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之三足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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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逼仄的小巷内,黑色长发的红衣少女正奋力冲向巷子口,她的手臂与脚踝上缠着一长串的红绳,红绳上系了大大小小十几个银色的铃铛,因了这铃铛的关系,她所经之处均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但这铃铛的声音并非随着她的奔跑而生,细细看来,那些铃铛竟然像是一只只活着的小虫,不知疲倦地在那红绳之上蹦跶着。
  “吵死了,吵死了!”少女像是忽然迷失了方向,耳边的金属之音又让人心生烦躁,她有些懊恼地对着头顶那轮洁白的明月咬了咬牙,而月亮一点反应也没有,无动于衷地看着她与这世界。
  她痛苦地用力抓着头发,指着月亮大声喊道:“快停下来!”
  在月亮与并不算太高的屋顶之间,一个人影渐渐清晰,那人披着一身深黑色的袍子,只露出两只极为有神的大眼睛。他只动了动手上的铃铛,她周身红绳上的铃铛便蓦地一下变换了节奏,齐整整地跳动起来,并发出一种奇怪的笑声。
  “啊——”红衣少女忍不住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跌倒在地。
  四周的民居中似乎有人为此而惊扰,几户人家的灯忽地亮了起来。
  “咦?死了?”黑袍人收起那条串着铃铛的红线,踢了踢地上那堆红如血的衣服,有些遗憾地嘀咕一声,转身跳上屋顶,离开了。
  【壹】
  “这么一大早就出来买早餐?”狐狸原形的朱砂此时正卧在沈云欢买菜的篮子里。
  其实沈云欢也不想这么早就起来买早饭的——问题是,昨天魔法工房里一只老妖兽过生日,得到主人特许,请来了几个老朋友,几只妖兽把客厅的音响开到最大,足足闹到半夜才睡。而今天早上,当他打开冰箱门时,发现里头睡着一条来做客的肥肥的老鼻涕虫。
  “嗝。”老鼻涕虫抽了抽鼻子,把黏糊糊的脸凑向沈云欢,“我能再吃一点,还有吗?”
  “吧唧”一声,老鼻涕虫从冰箱里掉了出来,整个冰箱空空荡荡,除了一小摊黏糊糊的鼻涕虫分泌物。
  “所以……你觉得不买点什么的话,我们会有东西吃吗?”沈云欢对朱砂挤出一个笑——一想到那摊黏糊糊的鼻涕虫分泌物,没吃早餐的他就觉得已经饱了。
  “哎?”朱砂忽然抻长脖子向不远处看去,那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似乎在围观什么东西。
  二人走上前,好容易分开了那堵厚厚的人墙,只见地上躺着一只黑色大鸟,大鸟周围散着一件血色的长衫,与那富含光泽的黑色羽毛衬在一起,乍看之下像是那只鸟猛然溅出的一大摊血。
  “哎……怎么会这样呢?”朱砂走近那只大鸟,在确定她还有呼吸之后,用那件红衫将她包起来带了回去。他见过这只鸟儿,她就住在狐仙庙后面的竹林里,时不时发出清脆的鸣叫。
  魔法工房的厨房里,刚把冰箱里外打扫了一遍的锦绣盯着那只全身冰凉的大黑鸟说道:“真是好可怜啊,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沈云欢戴上手套,准备检查一下大鸟的身体。他在大黑鸟蜷起的爪子上按了一下,那双鸟爪子忽然弹了出来,不过几秒钟工夫,又有一只爪子弹了出来。
  “救……救命……”像是触动了生命开关,她发出微弱的声音。
  “这家伙——”闻声跑过来的朱砂摸着下巴望向沈云欢,“是只三足乌呢。”
  三足乌是上古大神帝俊和羲和的后代,它们每天早晨从东方扶桑神树上飞起来,给这世界带来光明与温暖,到了晚上,就落到西方的若木神树上睡觉,后来三足乌贪玩流窜到人界,大神后羿射落了十只中的九只,只留下一只,每天在人们头顶疲于奔命。
  但那九只三足乌并不是每一只都没了下文,它们有的落在地底,成了温泉的热源;有的落在山顶,烧融的岩石就变成了岩浆;还有的生命力顽强,不仅在长期疗养之后痊愈,还在坠落之地与其他鸟类结合,繁衍生息。
  既然是上古神兽的后裔,被杀这个事情就好解释多了——巫界前些年便发生过类似的事件,有巫师为了破解神兽体内潜在的巨大妖力,便以身涉险,抓回来许多神兽后裔。
  千千万万年来,神兽之间多有后代产生,一来丰富了物种的多样性,二来也使得保留祖先形貌与力量的后裔越来越少。
  那袭击三足乌的人,大概是感受到她身上的后裔气息,便下了狠手,将其杀害。
  沈云欢忽然想起一个人,这人醉心于神兽后裔的收集,只是一直都无人理解。到后来,他为了神兽后裔的搜集,几乎荡尽家财。
  传闻有一天,他的屋子里传来刺耳的尖叫和他本人的笑声,他的孩子跑到门前偷看,只见里头溅满了各种神兽后裔的血,他左手捏着一条龙还在跳动的火热心脏,右手掐着一只石猴孱弱的脖颈,袍子在此前的扭打中被撕成了碎片,眼睛也因为恼怒而充满赤红的颜色。
  那之后不久便再没人见过他,有人说他已经疯了,只留给了他的孩子一本书,上头记载了许多关于神兽后裔的秘密。
  【贰】
  沈云欢在浴缸里放满了水,将那只从濒死状态中苏醒过来的三足乌放进去,又打开一包小心封好的药盐,倒入浴缸里。
  三足乌吸收了药盐的养分,僵硬的身体慢慢舒缓开来,在水中舒展,变为一位鲜活的少女。
  半小时后,少女穿上锦绣塞给她的红色长裙,端着重新热好的牛奶,坐在了沙发上,“我叫乌兰,住在朱砂先生附近的那片竹林里,这几天原本是来人界看望朋友,谁知道遇上了这样的事情。”
  “方才我接到消息,说其他地方也有神兽后裔遇袭。”沈云欢托着下巴,道,“分别是石猴、螣蛇和一条幼龙。”
  石猴与螣蛇受了些伤,侥幸逃脱,幼龙则受了重伤,现在还处于昏迷状态。
  沈云欢也收到了神兽主人们联合发出的任务单:若能抓住捕杀后裔的凶手,各位巫师将予以高额奖金作为奖励。
  “看上去很不错啊。”锦绣在一旁数着任务单尾端那个奖金数额后面的零,“这些人真舍得下血本呢。”
  “可目前线索全无,根本无从下手。”沈云欢晃了晃那张任务单,将它放进一旁堆满废纸的纸箱里。
  “如果你们有意抓住这个凶手,我想,或许你们可以去一个地方。”似乎是自我纠结了一会儿,半晌,乌兰忽然开口道。
  人界,一间位置偏僻的小酒吧内,灯红酒绿,一些打扮入时的男男女女穿梭其间,来来往往,言笑晏晏。   除却部分误入其间的人类,酒吧里的人大都有些古怪之处,比如坐在吧台边那身着一袭无袖小黑裙的妙龄女郎,她已经喝下了许多杯浓度极高的鸡尾酒,却未显出一点醉意;那在一众女郎的包围之下,极其洒脱地摇动着调酒杯的侍应生,双眼呈现出一蓝一红两种不同却妖异的颜色。
  另一个独自坐在柜台里吸着雪茄的青年人,见到乌兰领着沈云欢走了进来,忙站起身,有些紧张地责问道:“乌兰,你这是什么意思?”
  “让那巫师出去!”
  “快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在众多反对的声音中,沈云欢耸了耸肩,走到酒吧外面——出去之前,乌兰与他交换了眼神,表示先由她来搞定这一切。
  虽然巫师与妖兽之间一直维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也有许多妖兽不愿服从巫师的管束,它们约定好隐藏在这世界的夹缝里,享受无拘无束的自由。
  特别是这酒吧内聚集的神兽后裔,拥有祖先上古时便延续下来的高贵血脉,更是对那些愿意为巫师们卖命的妖兽们嗤之以鼻。
  青年的话仿佛成了这轻松气氛的休止符,一旁操纵着唱片的人随手将音响的电源关了,闪烁不停的彩灯也忽然熄灭。那仅有的几个人类在这气氛陡转的瞬间失去了知觉。
  明晃晃不带一点暧昧的灯光打在众人身上,而众人的目光则集中在乌兰身上。
  “大家不要误会,沈云欢救了我的命,我之所以带他来,是因为最近发生的那些凶案。”乌兰连忙解释道,“请各位提供一些线索,这样对大家都有利。”
  “呵,”侍应生放下手中的调酒杯,坦然道,“会有什么帮助呢?至少,对我不会有帮助。”
  “不好了!”一个人类形态却还留有一双狼耳的少年闯了进来,“林生,大小姐被人拐跑了!”
  “什么?”被唤作林生的调酒师瞬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拽住少年的领口,露出锐利的犬齿,“怎么回事?”
  林生本是上古苍狼的后裔,由于从老祖宗开始严格恪守族规,绝不逾越族界繁衍后代,所以时至今日,他这一脉倒也保留下来几位血统纯正的后裔,其中便包括他与他的妹妹,林殁。
  据那身为家仆的少年描述,方才,林殁带他到人界的商场买衣服,她相中好几条合心意的连衣裙,于是跑去试衣间挑选。家仆原本坐在商场里的沙发上等待,但等了快一个小时都没见林殁出来,于是便在试衣间前叫了好几声。等他觉得蹊跷拉开试衣间的帘子时,里头的大小姐早就不见了踪影。
  只有一串连着红绳的铃铛,在地上轻微地颤动。
  “对,就是这铃铛。”乌兰拎起铃铛,回忆道,“那时候,我听到这铃声,便没了力气,连脑中对于外界的感知都忽然乱七八糟起来。”
  此时,那串铃铛竟像活了似的,又跳动起来。
  乌兰的脸色忽地变得煞白,她环顾四周,众人的脚下竟密密麻麻地排着许许多多在红绳上跳动的铃铛!
  酒吧的暗角,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这一回,我可不会粗心到以为你死了。”
  【叁】
  待沈云欢发现酒吧内发生了骚乱时,乌兰已不见了踪影,调酒师和另几个神兽后裔也一并不见了,据其他在场的妖兽回忆,那铃声响起之后,众人便全失去了意识,一些血统较为纯正的后裔感受更加强烈,仿佛受了什么锐利之物的凌迟一般痛苦。
  线索,似乎就这样断了。
  但也不全是——十几分钟后,沈云欢耳边传来一个熟悉且带点迷糊的声音,“主人,我们往南边走了一段,再往西,那人把其他后裔放在一个房子里,最后带着乌兰……嗯……”
  ——去酒吧前,沈云欢也考虑到了酒吧里神兽们对巫师的敌意,所以让锦绣附在了乌兰身上,以便互通消息。
  锦绣的声音忽然显出一些犹豫,“嗯,那个,呃,然后,主人,然后,乌兰被带到了江南小姐家。”
  沈云欢眉头一紧。
  江南家的结界。
  “主人,你看上去和以前不一样。”江南家的雪原鸟停在阳台上,俯身对江南说道,“最近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吗?”
  “没有。”她抬头对它安抚地一笑,“别瞎猜。”
  她确实有些苦恼,然而又不知该怎样说。
  上一回她去沈云欢的结界拜访他时,路上恰好看到他与锦绣归来,那只小金鱼大概是生了病,病歪歪地依偎着主人,沈云欢看上去也十分关心她。
  虽说巫师和妖兽之间亲密一点无可厚非,但这样的场景依然让她觉得心里难受。
  另外,她与某个人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她一想到这件事情的后果,内心就忍不住烦恼和纠结。
  “你在想什么呢?”江南转过身,一张布满抓痕的脸孔出现在她眼前,“今天我弄到三足乌了,你不替我高兴吗?”
  除了抓痕,脸孔上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又大又明亮,好像两轮十五的满月。
  “小柳。”江南并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不是说过吗,除了任务上的往来,不要总是来找我。”
  小柳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打算,她嘟着嘴,提着装着乌兰的鸟笼子走到江南眼前,“小柳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好姐姐,当然要多来探望探望啊。”
  两人是远房亲戚,小柳幼时常来江南家中玩,不过自从她那爱好收集神兽后裔的父亲失踪后,两家的来往便少了起来。
  小柳未见江南有反应,脸上的笑意便稍稍收敛了一些,“好姐姐,你不理我没什么关系,可你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哦。”
  “已经做好了。”江南平静地接道,“你要我做的东西就在那边桌上,拿了之后就早点回去吧。”
  “太好了,姐姐!”小柳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已经给了你这么多酬金,就不多谢啦。”
  桌上果然安安稳稳地放着一只已经包好的白色瓷瓶,小柳打开瓶子,一股浓重的酒味混合树莓果实的味道扑鼻而来。
  小柳笑嘻嘻地从里头倒出一枚鲜红的小药丸,将手探进鸟笼子,递到三足乌形态的乌兰嘴边,“来,吃一颗。”
  “不要。”乌兰拍拍翅膀,警惕地看着她。
  “快!吃下去!”小柳眼睛里的笑意消失了,用劲捏住乌兰的嘴,将药丸塞了进去。乌兰徒劳地挣扎了一会儿,药丸还是被吞了进去。
  小柳的父亲失踪之前所留下的并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张配方,里头写着,将配出来的药丸喂给神兽后裔服食,有望恢复后裔身上潜藏的神力。   小柳早就试过这个药剂的配方,不过她的技术不到家,做出来的药丸效果亦不尽如人意,有的后裔服食后便立刻暴毙,有的反而倒退回幼年身形,能力也有减无增。
  这便是小柳遍寻后裔的原因了——若没有足够的样本供她实验,那配方就算如何修正,效果也无从得知。
  小柳将白瓷瓶握在手心——江南做出来的东西,不知效果是不是如传说一般神奇呢?
  药丸下肚后,乌兰痛苦地在鸟笼里扑腾了好半天,忽然倒在了笼子里。
  “哈?”小柳急了,用力摇晃着那只笼子,“不会吧,这样就没有了?!喂!你给我醒醒!”
  就在她摇晃笼子的那一刻,笼子忽然燃烧了起来,吓得小柳忙松了手,笼子掉在了地上,碎掉了。只见乌兰遍身的灰黑色羽毛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似的,烧成一团熊熊的火焰,这火焰越烧越旺,最后形成了一团一人高的大火球。
  迅速退到一旁的小柳惊讶地看到,那大火球的中央,竟站着化作人形却生有一双黑色翅膀的乌兰。她的一双眼睛如同岩浆一般赤红炽烈,看到小柳时,发出一声嘹亮高亢的鸣声,扑打着翅膀,直愣愣地向她冲过去!
  小柳一个侧身,向后翻了好几个筋斗才躲过乌兰的攻击,她迅速地取出腰间盘着的红绳,对乌兰抛出一串欢蹦乱跳的银铃,打算将其制住。然而,此时乌兰的力量已经大大超出她的预计,那红绳与银铃虽然注入了灵力,可还没有近到乌兰旁边,就像是被瞬时溶解的冰一般化成了一摊水。
  “真讨厌。”小柳被乌兰翅膀扇出的热风吹得热汗涔涔,咕哝一声,连连后退。
  此时,沈云欢正好进入了结界。
  才进来,他便惊了一惊——原本修建齐整的草地上全是被烈火焚烧过的枯草,汩汩流淌的清泉此时干涸得连泉眼都裂成了龟壳,那些江南精心修剪的花木也全都枯萎,如同废柴一般伫立在滚烫的空气中。
  随着沈云欢的到来,通往人界的结界出入口一下子现了出来,乌兰放弃了攻击小柳,跌跌撞撞地向下俯冲,冲出了结界,而小柳见它如此,也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球冲去了人界,忽然,沈云欢想起一件事情——
  锦绣,锦绣还在乌兰的身上!
  【肆】
  人界。
  正在竹林里午睡的朱砂忽然感到一阵闷热,几滴汗从他的额头与胸前冒出来,迅速地流到身下那一席竹榻上。
  眼下明明是初夏,应当是睡午觉的最好天气,为何温度竟会忽然升起来?
  朱砂迷蒙地睁开眼,顺手拔下林间的一根苇草,打算简单地束一束脑后的红色长发,然而当他抬起头时,他看见了天空中挂着两个明晃晃的太阳。
  “2012果然是世界末日呀。”朱砂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站起身准备去附近的家电超市买台空调。
  和朱砂的安逸不同,另一边的小柳正火急火燎地往住处赶去。
  她现在的力量已经控制不住乌兰了,可她也舍不得好容易成功的实验品就此离她而去——就算真要如此,她也不想血本无归。
  而今之计,就只有靠它们了。
  小柳走进那窄小的阁楼,打开一扇暗门,那里囚着林生与林殁这对苍狼后裔。
  她打开先前的白色瓷瓶,嘴角绽放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随之念出一串古怪的咒语……
  江南与焦急的沈云欢立在人界一家杂货铺子门前,寻找着乌兰和小柳留下的痕迹。
  “我有不好的预感。”江南摇着头,那两枚红珊瑚的耳坠在她的脸颊两侧轻轻摇晃,“我希望这预感不是真的,但却控制不住这种感觉。”
  沈云欢看着她,心中淌出一些柔软的情绪。
  刚认识的时候,江南总是矜持而高雅的,似乎没有一点瑕疵。时间久了,他才看得到她内心的真实。
  除去超出寻常人的资质与修行,她的内心也只是一个单薄的少女,会因不忍杀戮而放弃即将到手的机会,也会沉湎在迷茫和忧伤的小情绪里。
  这样的她,经过这么久的跌宕起伏,芳心究竟会许给谁呢?
  沈云欢不知道,他也不敢去猜,过去皇越与她演的那一出戏已经把他吓得够戗,若她心里真有了别人,就算他能看得开并给他们祝福,可也必定会闷闷不乐吧。
  此时,晴朗的天空之上,那轮始终不曾离场的太阳中间,忽地闪过两道浓重的黑色阴影。
  沈云欢和江南迅速地看过去,那渐渐慢下来的黑影之中,显示出两条灰色的苍狼,苍狼与乌兰扭打在一处,一时竟分不出胜负。
  但是乌兰在缠斗中落下的黑色羽毛,像是拥有无尽能量的天火,掉在人界的建筑之上,便燃起熊熊大火,随着双方激烈的战斗,人界地面上的建筑也被越来越多地点燃。
  江南眼尖,望见小柳正站在不远处一座大厦的顶端指挥着苍狼,于是立刻召来雪原鸟,载着她飞过去。
  江南抽出袖中一柄细长的蓝色魔杖,顺着风势跳落。她站在小柳的身后,那柄魔杖精确无误地指在小柳细瘦的脖颈一侧,发出荧荧的冷光。
  “小柳,快让苍狼停下来,”江南说道,“这样下去,整个城市都会被你毁掉的。”
  “喔?”小柳仰头望着天空,大而明亮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丝毫没有慌张的神色,反而调笑道,“好姐姐,你是绝对不会下手的。”
  江南浑身一颤。
  “其实,这几只小东西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小柳满不在乎地说道,“如果我愿意,让它们现在就以死相拼都可以。不过,你一定会心疼这里那些没用的人类吧。”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小柳比一般人更了解江南。江南在巫师斗法中从来不会下杀手,而且那些麻痹和晕眩的咒文术法,都是她教小柳如何施放和解除的,所以江南没有办法拿小柳怎么样。
  “我只有一个要求。”正在僵持之时,小柳说道,“你立誓答应我,我就能让这一切停下来。”
  不远处,在另一只雪原鸟上的沈云欢眼见小柳对着天空打了一个呼哨,两头系着红绳与铃铛的苍狼便呼啸而返。此时,乌兰身上充盈的药力也几乎耗尽,她所能发出的光与热不再如同旁边那个亮白炙热的太阳。
  他知道眼前局势已得到了控制,便指引着雪原鸟向乌兰飞去。
  乌兰依然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但历经了方才的一场战斗,已经没了之前的凌厉气势,此时见到沈云欢,眼前只觉一片白晃晃亮眼。   乌兰发出一声嘹亮的鸣叫,挥舞着黑色的巨大翅膀,想向着沈云欢的方向飞去。可是,之前在药力的作用下,她并未发觉体力的耗尽,而这一刻,突如其来的疲惫感袭击了她,她像一只飞到顶点再也飞不动的纸飞机,直直地向下坠去。
  “锦绣!”沈云欢一边驱使雪原鸟追赶着急速落地的乌兰,一边心急如焚地叫着小金鱼的名字,“快出来!”
  但锦绣似乎并未听到他的声音——或许是来自天书主人白莲的惩罚,她从天书中出来以后,虽然表面上与从前无异,能力却渐渐不如从前。
  而今的她,被乌兰身上的灼热之气所伤,正毫无知觉地附在乌兰的黑色羽毛间,浑然不知眼前这情形的可怕。
  【伍】
  城市公园中心的喷水池。
  一根冰蓝色的魔杖,仿佛射出的利箭一般稳稳地扎在池中,那池中之水随之如同藤蔓一般向上生长,结成结构错综复杂的巨大冰雕。
  生长着黑色翅膀的乌兰带着浑身腾腾的烈火,自天空中坠落。
  那冰雕恰似一组精巧的环形滑梯,承着那滚烫的温度渐渐融化,乌兰往下滑一些,那楼梯便融化一些。不知滑了多少个弯,乌兰终于从那冰梯上滑到了地面,此时,她身上的热气已经退尽。
  感受到凉意的锦绣苏醒过来,回复人形,便见到沈云欢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
  “你这一次是怎么了?”沈云欢心疼地拂了拂她额前凌乱的刘海,“灵力下降了吗?为什么不和我说呢?你可以不受这些苦的啊。”
  锦绣摸了摸自己的双颊——依然滚烫滚烫的,像是经历了一场长长的高烧。
  她望向沈云欢的身后。
  江南女巫站在不远处,似乎不大愿意看见这样的情景,别过脸去,对沈云欢说:“沈云欢,方才我答应小柳,若她能阻止这神兽相斗,我便要为她做一件事情。”
  换作别人,也许不会愿意兑现这立下的誓言,但江南不同,只要是她答应的事情,便一定会做到。
  何况,方才小柳也威胁过,若不送她去无忧界,便令苍狼屠城,不留一个活口。
  “小柳让我送她与乌兰去无忧界。”江南缓缓地对他说道,“我现在就出发,你……好好照顾锦绣吧。”
  最后那句话酝酿了许久,虽然原本江南想说的是“你陪我去好不好”,可碍着面子,以及锦绣望过来的深邃目光,冲出口后却成了另一番意思。
  她见小柳将化作原形的乌兰放回鸟笼,便对一旁待命的雪原鸟打了一个呼哨,二人骑上鸟背,消失在天际。
  也许,同世间千千万的女子相比,她最好的一点便是足够独立,不需别人相助,但这也让她在真正需要另一个人的时候,连开口的勇气都无法拥有。
  无忧界是江南所属家族创建的结界,也只有江南家族的人才能够打开结界的入口。
  江南知道怎样去这一处地方,但她仅仅去过一次。
  在她幼年时,家中长辈对她极为器重,早早地取来家中所藏咒术书籍,教于她好生学习。还有家中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处结界,关于其间的利害与故事,长辈都细细说给她听。
  在众多结界里,无忧界是最为神秘的一个地方,因为每一个被放逐进其间的人,最后都再无音讯,连派出寻找之人,也都有如石沉大海,一去不返……
  过往的片段在江南脑中闪过,待她回过神来时,人已到了无忧界前。
  这是人界一处私宅后面的幽静花园,遍地缤纷的落英,绿草之上滚动着清凉的露珠,背光的墙壁上覆满厚厚的墨绿色苔藓,蜘蛛在那里织网,黏住一只又一只猎物。
  “就是这里吗?”小柳抬眼看看四周事物,“好像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嘛。”
  “江南!”二人回身,只见沈云欢从另一只雪原鸟上跃了下来,焦急道,“我在后面叫了你许久,你为何看也不看?”
  江南一怔——显然,方才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竟未发觉他也随在她们后面跟了过来。
  她们走后,沈云欢便唤来朱砂,把锦绣送回工房好生休养,随后就往她们的方向追过来。
  “你要一起来吗?”江南迟疑了一下,又道,“其实不必的,我将小柳送去里头便会回来。你认识我那么久,哪次见我出过什么事呢?”
  “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一向平静的沈云欢忽地生出一些恼怒来,“正因为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才会跟过来!”
  “你们真的很麻烦欸!”小柳在一旁不满地嘟囔,“我进去就不用麻烦你们了,能不能快一点啊!”
  虽然沈云欢坚持要陪同,但江南并未改变决定,她念出一串古老且发音奇特的咒文后,便拉住小柳消失在了花园的墙壁前。
  “江南!”沈云欢捶着那墙壁,意识到这一次她不希望他在她旁边。
  或许是她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又或许这意味着什么……
  【陆】
  无忧界内正落着绵绵的细雨,往前几步,在绿树掩映的河岸边,一位白发的妇人站在竹筏上,手里撑着一把绘有桃花图案的油纸伞,微微一欠身,“江南小姐好。”江南记得她是无忧界的领路人。
  “这是小柳和乌兰。”她对那妇人说道,“你渡她们入界内吧。”
  “江南小姐。”江南正要往回走,白发的妇人却叫住她,“无忧界主想要见你,希望你能一同前往。”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听到这话江南有少许的惊讶,无忧界何时多了一个界主?
  或许是天生的探索精神作祟,对于那些未知的事物,就算再怎么危险,她都希望能够看到它的真相,所以江南虽然有些狐疑,但仍旧跟上去,一同上了竹筏。
  妇人摇了摇手中的伞,那筏子便顺着她摇动的方向,向前漂动。
  弯弯曲曲的河流旁边,时不时传出一些鸟兽的鸣叫,从晃动的影子当中,江南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妖兽——从动作与身形来看,它们绝不是些普普通通的小家伙。
  河流的尽头,潺潺的河水汇入一个明澈的湖泊,湖泊之上漂着一间不算太大的瓦房。
  小柳看见那瓦房,止不住惊叫一声,还未待那只竹筏停稳,便提着乌兰的笼子急不可待地踏上去,结果一脚踩进湖里,落到水中。
  “哇!我不会游泳啊!”小柳正在水中扑腾着,忽然发觉这水下竟有个平面将她缓缓地托了起来,定睛一看,这平面原来是一只巨龟,随着它的动作,瓦屋与竹筏也一并被托了起来。
  瓦屋里出来一人,似乎是由于缺乏睡眠的缘故,看上去十分的疲惫,但见到江南与小柳后却又来了精神。   “你们终于来了。”这人身着一袭素黑巫师袍,袍子大概是长年未补,边角处多有破损。
  “父亲!父亲!”这时的小柳像是变回了幼时不知事的孩子,极兴奋地上前扑到男人怀里,“你真的在这里!你看!你看!我也能抓到三足乌了!我还有了能唤醒后裔能量的药丸呢!”
  但无忧界主并未因此喜出望外,他的平静令小柳有些受冷落的感觉,自觉没趣,将关着乌兰的笼子随意向后一扔。
  “伯父好。”江南小心地接住装着乌兰的笼子,对眼前的故人招呼道。
  长辈带她来这无忧界之时并未告诉她,失踪的小柳父亲便在此地。
  事实上,在小柳父亲被锁入无忧界前,这里与以往的千千万万个日子一样,保持着平静而恐怖的底色。每一个被锁入无忧界的巫师,将不得不与这里的妖兽进行日日日夜夜的搏斗,直到油尽灯枯,力竭而亡。
  “呵。”无忧界主并没理会江南的招呼,眼中闪现出一丝寒光,似是透过江南看到更多,忍不住发出一声轻慢的冷笑,“那帮子人也太小看我了。”
  许多年前,那个众人都以为他已经疯了的夜晚,魔法协会的巫师们将他围住,锁进了这里。但他们并不知道,那些龙的心脏、石猴的血、螣蛇的毒液正渗透进他的身体发肤,并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他能通过对一些妖兽的控制去抵御其他妖兽的进攻,经过长期的拼杀,这界内的一切生灵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毁掉他的了。
  无忧界有一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凶残猛兽,他斩杀了其中九百九十九只能力最为卓越者,饮其血,食其肉,号令其余猛兽,自封为无忧界主。
  “而今之事,便要看你了。”界主抬眼看向江南,“只要你帮我破除掉这结界的守护咒阵,将我与它们一并放出去,我保证只向魔法协会的人报仇,绝对不会伤害你们全族人的安全。”
  “不,”江南坚定地摇了摇头,“答应小柳的事情我已经做完,你说的事我不能答应。”她提着乌兰的笼子转身,走向来时的竹筏。
  “你以为你能如此轻易地离开吗?”界主冷笑道。湖底那只巨龟忽地扬起脖颈,将那只竹筏“哗啦啦”地一下子掀翻。
  引路的白发妇人见这情势,知趣地隐到了空气之中。
  江南一手提着乌兰,飞身踩上巨龟头顶,借势在树林之间跃动,边跑边提防不时从四面八方袭来的猛兽,想抓紧时间返回结界入口。
  关着乌兰的笼子被一只巨熊破坏,乌兰欢快地从中飞出来,落在江南肩头。
  很快,无忧界的出口近在咫尺了,江南心中一喜,正要吟颂启动出口的咒语,身后却忽感一丝凉意。她凭着本能向前一倾,躲开了界主刺过来的魔杖,但脑后那用心梳理的发髻却未躲过魔杖顶端的锋利刀头,瞬间,她只觉脑后一阵轻松——大把黑色的长发纷纷扬扬,落在地上。
  无忧界主端着魔杖,漠然道:“我有很多年没遇到一个合适的对手了,不要让我失望。”
  他召来一群巨大的冰蝴蝶,围绕江南跳起舞。
  江南浑身发冷,想要结阵取暖,却发现在这冰蝴蝶的舞蹈当中,竟然无法召唤外界的火元素。
  “别担心。”肩头传来乌兰温柔的声音,“你刚才救了我一次,现在轮到我了。”
  【柒】
  三足乌形态的乌兰再次焕发出太阳一般热烈的光彩,对着天空鸣叫着,拍打翅膀,身周那些冰蝴蝶仿佛遇到天敌,纷纷融化在她发出的光与热当中。
  界主不以为然地挥一挥手,几只形态各异的奇鸟自空中俯冲下来,与乌兰斗作一团。但他未曾料到,三足乌所产生的光与热本就是这世界所有能量的来源,与普通妖兽相斗,乌兰绰绰有余。
  那黑色翅膀扇出的滚烫烈风,很快击退了几只异鸟。
  乌兰取得胜利,心里觉着高兴,但回身一看,那忽然不见的界主正举着魔杖,向观战中的江南刺去!
  “不要——”她大喊一声,却也晚了,江南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肩头,那里的衣服与皮肤都已破损,鲜红的血正汩汩地涌出来。
  界主并未想要她的性命,而是要她的血。
  这令人绝望的结界由江南的祖先所建,并用自己的鲜血滴在守护咒阵之上,以加强咒阵的法力。
  因此,要结束这个守护咒阵,将结界内千千万万的凶猛妖兽放入人界与巫界,或是将界主斩杀的妖兽恢复生命,再次为他所用,便需要借助江南身上所遗传下来的祖先血脉。
  但无忧界似乎已经被江南家的人所遗忘,外头的人并不觉怎样,里头的他却是等了许久许久,才等到江南家有人到来的这一天。
  界主脚下,渐渐地升上来无数妖兽的尸骸,界主狂喜着,将江南的血洒在这些皑皑白骨之上,念动咒文,期待传说中那个奇迹的出现。
  可奇迹并未出现,升上来的白骨也未因鲜血而获得重生的能量,天空、土地、森林、河流,一切的一切都一如既往,没有哪怕一点的改变。
  “我……并不是家父亲生。”江南说出这句话后,心中的羞耻感转为了如释重负,“我有人类血统,所以,恐怕您要失望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无忧界主仰天长笑,“这么说,我等了这么多年,就只等到这样的结局?”
  他笑过一阵,忽然直直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不知道,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他的力量早已从巅峰状态跌到了谷底,而他的信心,却还停留在天真的顶峰。
  “父亲!父亲!”不远处,小柳终于赶了过来。
  “只是短时间消耗太多灵力,一时晕过去罢了。”江南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吃力地挽上乌兰,“快,我们走。”
  在一阵眩光之中,二人迅速地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捌】
  “这么说,那个凶手现在被封进了无忧界?”
  人界的酒吧里,调酒师林生问道——上次,他与妹妹在小柳的控制之下与乌兰相斗,场景之惨烈,现在想来还令他有些后怕。
  乌兰点了点头,酒吧里的妖兽们随之也松了口气——总算不用为这桩事再担惊受怕了。
  可沈云欢却因为没有证据向妖兽的主人们证明小柳的处境,所以也无法得到那一大笔赏金。
  不过,这并不是现在的他所烦恼的。
  “怎么了?”朱砂捏着一瓶酸奶,奇怪地看着愁眉不展的沈云欢,“昨天回来之后就这样,是不是失恋了?”
  昨日,他在无忧界外焦急地等待,终于等到了江南与乌兰从里面出来。江南的头发被斩断了,肩上也受了伤,全身由于之前的战斗已伤痕累累。
  这让他非常生气,扶住江南的肩膀问道,“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她却答非所问,“我会祝福你们的。”
  “什么?”
  “你和锦绣,我知道她一直很喜欢你,你也一直都在关心她,我想你们在一起会是个更好的选择。”江南用手拂开肩上沈云欢的手,“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竟然真的是失恋啊……”听完沈云欢的叙述,狐狸吸了好大一口的酸奶,“看样子,你要萎靡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过来了啊。”
  “不,也许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沈云欢想了好一会儿,“其实,这段时间她一直就有些奇怪。”
  这些日子,他很少在杂志上看到江南的名字,最近几期魔法研讨会也没了她的踪迹。还有,上一次他去她家拜访,那个每次都早早收拾过的邮箱里竟然堆满了几天未动的邮件。
  她不只是在逃避他,她在逃避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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