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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9日晚,北京东棉花胡同35号,蓬蒿剧场。
一束追光下,木板凳上放着一沓纸。
一个男人走出来,白衫黑裤,头发蓬乱,皮鞋脏旧,慢慢地说起自己的故事。
他是“于是之”。18岁那年,他失了学,当上演员,后来进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他演过《龙须沟》里的程疯子,演过《茶馆》里的王利发,最满意的角色是《骆驼祥子》里的车夫老马。他喜欢契诃夫的独幕剧《天鹅之歌》——一个68岁的老演员,演了一辈子丑角,最后一场演出后,人散了,他还不愿意走,半夜走上空台,过了一回演《李尔王》和《奥赛罗》的瘾。
“它写出了演员的心酸与风骨。”“于是之”在空台上喃喃自语。他双腿颤抖地坐在板凳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长久地沉默。他抽出一张纸,折个飞机,扔出去。
“我还有一个爱好,是写毛笔字。我老伴最喜欢我写的两幅字,一幅是‘学无涯’,一幅是……一幅是……是……”他在台上晃晃悠悠地走着,慢慢地躺在地上。屏幕上有一张照片,一个老头儿坐在竹椅上,身后是满满当当的书柜,墙上挂着一幅字——“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出名为《演员于是之》的独角戏,最终收束于一个身患阿尔茨海默病老人的嗫嚅叹息。
灯光亮起,扮演“于是之”的徐尉鞠躬致意。他是唯一的演员,也是唯一的导演。
“我在排练的时候,也常常恍惚,有时觉得自己是于是之先生,有时又觉得自己是童道明先生。”
“两位先生,相会于天堂去论戏了”
大屏幕上,于是之的照片换成了另一个老人。童道明坐在椅子上,笑着,身旁环绕着看戏的观众。而此时,他离开他热爱的观众、他热爱的戏剧已经12天了。
从2009年的《赛纳河畔的少女面模》开始,童道明创作的每部戏都在蓬蒿剧场上演。从路口走到胡同,他走得艰难,但几乎每场都来,早早地坐在剧场外的咖啡馆里,要一份意大利面或卤肉饭,等着观众和朋友们来。
60岁之前,他是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的研究员,是中国“最懂契诃夫的那个人”,是活跃的剧评人,被林兆华、李六乙、濮存昕引为知己。退休后,他开始“衰年变法”,写起了剧本,“破门而出”,从书斋闯上了舞台。
《演员于是之》是童道明的第十四个剧本。今年春天,他82岁,写完了初稿,5000多字,第一人称独白,手稿交给了《作家文摘》的编辑姬小琴,让她帮忙录入,再发给于是之的夫人李曼宜看。“曼宜老师很快看完了,手写了两页纸的意见,大部分是肯定,只提出了一些微小的人名错误。我告诉了童老师,隔着电话都能感觉到,他一下放松下来,好像石头落了地。”他联系了剧场和演员,秘密策划着7月9日的首演——这一天是于是之先生的冥诞。
距離戏上演不到半个月的日子,6月27日,童道明在北京病故。
“两位先生,相会于天堂去论戏了。”蓬蒿剧场的公号上写道。
蓬蒿的创始人王翔拿来一把椅子,放在空台上,又摆上一只话筒。“以往这个时候,童老师该从两边的角落里走出来,坐在这儿,和大家开始演后谈了。”
“如果还有演后谈,他坐在那儿,头一定微微向后靠着。他的脊椎强直,很难自由转动。”81岁的《中国戏剧》原主编王育生,此刻坐在台下,“可我们相交40年,我从没听他说过一句自己的病痛。”
王育生记得,前几年每到大年初三,他们都会去协和医院的特护病房探望于是之,坐在他床前,和他夫人李曼宜说会儿话——彼时的于是之,已完全对外界无感。
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童道明每个大年初三下午两点,一定去给于是之拜年,看着他从谈笑风生到一脸木讷,再到躺在病床上毫无反应,偶尔从半闭的眼睛里滑落两滴眼泪。很多朋友后来都不去看于是之了,“已经不是那个人了”。只有童道明,每年都去,默默地坐在那里,仔细端详他脸上一些轻微的变化。
“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对他有深深的爱。”他常对人说,“于是之是与契诃夫有几分相像的,他们两个人都是极其善良的人,而且他们的文学的、艺术的成就,都是与他们的善良天性分不开的。”
他第一次觉出于是之的善良,是听他提起一棵树。那时,他们常在紫竹院公园聊天。有一次,谈到兴起,到了中午,于是之就请他去家里吃涮羊肉。在紫竹桥上,于是之停下脚步,指着桥下南侧的一棵大树,说:“你看,这棵槐树该有两三百年树龄了,可以想象一下,当年拉煤的工人,从门头沟往北京城里送煤,走到这里,一定会在大树底下歇歇脚的。”
“他从树想到人,想到几十年前的劳动人民,这段话让我特别感动。”两年前的初夏,在潘家园那栋社科院家属楼的四楼,童道明慢悠悠地向《环球人物》记者讲着于是之与他的树。桌上摊着大大小小的书和笔记本,说到一处,就翻开找找。至今,录音笔里还保留着他的声音,带着苏南口音的普通话,沙哑,舒缓,间杂着笑声,一顿一顿的,有时尾音拖长,像带出一声叹息。 念念不忘“那棵于是之的树”的童道明,何尝没有这样的善良?
“他无需与骄傲做斗争”
《世界文学》编辑部主任苏玲是童道明的学生。1984年,她21岁,从重庆来到北京,人生地不熟,每次去老师家就像过节。那时,童道明住在朝内大街社科院的平房里。“有时我去了,师母就让他去朝内市场买熟食。直到现在,我总会想起他走出家门,背着手,溜达出院子的样子。”师生35年,彼此已如亲人。“和他待在一起,永远是放松的,什么都敢说,因为你知道,他不会因为你的浅薄而轻视你。”
到了80岁,年轻人到他家帮忙录文稿,他还会出门买个烧鸡,让自己的“小朋友”带走吃。姬小琴回忆,那时她总是下了班过去。“一出电梯口,立马就会看见他等在那儿,上前握住我的手,把我带进门。”
他的剧作集,常年放在蓬蒿剧场售卖,所得全部捐给剧场;剧本也是,谁愿意排就排,没什么“版权意识”;他的文章中,总会特别用心地写下许多在大部分作家眼中无足轻重的名字——中学时代的老师、后座的同学、来访的记者、留言的网友,甚至某位不知名的观众,跟他说了一句话,也会记下来……
《北京晚报》副刊编辑孙小宁感叹:“很多老先生,你不在他的生命层次,是不敢和他对话的。但童老师不会让你有障碍。哪怕你说出的话很幼稚,他也会挑一句认可的出来,说,这好棒啊。”
排《赛纳河少女的面模》时,导演张子一只是中戏大四的学生。演出的最后一场是个中秋节,他们一起在二楼的天台上,吃月饼,喝红酒。“听他讲契诃夫的时候,我从来没觉得他比我大那么多。他是我的朋友,我的知己。”
这种谦卑的精神气质,来自契诃夫。就像作家爱伦堡在《重读契诃夫》一书的开篇所说:“他(契诃夫)从来不以为自己是个预言家,是个导师,他甚至没有大作家的自我感觉,他从来没有自己高人一等的意识……他曾经长久地、坚毅地与他认为的自己的缺点和恶心做斗争,但他无需与骄傲做斗争。”
1960年,在莫斯科大学的书亭里,童道明买到了这本刚刚出版的《重读契诃夫》。一年前,在文学系读三年级时,他进入了契诃夫戏剧班,写了一篇论文,《论契诃夫戏剧的现实主义象征》,得到了老师的肯定,“独立思考,饶有趣味”,并留下一句赠言:“童,我希望你以后不要放弃对于契诃夫和戏剧的兴趣。”
此后60年,契诃夫及其串联起的俄国文学“朋友圈”,占据了他阅读与生命的中心位置。
1970年,童道明所在的社科院外文所,被集体下放河南信阳的五七干校。临走前,办公室所有的书都当废纸卖了,那里边有《普希金诗集》、有《契诃夫小说选》……一番思想斗争后,他还是把一本薄薄的剧本《工厂姑娘》塞进了箱子,那是苏联“新浪潮”戏剧代表人物沃洛金的作品。干校的生活沉闷单调,他走在田野上,常常默诵莱蒙托夫的诗:“时光在流逝,那是最好的时光!”
翻译的热望不可遏制时,他便称病,请3天假,躲进招待所。多年后,他回忆那个晚上:“6年中,我头一次动笔翻译,头一次感受到了精神劳动的欢愉。我不知道那天怎么吃的饭,我只知道我坐在那张暗红色的桌子前一门心思地翻译《工厂姑娘》,一直翻译到熄灯睡觉。躺在床上一时难以入眠,我很兴奋,也很痛苦,我想到了一个道理:在‘文化大革命’里当知识分子是很难的,但让一个已经是知识分子的人不再当知识分子,那可能是更难的。”
“我觉得那个景象太有画面感了。当年的招待所,很可能并不是独间,他都不跟同屋的人寒暄几句,就立马扑到小桌上,旁若无人地翻译。他真就是这样一个人,走入自己的世界,与之无关的那个世界,就被他隔开了。”孙小宁说。
可爱的契诃夫
他选择的这个世界的中心是契诃夫。
在童道明之前,除了爱伦堡和写过《金蔷薇》的帕乌斯托夫斯基,很少有人从“善良”的角度阐释契诃夫——在契诃夫无情的冷嘲、辛辣的热讽后,始终有一份悲悯、温厚和正义感。
在苏玲看来,童道明是最能把契诃夫“传达”给当代中国的人。“以往我们研究一个作家或戏剧家,更多的是关注他们的文本,分析其中的修辞技巧,还有他和整个文学史的关联。但童老师不一样,他是用自己的生命去贴近契诃夫、感受契诃夫、表达契诃夫,其中掺杂着他自己的理想与审美。他已经把自己的精神世界和契诃夫紧紧相连。所以他眼里的契诃夫才那么鲜活,那么亲切,他才会写出那样一本《可爱的契诃夫》。”
在2015年出版的《可爱的契诃夫》中,童道明翻译了契诃夫的240多封书信,每封信后还附有自己的批注。这些信中,有契诃夫的真心情和大智慧。他談写作:“简洁是天才的姐妹。”谈做人:“把自己身上的奴性一滴一滴地挤掉。”谈自然:“大自然是一剂极好的镇静剂,它能让人心平气和,也就是说,它能让人与世无争。”谈自由:“人的绝对的自由,自由于暴力,自由于偏见、愚昧、鬼怪,自由于暴躁,等等。”谈选择:“宁做刀下鬼,也不做刽子手。”…… 还有那长演不衰的《樱桃园》。围绕着“樱桃园的易主与消失”的戏核,人们反思“贵族阶级的没落”,引导出“阶级斗争的火花”。 但是,“难道今天世界上的观众,进剧场是为了了解俄国社会的阶级变动?”童道明问。在写于1995年的《惜别樱桃园》中,他将契诃夫“接引”到了20世纪的中国时空——在50年代,北京的老城墙就是“樱桃园”,独自落泪的梁思成就是那位“女主人”;而到了世纪之交,在“伐木的斧头声”中,每个人都不得不与一些尽管陈旧但毕竟美丽的事物告别。
“他启发我们快要进入21世纪的人,将要和各种各样的复杂的、冷冰冰的电脑打交道的现代人,要懂得多情善感,要懂得在复杂的、热乎乎的感情世界中入徜徉,要懂得惜别‘樱桃园’。”
童道明的世界里,在契诃夫周围,闪烁着俄罗斯的文学星空。在《惜别樱桃园》《潘家园随笔》《一只大雁飞过去了》等散文随笔中,他写普希金、莱蒙托夫、托尔斯泰,写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把契诃夫一个世界的‘朋友圈’都给你了,嚼碎了,满怀深情地给你,供你选择。” 孙小宁说,“他是杂糅的,但里头永远有一根主茎,引领你走向诗性的心灵。”
在苏玲看来,童道明想传达的,正是俄罗斯文学最精华的东西——人道主义。“它是对这个世界的悲悯,对生活的严肃,对崇高的追求。这种崇高,并不是要做出多大的牺牲,而是要在日常生活中捕捉美的东西,保留一种理想的存在——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所匮乏的。”
“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
童道明生于1937年。对这些“30后”的文艺青年来说,俄罗斯的禀赋和气质,是他们文化谱系的重要组成部分。留学俄罗斯的5年里,他最难忘的一天是1957年10月4日,第一颗人造卫星升天的日子。“年轻人刹那间聚集到了一起,手挽手地在学生城里穿行,异口同声地喊着一个我以前从未听到过的口号:‘给我月亮!给我月亮!’不喊‘乌拉’,不喊‘万岁’,喊的是一句可以入诗的‘给我月亮’!”
他的剧本里,也满是可以“入诗”的台词与场景。《赛纳河少女的面模》里,冯至、姚可崑夫妇在“抄家”前,一边烧着往日的情书,一边追忆他们甜蜜的青春岁月;《秋天的忧郁》里,演过契诃夫《三姐妹》和曹禺《北京人》的女演员,早上醒来,会望着墙上梵高的《向日葵》,念一句“我来到这世界是为了看见太阳”;《一双眼睛两条河》里,两个演员在钢琴伴奏下,读诗歌,听《安魂曲》,谈普希金、李白和莫名的感情,王晓鹰导演看后说,“这实在太奢侈了”。
“童老师写‘恶’写不出来。”孙小宁笑着说。他写“潜规则”,只是轻描淡写;写“婚外情”,只让男女主角在文学艺术里拥抱一会儿。“他有自己的分寸尺度,也有许多不忍心。”
老朋友说他戏里缺乏愤怒,略欠深刻;年轻人说他写爱情落伍老土,不合时宜,他都莞尔一笑,初心不改。他从80年代走来,从林兆华的《绝对信号》到李六乙的《原野》,各种颠覆性的前卫革新都见过,也鼎力支持,但他有自己的艺术观,“只是陶醉于自己创造的世界里,800个外面世界的事儿,他只回应他感兴趣的那一个”。
但他又是一个随时敞开自我的人,对世上的所有人、事、物,都保持着充盈的体贴、同情与观照。
他写卞之琳先生——卞先生去世前好几年就不出家门了。热心的年轻人张晓强倒不时去看望看望他,回来还告诉我们一个他的发现:“卞先生喜欢吃炸马铃薯片。”“为什么?”“他喜欢听马铃薯片咬碎时发出的响声。”我听了一怔,心想:卞先生好寂寞。
他写《茶馆》原班人马的最后一次演出——三个老头聚到一起来了。郑榕扮演的常四爷抓出一包花生来,蓝天野扮演的秦仲义说:“可谁嚼得动呢?”于是之扮演的王利发感叹道:“好容易有了花生仁儿,可牙没有了。”这句台词他是背对着观众说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我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眼泪一直流到三个老人撒纸钱,流到王利发拿起腰带往侧幕走去……
他看一出戏,很平常的戏。但快到结尾的时候,天幕出现了白云蓝天,扬声器里传来儿歌——山坡哪去了?被草儿盖了。草儿哪去了?被羊儿吃了。羊儿哪去了?变成白云了。白云哪去了?被风吹散了。他听着听着,眼泪掉了出來,散戏回家的路上,反复背诵着这几句诗,进了家门,立刻记到笔记本上,“生怕它们失落在我的梦乡”。
这段时间,孙小宁一直在读童道明曾经送给她的书,惊讶地感到了他的“多面”——他竟然这样有趣地写过狗、写过猪,竟然知道碧姬·芭铎(法国演员,与梦露齐名),竟然对幽默还挺有研究,译著过一本《黑色幽默》……“他真的是个苍老的年轻人,一个活着而有生命的创造体。”
两年前初夏的那次采访中,童道明拿来一个小本子,上面是他创作的幽默笑话,一个月,写了45个。他慢悠悠地念了几个,自得又羞涩,“给‘笑星’们看看,什么叫幽默。”
他最喜欢的中国作家冯至,曾写过一句诗:“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他把它放在了《赛纳河少女的面模》中——或许这也是他一生的写照吧。
童道明(1937年—2019年) 1937年生于江苏省江阴县,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著有《戏剧笔记》《惜别樱桃园》《潘家园随笔》等。1996年开始剧本创作,代表作有《赛纳河少女的面模》《我是海鸥》《一双眼睛两条河》等。2019年6月27日,病逝于北京,享年8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