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朝春尽花落红颜老，叹西风残阳往事多感伤。他望着窗外回忆碎雨入梦乡，最难得是初心不相忘。他说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他說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人生有太多抓不住的爱与恨，若眷眷往昔时日不如今朝此生。”
　　——《岁月不待人》
　　也是在一条充满故事的老街，不是夜深人静，却雪落满屋檐。我记得那个老头也坐在火炉旁，对我讲他往昔斑驳的岁月。他最爱讲的除却计划经济时期的布票肉票，便是母亲姊妹们的成长点滴。年幼时初听个一遍两遍不过图个新鲜，渐渐地，便愈发难以忍耐，即使再坐下来耐着性子听，也不过是不愿让长辈觉得难堪。后来，他开始察觉到我的敷衍，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开口讲了。
　　老头在孩童时，幻想有一天能走出巴掌大的乡村，到大城市吃一个芒果——像村支书的傻儿子一样；成年后，四海为家，劳累奔波，不知磨破多少双鞋底，挨了多少次白眼；人到中年，打拼出自己的一片蓝天，孩子老婆热炕头——这种鸡蛋壳里的愿景，显得土得掉渣，没有文化得好笑。
　　如今，老头老了。老家的三分宅基，就是整个世界。
　　天，一天凉似一天。树下的黄叶，渐渐干卷、碎裂。枝头上，任性的黄叶，怕不是想拖住西去的太阳吧？
　　老头是我的姥爷。幼时父母白日上班时便是他赶到家来亲自照顾我。每天早晨一睁开眼，便发现一直陪着我的母亲变成了一个头发稀疏的老头，自然少不了一番啼哭。于是老头便牵起小小的我，带着我到街上去转悠，顺便买些新鲜有趣的小玩意儿来安抚我的情绪。偶尔还会到小河里坐船。有时河坝刚放完水不久，船便搁浅在岸旁，一时半会进退不得，只好等船的主人推我们上岸。
　　丢三落四也不过是常事。有时上了街我便不管不顾地拉着姥爷去体验各种各样的新奇玩意儿，一时不察，天热脱下拿在手里的衣物便掉在地上，一老一少谁也没发现。等快回了家门，才察觉东西已经不在手上，回到家自然又逃不过母亲的唠叨。老头这时候就像个小孩儿，低着头一言不发，顺从着自己女儿的埋怨。等母亲上班一走，自然带着我是该怎么玩就怎么玩。
　　印象中极小的时候老头在外吃席还多多少少喝点酒，等回家时微微醺醉，虽然步子走得慢点但不至于飘飘然。到现在，大概是身体不再复当年的缘故，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了。
　　记得有一次，同学让我尝了学校门口卖的零食，爸妈是不允许我吃的，因此他们零花钱都不给我，而我心爱的零食只要五角钱，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来接表哥的姥爷。我一边跑一边叫着姥爷，希望他早点发现我，事实上他在我跑到他身边后才发觉，我不由得有些幽怨。姥爷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他一字一句地问我：“妈妈怎么没来接啊？”我说：“她没空！”姥爷咂了咂嘴，眉头皱起来，像个小山坡，像是决定了什么般地说：“以后我来接你。”我高兴地直点头，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然后我得寸进尺，拉起姥爷干瘪的手开始摇晃，请求姥爷给我五角钱。我看到姥爷受不了的表情，就知道他答应了，下一秒他果然往衣袋里一掏，摸出一个黄色的硬币给我。姥爷看到我买了垃圾食品而不是文具之后显得有些生气，他用极不标准的普通话说：“这种东西少吃。”看我不相信的样子又说：“吃了这些东西你的门牙就会跟老鼠牙一样大！”我半信半疑，但还是忍不住诱惑，姥爷只得摇摇头就此罢休。
　　像是承诺般的，姥爷从那以后每天都会来接我和表哥，每天都会禁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在学校门口的小摊上给我们买一些小东西，或是有时心血来潮主动给我们买，买的时候勉勉强强，可看到我们不亦乐乎的时候却是一脸喜笑颜开。
　　姥爷和我争夺电视遥控器。互不相让，比耐心，比强势，比不懂事。我耍赖，哭了。姥爷扔下遥控器，板着脸，一言不发。母亲看不过去，夺过遥控器，双手捧给姥爷。姥爷大发脾气，拿拐杖敲母亲的肩膀。我笑了，姥爷也笑了。
　　遥控器是姥爷的，也是我的，但归根结底是我的。但现在的我心里却是涩涩的，甚是不是滋味。
　　老头天天蜷缩在竹躺椅上，天天盯着树上的黄叶发呆。
　　老头住不惯城里的小区，他觉得：还是乡村的家是家——有家的样子。
　　回首想想，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很少跟姥爷一起玩了呢？是越来越繁重的学业，是本来要赢妈妈的象棋被姥爷一步反转输掉之后的不开心，还是姥爷自己已经虚弱的只能躺在床上不能来找我玩？也不知从何时起，姥爷头发白的越来越快仿佛他比平常人多度了些许时光，头上只剩下稀疏的几根白毛了。我找妈妈有事，就到姥爷的房间里去，妈妈不在，我看到了姥爷。姥爷躺在床上，似乎被我刚刚找妈妈的喊声吵醒，他吃力地撑着眼皮，露出浑黄的眼珠，他微微躬身，似乎想起来，可是他过了一会儿又躺下去了，他轻轻地叫了声我的小名。我应了一声，说：“姥爷有事吗？”他摇摇头，笑了笑，脸上又泛起了涟漪。我觉得姥爷很瘦，是真的皮包骨头，因为他笑的时候皮都皱起来了，而且比以前皱的厉害。我摸了姥爷的手，不再是那个递给我热乎乎大饼的温热大手了，他的手也瘦的惊人，我只感觉到了硬硬的骨头，还有丝丝的凉意。我走出这个房间，回头看看不能起身的姥爷，他没有说一句话，他的脸被床的挡板遮住了，那里很黑，我怕黑，但是当时我走了回去，坐在床前，打开电视看了起来。电视的光照在姥爷的脸上，一如多年前那个夏天一样，我看不清楚姥爷的表情，因为他脸上的皱纹太多了，我唯一感觉到的是空气中那丝安静祥和，似乎电视机的声音被自动过滤掉了。果然春尽花落红颜老，西风残阳多感伤，岁月往昔悄然流淌不待人。临走时他叮嘱我好好学习奋发向上，我笑了笑，答应他初心莫忘。
　　不远处的笑声惊醒了我，两个年轻的小姑娘和一个小伙围坐在一个老人身边，那老人很魁伟，坐着也能看出来。他和跟他聊天的年轻人握手，告别。走过我身边时，竟也向我伸出了手。我想大概是自己的目光引起了他的注意吧。我站起身，无声地伸过手去，被他握住。他的手温暖、坚实，他没有说话，就那么看着我，目光中透出饱含友好的温暖。最后，他点点头，松开了我的手走了，带着伟岸和沉重，融化在悄悄蒙住世界的黯然夜色中。
　　我盯着那个身影消失的地方，很久。似乎在等他转回来，然而什么也没等来。魁梧的身形，深蓝的装束，雪白的烟灰，有力的脚步，久久地、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这一切，都在悄悄地唤醒着回忆中那些几乎被遗忘了的点点滴滴，一层层重现，一丝丝交融，最后汇成一渠清流，无声无息地淌过心田。似甘泉，清冽而朴实；如陈酒，浓烈而醉人。
　　该去看看姥爷了。我想，嗯，还有一壶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