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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章老师抱着卷子走出教室。
厚厚的一摞卷子,最顶上是张纸,纸上是红笔写的字。
四周一片叹声。张澜叫苦说快挂科了,不过没人信她的话。有实在看不过眼的,甚至阴阳怪气地戳破她的谎言:“大佬,总卖弱有意思吗?”
大家都懂,真考砸了的人这时只会闭嘴。
程程咬着嘴唇,在座位上迟滞地顿了两三秒才追出去。章老师踩着恨天高却走得飞快,程程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她追着,坚定地说:“老师,我没有。”
章老师目不斜视。
“我没有。”
程程坚持不懈。
到了走廊的拐角处,章老师终于停了脚步,转头看看程程,摇头,“每年都有你这样的人。
她眼神悲悯,语气沉重,似在评价犯罪分子。
“老师我真没有……”
程程的声音开始抖了,她几乎在哀求。
老师莫名烦躁起来,“别跟着我了,没用的。
她径直进了办公室,关门的声音很响,像摔东西。
程程默默靠墙站着。很快,走廊上传来一片喧哗。
他们临近解放了,而她堕入噩梦里。
2
“找你半天,原来在这儿。怎么不回去?”晓琼走过来,疑惑地问,又半蹲下来去看程程苍白的脸。“怎么不说话……出什么事了啊?”
“她考试作弊,被老章抓了。”
晓琼回过头,看见林港单肩挎着书包,右手插在兜里,身子一晃一晃。他身后有人顾自下楼回家,也有人循声停步看过来。
程程蓦地抬起头来,反驳:“我没作弊。”
“小抄都被捡着了,还没作弊呢。”有人小声嘟囔,语气轻蔑。作弊总归是让人厌弃的行为,他们管这叫不公平竞争。
程程听见了,她尖叫起来:“我没有!我没有!”
晓琼被吓了一跳,她从没听过程程这样尖厉的声音,像老师锋锐的指甲划过黑板。
各色目光投来,同情、不解或讽刺。
窃窃私语声响起:“不承认,真有意思。”
程程继续叫着:“没有!”
這叫声使晓琼觉着心被挠出来一道带血的印子。她努力想让程程冷静下来,“你别这样……”
办公室的门被突然打开,章老师走出来,用高过那些尖叫许多分贝的声音大吼:“这是办公区,要吵你们去学校外面吵!”
大家同时一个激灵,知趣地不再作声。
晓琼低了头,乖巧地说“对不起”,拉着程程快步离开了。
外面风很大,黄色的银杏叶被吹下来一片,落了人一头一脸。许多女孩嚷着好看,说要拍照。只有她们两个挽着彼此想快些逃离校园,显得格格不入。
程程不想让别人,特别是林港,知道这件事。可是显然,上午所发生的一切已经不可能成为秘密。它如同学校这潭死水里突然落进了一粒石子,无聊久了的鱼虫都要来凑个热闹。
“你刚刚说,我不该这样……”
晓琼一时语塞。
“你也觉得我错了吗?”
“程程,我不知道,到底怎么了?”晓琼小心翼翼地问。
“我……”
程程声音沙哑,抽噎声从喉咙深处冒了头,逐渐剧烈起来。
3
事情发生在数学考试的时候。数学是程程的弱项,更准确地说,是普通班大多数同学的弱项。
程程本憋着一股气要考好的。上次月考,同桌张澜闯进了年级前十,这对普通班来说简直是个奇迹。章老师屡屡以此为例鞭策程程,对她说不聪明更要多努力之类的话。程程用力点头,表明自己有听进去。可心里在想,也许下次那个一鸣惊人的会是自己。
期中考试第一天考了语文和文综两门,程程发挥不错。她有种隐隐的感觉,这将是她离目标最近的一次——她也说不清那目标具体是什么。总之,那将是一个让人惊讶的名次,就像张澜曾达到的那样。
她想,厚积后薄发的那个节点要来临了,只要数学不出什么岔子。
晚自习程程同晓琼吃饭,晓琼抱怨今天语文考试因为马虎错了道选择题——总之是这类奢侈而无关紧要的烦恼,而程程说对明早的数学考试有些怕。她是真怕,数学150满分,程程有回只拿了一半。
晓琼给她支招:“没事,你按我说的把错题看一遍,错的点写一张纸上,考前浏览一遍,肯定没问题。
程程照着做了。考前,她还特地把那张纸拿出来温习。
考卷上居然有几道类似的题。程程不由得慨叹晓琼的英明,她不愧是实验班的翘楚,随便几句话就能让自己受益良多。能和晓琼做朋友纯粹是机缘使然,这是自己的荣幸。
程程埋头答着题。章老师在教室的后半边来回踱着步。章老师有两个不好的习惯,一个是考试时把高跟鞋踩得噔噔响,另一个是喜欢看大家的答卷。章老师的脚步一近,程程就忍不住开始紧张,连题干都看不下去。
近了,又近了。
程程急中生智,拿了只笔袋盖住答题纸,埋头接着做题。她特地把笔袋歪斜着摆,好像不过随便一放却无意间盖住了答案的样子。
章老师从教室的后边慢慢走过来,程程能感到她的目光正投向自己的桌面。
似乎没什么可看的,章老师没多停留,向前走去。
她突然蹲下来,探身到程程桌子前,捡起了什么。
程程努力不让自己被影响,沉下心答题,章老师却突然将一张纸拍在桌上,问:“这是你的?”
程程迷茫地看过去。
她的脑海瞬时一片空白,冰冷的感觉从脚底蔓延上全身。
这是她一小时前看过的那张纸——记了不熟练的概念,甚至写到了和考题颇为类似的题目的纸。
她也不是不曾试图解释些什么。她结结巴巴了一阵,章老师把食指竖起在嘴唇前,“大家还在考试呢。
于是最后,她还是填了那张“考场不诚信行为清单”,用的是章老师给的颜色鲜红的笔。
她在座位上又静静坐了一会儿,直到铃声响起。一个字也没动。当然,也没有动的必要了,章老师在答题纸上用同一管红笔圈了一个饱满的“0”,像在努力美化一只臭鸭蛋。
程程所记得的,大概就这么多了。
4
“我真的没有,”程程说,“可章老师不信我。我完了,作弊是要被全校通报的。”
北城一中对学风格外重视,连发型都被列在学风范围内,所有女生一律需要以“大光明”示人。至于考场诚信问题,那更是老师反复强调的重点。作弊的名单会被贴上公告栏,还会在升旗仪式后被当众宣读。
晓琼握住了她的手,“我信你。让我们一起想想,总会有解决的方法的。
程程的手很冰。
“我不知道那张纸怎么会在我的座位下面。也许,是因为我把纸收起来的时候太着急了,没塞进书包里,掉出来了……”
程程记不得了。
晓琼的眼睛忽地一亮,“你可以联系章老师看监控啊。监控证明那张纸是不小心掉出来的,你也从没去看过,不就得了?”
“监控?”
“我们班主任常说,教室前后各有一个摄像头,我们上课说话、开小差,都能被监视器前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晓琼话音一转,露出了笑意,“当然,我们只怕了两天,后来还是照说不误。”
程程好似只漂泊在水里的蚂蚁,忽地抓住了根救命的稻草。
中午程程没有胃口,只潦草地扒了几口盒饭就回了学校。楼梯空荡荡。上到二楼时,她被迎面拦住。
“嘿,等下。”
她抬起头。面前的人是林港,实验班的班长,晓琼的发小。因为晓琼,他们认识彼此,但讲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上午的事情,对不起!”他道歉,“我不该听了他们的话就说你作弊。
程程反问:“是晓琼让你来的?”
林港愣了下,局促地笑了。“她給我打了电话……你对她还挺了解。”他补充说,“我想了很久,觉得自己确实做了错事。我没目睹事情始末就乱发表意见,这样不负责任。”
林港说得格外真诚,虽说他的身子还是习惯性地一晃一晃,显出种吊儿郎当的感觉,程程还是原谅了他。
“没事。”
“谢谢。”松了口气,他问,“现在你想怎么办?”
“找章老师调监控。但是,”程程畏缩起来,“不找也行。我上午已经追着她解释很多了,我怕她烦我。”
“找,必须要找。”林港拉住她的衣袖,“我陪你去。”
5
程程壮着胆子去敲章老师办公室的门。她回了头,看了看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的林港。林港冲她鼓励地点点头,程程觉着心安了些。
“进来。”
章老师瞟她一眼,接着埋头批卷子。
程程怯怯地说了来意,章老师摇头,“没这回事。”
“但是梁老师说教室有监控的。”
程程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已经晚了。
她想到考前那天,晓琼塞了一只芒果给她。程程在教室慢慢剥芒果的皮,一手都是黏腻的芒果汁水。冷不丁她听见章老师幽幽的声音:“总带这么费时费力的东西来吃,成绩肯定好不了。”
那时她说错的话是:“老师,这是晓琼给的,我很快就能吃完了。”
程程还记得章老师马上拧起来的眉头。“你想跟她比?”
程程后来慌乱地把芒果塞进了塑料袋,用卫生纸使劲擦着手上染的橙黄。章老师却在此时大发慈悲地摆摆手,“算了,吃吧。”
而此时,章老师在卷上打了个大大的叉,漫不经心地说:“你去楼下技术办公室问问吧。”
林港又陪她去了技术办公室。老师被扰了午睡,有些不耐烦,对她说监控坏了挺久的,一直没修。
这些对话,林港全听得清楚,包括程程不甘心的追问。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把手深深插进兜里,跟在程程后面上楼。窗外阳光照进来,两人的影子被抻得很长,又被台阶简单粗暴地切割成许多段。
程程没直接回教室。她站在走廊上吹风,冷风让她清醒。清醒的时候,她竞想到晓琼高一时的一件事。晓琼把卷子给后桌的同学抄,被路过的教导主任抓了。按考试诚信手册,这本也该被通报批评的。但最后,晓琼毫发无损。
这次,如果出事的是晓琼,老师一定会相信她说的话吧。毕竟,那是自己不能比的人。
程程被这个突兀的想法吓到了。尤其当发现林港一直站在她身后没走开的时候,她很抱歉也很厌恶自己会有那样堪称恶毒的念头。
“我只是有点蒙,想冷静一下。”程程说,“谢谢你陪我,不过你先回去吧,准备下午的英语考试。”
林港扬了扬下巴,“可你也要考英语。”
程程苦笑,“我考不考还有什么意义吗?”
“有的,”林港说,“考试是检验复习水平最好的试金石。而且既然没有别的解决方法,那上午的事情就是沉没成本,不必再管了。说不定,后来会有你意料之外的转机。”
6
沉没成本。 这是林港教她的经济学术语,所指的是那些已经无可挽回的人和事。林港爱读经济学读物,这是在银行工作的父母熏陶濡染的结果,也是为自主招生考试做准备的重要内容。程程记得,晓琼似乎也想考经济学专业。
林港和晓琼有着类似的人生轨迹:优质家庭,重点学校,实验班,最终成为天之骄子。这当中没太多波折。或者说,即使遇到了困难,他们的逢凶化吉也是顺理成章的,不至于像自己这样狼狈地追着老师解释:“我没有!”
程程晃了晃脑袋。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总无法控制地去想这些。
她依着林港所说的,认真地答了英语卷子。她清楚自己这次考试状态不错。只是,那转机恐怕不会来了。
晚自习时,章老师叫她去办公室谈话。老师的神色语气都缓和了不少,说的无非是相信她本质不坏、以后要诚信做人之类的话。
“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章老师说。
程程问:“可如果不是我的错,我也要认吗?”
老师的脸色僵硬了下。
“我不知道那张纸为什么会掉在地上,”程程说,“可我保证我一眼都没看过,也从没想过要作弊这件事。”
“可证据呢?”
程程垂眸,摇头,“没有。”
“我们不可能只听你一面之词。作为数学老师,我更相信概率。”章老师说,“带手机进考场的同学也可以说他们只是不小心。那张纸被叠成块,还恰好被扔在你座位下,我很难想出别的解释。”
章老师从桌上扒拉出一只文件夹,拿了那张纸放在桌上,“更何况,上面有和这次考试类似的題。”
程程沉默不语。
见她不说话,章老师舒缓地吐出一口气来。“程程,做错事其实不可怕。我知道你父母在外地打工,大老远的回来一趟不容易,我不会通知他们。我相信,你会改正的。”
也许我确实做错了,程程想,如果考前自己检查一下座位附近有没有东西,事情也许会大不一样。
可是,需要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吗?
7
“喂,妈妈,我要跟你说件事。”
程程还是决定向妈妈汇报。这毕竟不是件小事。
妈妈应该在刷牙,估计把手机夹在了头和肩膀之间,声音含糊不清:“说吧。”
“我考数学前,复习的纸掉地上了,”她说,“我没注意到,考试时被老师发现了。老师说我作弊。”
电话那头传来吐水的声音。妈妈开了水龙头,水哗啦啦地淌。
“妈妈,怎么办……”
“老师要我们过去吗?”
程程慌乱地说:“不,不用。但是我害怕。”
“程程你只要尽力好好学习就行,这些事不用太放在心上,影响不了你什么的。”一阵嘈杂,然后手机被转交到了爸爸手里,爸爸说:“闺女,这都是小事,不用听老师吓唬你。爸爸当初初中都没毕业,挂科那么多,现在不都好好的?你那么棒,将来肯定比我们强。”
“……”
程程想说这不是一回事,但她知道,爸爸妈妈没空去理解自己的解释。她应付了几句,挂了电话。
周一的升旗仪式后,教导处主任宣读了期中考试作弊的名单。
“高二(3)班,程程。”
晓琼瞟向普通班的队列,在一群被校服包裹的“大光明”里找程程的身影。
有许多目光,或直接或隐晦地看了过去。而程程只望着前方,眼神浅淡。没人知道她具体在看哪里。也许是树上的老鸦窝,也许是墙上干枯的爬山虎。
课间操的时候,晓琼特地来等程程一起去操场。她安慰说:“我相信你是被冤枉的。但这事不会写进档案里,其实也就不会有什么实质性影响。过不了几天,大家就忘个一干二净了。咱们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好不好?”
程程没答话。真正的小事,是不需经受者假装没发生的。
晓琼觉得胸闷,长长地叹了口气,没再多劝。
8
年级主任很快把名次表发下来了,章老师把它贴在教室前面的墙上。表格做得很细致,包括每人每科在班级的排名。
程程语文、历史、英语后面的名次都是1,唯独数学一栏是个圈。程程认了。可当天的语文和英语课上,老师却都说第一名是张澜,表上的程程是隐身人。
历史课上,老师又说第一名是张澜。程程终于忍不住举了手。老师点点头,“去卫生间的话,直接去就好了。”
程程不想上厕所。她站起来说:“第一名是我。”
教室里一阵骚动。
历史老师是个眉眼里满是温柔的江南女子,见了这副情状有些不知所措。她走过去看墙上的名次表,犹疑了起来:“奇怪,但章老师给我的统计表不是这么写的呀。”
程程固执地站着,不顾身边张澜越来越不好看的脸色。
历史老师转回来,走到程程身边,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坐下。“我知道了。”
下课后,张澜说:“你真以为,有人信你那些名次是自己得来的吗?”
她声音不高不低,教室里听得清清楚楚。
程程打开一本模拟题,她低着头说:“为什么不是我得来的?我只是想要个答案而已。”
张澜冷哼一声,还想说什么,坐在门口的男生喊道:“程程,有人找你。
程程看见林港靠墙站着,穿一件黑色的长款棉服,神情懒散。这画面让程程觉得熟悉。
他带她到楼梯拐角,递了一只精巧的黑色盒子给她。程程还没来得及多想些什么,林港就说:“能帮我转给晓琼吗?”
程程接过来,揣进兜里,“你们就在一个教室,怎么不亲自给她?” “太近了反而不方便,”林港笑,摸了摸后脑勺,“谢了,回来请你喝奶茶。”
“太甜了,不用。”程程说,她从不愿让别人破费,“是我该谢谢你,那天陪我跑那么多地方。”
“你是晓琼的朋友嘛,这是应该的。”
程程愣了愣。
见有人往这边来,林港摆一摆手,“我先去上课了,别忘了这事啊。”
他转过身去,程程看见了棉服后面的字母刺绣:“Hello”。
她记起来了,第一次见到林港时,他穿的就是这件衣服。当时程程觉得在一众故作正经的男生里,站得松松垮垮的林港是特别的。
于是她把那身影记到了现在。
而在林港眼里,这个女孩最特别的地方,大概只是作为晓琼的某种附属品。
9
程程悄悄打开过那只盒子,里面是支口红,晓琼提过许多次的豆沙色。
动过把口红丢掉、毁坏等种种念头后,程程还是把它恢复原状,转给了晓琼。那时她觉得很可笑,自己连做这点恶的勇气都没有,却会被安上一个考试作弊的名头。
晓琼最近很忙,她要准备燕城大学的冬令营。每次放学路上她都在担忧,怕拿不到优秀营员的名额。
程程在这抱怨声中也丧气了起来。特别是,最近张澜转去实验班了,程程免去了身边人的冷嘲热讽,可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想和晓琼讲一下章老师排名次表时略过她的事情,还没说几句晓琼就皱起了眉头,“这事都过去一礼拜了,还没翻篇啊?!”
“我咽不下这口气,”程程说,“我在乎这件事,像你在乎冬令营一样。
“我如果拿不到优秀营员,就只能拼高考,”晓琼不住地叹气,“裸分上经管学院太难了。但是程程,那件事根本不会影响你什么的,你为什么要和祥林嫂一样说个不停?”
“对不起啊,听我说这些很烦吧,”程程将围巾往上拉了拉,试图把自己整张脸都盖住,“我记得你说过,最烦祥林嫂那种碎碎念的人了。”
她大跨步往前走,晓琼追上去,“程程,对不起……”
“没事。”
也许我该谢谢你才对,程程想。从这一刻起,她才发现,旁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
原来,对答案如此渴求的人只有自己。
第二天早上,晓琼又在路口等她一起上学,只是她们走了一路都没言语。走进教学楼后,晓琼说:“老师要给我们去冬令营的人补课,以后晚自习结束,我要过一小时才能走。”
程程说没事,她可以自己回去。路上还能独个儿听听歌想想事,挺好。
她们再没有结伴放学。另外,默契得连一起上学也免去了。清晨和夜晚,程程得以独享一路昏黄的灯光。新覆的薄薄一层雪上,也只有她一个人的脚印。
偶尔,程程看见晓琼和林港在一起。晓琼从路边的车上抓一把积雪朝林港扔,林港故作吃痛的样子喊,晓琼会去捂他的嘴。两个人打闹一阵,然后在接近学校的地方分两条路走,装作陌路人一般。
晓琼会悄悄用一下那支口红,把被冻得发白的嘴唇涂抹上动人的色彩,最后不舍地用纸巾擦掉。她会踮起脚尖来问林港些什么,大概是好不好看这一类话。
“往者不可追。”程程念着。
她免不了有些难过,但更多的是释然。
程程不再提数学考试的事。
和谁也不提。
10
但人们并没把这事忘个一干二净。
后来,在章老师已经记不清程程的姓名和长相的时候,她还记得自己曾抓过一个作弊的女孩。
每逢大考前,她都会和班上的同学举例:“大家千万不要作弊。考得不好又怎样?我顶多说你两句。之前我带过一个小姑娘,打小抄被我抓着了,哭鼻子抹眼泪地求着我,没用!”
她敏锐地观察到,第三排有两个女生在讲闲话。她咳嗽一声,“你俩说什么呢?”
一女生小声说:“我在想,那她后来怎么办?”
她眼里带着同情。
“还能怎么办?当然过得不怎么样了。”老师笃定地说,“做人出了问题,什么地方都好不了!”
其实,章老师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程程毕业后从没回过学校,也没和班上的人联系。
程程正在师范大学读大四。她想,毕业后就去做老师,至于哪里其实不重要,只要是北城以外的城市都可以。
临近毕业,她只剩下一门教育经济学的课。考试有些难度,但也没跳出她复习的范围。程程垂着头答题,助教在身边的过道上走来走去,不时地看着大家的答案——这是她最反感的。她把笔袋自然地放在卷子上,压住了答过的题目。
助教忽地在她身边蹲下了,捡起了什么。然后她感受到助教朝着讲台快步走去,和另一位助教低声交谈着什么。她隐约听见了“小抄”两个字。
程程的心一下子全乱了。她的笔停在纸上。
这场面似曾相识。
两个助教走到她桌前,停下來。一个问:“这张纸是你的吗?”
程程盯着那张纸看,觉着熟悉,是自己的笔迹。她差点脱口喊:“没有,我没有……”
“是。我想,是我包里掉出来的吧……”
助教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还用吗?”
她摇头。忽地,脑海里电光石火地一闪:“啊,这是你们刚刚发的草稿纸啊。后来,不小心掉地上了吧。对不起。”
他们盯着卷子看了会儿,对视一下,露出尴尬的神情,把纸放回她桌上。
程程突然有些不明白,为什么道歉的是自己。不过或许因为类似的经历太多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考后她用开玩笑的语气把这事告诉了朋友,朋友说这助教一定本想搞个大新闻,结果失望而归了。程程第一次知道,抓到作弊者原来可以成为一种不错的谈资,或许还有奖励。“这真荒唐。”她笑着打下这些字。
一条新消息弹出来:“程程,寒假时学校文科班办同学会,你会来吗?”
竟是来自许久没联系过的晓琼。
程程盯着顶栏里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名字,怔然许久。
又是一个北国的深秋,银杏的叶子风一吹就飘了满天。有几片顺着V形的领口滑进了程程米白色的毛衣里,这感觉很奇妙,仿佛时光倒流。
程程已经很久没想起六年前的那件事了。若不是今天的意外,这遗忘还将持续下去。六年前,爸爸妈妈说这只是小事,林港叫它沉没成本,晓琼让她学会忘记。可当时那处分于她仿佛头顶的天塌了,她走不出来。
她曾执拗地拉住每个身边人,也最终接受他们的远去。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推着孑然一身的她走到今天。
程程继续往前走着,穿过黄叶纷飞。恍惚间她似乎在时光隧道里穿行,从一个秋天到另一个秋天。有旧时的叶片落进衣领成为不腐的永恒,也有风声流转,过客变动不居。
手机振了一下。还是晓琼。又一条消息传来:“之后很多同学直接工作了,天南海北的,能聚在一起的机会就更少了。我们想,这次大家尽量都去。好不好?”
她还发来一个“期待”的表情,带着示好的意味。
程程明白,自己需要给一个答案。可是捏着手机,她真的拿不准要不要去。同学会恒定的主题无非追忆过去和展望未来,而那时这旧事是否会被提起?倘若提了,她是否该装作若无其事;若是没有,她又该如何对待旁观者的健忘……
程程唯一能确定的是,聊到未来时,她会说自己要做一名老师。她未必会是极优秀的那个——毕竟她几乎没尝过优秀的滋味——但她至少可以保证两点:第一,她会提醒大家在考试前检查周围有没有遗漏的纸张;第二,她不会轻易地把罪名安到任何一个孩子身上,即使他特别不起眼,像当初的自己一样。毕竟固然成长常伴着头撞南墙,刻意造这堵墙却是没必要的。
似乎仅此而已,但也绝非微不足道。
想到这里,程程把手轻轻放在了按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