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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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其实对玛琳并不了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连她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当然,前提是我根本不相信中国父母会给自己的孩子起这样外国的名字。之后开始和她熟悉,每当问起关于她这个名字的时候,她都会十分鄙夷地看我一眼,然后说些前后不着调的话。她多次试图让我相信,自己从出生之后就叫这个名字,但我始终都心存怀疑。在我们第一次喝醉的那个晚上,她甚至要威胁拿出自己的身份证给我看,但至于后来为什么没看到,现在我也忘记了。
  现在再回忆那段时间,确实都是艰难的日子(虽然现在自己过的生活似乎也并没有变多么好)。整个秋天,我都待在那个狭小阴暗的租房里,摸索着自己未来能干些什么。这是那段时间里折磨着我的最大问题。我想每个人生活中都会遇到一段自己以为再也不可能变好的生活危机,而对于那年秋天我所遭遇的无论是生活还是精神的危机,我有预感这些东西最终都会把我摧毁,而我也不可能再次站起来了。我就怀揣着这样世界毁灭的想法,整日昏天黑地地躺在那张劣质的床上,并不是唉声叹气,而是好似死海般平静无波。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从我的内心和灵魂里传出来。那里面好像寂静的冬天黑夜般,让我自己都感到恐惧。我没有想过任何拯救,手机响个没完,可能是母亲打来的,也可能是其他人。
  在事情发生之后,我就再没接过母亲一个电话。和她关系的彻底破裂也就是那个时候,虽然经过那么多年已经有所缓和,但依旧是两三个月都不会通一次电话。父亲和哥哥都在我们之间斡旋调和。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他们常常在电话里这样说,但我想无论是对于我还是母亲来说,那些事情从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远去,它始终就好似发生在昨天。伤害彼此的话和决裂就在昨天,依旧且永远地停留在那里。父亲说,你妈妈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多了,她需要时间去慢慢接受,毕竟对每个人来说,这都是天大的事,你要理解。我相信他的这些话,也曾尝试拿起手机给母亲打个电话,但每次都因为不知道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而放弃。事情最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没人愿意提及,就放在那里,希望着真的就能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有所变化。
  那年秋天,已经是八月初了,城市依旧好似蒸笼般闷热与枯燥。干枯的热风从满是灰尘的马路上吹过,行人无精打采;商店与服装店的橱窗上都是厚厚的灰尘与下雨之后留下的肮脏痕迹。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座城市。每次傍晚从租房里出来闲转的时候,我都对这个地方充满了怨恨与厌恶,希望能早日离开。可笑的是,直到如今,我依旧还住在这里。虽然和当初租的房子不在一个区,但这么多年中这个城市并没有多大的变化。马路上依旧是灰尘满天,紊乱而嘈杂的汽车,时常堵塞而引起争吵的市中心街口。去年,我曾因为工作到过曾经租房的那个区,那里也在拆迁和重建。那些灰暗低矮的房子都被推掉了。之后,我就再没去过那里。
  这些似乎都和玛琳无关,但相信我,这些都和她有关。我曾多次听到她说自己对这个城市的熟悉与了如指掌,每一条道路和小巷子,每一个开设在偏僻角落的酒吧或是俱乐部。她对这些地方如数家珍。当我们最终熟络了之后,她常常坚持要带我去这些地方逛逛。有时候因为实在无聊,会跟她去,更多的时候,我情愿待在房子里也不想在八月中旬的晚上出门。玛琳和我截然相反,她总是白天在租房里蒙头大睡,晚上六点之后开始一天的生活,时常都是在第二天凌晨三四点回来。每一次回来她都弄出很大响声,在这个完全没有隔音的租房里,我总是会被她吵醒。而也正是因为一次又一次这样的事情,我才认识她。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房东就心生厌恶,她是那种咄咄逼人且令人反感的独居女人。玛琳告诉我房东是个老处女,从来没有过男人,整天就和她那只黄色的可怕老猫待在一起。听她说过这些事情,很多时候我都会坐在靠窗的书桌前想象房东是爱伦·坡那些阴暗恐怖小说里的某个女主角;她会像那些阴险的老巫婆一样,在夜里流连在城市潮湿的巷子里,虐杀那些喝醉酒的男人。这些可怕的想法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有几个晚上我做梦都会梦到她和她那只绿眼睛,总是发出嘶叫的老猫。我很怕那只脚步无声的猫,它总会突然出现在我身边,绿色的眼睛在原本就昏暗的楼道里闪烁。玛琳说是房东派老猫上来监视我们的。
  “房东女人绝对能听懂它的话。”玛琳坐在梳妆镜前,一边化妆一边肯定地说。
  “能听懂猫说话?”
  “当然!”她从镜子里望着我,“还有人能和蛇说话。”
  “蛇?”
  “就是电影里的那个邪恶巫师,”她粘着假睫毛,声音断断续续的,“你没看过?”
  “你是说《哈利·波特》?”
  “除了这个还有哪部电影里有人和蛇说话的?不过,”她说,“也不能就说是人能和蛇说话,毕竟他是巫师。巫师是人吗?”
  她总是会突然问这些奇怪的问题,在我觉得惊讶的同时,也感叹她想象力的卓越。她能根据对话中的一个很小方面(一个词或是一件事情)联想到其他的东西,有些会是电影和书籍,有时则会是她曾经遇到或是道听途说的某件事情。她身上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气质,充满了未知和让人渴望接近的魅力。
  “晚上一起出去吧?”她说。
  “你今晚不用上班吗?”
  “你可以去我工作的俱乐部,或者我能溜出来。”她说,“只要不被抓到,缺一两天也无所谓。”
  “晚上我想写小说。”
  “还是那个关于杀人的故事?”
  我点点头,随手翻着她丢在一边的时装杂志。
  “你最后能知道谁是凶手吗?”她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在一开始就已经知道是谁杀了那个可怜的女人,那写下去还有什么惊喜呢?”她似乎并未等我回答这个问题,就继续说,“我最近看了一本叫《犯罪小说家》的书,看到一半我就猜到谁是凶手了。书腰封上有几个人把这本书吹得有多精彩,到最后还是骗了老娘的钱。就应该让这些王八蛋把钱还给我!”
  我尝试着告诉她自己正在写的小说并不是推理小说,而是通过一起谋杀案来写一个家庭的故事。这篇小说写的是关于家庭中父母与子女,妻子与丈夫的关系,那些矛盾,隐秘的绝望与失落,以及背叛。我已经写了十几篇小说,在一本杂志上发表了几篇,这些小说几乎都是关于这些主题的。   玛琳每次看完这些小说都会疑惑地望着我,然后问:“为什么你能写出这么多濒临崩溃的家庭呢?”我并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尽管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会时不时的说起自己的一些事情,但彼此依旧保持着某种距离。我们彼此都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也并未过分地追问对方的私事或是家庭生活。但随着更长时间的相处与了解,时不时地我们自己就会提及自己的事情或是最近的心情。她最常提及的就是那一个又一个来去匆匆的男朋友。
  在租房的第一天,房东就多次强调不容许带异性来这里过夜。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最终决定租那个房间。从学校离开之后,我只带着一个包,里面装着几身夏天衣服和几本书,其他的都留在学校。租房的信息是在一家网站上看到的,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四点多钟了。刚下完雨的巷子里充满积水,几个老人坐在自家门口盯着我看。房东抱着她那只大黄猫,一边走进灰暗的楼梯一边给我讲着住在这里的一些规矩,像不能在这烧饭,不能乱接电线和网线,不能弄坏东西,窗帘可以自己换,但在走之前要把原来的窗帘再挂上去……她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些,并且在每个“不能”之后还加上一个曾经的实例以此让我明白,这些事情的重要性和严肃性。
  二楼一共有三个房间,其中两个是利用三合板隔开的。因为没有光线,所以狭窄的走廊里很黑,房东把卫生间的灯打开。她指着卫生间说:“保持卫生是最重要的!每两天就要把纸篓里的垃圾丢掉。”她告诉我现在楼上只有一个女孩在住,说到这里的时候,她脸上明显露出鄙夷且不屑的表情。我原本以为她会再多说一些这个女孩的情况,但她直接打开西边的一扇门,示意我租的就是这间。
  房子不足五十平方米,有一扇面向北面的大窗子,下面摆着一张脏兮兮的书桌和塑料凳子;一张低矮的床靠在西北面,床头有一个小衣橱。这就是屋子里所有的家具。
  房东靠着门框说其他房间里都没有桌子,“我看你像个学生,正用得上桌子。在上面吃饭也是行的,但是不能在这里烧饭,不能用微波炉。可以烧些水,你得买一个水壶。”
  最终决定下来已经晚上了,窗外黑魆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在卫生间找到一块抹布,把房子里的桌子和椅子都简单地擦了一遍。床上的席子根本不能睡人,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去买张席子,一想到现在身上已经没有多少钱了,也就算了。我在包里找到一本16开的教科书,就撕了里面的纸铺在席子坏掉的地方。收拾完这些已经是饥肠辘辘,从学校买的面包已经吃完了,我锁上门准备到附近的超市买些吃的。
  这座三流的城市潮湿而充满了阴影。坑坑洼洼的马路两旁是巨大茂盛的梧桐树,枝丫蔓延在头顶交汇,遮住了所有光线。橙黄色的路灯也被梧桐叶子遮盖,只落下灰暗的阴影。路上行人不多,都是电动车和嘶鸣的出租车。我沿着马路往北走,两旁的小商店玻璃门上满是灰尘和已经脱落的宣传纸。我到一家看上去整洁些的超市买了方便面和面包,最后在犹豫再三之下买了一个电热壶。在回租房路上的一个十字路口发生一起车祸,人们好奇地围观,我听到有人呼天抢地地哭,在这个让人难受的秋天晚上感到厌倦不已。
  把几件衣服放进衣橱里之后就表示一切都已经整理完毕。水已经烧开,泡了面,简单地吃完之后,我就打开电脑准备看些电影。这一天已经够长了,并且精疲力竭,但我却毫无睡意。靠着墙,我开始看前些天在学校没看完的迷你剧《维兰德》。中途看手机的时候发现两通未接电话,爸爸和哥哥先后打来。我看了会儿犹豫是否要给他们回电话,但最终出于某种报复或是其他心理而放下手机。我知道他们都在担心我,离开学校和与母亲的矛盾。
  我似乎总是家里生是非的那一个。从小时候开始,哥哥就对父母言听计从,从不调皮或忤逆他们。在我的记忆里,不知为什么总是我和他们产生矛盾。每次放学回来,她总是第一时间让我回房间把作业写完再出来玩,却从来不会对哥哥说这些。很多时候,我的作业都已经在学校写完了,母亲并不相信,只有检查之后才同意我出去玩。在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追问和检查中,我感觉到他们对我的不信任,这样的感觉在之后读初中高中开始变得更加明显。不知道是我变得敏感还是真的就如此严重,在这样的矛盾中,我开始对抗且故意和母亲作对。
  再次醒来的时候电影还在放着,我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午夜。虽然秋天刚至,夜晚已经有些凉,我把带来的几件衣服盖在身上,枕着两本书,希望能睡得稍微安稳点。但不久之后我便被走廊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关门声吵醒了。我睡觉十分浅,稍微有一些动静都会被吵醒,而此刻忙碌了一天的劳累也正需要睡眠,但走廊里的人似乎就没有消停的可能。我把一件衣服盖在脸上,希望能撑过此刻,但已经被吵醒,再想睡着比登天还难。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满肚子的怒火,打算如果外边的人再吵我就出去制止她。我想起房东说起隔壁这个“邻居”时脸上的不屑表情,顿时觉得她是正确的。
  不知道是盆还是什么东西“砰”的一声落在地上,沉闷的声响在这个狭小的二楼好似雷鸣般刺耳,我忍无可忍,爬下床打开门。右手边的第二间房子门被打开,从我所站的地方能看到屋子里的电视和衣橱,一个高挑的女孩子从里面走出来,看到我,她显然吃了一惊。
  “哎呀,我不知道这里还有其他人!”她穿着一件牛仔短裤和黑白条纹衬衫,头发披在肩上。“你是新来的房客?幸亏我今天没那么早把衣服脱了!”她似乎是开玩笑地说。
  “是不是吵到你了?”她问。
  我说我刚刚睡下。
  “房东老女人总是不愿意修卫生间的后门,每次洗澡关门都会发出这些声音。”她用梳子梳着头发,“你回去睡觉吧,我小点声。”
  我依旧生气地关上门,重新躺在床上侧耳听着外边的声响。我还能听到她拖鞋敲打地面的声音,卫生间里传来水声,她应该在洗澡。我闭上眼睛希望能获得第二次睡眠,在一片黑暗中满脑子都是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和学校闹翻,和母亲决裂;我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准备躲开所有人。这座灰暗的城市里没有一人认识我,我完全可以塑造一个崭新的性格来生活,即使是自己的过去也能通过精心构造而拥有一个全新的。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似乎不会再是问题了!   胡思乱想被突然传来的电视机声音和电话声打断。透过这些劣质的三合板隔层,我模模糊糊地能听到那个女孩屋子里电视的声音,并且她还在打电话,似乎在与谁争吵,声音尖锐气愤,我听得断断续续。此时,我虽然再次被她激怒,但我已经不想再下床去敲她的门让她安静些了。这样的厌倦就氤氲在心中。去说服他人不要做某事,对我来说始终都是十分困难的。他们自己不是就应该注意自己的行为是否会影响到他人吗?打扰别人的睡眠?但我怎么才能让此刻在隔壁大讲特讲电话的她意识到这些呢?我辗转反侧,不知不觉身上开始流汗。
  在这些抱怨和生气里,最终还是不知在何时睡着了。朦胧醒来的时候我看了眼窗外,依旧阴沉便闭上眼继续睡觉。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半,窗外天空依旧灰暗,看来要下雨了。我躺在床上翻了遍手机,然后起床,准备洗漱的时候才发现昨晚忘了买牙刷和毛巾。我到卫生间撒了尿,用手捧水简单地洗脸漱口。肚子饿得难受,已经没有饥饿的感觉了,就是一种空荡荡,非常拉扯的感觉。我撕了一块面包,就着矿泉水吃了一些。坐在床边,考虑这一天能做什么?
  哥哥在早上五点多发来信息,让我打电话给他。他总是起得很早,即使他的工作在早上九点才开始。我还记得大二暑假在他家住的那些天,他总是五六点就起床,有时候出去跑步,有时候就坐在客厅里,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几次问他,他说可能是习惯,当兵时养成的习惯。
  在他家的那段时间很快乐,他并不管我,给了我一把屋子的钥匙之后便上班了。他说我自己能随便出去转转,只要不太晚回来就行。这样的感觉让我觉得像是在大学,远离爸妈,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不必担心他们的反对或是其后的絮絮叨叨。我想这或许就是为什么我不太想回家的原因,每次回家,无论是钱还是想做的事情都会担心他们是否同意而犹豫不决。母亲对我依旧不放心。但现在看来或许她始终都是对的,从我和教授产生矛盾而最终离开学校这件事来看,她的担心有足够的理由。我想我曾经尝试着让她相信,我也能像哥哥那样稳重而让人放心,最终结果看来并不理想。我知道母亲是对的,只是这并不可能成为我就此向她低头或是认错的理由!
  玛琳说我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当我把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给她听之后,她就说了这一句话,让我觉得她根本没把我说的这些事放在心上。她说自己也没什么好主意能帮助我的,“你写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家庭矛盾,最后还不是被自己的这个家庭矛盾困扰着吗?如果你找到了解决这些矛盾的途径,你那些小说的最后结局就不会这么悲惨了!”她说的是我昨晚给她看的刚完成的《晚餐》,讲一个母亲因无法接受儿子是同志而和他断绝关系的故事。离家七年之后,儿子在其他家人的劝说下从美国回来。一家人准备吃晚餐,但就在这顿原本为了弥合家庭裂缝的晚餐上,家庭成员彼此之间的矛盾不仅没有得到解决反而再次爆发。玛琳说她很喜欢这篇故事,就是结局太让人伤心了。
  “七年的时间都不能愈合母子之间的裂痕?”她躺在床上,腿搭在我肚子上。“你真的觉得就算七年之后,你都不可能和你老妈和好?”
  当时我自己并不知道,所以也无法回答玛琳的这个问题。但从如今来看,母亲并未等七年之后才给我打电话,有些时候我也会时不时的给她打几通电话,问她身体如何?她问我最近工作的事情。我们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曾经的并且依旧存在的这些矛盾,都把它遗留在时间的海滩上,希望能有海浪悄然无声地把它们冲走。
  在第一次见面之后的第四天傍晚,玛琳突然敲我的门。她穿着一件时髦而漂亮的裙子,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她打量着我空荡荡的房间,目光在书桌上的几本书上停留了一会儿之后,她问我:
  “晚上想出去玩玩吗?”
  “去哪里?”
  “我工作的俱乐部就挺好玩的,叫‘蓝天使’。”她说,“听过这个名字吗?”
  我摇头。
  “黛德丽曾经演过一部电影就叫这个名字!”她很兴奋地说,“我可以带你去那里玩玩,想去吗?”
  “不了。”我说。
  “为什么?我看你整天都待在这里,不无聊吗?”
  我告诉她自己正在写小说。
  “写小说?什么样的小说?”她目光落在我放在床上的笔记本电脑,“我能看看吗?”
  “才刚开始写。”
  “那等你写出来之后我能看看吗?”
  “不是爱情小说,”我有些犹豫。
  她看着我,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什么小说都喜欢看。”她看了眼手机,说,“我得走了,别忘了,写完一定要让我看看!”她冲我摆摆手,从楼梯下去。
  玛琳走后,思绪也断掉了,我看着写了两页的小说脑袋里空空一片,最终还是放弃。窗外的最后一抹晚霞也消失了,天空从原来的橙黄色变成了如今的灰色,像一张抹满了2B铅笔屑的巨大画纸,让人不舒服。我合上笔记本,看着手机上哥哥前些日子发来的短信,我准备回复一条,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你们不要担心。
  在发这条信息的时候,在心里我想知道母亲是否有找过我,或是向哥哥询问我的消息。我想她应该不会去问,我太了解她了,好强而自尊,从不会是第一个低下头的人。我不知道她是否也真正的了解我,那么她也就会明白我的性格直接遗传了她。在这些日子,我很少再去想之前的那些事情,当务之急我想找份工作,解决钱的问题。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渐渐黑下来,远处的高楼大厦都被黑暗包裹,点点灯光遥远而模糊,像坏掉的星星。在那个时候,对于明天真的是没有任何东西是能够确定的,我想真的就除了死亡,未来对我来说一无所知。
  醒来的时候我几乎不用再去看手机就知道大概是在凌晨两三点钟,因为玛琳总是在这个时候回来,并且无论她多么努力都会弄出很大的声音。现在,走廊里都是塑料袋的清脆响声,在我睡意蒙眬中显得无比刺耳。我想自己也在渐渐地适应这些,就算有再大的声音也不再会生气,只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就醒了,睁着眼睛看这天花板胡思乱想,而有些时候异常可怕的是,头脑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想,就好似一具空荡荡的尸体躺在这里。在这些时候,实在难以忍受的时候,我就打开电脑,找些电影看看,但因为电影的声音会突然让依旧处在沉睡中的身体难以适应,所以我总是把它静音,无声地播放。   有几次玛琳甚至会在这个时间敲我的门,隔着门问我睡觉没有。有时候我不想回答,但想到之后要在床上辗转难眠,忍受这些折磨,那为什么不看看她有什么东西能减少这样的空虚呢?她会带一些烧烤或是从俱乐部拿的果盘与干果。她衣服上都是烟酒味,十分熏人。她一边脱衣服一边抱怨今天在俱乐部遇到的几个老男人。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讲自己的工作。那天晚上我坐在一把红色椅子里,听她讲到自己曾经交往过的几个男人。
  “都是老男人!”她把一串烧焦的鱿鱼丢进垃圾桶里,“有一个比我大三十岁!我现在都忘记他叫什么名字了,不过他对我最好,给我买戒指和项链。”她伸出右手让我看戴在无名指上的银色戒指。
  她估计看出我一脸疑惑或是懵懂,就大笑地说:“从我进蓝天使到现在,交往过的男人估计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你会不会觉得我是荡妇?臭婊子?”
  我对她突然说的这些毫无预备,一个还没嚼碎的花菜直接被我咽进肚子里了,我听到一个沉闷的响声从我食管里传来。玛琳赶紧把水递给我,笑着跟我道歉。
  “这些男人你都喜欢他们吗?”我问。
  “当然,”她说,“我都喜欢。当然喜欢的程度不一样,虽然赵哥给我买阿玛尼包,但我还是更喜欢沈晓宗。你知道吗,沈晓宗爸爸是银行行长,但我从来没问他要过什么贵的东西。我挺喜欢他的,所以最后他一声不响地就去了美国确实让我很生气。原本我还以为他能给我留个电话或是发个电子邮件什么的,但那之后就彻底没有联系了。我告诉你,”她突然提高嗓音说,“十个男人里,九个半都是孬种。至于那半个,能不能碰上还得靠运气!”
  我想我最后还是什么都不要说,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因为我觉得此刻她正处于滔滔不绝说话的时候,如果打断或是和她争论一定不是什么好主意。那一天凌晨,我们吃完三盒烧烤之后就躺在她床上,她已经讲到一个叫钱老板的前男友。这个钱老板就是那个她交往过最大的男人,他孙子今年都已经五岁了。
  “但是他保养得很好。”她说,“他是我交往的那么多男人里最干净和懂得时尚的男人。我以前交往过一个还不到三十五岁的男人,他家里是开水果店的。这男人太脏,上完厕所不洗手对他来说是再正常不过了,内衣不知道多少天才换一遍。大多数男人也都这样,能像钱老板那样整洁而有素质的男人现在也都是濒临绝种了。你知道去我们店里最多的都是什么人吗?”
  我疲惫地摇摇头。
  “暴发户!他们出手很大方,每次都给两三百,除了这点,就没其他什么优点了。”她打了个哈欠,问我,“你交过几个女朋友?”
  我现在吃饱喝足,根本是懒得说话,就无奈地摇头。窗帘外边已经透亮了,我想现在一定已经五六点了。我蹭掉鞋子,往床上面挪了挪。
  “要说这些人里面我最喜欢谁,让我想想……”她声音渐渐消失,若有若无地在耳边浮动着。我感到眼皮沉重,于是就闭上希望能再睡一觉。之后她说的话都成了远去的白鸟,只有翅膀拍打风的声音留在耳畔。
  她床上的被褥是丝绵的,非常舒服!
  醒来的时候刚过十二点,玛琳就躺在我身边睡着,我感到全身酸痛难受。外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始下雨,因为窗子没关,雨水落进来打湿了她放在沙发上的衣服。我把窗子关上一些,伸了个懒腰。玛琳睡得很熟,平日她都睡到下午两三点,所以我就没有叫醒她。我蹑手蹑脚地关上门,到卫生间洗脸刷牙,这时候才看到我昨天原本已经晒干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了。
  回到房间,我躺在床上,脑子依旧有些昏昏沉沉。凌晨和玛琳一起吃烧烤听她讲自己交往的男友事情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了。我看了手机,哥哥依旧没回信息过来。稀疏的雨打在肮脏的窗户上,留下一道道痕迹。听着这些雨声,心里失落得好似失去了所有东西,这样莫名的情绪因为语言的局限而始终难以准确地表达清楚。现在再想来,我或许会说那些是孤独和寂寞,但即使这两个词语也很难真正地明白在那段时间里,秋雨中在我心中所升起的那些情绪。悲伤,失望,痛苦甚至是绝望。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除了过这样的日子还有其他什么选择,无论是学校还是家,回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看不进书,看不进电影,就连写的小说都始终卡在那里,一切都停顿凝固在那里,而我依旧要弄明白这些对于我的意义。
  房子里是实在不能再待下去了。我找到从学校带回来的包,我一直都会把雨伞放在里面。我想出去转转,前些日子坐公交车的时候,我看到一家新华书店。或许是因为中午,也或许是因为下雨,路上没多少人。开车疯跑的出租车溅起路上的积水,打湿一辆停在路边的电动车;两只瘦弱的流浪猫在灌木丛下面躲躲闪闪,雨水淋湿它们黑白掺杂的毛,不时发出的叫声被汽车和雨声掩盖,没人听见。走过南边的健康桥,需要从马路中间横穿而过,距离这边最近的人行道在几百米开外。穿过马路,我从一个巷子里走过到后面的市中心,然后沿着人民中路向西走,我记得书店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一切都湿漉漉的。我在一家面包房买了块面包,一边走一边吃,并且留意那些商店或者是饭店或是其他店玻璃门上是否贴了招工启事,找个工作已经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了,因为再过十几天我就要付下个月的房租。沿街店里面的员工都低头无精打采地玩着手机,根本没有客人上门。这样的天气或许每个人都情愿待在家里,而不想在阴凉的雨中游荡。
  书店里也没有多少人,有几个农民工躺在历史名人传记的书架下睡觉,不时还会传来轻微的打鼾声。我漫无目的地转着,在诗歌和外国文学这几排书架间走动。其实根据我身上所带的钱,我连一本精装版的《水浒传》都买不起。但即使是在学校我也喜欢逛书店,这是能让人安静而不必思考其他事情的地方。四面都是崭新的书,如果人少一些,安静一些,这里就会让人感到安全。我记得在之后我曾和玛琳一起来过这家书店,我忘记是因为她要买书还是我要买书。当她让我陪她一起去书店的时候,我确实吃了一惊。
  “怎么?在俱乐部工作的陪酒小姐就不能去书店?”她说。
  “我只是以为你不喜欢看书。”
  “我是不喜欢看书,我喜欢看好看的小说。”她说,“我看过的书都丢掉了,我不喜欢在房子里放书。”   我告诉她,如果她以后看完一本书不要丢,送给我就行了。她欣然答应。
  和玛琳逛书店并不能说是愉快的行程,很多时候她就根据书的封面来判定书的内容。我建议她先看简介和作者,但她说这样就没意思了,知道一个故事的梗概对她来说就已经是整个故事了。所以最后她买的几本书都有着或是唬人或是令人费解的封面,其中有一本书的封面上是一个精致而漂亮的十字架,讲的是中世纪宗教迫害女性的故事。
  我不知道在书店里逛了多久,我把书店里每一排书架都转了一遍,最终又在外国现代文学那里停留了半小时左右。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哥哥打来电话,我按下接听键。
  “兰炀,你现在在哪?”他以一贯沉稳的语气问。
  “我现在挺好的,你们不必为我担心。”
  “你这样做事是很不负责任的,什么事情不能通过沟通解决?你这样一走了之,不是把问题弄得更严重吗?爸爸都和我说了你的事情,妈妈一时承受不了也是能够理解的。即使是我一开始听到也无法立刻接受,你应该给她点时间。”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你已经是大人了,成年人了。这不仅仅是嘴上说说而已。你需要承担责任,不能像以前那样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难道不考虑爸妈吗?”哥哥并不会流露自己的情感,我想这或许是他当了那么多年兵之后所造成的。
  “有一件事爸爸让我不要告诉你,但我觉得你需要知道,”他说,“自从你和妈妈闹矛盾跑出去之后,她就因为动气住进了医院。住了两天才出院,现在在家里静养,医生嘱咐千万不能再受气。所以如果你现在还没准备好和她心平气和地谈,那最近就不要打电话给她。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今天早上给你卡里打了五千块钱,一个人在外边注意安全!”
  我还没来得及再说几句他就挂了电话。
  如果从现在——在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来看,玛琳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充满故事,或说是秘密的人。在之后,每当我遇见遮遮掩掩努力地隐藏自己故事的人的时候,我总会想到玛琳。在前年,我和朋友宋杰一起去一家即将倒闭的音像店淘老电影的光盘,我们和老板都很熟悉,他是个迷恋电影并且对西方经典电影了如指掌的中年男子。对于这家店的关门,我也感到可惜。在他这里总能找到不少好电影光盘,有的网上也下载不到。在最后一次来店里淘光盘的时候,我在一个大纸箱里找到一部叫《蓝天使》的电影,这顿时就像火星般点燃我的记忆,我始终记得玛琳工作的俱乐部就叫蓝天使。这样的巧合让我感到某种暖意,对于玛琳的,或是对于那个秋天中人生最黑暗的一段过往。
  “我看过这部电影。”宋杰看了眼我手里拿的《蓝天使》说,“主要是因为黛德丽,我非常喜欢她!”
  在使用程度副词的时候,宋杰从来不吝惜,他总是选择程度最深的那个词来表示或证明自己的热爱。
  “黛德丽?”
  “你连黛德丽都不知道?”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说,“在好莱坞黄金时代的那些女演员里,黛德丽是我最钟情的!她是德国人,因为二战去了美国。她最有名的一首歌叫《莉莉玛莲》,就连希特勒都请她回德国。但她从来没回去,一直批评纳粹政权!你应该听过这首歌,只是你不知道是它而已。”
  我模糊地记得“黛德丽”这个名字,因为玛琳似乎在许多次我们的谈话中都讲过这个名字,只是当时我并未过分注意。我们虽然谈论电影,但因为喜欢的种类完全不同而导致交流往往无法进行下去,唯一一部我们都喜欢的只有西班牙电影《蝴蝶的舌头》。而对此我感到十分吃惊,因为这个题材显然不在她之前所讲的喜欢的类型中。我从未看过这位黛德丽小姐的电影,所以当时我始终没有放太多心思在上面。
  “她还演过一部我最喜欢的电影《摩洛哥》,”宋杰有些陶醉地说,“她在里面穿了男式燕尾服,戴着礼帽,风华绝代。无论男人女人见了都会迷上。玛琳·黛德丽,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玛琳?”
  宋杰疑惑地看着我,说:“玛琳。”
  和玛琳从电影院出来之后,天已经黑了。我们准备到前面青果路吃点豆腐脑。玛琳挽着我的手臂,夜风从灯红酒绿的街上吹过。整个世界都似乎充满了汽车嘶鸣和震耳欲聋的通俗音乐。在医院的停车场,三四辆汽车堵在入口,把半边马路占满了,后面的卡车司机从窗子里伸出脑袋破口大骂,在它之后的车子也不停地摁着汽笛,而小巧的电动车却轻松地从这些拥堵中跑了出来。在等红灯的时候,玛琳说:
  “你听到昨晚楼下有动静吗?”
  我摇摇头,整个晚上我都戴着耳机在看电影。
  “好像是房东带了哪个男人回家,”玛琳笑道,“早上我下去买早餐的时候从她的房门前经过,里面确实好像有男人的声音。”
  “看来房东也是难耐寂寞的人。”
  一个脖子上挂着牌子,背着书包的小男孩在路上乞讨。玛琳掏了五块钱弯腰放在他前面的布上。我觉得有些羞愧,有一会儿不敢看她的脸。
  玛琳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来这座城市,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一个拄着双拐的女人拿着一个瓷杯到我面前乞讨,我和其他人一样都转过脸装作没看见。等她拄着拐到另外一个站台乞讨的时候,我从后面看到她右边的裤子里什么也没有,她很艰难地爬上台阶。那个空空的裤管画面一直留在我印象里,直到现在都没有消失过。我觉得很内疚。你懂我的意思吗?有人生活比我们要艰难得多!”
  我点点头。
  “所以后来我决定,只要在街上看到乞讨的人,我都要给他们些钱。我怕自己以后再后悔。”
  “你不担心其中会有骗子吗?身体完整,完全有能力去工作的人也会装成乞讨的?”
  “我会注意,如果是身体完整的年轻人我都不给,只是老年人和身体有残缺的人。当然像刚才那样的孩子也会给。”
  “你知道那也可能是别人布局的吧?”
  玛琳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你为什么总把人往坏处想呢?”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但我还是想努力地解释下,以免让她觉得我真的就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我说:“我也相信人性中有善良的一面,但在当下这个社会,为了利益,人轻而易举地就能变坏。”   她说:“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有时候想想,你会不会觉得很可悲,人会变成这样的残忍和邪恶。即使就在平日的生活里,都能感觉到这些,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就是平平常常却同样十分伤人。”
  我觉得她此刻一定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她曾经所遭遇或是遇到的这些事情。在这红红绿绿,行人如流的街道里,我觉得我们两人是如此的不协调。周围喧哗而热闹,但我们两人却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被曾经的某件事情和某个情绪所感染与牵连。玛琳一直沉默不语,我们就这样走到青果路尽头,去了那家经常光临的豆腐脑店。
  玛琳星期六不用去上班,所以我们吃完豆腐脑就在步行街上闲逛。巨大的香樟树茂盛而蓬勃,投下一片窸窸窣窣的阴影。两旁的服装店和金店都装饰得金碧辉煌,一些卖年轻人服装的店里挤满了人。玛琳想买一条牛仔裤,我陪她到一家女装店。在辗转看了几排裤子之后,玛琳突然跑过来拉着我往外走,我一头雾水地跟着她离开,快步往前走着。
  “怎么了?”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玛琳说,“我碰见一个熟人。”
  “什么熟人?”
  我们最终在香樟树下的木椅子边停下来,玛琳点了根烟说:“你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一个叫柳长惠的男人吗?”
  说实话,对这个名字我并没有很大印象。
  “就是偷走我项链的那个男人。”
  好像有些印象了。
  “他也在那家店里,好像是陪老婆女儿来买衣服的!”她熟稔地把烟灰弹进花园里,说,“我觉得她老婆看见我了。”
  “他老婆认识你?”
  “我不知道,但从她看我的眼神我觉得她好像认识我。你还绝对想不到一点,柳长惠那混蛋把偷了我的项链送给了自己的老婆。那女人脖子上戴的项链就是我的!”
  她递给我一支烟,我觉得这整件事情都十分可笑。
  “这真的能写成一个故事你知道吗?”
  玛琳又气又笑地说:“这样孬种男人真是写在小说里都脏了小说!”
  我们在香樟树下面的木椅上坐着,抽了两根烟。玛琳说起柳长惠,虽然依旧很生气,但在她语气里提到他始终充满感情。在柳长惠公司破产的那段时间,都是玛琳陪在他身边的;他和妻子闹矛盾准备离婚,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大打出手,也都是玛琳在他身边安慰照顾他的。柳长惠曾经对玛琳说,和妻子离婚之后就立即娶她,玛琳很高兴,但在心中她始终对此保持着某些距离。她知道柳长惠的公司要想起死回生就必须依靠他妻子娘家帮忙,所以当最终柳长惠偷了她的项链并离开她的时候,她并没有感到多么吃惊,只是觉得柳长惠在最后可以做得更好!
  晚上我们一起在她房间里看一部叫《克里斯托弗和他的同类》的电影。电影是根据小说家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的自传小说《柏林故事》改编的。在看这部电影期间,我始终觉得有种奇妙的感觉,只是当时我并无法准确地描述这些感觉。在电影中,当那个一心想成为好莱坞明星的萝丝最终因为怀了抛弃自己男人的骨肉时,她说“好莱坞梦碎了”!我感到玛琳肩膀在时不时地抖动着。我并不敢转过头看她是否在哭,我觉得她一定是在哭。当萝丝最后一次在夜总会唱那首令人悲伤的歌时,玛琳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了。她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找面纸擦眼泪。我撕了几张纸递给她,她有些尴尬地转过头,满脸泪水地笑着说:
  “这死电影拍得真是要命!”
  她哆嗦着从烟盒里拿一支烟,我替她点上。
  “我最怕这种电影。一切都从回忆开始,等到故事结束才让人发现一切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不可能再挽回。你能帮忙把窗户开一下吗?我担心房东会以为上面着火了。”
  “你会担心自己最后孤独终老吗?”她问。
  “我不知道。”
  “新爱情总是那么像小说。”烟雾笼罩着玛琳,我听到她问:“为什么在你小说里从来没有圆满的爱情呢?浪漫的最后结局美好的爱情?”
  “我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
  “你的小说总是给人一种失落的感觉,充满绝望和失败;让人觉得一切都不可能变好了,无论是每个人的生活还是整个世界。你能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我用力吸完烟,把它从窗户丢下去。
  我坐进椅子里,开始讲这一切的开始。从在学校中因为和教授争吵而被学校开除,再到之后与母亲闹的矛盾。我始终觉得坦诚是不可能的,对他人说出自己的事情,只能任由其在心中隐藏发霉并最终感染和吞噬自己。我不知道沟通是否真的就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但我相信玛琳。我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相信她,还是因为无法再忍受这些事情折磨着我,我努力地坦诚,把这些事情讲给她听,而我不希望她对此做任何评价或出任何主意。
  玛琳仰躺在床上,听完我说的这些事情,她说:“你知道吗?我从家里逃过四次,只有最后一次成功了。之前的三次都被抓回去。我爸爸是个酗酒暴力的男人,因为他总是打我妈,所以她跑了,在我10岁的时候,之后再没回来过。我曾经在另外一个城市遇见一个以前镇子上的人,她说她曾遇见过我母亲,说她现在过得挺好。我从来没想过要去找她,因为我能理解她为什么要跑出去,只是她一次就成功了,而我反复地逃了四次。我从来就不知道所谓的家庭或者是亲情是一种什么东西。每次当同事说起自己爸妈怎么样的时候,我总觉得那距离我遥远而陌生,是一种除了伤害我再没有其他任何作用的有害之物。我和爸爸只是因为基因才联系在一起,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东西。
  “所以每次我看你小说中那些家庭亲情的纠缠和矛盾时就会觉得奇怪,并且也能理解。中国人就是把这些东西看得太重了!”
  窗外的嘈杂声早已经消失,其他窗子都黑洞洞的像夜晚张开了嘴巴。我看了眼手机,已经夜里一点了。又坐了一会儿,我对玛琳说要回去睡觉了,她冲我摆摆手。
  “需要我把这些窗户关上吗?明天好像有雨。”
  “不用了,开着窗子才凉快。”
  我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什么也没想,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星期一的晚上,玛琳坚持要带我去蓝天使俱乐部。我换上前些日子新买的一件白色衬衫和休闲裤,刮了胡子简单地整理一番便和她一起出门了。在楼下,我们注意到一个低矮的男人坐在房东的客厅里,笑起来的时候身体往后仰着。房东看到我们,狠狠地瞪了一眼,我拉着玛琳赶快出门。
  “听说是经常来这里修理水电的男人。”玛琳告诉我。
  蓝天使俱乐部距离我们住的地方只有两条街,我和玛琳一起步行过去。傍晚五六点的时候,租住在这附近的女人们都浓妆艳抹地出门了,在路灯还未亮起来的昏暗马路上,身材高挑的女人们三五成群地等车或是说笑着步行去上班。
  我问玛琳,她是否认识这些女人?
  “有几个熟悉,大多数都不认识。”玛琳指着正在等车的两个女人说,“她们在夜魅工作,就在蓝天使旁边。住在这边的很多女人都在那里做生意。”
  “在哪里?”
  “就在菜场后面,那附近有一个公共厕所。”
  “是古旧音像店那边?”
  她点点头,“你好像很吃惊的样子?”
  “我经常从那个巷子里走,因为从那边走就不必绕路了。我从来不知道那里会有妓女……”
  玛琳问我要不要口香糖,“你整天窝在房子里写小说,把现实世界都忘了!”
  蓝天使所在的一整条街都是俱乐部和酒吧,其中也有一两家咖啡馆和洗脚按摩店。这条街上路灯的光芒完全被两旁耀眼的霓虹灯遮盖。清凉的空气里飘着浓郁的香气,到处是大声嚷嚷的青年人;隐没在树影里的人们在吸烟,点点火星时不时会照亮他们的脸。我跟着玛琳从后面的员工入口走进蓝天使。
  即使在后面的员工休息室和换衣间,依旧能听到前面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我坐在员工休息室,玛琳很快换完衣服走出来,把我带到前面舞池。在轰鸣的音乐声中,她对着我耳朵吼道:“你自己找个位置先坐下来,我去帮你拿点喝的。你想喝什么?”
  “可乐。”
  她比了手势OK,然后熟悉地绕过拥挤的人群,消失在一片红色中。
  俱乐部里闷热而嘈杂,中央舞池里满是跳动的身体。五光十色的灯光让人眼花缭乱,而动感十足的音乐就好像打击在心脏上,让我感到很不舒服。左边桌子上是四五个年轻人,正扯着嗓子在说话,时不时发出做作的大笑;右手边是三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一个男人总是把手放在女人的腿上,被女人打下几次之后才放弃。玛琳从人群中再次出现,她双手端着三杯可乐。她大声地说:
  “你在这玩,我要到后面工作了。过一会儿再来看你!”她指指舞池,我笑着直摆手。
  左边的一个年轻人因为坐在沙发靠背上,仰头大笑的时候跌了下去。他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其他几个人都指着他笑。右边的那个女人终于感到厌烦了,她任由那个男人把手放在自己腿上。男人一开始只是安静地放着,过一会儿就开始上下摩擦和揉捏,女人再次把他手打下去。我发现自己在这半小时里一直都在观察着这些,两杯可乐下肚之后,想要撒尿。我穿过人群,望着挂在门上面的绿色指示找到卫生间。几个男人在卫生间门口吸烟,里面一股难闻的味道,一个男人趴在抽水马桶上呕吐。我撒完尿,洗了手就从另外一边的安全出口出来了。
  外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毛毛细雨,我点了根烟,看到不远处树后面一对情侣在搂抱着亲吻。我看了看手机,发现哥哥打来两通电话。我掐掉烟,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回拨他的电话。
  “你打我电话?有什么事吗?”
  “妈妈又住院了。”他说,“这次和上次不一样,医生说这次需要动手术。”他停顿一会儿,又说,“我和爸爸商量之后决定给你打这个电话,你回来一趟吧。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我们都能看出来,她一直都对你放心不下。爸爸说自从上次她出院之后,吃得很少,晚上也睡不着,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她食道上有问题,需要做手术。”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兰炀,无论如何她都是我们母亲,这不是任何人说断绝关系就能扯掉的。她对你这么严厉还不就是希望以后你能出人头地,过上如意的生活。你们两人总需要其中一个退一步,如果就这样一直耗着,到最后后悔的还会是你们自己。妈妈手术在这个星期五下午,你要是回来可以先住在我这里。”
  挂了电话,我重新点上一支烟。雨已经比之前下得大了,我退回俱乐部的走廊里,满脑子都是母亲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我看过她两次生病,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当我和哥哥去看她的时候,她总是对我们抱怨父亲的大惊小怪,把一点小问题弄得很严重。当晚上爸爸和哥哥回家帮她拿换洗衣服的时候,她对我说,一旦生病躺在这病床上就需要别人来照顾,我一辈子不喜欢别人来照顾我,麻烦也不方便!
  即使是爸爸?
  “你爸哪会照顾人!”她说,“你小时候,我因为要去你外婆家照顾生病的外婆,所以把你留在家里让你爸照顾,结果第二天他就打电话给我,说你哭个不停,怎么哄都不行。我急急忙忙地从你外婆家赶回来,结果一看是他帮你穿的衣服一个纽扣硌着你。”
  “那然后呢?”
  “然后我就把你一起带到外婆家了。”
  玛琳打来电话问我怎么不见了?
  我说自己到外边透透气,并且想先回去了。我把衣领竖起来,缩着脑袋走进小雨中。哥哥的电话让我内心始终无法平静。其实他或者是任何其他人都不必和我说那些道理,我都懂,但却始终不愿松了那口气就这样回去。她或许会认为我放弃了,投降了,最终向她承认我的错和承认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我倔强地不愿让自己在这一刻退缩,但她躺在病床上睡着的面容却深深地烙印在我脑海里。
  爸爸说晚上他在这里,让哥哥带我回去。在回去的路上,我问哥哥妈妈会不会死掉?他奇怪我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她只是在医院里住几天,马上就能回家了。”我忘记那个时候的自己是几岁,但趴在她的病床边看着她睡着后起伏的胸膛,始终都是件奇妙而充满了恐惧的事情。我向来害怕医院,觉得里面一直都充满了死亡的味道。   我在想哥哥打这个电话给我让我回去,是不是在暗示我这个手术存在风险,或许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这样的想法让我全身不禁打了个冷战,我从未想过母亲死去以后该怎么办。我几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我下意识中母亲是永远存在那里的,无论是我远离家到另外一个城市上学还是现在为了逃离而来到了这座崭新的城市,我知道母亲始终都在那里。虽然我看不见,无法触碰,但我知道她的存在和呼吸,每天为父亲烧饭,和他一起看电视,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说说这一天的事情,有时候抱怨父亲总是把要洗的衣服乱丢;打电话给哥哥,让他晚上回家吃顿饭……我知道这些在遥远的那个地方发生着,母亲还在。如果母亲突然死掉呢?我还会有这些感觉吗?之后的生活会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吗?
  这些让我感到羞愧的想法最终被我掩盖掉。我坐在一家已经关门的超市前面的台阶上,路上行人寥寥,风吹着雨落在复古的路灯上,街上的商店开始一家家地关门了。
  那天晚上,我睡在哥哥的房间。在黑暗中,我问他:“妈妈要几天能回来?”
  “三四天吧。”他打着哈欠,“这要看恢复得如何,也可能要更多的时间。别再问了,快睡觉吧。”
  我枕着双手看着天花板上熄掉的灯,似乎能听到母亲的心跳声。
  傍晚吃完饭我和宋杰坐在昏暗的客厅里看《摩洛哥》,好莱坞上个世纪的黑白电影。宋杰一直在旁边念念叨叨地讲着这已经是自己第四次看这部电影了,他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看完这部电影我一定会喜欢上玛琳·黛德丽。我对他一直说话有些不耐烦,但我也了解他,让他把想说的说完也就结束了,否则接下来的整部电影他都会憋着这些话,我担心最终会把他挤爆。
  “你哥哥说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了?”他问。
  “还没决定,为什么问这个?”
  “就是问问而已。”他耸耸肩。我了解他此刻的表情。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没想说什么,这是你自己的事,我不会干涉。”他摊开手保证道,“不过,如果你想听听别人的建议,我还是愿意说说自己的看法的。”
  “要暂停电影吗?”
  “不需要。”他说,“我的看法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当时你多大?二十三还是二十四?我了解你,倔强得像头牛。今年十一月你就三十岁了,你还想把这些事情留到什么时候解决?你知道你母亲身体一直都不好吧?
  “再者,无论如何你都应该能理解你母亲当时对此的反应和排斥,一时无法接受而说些伤人的话,人不都这样吗?事后再想收回或是弥补也不是不可能的,像你这样就是把隔阂越撕越大,最后再怎么努力都弥合不了了。不要让自己在四五十岁的时候想到这事而后悔!”
  “看电影吧。”
  “OK。”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着宋杰说的那些话,幻想着十几年之后我是否真的就会像他所说的那样为此而感到后悔?窗外月光明亮,钴蓝色的夜空澄澈透明,我起身走到阳台上抽根烟。整个小区都安静无声,一两个窗户中还透露出淡黄色的灯光,远处城市灰蒙蒙的,似乎被一层雾气所笼罩。
  这个月的26号是母亲五十九岁生日。这么多年虽然我们之间也有过几次通话,但始终都止于问候与简单的寒暄,彼此好似陌生人般谨慎地保持着必要的距离。在最后的一次通话中,她说到哥哥的婚礼,我不知道在她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其中是否隐藏着让我回去的信息。之后爸爸打来电话,让我15号回去。“你难道连你哥的婚礼也不参加?”他说。
  我回到房间拨通宋杰的手机,他睡意蒙眬地问:“你怎么还没睡?家里有耗子?”
  “你最近不是都没工作吗?我想让你15号和我一起回老家。”
  “这个月15号?”
  “嗯。”
  “你确定要带我一起去?是不是你大哥的婚礼?”
  “嗯。”
  “如果你确定我就去。”他说。
  “好!你继续睡吧!拜!”
  “拜!”
  关掉手机,我重新躺在床上。这样的感觉再次让我回到在租房里的那许多个夜晚,玛琳的房子里传来争吵,我从黑暗中醒来,听到一个男人愤怒的吼叫声。
  “你确定没事?”我把豆浆和蒸饭递给玛琳。她右边脸颊上有明显的手指印,我想起昨晚听到的那一个清脆的响声。
  “我没事,”她说,“我请了半天假,今天就不用上班了。”
  “是柳长惠吗?”
  她点点头。
  “他为什么又回来找你?”
  “他老婆抓到他和公司里的女秘书乱搞,要和他离婚。他这几天一直去蓝天使找我,我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昨晚我下班回来的时候,他就一直缠着我,最后才说是要问我借钱。”
  “真是混蛋!”
  她笑着把腿跷在椅背上。
  “他真以为老娘是刚进社会的小女孩。”她快活地笑道,“你准备好回去看你妈妈了吗?”
  我似是而非地晃了晃脑袋。
  “你如果回去以后还会来这里吗?”
  “会。”
  她把几只垃圾袋准确地投进垃圾桶里。
  “在这里你算是我交上的第一个朋友。”她说,“蓝天使里的女人都彼此暗斗,没人再真心地想交朋友这事;当然如果你算上楼下房东的话,不过你注没注意,最近那个水电工来的次数变少了,前两天我都没看见他。”
  我想象着身材臃肿的房东穿着从平价服装店买来的碎花裙子坐在隐晦的客厅中,那只老掉的黄猫在她脚踝边来回蹭着。在房东背后的电视桌子上摆着她年轻时的相片,很多都已经黄掉了。有一张我曾注意过,她穿着连衣裙,戴着夏天凉爽的帽子站在海边大笑着。想到这些,我不由得感到悲伤,一股灰暗的情绪像爬山虎般密密麻麻地布满心头。
  “想想挺难过的。”我说。
  “谁?”
  “房东。”
  玛琳眼神有些暗淡,她说:“她的命!”
  我并不明白玛琳所说的这短短的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在我隐秘的心中在那一刻我看到在她身上有某种东西是与房东所联系在一起的。这样的想法是我一直都隐瞒着她的。在那个太阳明亮我们却把窗帘拉上的一天,玛琳情绪始终都十分低落,我不知道是因为昨晚柳长惠的事情,还是我们在之前说到房东的事。我坐在那只红色的扶手椅子里,想着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许我会把这些事情写出来,并不为了发表,只是为了记录下玛琳这个人。尽管我们相处了近三个月的时间,我依旧不能保证自己对她有所了解,很多时候我幻想她曾经草草提及的三次失败的逃家经历和19岁时一个人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希望能有足够的东西来填补这一个巨大的空缺,但我始终未能完成这些。
  “你如果回去,把你的几本书留给我看看吧。”玛琳说,“我从书店买的几本书都不好看,你知不知道里面有一本是讲中世纪宗教的?把你的那些书留给我看看吧!”
  我让她任意选。
  她站在我书桌前看着那些书,手指轻轻地从上面划过:
  “茨威格《昨日的世界》,茱帕·拉希里《不适之地》,这是谁?爱德华·W·萨义德《格格不入》,托尼·朱特《记忆小屋》,科尔姆·托宾《母与子》,又是爱德华·W·萨义德的《从奥斯陆到伊拉克及路线图》和阿瑟·克拉克《神的九千亿个名字》,最后一本是科幻小说吗?”
  我点点头。
  “这些都能送给我?”
  “都行。”
  她一手托着桌子笑着对我说:“你是一个好朋友,以后小说出版了一定不要忘了送我一本,签上你的名字!”傍晚的阴影遮着她,“一路顺风,希望你以后一切都好!”她走上来抱着我。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而在之后的日子里,为了说服自己,我告诉自己至少那一次是正式的告别,而不是匆匆离开。半夜我从床上爬起来到客厅把电脑拿到卧室,接着看傍晚看了一半的《摩洛哥》。玛琳·黛德丽穿着男式燕尾服,戴着礼帽,吸着烟从舞台左边登场,台下的观众一片嘘声。她安然自若,唱完一首歌。当时黛德丽唱的并非是《莉莉玛莲》,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从宋杰收集的那些老唱片里听到这首歌。那已经是很多年之后了。
  但我依旧记得她抱着一摞的书有些摇晃地走进房间,关上门之后我在走廊里站了很长时间。房东的老猫蹲在潮湿的楼梯上,不时地叫两声。
  我打电话告诉哥哥,我会准时回去。
  重木,本名宋杰,现就读于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小说、诗歌多次发表于《西部》《作品》《青年文学》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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