成林徽因故居、蒋介石在重庆的行营都遭到“保护性拆除”。据谢辰生的整理,2010年以来在陕西、河南、山西等十几个省份,共有40多个城市启动古城改扩建项目。
姚远很庆幸自己早年没有转专业去学历史。“你会越来越感觉到一个问题:如果只是在书斋里而没有行动,真正的历史可能已在推土机下消失。我曾对一位历史学教授谈了我的看法:当我们研究北京寺庙和胡同的关系的时候,如果寺庙都没有了,胡同也没有了,讨论的基础也就消失了。”
和谢辰生聊天时,谢老也跟姚远讲过类似的问题。当年,郑振铎叫谢辰生去做文物保护工作;谢说:“我可以做学术啊,比如跟你去中科院考古所做研究。”郑先生说:“保护是第一位的,没有保护就没有研究。”所以谢辰生做了一辈子文保工作。
在姚远看来,保卫古城,政治学是必须要介入的。“古城在过去二三十年里遭受的破坏,是几千年来从未有过的。这背后有文化因素,但只是小部分,更多是利益原因,背后有各种博弈、对利益的分配,这就涉及政治权威的选择、衡量和强制,要国家权力的约束,这都是政治学的问题。从更大的层面上说,是公众领域的问题。只有走出书斋,和政府打交道,你才能推动这些事情,同时才能知道我们的政府运作出了什么问题。”现在,他正在将这些政治学的思考,用学术论文的方式一一呈现。
在姚远新出版的作品《城市的自觉》里,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在序中评价他“显示出‘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难得的不仅是情怀,更是行动。古建改变了姚远,姚远也在改变着他身处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