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禁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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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城有了室内溜冰场后,陶然抽空就带星去滑那么一阵儿。最初女儿蹒跚,一步一个趔趄。很快,她就熟练得像湖面上嬉戏的天鹅了,马尾巴一左一右甩起来,脚下的冰刀也左冲右冲。
  那时候,滑冰对他而言就是陪女儿玩。但如今它是破解自然规律的唯一法器。无论刮风下雨,多么糟糕的天气,每天,他准会出现在溜冰场,手里拎只运动包。
  包是黑色西瓜形状,里面是旧冰鞋和擦拭冰刃的毛巾。十点,打开蓝色旧式MP3,他头戴白色耳机,脚蹬冰鞋开始随音乐向前舒展肢体。他还是喜欢《秋的喁语》,不轻易听别的。
  他微闭眼,像条绕礁石游弋的鱼。星的身影在眼前:她嘴唇翕动,滑翔如雄鹰穿越雪山,翅尖倾斜,划起一星儿雪沫;似海豚跃出海面,掀带一丝儿湿凉;或者就是骏马驰跃在草原,马鬃飞扬,带来格桑花儿的清香……他徜徉想象,随性做些云手和花手的舞蹈动作。他还会小跳,身体晃荡一下又站稳。某种程度上说,是冰面给了他释放和自由,给了他仅有的,可怜的一点乐观和情绪出口。
  星还在幼稚园的时候,有天他接到老师电话,说女儿不肯进教室,待在毒日头下发呆。他去了,发现她蹲着看两群蚂蚁来往扛昆虫,头部、翅膀、大腿。他陪着她看。看到俩人腿都麻了。他抱起她走着回家,她小脸通红,但手指还不忘指这指那,指所有她不认识的事物,催他解答。从来都这样。他使出浑身解数,渐渐穷于应付。幸好有学校和书本。她真是个优秀的孩子,这没得说。大学毕业后一年,她决心练习翼装飞行——一个烧钱又冒险的户外运动项目。
  “我要插上翅膀,”电话听筒里传来星的声音,“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极限,自由……”
  “别这样,宝贝,”霞声音沙哑,“这不是玩滑板,平衡车,这很危险……”
  星挂了电话。不久,辞职回家。
  “参加飞行俱乐部的训练费我将从网上贷,”她说,“贷款只需一张身份证。”
  陶然端起茶杯,认真看蜷缩在沙发上玩电脑的女儿。她的头发又黑又直,紧紧绑成马尾,额前一道齐刘海几乎遮住眼睛。他一口一口抿下茶水,有点苦。这些天,星一直在研究翼装飞行方面的事。
  “这只是娱乐,”他说,“没必要如此认真。”
  “不,这是工作。”她眼珠咕噜转,说,“搞科研,还能赚流量和粉丝。况且,我就是想飞,为什么不试一下呢?”
  “太冒险。”
  “进步需要探索。”
  “不。不行。”
  “爸,这不是什么新事物。技术相当成熟,”星央求,也顺便看看客厅墙上的表。猫头鹰形状的钟表“啪嗒,啪嗒”顽固响,和爸爸一样用怀疑的眼光瞪着她。“为什么你就不理解呢?”她咂吧着嘴,把不满挂在脸上。又站起来,立在沙发沿,开始上下扇动自己的光胳膊,跳着,像是要腾空起飞一样。客厅里的镜子照出她的滑稽模样,整整齐齐的白牙,眼神无瑕的就像三月小鹿。纯粹是个小傻瓜。
  “爸爸,我就想飞嘛,这能实现!”
  “别孩子气,”陶然收起窃笑,“你该有女孩子的追求。”
  “当然。如果你们支持的话,”星喘口气说,“它会发展成很好的事业。”
  “呃,”陶然用手背擦额头,真担心沙发承受不了她的折腾而散架。他想知道霞怎么想。
  霞在阳台画画,单手挥动。画框里有只鹰,翅膀横斜,铁爪坚硬,站在怪石嶙峋的悬崖边扭首回眸,还有簇簇青松。他不相信她没听见他们父女的对话。
  “你什么意见?”
  “不行,”霞的语气压根没有商量的余地,“不能由着她任性。”
  傍晚的光线透过百叶窗射进来,没神采地打在跳累了的星身上。她扔下电脑,张嘴哈欠,准备开始又一场睡眠。如果他们不同意,他是说如果。星将会和他们僵持下去——就这样待在房间里,待在沙发上,再持续半年也没问题。他当然没忘,孩提时代她可是个为得到一架遥控飞机而绝食三天的能干孩子。
  他偷偷塞给星一张银行卡。他和霞退休工资足够高,日常开销没多少。“只有这样,否则,高利息……”后来,他对霞阐述理由,“这不能说是星不懂事。怎么说呢,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已经这样,”霞愤懑掷下画笔,“你告诉我这些有啥意义!”
  几圈溜完,陶然滑回栅栏边缘,和冰场的工作人员打招呼。以前带星学短道速滑那阵儿,为滑冰他哪里都摸去过:西山公园后边有个小湖,每年下过大雪后可以在湖畔溜个尽兴;秦河结冰后也可以滑;后來,黑龙寺那边也成为一个比较正规能滑的地儿。从专业角度来看,他的花样滑冰没有太多欣赏性,甚至还有点笨拙,但如果了解到这些难度动作是由一位花甲之年的老人做出来,人们的评价则会截然不同。
  他滑冰的视频被人发到微博,背景音乐是钢琴曲《秋的喁语》。这与他的舞蹈成了“天作之合”。仅有九秒的视频感动了很多人,拍摄者称他为“优雅的陶先生”。但他知道,恰恰相反,那不过是他沉郁心情的展开。滑翔时他只想一件事——那场糟透了的翼装飞行。那是一项不知道还要经历多少实验才能肯定它安全的运动,也是无数人的梦想——插上翅膀。当然,此项运动的危险性也是顶级的——一旦遇到突如其来的气流,会失控。所以,要想成为一名标准翼装飞行运动员,不但要身强力健、反应灵敏、协调性好,还必须具有两百次高空跳伞的经验。
  “这难不倒我。”星确信这些条件对她来说,无论外在的,内在的,迟早都会符合……她加入飞行俱乐部的体能训练。做近视矫正手术,节食,野营,马拉松。一次,两次,三次,直至高空跳伞成功并累计到规定次数。她圆圆的洒了几只雀斑的大脸盘上布满亮晶晶的汗水;两条长缝眼睛充满对陌生事物的探索与向往之情;俏皮微笑时不隐现在脸上,浅浅的酒窝。陶然看到,她的皮肤由此变得黝黑,胳膊变得粗壮,但她没有一丁点的抱怨,反而是雀跃极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饱满,自信。他想,他无法不支持她向着目标前进。
  天气晴朗,载有两名翼装飞行员的直升机轰鸣着抵达南天山。这里海拔2500米,远眺云海,层叠浩淼。群山在相当大的范围内林立,太阳在云层之上。行内人都知道,翼装飞行铁定要满足四个条件:一是有符合翼装飞行起跳标准的场地,必须是垂直地面90度的悬崖,垂直落差能达到600米以上;二是气象条件,不能有大风、降水,能见度通透,站在起跳台能看到降落的位置;三,装备齐整。一般装备分为翼装飞行服、降落伞、头盔三大部分,当然还包括一些辅助的设备,比如高度表、飞行电脑、对讲机等辅助设备;四,良好的身体状态。   以上条件达到后,运动员起飞后的时速将超过两百公里,快如子弹。团队对准备降落的南天山地面现场做试跳,几位翼装飞行员均成功着陆在山脚小广场,星也在其中。这是前一天的事。
  翼装飞行正式开始。在山顶凹凸坚硬的既定位置,星在助理的幫助下穿好翼装衣。那几乎就是幅连体的超大翅膀,黑色的,上面绘有黄色羽状图案,看起来还算轻盈。起跳准备做好后,星将按设定路线进行高空翼装飞行,摄影师紧随跳出,跟拍飞行。直播当天将会有数不清的网民聒噪观看。这之前,星已成功翼装飞行十来次。是业内颇有名气的流量明星。说她是万人瞩目绝不为过。
  四周青山壁立,空气森凉。星的脚下是一个巨大的、翠绿深邃的峡谷,蓝天白云令人心旌飞漾。没来由的,她感觉自己就是一只鹰。一只即将离开巢窝深入蓝天的鹰。鹰就是她,她就是鹰。她感到激动,心跳。每次飞翔都这样,有不可抑制的兴奋,追云而行的快感。
  “三,二,一——”工作人员站在她身后,数秒表。信号响起刹那,她一键摁下起飞开关,纵身钻入透明的空茫。翅膀发出“嗡嗡嗡”的声响,向她传递着说不出的乖巧与和蔼。隔着头盔面罩,她微微侧回头,看着留在岩石上的人。深情,平静。突然,她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怪异的,微妙的,耐人寻味的笑,比蒙娜丽莎式的笑更神秘,更有况味。以前,没人见过她有那样的表情。
  仅仅飞行120秒,摄影师就发现星的飞行路线偏离,很明显。
  “飞行高度违反下降,即刻返回!”他通过语音装置向星喊话。
  没有反应。他的耳畔传来轻微的电流盲音。
  两人一前一后向着平台形状的主山体方向继续飞行。银白的太阳突然从云朵深处钻进去,天灰澄澄的,起了风。摄影师判断星可能无法正常通过山顶上空,再次命令星打开降落伞。但是星依旧不理会他,一意向前。是没看见他的手势还是没听到喊话?他无法明白。
  “回来——打开降落伞!”他紧急追赶那只飘移的大鸟,偏离原定路线向右下方斜行……黑黢黢的一座山体晃在前方,巨大的阴影。上升,绕过它,否则危险即刻降临。做决定的时间只有一秒。摄影师不得不,不得不立即调整飞行姿态——他无法再继续跟随星。那一瞬,他尽力向侧下方回头看,发现星正在以非正常的飞行姿态急剧下降,下降,下降。
  “快点开伞!”他发出悲鸣……星的降落伞没有像预期那样升起,她完全脱离了他摄像机可拍摄的范围。意外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摄影师绕过黑色山体,返回降落点。他是安全的,星偏离原定航线失联。他判断星是穿入云层时被遮蔽视线,并信号故障。
  摄影师——这个身材纤细,颧骨高耸,双目无光的男子,叫胡月。陶然扑上去。他当然要狠狠揍他,劈头盖脸地。他恨透了他,真想把他打个稀烂。星曾提起过这个家伙,他正在追求星,蜜蜂样勤劳,整天给星呈上各式花样繁多的甜蜜。
  陶然确信女儿迷上翼装飞行是受了胡月的蛊惑。
  “对不起。叔,真的对不起。”胡月被揍得鼻眼流血,却不还手。一点都不。绝不。
  陶然打累了,看黑衣年轻人麻袋桩子般抱头蜷缩在地,嘴里不住声的求饶,颓然垂下双臂放弃。星依旧毫无消息。那几天,陶然像傻了一样待在宾馆前厅的沙发上。他从偶尔的迷糊中惊醒,旁边的霞正嘤嘤抽泣,手脚冰凉。他更紧地拥抱她。她转身埋首咬住他的胳膊,狠劲咬。她恨他,恨他的带头妥协。他任由疯婆子咬,不觉得痛。他再次试着去体会星出事前的心情。恐惧还是懵懂?或者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他无法揣摩。
  五天后,蓝色暮光笼罩大地的傍晚,各方搜救队发现了星。风是罪魁祸首,她整个人撞上山体后坠落。峭壁上一簇松枝挡住她的肢体,她挂在半悬崖处晃悠,黑色羽翼撕裂成条状,装备俱毁。羽翼包裹中的她无声无息,细长双眼紧闭着,再无一丝丝活泼光芒。嘴角凝固的血渍似乎是她又一次恶作剧的化妆,顽皮的神情隐隐还在。
  霞打着滚哭,又爬起来。在众人的劝阻下撕扭着身体,像干涸在岸上挣扎的鱼,嘴巴皲裂,几近昏厥。
  那个活泼的,双眼一直闪亮的星呀,那个从不肯放弃做梦的傻瓜呀,妈妈来迟了!
  没人能够形容遭受苦难的人那种心肺被死亡揪走的血淋场面,只有山中升起的霭霭雾气试图掩埋这一切。森林发出阵阵悲哭,而陶然眼里那种近乎绝望的悲伤,则更像尖利的石子,令前来哀悼的人都感到被刮伤的阵痛……后来,陶然又反复观看星起飞一刹的视频,谜团重重。他想知道,那一秒她微笑的含义是什么?是快乐,满足,还是骄傲?当初,为什么不竭力阻止她的选择呢?为什么不强迫她,威逼她,发疯的,任何方式都行,为什么不呢?是哪根神经搭错,轻易就应允并去支持她呢?明明是绝路啊,他用身子去撞墙,被妹妹哀号着死命扯住。他真希望霞能把他咬得再狠一些,不仅仅是些凹凸重叠的牙痕圈,不只是发黑,还应该让它流血,腐烂。如果能,他真想打碎过往,把时光重新排列。
  最后那刻,到底是怎样的啊?星,你悔不悔?告诉我!
  这念头折磨得他快要发疯。
  妹妹、外甥帮着处理星的丧事,还有许多人。而霞则从早到晚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双腿并拢,手放在膝盖上,眼珠子盯着白墙,不说话,不行动。“这个,还要看吗?”陶然把星的遗物——笔记本电脑,递给她。她眨巴眼睛,雕塑忽然复活,弹起,一把夺过冲进卧室。
  她在网上把“鸟”“翼装”“飞行”这些词排列组合,反复搜索,和星当初一模一样。她又进入翼装飞行QQ俱乐部群,潜水。使用星的账号和头像,用星的口吻和那些成员说话……她像一只庞大的蜘蛛一样守在互联网上,哪儿也不去。
  “他们忘不了星,”她手扶下巴冲着屏幕抽噎,“他们纪念她的方式多种多样!”
  俱乐部群里的人都知道她是谁,却从没人提醒她该更换个QQ名什么的。他们允许她就那样诡异地存在,有3年时间。所以,他觉得霞的最后患病与电子产品的过度使用不无关系。
  “它们就是辐射恶魔。”他说。狠劲揪自己的头发。   霞的身体渐渐垮掉,疼痛让她夜半双膝伏在地板上呻吟。除却给她打止痛针,医生改变不了她的执拗。她拒绝再而三的化疗,想要保持尊严的离去,这就不得不忍受更大的痛苦。而实质上,她走的那一刻,相当平静。他坚持己见,把眼能见的手机和电脑全用脚踩个稀烂。他把自個反锁起来,企图和所有人断绝联系……门墙“吱嘎”作响,一个沉默敦实的锁匠率众破门而入。妹妹扑上来,母亲一样紧抱住在沙发上萎缩成一团的他,泣难成声。哥哥的头发已油腻纠结,全身散发着鸡粪的味道,脸上表情像是遭受了冷雨袭击的孤儿——悲苦,无望,无主。她从没见过他这样颓废,从小到大。
  “活着!”妹妹摇着哥哥的身体,眼泪、鼻涕涂的到处都是,“答应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陶然从胸腔里挤出一声长叹。
  妹妹毫无商量地包揽了他的日常。给家里安装了座机。通常,它是安静的。但今天不同,大清早它就铃声骤响。这不是妹妹打电话叫他吃晚饭的时间。“陶然吗?”
  “啊,是。”他手腕微微抖。这腔调,这鼻音,多么熟悉。“你怎么会找到我电话的?”
  “呵呵,我从网上的视频中看到你。你可是‘优雅的陶先生’啊……”
  放下电话,他心里充溢着一种说不出的情愫。二十年未见的老战友呵!一定是昨晚的梦带来了好消息,他想。梦里,他和霞、星前后跑,追只长耳朵兔子。它跑得太快了,很快淹没在草丛。没了目标,他们伫立原地四顾。原野大的不成样子,没有边缘,和天空一样,无限延展。不同的是,天空是靓蓝色的,原野是深绿色的。星的裙子被风吹得鼓胀,撑开的伞一般。她眉毛淡淡的,眼里闪着烁烁光芒,看他时那一贯俏皮的笑容又缓缓浮升在右颊,浅浅的小酒窝。霞揽着女儿的肩,亲热地嘀嘀咕咕。她们故意捉弄他,抛开他自顾走,不断咯咯笑……
  一阵电锯声惊醒他。棕色窗帘正被亮光穿透,六点左右。他把被子重新蒙在脑袋,一点点回味。可惜了。他“霍”地坐起来,含着对楼上人家的愠怒。真是无处可去,他忿忿想,幸好冰场还营业。
  疫情防控期间,溜冰场曾关闭过一阵子。那段时间他每天如猫一样凭着对往事的记忆努力舔舐伤口,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或在窗户上向外张望——数过往的汽车,今个数黑的,明个数白的。他还尽可能地竖起耳朵在饭点时听门外的脚步声:“哐哐”“啪啪”“砰砰沙沙”。那是社区志愿者给他送菜时发出的。不同的人发出的声音不同,还有简单的三声叩响。或者会问:“嗨,老先生,您在家吗?”或,“您还需要些什么吗?”于是,他就从喉咙里挤出这一天第一次和别人交谈的声音,告诉他们,他很好,很好,不需要。他们脚步殷勤,带着十足的温暖和问候。但他还是忍不住有那样这样的想法。他研究了煤气,电,研究了卫生间能悬挂绳子的地方……
  星出事后,他没有流过泪。眼眶发热到极致也没有。他强抑自己,也或许是泪腺老化。他安慰霞,向她不断重申女儿去了更美更好的地方,仙女一样。他也确信女儿去了,身体空灵到和自然融为一体。最最难受的时候他就成天待在溜冰场,从早到晚。滑得更快,也更猛。而现在,他更是个独自在尘世湾流中驾艘小船漂流的人啦,随便在哪里团团转,随便哪个风浪击碎它,他都不在乎。他不看电视,不看新闻,不接受任何新的东西。他在等待坚持不下去的那天。
  起床,洗漱。早餐依旧是两块面包。若是霞在,肯定要批评他营养不良的。但现在就这样,过一天是一天。不过,出门他还是会和碰上的邻居打招呼。一切看起来都和过去没两样。他的牙齿个别补过,吐字有点吃力,邻居跟他说话的时候需要加大音量。他强有力地保持着绅士的姿态,脱去平常和头发一个颜色的灰西装,穿着黑色燕尾服去参加冰场举行的滑冰比赛。比赛跳到一半的时候,他令人惊讶地忘记动作了。有那么几秒,他就愣在冰场上,稻草人一般弯僵着胳膊,像是要挥走一只鸟,却没甚力气。直到有个穿蓬蓬裙的小女孩滑过来,嬉笑着,向他伸出手。她的小手温嫩,牵住他。仰脸朝他甜甜一笑,眸子里闪出两朵水晶晶的光芒,音乐继续。骤然,他想起一些词汇:翼装、霞、降落伞、女儿。对,对对,他顺着小家伙的带领重新滑起,花式表演。台下的掌声重新响起来——他冰场寻梦的勇气和步伐再次赢得观众的掌声和钦佩。
  下场后,沮丧还是袭来,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很复杂。
  “你是最潇洒的。”妹妹说,用胖胖的身体拥抱他,还递给他一只长臂猿的布偶玩具。他感受到真诚和被疼惜,很抱歉地说:“你们来看了我最糟糕的一次表演!”
  “您永远是我的偶像,了不起的老舅,”大块头的外甥笑着说,“无论什么时候!”
  “嘁,你这傻小子,嘴倒忒甜。”
  这会儿,若不是董云把手围成喇叭形冲他大喊一声,陶然几乎要和老战友失之交臂。董云比当年瘦了许多,眼角的皱纹与他有点混浊的眼珠一起泛出与故友相逢的欢喜与神采。他头发稀疏,身材还算端正,拄根轻便拐杖,带横纹的宽额头闪着汗珠。
  俩人简单的拥抱。陶然不由眼眶灼热,有流泪的感觉。董云穿运动衣,加厚运动鞋,衣着和夏天热情的太阳很不相配。
  “热吧?”陶然问。一只手紧紧拽住董云的手,手心全是汗也不肯放开。他要请老战友吃饭,吃最最贵的海鲜。有人等候的感觉真好,他想。这些天,每次离开冰场他都不确定自己明天还要不要来,能不能来。像是要做最后的告别,又有点不甘。或许白昼使想象飞翔,照亮了一点脆弱的求生本能,最怕的是夜晚,他觉得无论他在哪里,在与不在,都与这个世界没多大关系。他由不得经常这样想,简直烦透了。现在,这种每每从心底升腾的忧伤突然被董云冲淡了。
  “热不?”他再次问。副驾座因为坐了高大的董云显得拥挤。
  “哦,不,”董云呵呵笑,“美得很,有空调。”
  “这些年都干什么?”
  “还能干啥?”董云点起一支烟,“一辈子就爱一样事呗!”
  “登峰?”
  “是哦,前后去了七次!”董云谈起珠穆朗玛峰,犹如谈起了神灵,一脸肃穆和滔滔不绝。他年轻时曾入选中国登山队,在部队时。“首次登峰没经验,只凭感觉走,”董云说,“我越走越不对,前后都没路。之前往上看还能看见顶峰,但那天什么都看不见。向上就是个大石壁。往下看,脑袋‘嗡’地,万丈深渊下好多冰缝,像鲨鱼亮着白晃晃的牙齿。他大爷的,”董云骂了句粗话,又说,“我浑身血液都结冰。贴在岩石上纹丝不敢动,屏住呼吸。幸好那天风不大,如果风大,会把我吹得像只烂风筝没方向。”   陶然沉默。点头。
  “死亡离得那么近。后来,我觉得不能老趴在那儿。即使不摔死,也会冻死,得找路。”董云说,“当时的情况无法后退,只能前进。我发现岩壁上有一条裂缝,手能挂住,脚能蹬着。我就试着用冰爪一点一点往上凿……”
  空气凝重。
  “用了多长时间我忘了,只记得手僵了,腿还在用力。我咬牙爬,指头缝里全是血。直到前面出现光溜溜的山脊。可算是有路了……”
  “没死。后来又去了?”陶然瞪着董云,真想挥他一顿老拳。
  “是咧!”董云灭了烟,继续。“有一次我在珠峰下认识了一个带小孩的男人。他们陪着我走了好长一段路。”
  “为什么?”
  “好奇我的腿呗。我下山慢,就捡拾珠峰上游客留下的垃圾,他们来帮我!”董云想起那父子俩,表情已陶醉,“我不能完全弯下腰,他们就跑前跑后,捡了放到我背上的环保袋里。”
  “尤其那个小男孩,忒可爱!呶,就他!”董云翻出手机相册,里面有个脸蛋黑红,眼睛眯成月牙儿的孩子,笑容纯净的和水一样,正伸手向前方递出空易拉罐。
  “星吉的爸爸在珠峰下开摄影馆。星吉说,长大后他要插翅飞上珠峰,让他爸爸骑在他背上拍银河。”董云瘦成褶子的黑脸上笑意汪汪,“小家伙简直吹了一路牛。不过,他爸爸话很少,专心给我拍许多照片。我去他家取。他真是个古怪又特别的人……”
  车子停在一座仿古建筑的酒楼前。董云下车,拐杖提手里,也不怎么使用。俩人坐定,等上菜。陶然去洗手间,返回时他见董云正挽起裤管系鞋带。
  “怎么了?”他怔怔坐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的腿?”
  “哦,爬珠峰时出的事,”董云讪笑,“1999年,登山队被困在海拔8000米处没法前进。风太大了。”
  “为什么不下山?”
  “勇敢是处于逆境时的光芒。没人肯放弃,因为每次登峰大家都要准备好几年。”董云低头,有点难过,“我们等了两天三夜,同时在等一个失散的队友。最终食品、饮料、氧气全部耗尽,只好下撤。幸好队友归队了,丢了睡袋。我把睡袋让给他。”
  “我参加过冬泳,身体素质一直是全队最好的……”董云像是在聊别人的事,语气沉静。“没想到,那晚我的两条腿却被严重冻伤,肌肉坏死,”他用手比画刀的形状,“只能手术。”
  他从桌下伸拽出两截义肢:铁灰色的钢管,膝盖以下的钢脚丫上套着运动鞋。僵硬,滑稽。
  “后面两次登峰都是我截肢后去的,”董云的眼睛里浮升起亮光,“成功不就是失败了再失败也不放弃热情吗?2018年,我跨过珠峰遇难者的遗体残骸,顺利登顶。”
  “你!疯了!”陶然心中升起恨意。莫名的激动。
  “哪跌倒,哪爬起。为适应义肢,训练时我全凭死磕。别的倒没啥,就是接茬处的内箍反复蹭烂我腿上的肉——流血,结痂。再流血,再结痂。我咬牙撑着,不信它长不好。嘿嘿,截肢处的死茧终于和铜钱一般厚了……”
  云朵,比雪莲更美,绽放在脚下;雪山,被太阳反射的如座座银矿。风撕扯住董云残缺的肢体和他身上的背包,拼力想掀翻他、夺走它。这是一场他已失败多次的无声较量。野风呼呼,沉重而持久。一步。一步。一步。毅力,尊严,价值。他终从胸腔偾张出最强劲的呐喊——旗帜徐徐展开,鸟翼般颤动,红旗占领峰之巅……
  陶然沉浸在董云的讲述中,心突然像遭到坠落的重物击打,一阵一阵沉闷的钝痛,又像是被某种东西用力捏紧,又松开。是苦楚。
  “我没事。”董云扯下裤管端起酒杯说,“你过得咋样?”
  “我,”陶然神色黯然,“我们相互爱着……我以为我们将会一直在一起……所有的事我们都将一起……但是,现在,你看到了,我,孤老野鬼一枚。”
  “不,不是的。”董云轻拍陶然的手。
  陶然向桌前凑了凑。起初,他觉得别扭。但现在,他管不了这些了。他从个人经历的中间讲起,后来又回溯到最初:他曾隐藏在公园的蔷薇花树后执笛吹《鹧鸪飞》,有个穿绿裙子的女子在清亮的笛声中走过草地,又弯折回来。后来,她见天来,支张画架,坐在湖边的石椅上。画水,画树,画鱼。蝉声与笛声争鸣。夏天过后,他收起笛子跟绿裙姑娘学画画了。俩人的背影一左一右。他甘愿做她的模特,在夕阳的余晖里一动不动。
  “绿裙姑娘就是霞。”陶然擦擦前额,舔了舔嘴唇。
  暑热已来到窗前。风轻嘘微语。群蜂在花树的宫廷中正肆意弹唱。
  “继续,”董云说,“有时候,你得说出来。我也爱听。说出来,你就会感觉好些了。类似的事我也曾经历,就是你正描述的事。”
  星上大学后,我买了辆红色smart。霞挑的颜色,夺目又拉风。我和霞开着它到处玩。车上就两个座,体积小,进了城市的胡同能倒回来——卧车就不行。以前的卧车曾把我俩卡在胡同里,很尴尬的,最后还是交警帮忙开走了它。我开着它和霞从住处到溜冰场,顺地下车场直接进到门厅外。霞穿溜冰鞋,扶栏杆,扭着微胖的身躯小心遛弯。她的面容已不再年轻,可笑声很响亮。
  “后来,这样的好时光,断然结束。”陶然用手捂住额头,“我没能照顾好她们。大约,你已听说……”他极力掩饰,喉结上下滚动。
  董云起身打开窗户。绿意更多地从窗外溢进来,带着清凉香气。
  “没人比她们曾经更开心,”董云拍着老战友的肩。想说什么又停止。良久,还是说了,“我和星吉的爸爸见过你滑冰的视频。他得知我俩的关系,拜托我邀你见面。”
  “他是谁?”陶然迷惑。
  “胡月。拍摄的照片曾上过《国家地理》。著名摄影师。”
  “哦,”陶然想起胡月挨打的模样。他一点都没忘记他。那个身材单薄、面色青白的家伙。
  “这张照片,是不是你女儿?”董云的手机里有张翻拍的照片。
  陶然逮过董云手机,用手指放大看,两眼盯住,再也移不开。
  “没错,是她!”
  照片是巨幅的,挂在胡月家的客厅里,是星的最后那次飞行:云块雄伟如城堡轮廓,大鸟的翅膀向西,太阳连同橘红色的光晕罩在她头顶,皇冠一般。她在云层与蓝天之间翱翔。翅与光,光与影,影与景形成七彩特效,斑斓,梦幻。陶星——他的女儿——翩翩如外星异客——飞天仙子。照片拍摄日期,正是她的卒日。
  “这张题为《翔》的照片,获得国际摄影金奖。胡月说,他一直想把这幅作品连同荣誉交到您手上。只是,缺乏勇氣……”
  “哦。”陶然用力握住董云的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天空,有架飞机正扯着白痕滑过,轰鸣声和着近处花朵上的蜂嘤,天地热闹依旧。“对不起,打扰了!”侍应生职业微笑,右手托着盘子猫步走过来。桌上款款落下两盘菜:鲈鱼弧形卧,上盖葱白椒丝,连同香辣炒螃蟹一起喷出咋咋呼呼的香味。盘中垫菜青绿,片片似要渗出水来……“我狠狠地揍他。就这样,左,右……”陶然比画着说。
  “两只袋鼠打拳击呀!”董云和他对视,大笑。
  “不,不。对面那个连稻草人都不如。”陶然笑得勉强。
  “年轻人不容易。”
  “是……是啊!”陶然低声附和,沉默。突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该结束了,这个话题,或者,别的什么。
  责任编辑惠靖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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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丁像往常一样准点爬出自己的领地,朝着停歇在电线上叽叽喳喳的麻雀望了望,张开大嘴吐出舌头,四爪朝前后方向使劲用力,身体弯得像似一把待发的弓箭,但它并没有想做什么惊人的事,只是习惯性地伸了一个懒腰后,便死死盯住连队值班室的门。  “吱扭”一声,门刚打开一条缝,豆丁摇头摆尾一个蹦子蹿了过去,它希望屋内第一个走出来的人是它亲密的主人。当它看见出来的人并不是主人时,瞬间没有了那份激情,低下头夹着尾巴一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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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山子村  雪山倒影的独山子村  漫山遍野的牛羊  一直在重复生存的命运  穿石而行的瀑布  洗涤着流沙  洗涤着生命无尽的欲念  刻石而去的时代  在水流无声的梦幻中  在潜藏心底的思想永恒中  生长翅膀的心灵  早已知道生命的密码  那把无形的刻刀在与时光赛跑  蚀心挫骨的纪念  陪伴历经风雨的岩石  留下一个个向天不远的追寻  崖壁上的鼠尾草  一条条龟裂的缝隙  铺满铁锈红般的苔藓  鼠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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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  ——廖五洲三周年祭  三年了,你曾经叹息过的世界  没有太多改变:  黄昏降临之际,让你牵肠挂肚的炊烟  依旧从一个叫宽川的山村走向瓦蓝的天空  你不着一字的墓碑旁,荒草上的黎明  依旧在翘望你溺爱并书写过的屋檐和瓦片  还有张晨、你、我共同拥有过的  时高时低,有时高亢、有时忧郁的青春  以及中年降临之际,你藏而不露的焦虑  黑夜的梦魇中掩饰不住的叹息  三年了!我记忆的硬盘里无法清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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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并不算高,坡却陡。每多爬一步,就離山顶上的石头更近一点儿,离美莹、小蕊、老朱、赵哥、老唐他们几个更远一点儿。回望山下,他们的身影小小的,跟山脚的石头一般大。手卷在腮边,冲着他们喊了长长的一嗓子。赵哥说,喊山能锻炼肺活量。  到了山顶,才发现岩石不是一块,而是一组,呈铁锈黄。洒在岩石平滑处的阳光,像迸溅开去的水珠。临近中午,有一道无形的阳光飞瀑,从岩石上滚落。  苔藓已然苏醒,撑起明黄而细幼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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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入蜂群  看来南瓜花的开放只是一种  借口。油菜花荞麦花也不能提供  一条可靠的路径。作为蜜的酿造者  也会背井离乡。此刻他们不是飞舞  而是用身体的乱石子砸,砸空气  砸无有之门——现在砸向我  ——误入蜂群的探秘者,他们  也许是为迷离的幻境所困,也许  是累了,需要休息。而我是怎样  盗饮了这人世的迷魂之药?  想到老家的土蜂也是选择一截儿老树的枯干  空心的部分筑巢,吃喝拉撒,并酿造出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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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宫黏膜下肌瘤可以导致月经过多,异常子宫出血,从而引起贫血、不孕、流产等,严重影响育龄妇女的健康和生活质量.随着微创技术的迅猛发展,官腔镜电切割技术已经成为治疗子宫黏膜下肌瘤代表性的手术方式[1],具有安全、有效,微创的特点.现将经官腔镜切除黏膜下肌瘤68例诊疗情况,报告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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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袁打电话来的时候,小林正躺在办公室沙发上眯着眼睛睡午觉,迷迷瞪瞪没听清,问她,什么丢了?阿袁说,你妈丢了。小林还是没听明白,阿袁只好重复一遍。小林说,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丢了?阿袁说,反正就是丢了,家里没人,电话也打不通,你赶快回来吧,我打不开家里的门。早上出门,阿袁忘了带优盘,盘里面有她昨晚熬夜做的课题,下午等着要用,不得不从公司赶回家拿,结果发现钥匙也没带。敲门,屋里无人应答,打电话,也不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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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月4 日阴晨  若可能,愿它们定格于含苞待放  仿佛女人深陷于少女的回忆  自甘堕落,不可救药  有风,好;无风,也好  那藏匿的香细细弥散之时  她们——当然知道  所谓独白,就是自己给自己说话  而顾影,当然也是自己对自己的喜欢  栖息或者飞起  落于头顶的月光之鸟  它们  有过玉的争吵,兰的相爱  它们已经开了  它们已经开过  在黎明来临之前  在风凋落之前  你看,它们那样紧地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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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 探讨^125I粒子植入组织间放射治疗恶性肿瘤的围手术期护理。方法^125I粒子是一种放射性核素,术前充分准备,术中严格操作规范,术后注意防护,并对各阶段护理措施进行评估。结果患者疼痛缓解、瘤体缩小、病情稳定。1例复发和一过性血尿,另1例皮肤改变,其余尚无任何副作用,没有造成辐射性损伤。结论^125I粒子植入技术安全、易防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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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是深秋的一个傍晚,红草坡的冲积平原上除了棉花田里还有一些淡淡疏疏的白色棉铃挂在枝头,几乎全部的土地都被麦苗鲜绿的草茎占领了。那些刚露出地表的茎叶,看似纤弱,却有一股倔强的生命力。特别是在万物凋零的秋天,只有麦田有蓬蓬勃勃的新绿。那种赏心悦目的绿色,会让人的心情快速转换。我脚步轻松地走在放学回家的土路上,望着无际的绿色麦田,心中翻腾起快乐的浪花,嘴里哼着歌曲。还没到家门口,便发现小胡同里塞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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