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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过年前,雷打不动,会举办两场宴席,一场敬菩萨,一场敬祖宗。两场宴席都充满了仪式感,很荒谬,但是看多了,却感觉已经不像是迷信活动,快要上升到行为艺术的档次了。
宴席一般都在中午,原因不得而知,相隔也不过是一天,今天敬菩萨,明天敬祖宗,连着办主要是因为省力。
敬菩萨的宴席会摆一桌子菜,有荤有素,偶尔也有熟食。鸡杀完以后不烹制,直接上盘;鱼不杀,活的躺在干燥的盘子上,苟延残喘;生的五花肉整块上桌,立在盘子里,不切。菜品摆齐以后冷淡又丰盛,呈现着某种奇怪的反差。开席前,每一道菜上都会贴着一小块红纸。鱼的小红纸就贴在鳃边,应着呼吸翕动着,有时还会在宴席中再挣扎一次,跳跃几下,然而它也逃不出这场人对畜的控制。
菜上桌以后就点上蜡烛,开始吃饭。我奶奶会把阳台门窗都打开,招呼着菩萨进门小憩用餐,口念佛号,神色虔诚。于是一个个透明的菩萨顺着我奶奶的指引,随着空气流进我家客厅里的饭桌,我奶奶拉开椅子,一一请他们坐下。这场宴席里,菩萨也喝酒的,奶奶会在每个座位前的杯子里倒点酒。他们会在我奶奶和我的想象里吃点东西,留下一点庇佑。
菩萨的用餐时间,就是人类的祷告时间。我奶奶拜佛很有一套,她拿出平时垫椅子的软垫扔在地上,对着一桌子菜开始叩拜。她教育我们,先报出自己的生辰和姓名,不然芸芸众生,菩萨不知道你是谁。然后快速念着自己的愿景,无非是家人健康、生活顺利、子女成材或者一些具体的事件,比如我考大学,我毕业的去向。她不仅为自己求,还为我爸求,为我姑求,为我求。求完以后就磕三个头,手心向上,代表着对菩萨五体投地。
她拜完以后就是我拜,套路和她相似。我小时候很好使唤,拜就拜了。十几岁的时候理智觉醒,觉得这些事荒唐透顶,根本毫无道理,所以坚决不拜。如今,没有机会参与了。
我拜完以后,她有时就会唤我爷爷拜。我爷爷是个老知识分子,读过大学,晚年入了党。他不太信这些。从前我们祖孙三人一起去登山,进了佛寺,他一般都站在大殿外。我奶奶也问:“老王,你要不要进去拜拜?”我爷爷摆摆手,就作罢了。而这两场宴席,他有时也会拜,神情很虔诚,时间都不长。如果他不愿拜,我奶奶也不会强迫他。
拜完菩萨,这场宴席一般就匆匆结束了。我奶奶送客的理由很简单:菩萨很忙的,这个时候家家都需要他们,表完心意,不要久留,别不识相。
散宴后,我奶奶收拾着桌子,嫌我爷俩碍事,就会交给我们一个任务:“去把鱼放生了。”于是我和爷爷就揣着装满水和鱼的塑料袋下楼。有时候放生在公园的水池里,有时不爱走了,就放生在小区的河道里。这个时候鱼还会挣扎几下,也许在动物的思维里,是没有绝望这一说的。
到此,这条鱼的使命算是完结了。它是我们全家善心的象征,菩萨会看着它入水,然后欣赏我们的善良并保佑我们。至于这鱼之前之后的生活,都和我们家没有丝毫关系了。
其余拜完菩萨的鲜肉生菜,会被我奶奶料理成美味佳肴,用来明天祭祖宗以及过年享用。
说起祭祖宗,那就更有意思了。同样是中午,同样是一桌子菜,同样有蜡烛,同样从阳台入席。
但是这回奶奶则热情多了。拜菩萨的时候她虔诚而少言,祭祖宗的时候她多了许多真切的情感。她给每个位子都假想了一位祖宗,我爷爷的爸爸妈妈、我奶奶的爸爸或者一些别的人,我都不认识。我奶奶招呼他们吃东西,叫他们的名字或者称谓,介绍菜色,又给他们倒酒。她记得谁喝酒谁不爱喝酒,黄酒咕咚咕咚地流进玻璃酒杯里,烛影恍惚,刹那间仿佛真有一个老人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盯着。
有时候还会和他们攀谈一两句:“保佑阿拉屋里平平安安哦,难得来一趟额,慢慢切(吃),不要着急。”
风从阳台灌进来,吹动了某个座位前的烛火。她对我爷爷说:“你看,阿爸吃得多开心,蜡烛动得多欢快。”然后又转头对空白的座位说:“吃吧阿爸,慢慢吃哦。”她在这一刻,从一个退休老妇人,变成了一个慈祥殷切的巫女。
祖宗的饭局会持续很长时间,因为祖宗是自己家的,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慢慢吃,不用着急。
祖宗的宴席,光伺候他们吃是不行的,依旧得拜。拜的时候规矩就不太一样了,不用自报家门,无非说一下这是谁的儿子,这是谁的女儿。祈祷的愿景和拜菩萨时的基本相同,无非是之前请神佛护佑的,祖宗再护佑一层,多多益善。
除了拜,還要烧纸,在宴席中还是宴席后我就忘了。我奶奶把亲手折的锡箔元宝倒入一个不锈钢脸盆里,在家门口点燃,祖宗们酒足饭饱,临走时拿点钱,又统统回到阴间,等待着来年再次聚首。
拜完祖宗的菜肴不能直接给人类吃,需要热一热。以前我奶奶会拿进厨房,现在她派我爷爷用微波炉打一下,意思意思,算热过了。
这两场宴席,没有食客,请的却是中国人心中最重要的两方势力——神佛和祖先。逢过年前我奶奶必定都会张罗一番,这已经是年节固定内容。
我奶奶不务农,是工人阶级。年轻时她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晚年了,她住在炼化厂的厂区里,炒股上网打太极,偶尔缝缝衣服,傍晚看看《养生堂》,照顾她自己和我爷爷。
她也不愚钝,至今喜欢从朋友圈给我分享文章。平时喜欢到处走,去过越南,到过台湾,神清智明,身体还算可以。她也迷信,不过她也相信科学,生了病就去医院。她是我见过最硬朗的老太太。
然而除了在奶奶家,电视里、网络上、去过的地方、听过的故事,我都没遇过这么虚无的宴席,像是一场荒诞剧,又像是一种神奇的仪式。祭祖、拜佛,各人有各人的方法,各地有各地的习俗,但是从来没有人能把它们变成如此行为艺术的,除了我奶奶。
今年我奶奶换了新房子,不知道从炼化厂到居民区,祖先们会不会迷路,菩萨会不会嫌弃新盖的小区没人烟,不肯来。
来不来,我们都会知道的,因为蜡烛总是不会骗人的。
(何思敏荐自《龙门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