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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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天午睡醒来,已经将近下午三点了,按照老习惯,这个时候我和于小双都要到街上走几圈,也就是所谓的运动运动。人到了一定年龄,养成了一个好习惯就可以少生毛病,就可以再多活几年,所以,每天这个时候我们都坚持出门走上一阵子。有时候我们向南走,有时候向北走,有时候向东走,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从来没有向西走过。我们都是上了点岁数的人,虽然还远未进入老年,但行走的方向基本上已经固定下来了,日常习惯也成了人生痼癖。总之,这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无论好坏,都算是我和于小双的生活内容。
  我和于小双住在地安门西大街这边。
  地安门不像天安门那样闻名遐迩。去年初冬,我在一家网上旧书店买了一本《地狱之花》,刚划过账,上海那边的店家电话就打过来了:李先生,你的地址是否有误,北京有个天安门,不会还有个地安门吧?我说,北京有个西单还有个东单侬晓得吧?他说阿拉晓得阿拉晓得。我就说天安门地安门就是这个意思。他喋喋不休,说李先生,这个书八百多块论说也不算贵;我的意思是你一定知道这个书很珍贵的,平装本不过印了三千,你要的这个精装本才印了五十五本,虽然出版快三十年了,品相好极,连护封几乎都是十成的……也就是说,我担心邮寄过程中出了意外。我就说,你按我留下的地址邮寄吧,注意包装哦,要是邮寄过程中摔坏了算你的,要是寄丢了算我的。
  当然了,书没有寄丢,也没有摔坏,只是我收到后老是想不起来看它,就一直放在书架上,前几天偶然瞥见了,这才开始看。今天午休时看了五六页,然后就睡着了。我醒来时,于小双已经披挂整齐,正准备出门。她说外边有点起风了,要我穿厚一点。我都没有洗脸,因为我不想洗掉脸上的睡意,穿上鸭绒衣就跟着她出来了。于小双是我的……怎么说呢,夫人,太太,妻子,爱人,老婆,等等鸭子屎吧,反正我们都觉得这类称呼太像生活在一起的一家人了,我们相互称呼姓名,这样会感觉到平等和自由,主要是能给人新鲜感,一叫起来就像呼唤别人的老婆和老公,很刺激。我们的儿子上高二了,刚刚住校,他称呼我为菜爹,称呼于小双肥妈,而我们称他为校长。凡此种种,一点都没有影响我们的生活质量,既没有提高,也没有降低,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变动都没有。
  我和于小双出了小区大门,如果向南走,左边是四中,右边是黄城根小学,都是相当著名的学校。想必很多人都知道,要想到这两个学校上学,那是相当不容易的——这个,绝对是我和于小双的深刻体会,一想起来就心有余悸。我们向东走,我是说我们如果向东走,不到十分钟就是北海公园。北海公园自然也是很著名的,不过我们经常去,也实在没什么神秘的。我们从来不向西走,为什么?我和于小双都不知道。我们也不想知道,因为我们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我们今天是向北走的。
  向北走要穿过也比较著名的平安大道,过了斑马线就是一个胡同。这个胡同叫作护仓胡同,我和于小双都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有何典故。不知道也没关系,一点也不影响我们每天都要从这个胡同里走过。护仓胡同最多也就是三百米吧,也许只有二百米。我和于小双都是对距离或者长度没有什么概念的人。胡同西边首先是某单位家属院,很大一片,大门高墙,壁垒森严,非同百姓家,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东边第一家是居民院子,台阶窄小,小门几乎常年不开。我和于小双从来没见过这个院里有人开门进出过。这个居民院子北边紧挨着的是一家米线馆,居然是东北人开的米線馆,而且生意很火,我和于小双吃过一次,后来再没去过,不是因为他家的米线味道怪怪的,而是量太大,要一份我们两人吃完了会撑得难受,步行一万步都消化不了。米线馆北边是一家理发店,我在这家理发店里理过一次发,很便宜,但理得一般,等同于拿我脑袋练手艺。挨着理发店的是一家便利店,我和于小双从没进过这家便利店,我们不相信便利店的商品质量。这家便利店正对面也就是路西边有一个工行的自动取款机,我和于小双倒是在这个取款机上取过款。我们百分之百地相信这个取款机,因为它从来没有多过一张,也从来没有少过一张。取款机北面是个修自行车的摊子,还兼修鞋,摊主四十多岁,个子很高,是个大扁脸,一口唐山话,长着一双长颈鹿眼睛,尽管总是坐在那儿,但他看人的目光却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我在他摊子上修过一次运动鞋,仅仅缝了两针,要了十二块钱,他妈的,这婊子儿大扁脸!以后我再不到他摊子上修鞋子了。挨着这个摊子是个公厕,自然也是络绎不绝。我和于小双也是进过这个公厕的,我们觉得里边的卫生状况还是可以的。过了公厕,就是一家小卖部,这个小卖部我们没有进去过,它北面挨边的蔬菜水果店我们倒是来买过各种青菜和水果,是一个河南的小伙子经营的。这个小伙子长得敦敦实实,一嘴大板子牙,为人也厚道,卖菜很活便,三毛两毛的零头常常不要了,这一点满足了很多人爱占小便宜的心理,所以他的菜店生意很火。菜店北面是一家洗衣店,经营者是一对三十余岁的南方夫妇,男的脸很大,女的脸很小,我和于小双都在他们店里干洗过衣服,但我们从来没见过他们的笑脸,他们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给顾客说话时用的是蹩脚的普通话,但他们两口子交谈时用的是粤语,我和于小双都听不懂。他们还有一个刚会走的小女孩,长相活似一只懒惰的猫咪,在狭窄的洗衣店里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时常稀里哗啦地响一片,有时候两口子呵斥小女孩,你几句我几句,就像一公一母两只乌鸦吵架一般。洗衣店北边是一家小旅馆,估计也就是五七个房间,门面格局也小得很,给人的感觉就像鸟笼子一样,我和于小双也时而见过一个半个拉着箱子的旅行者入住这家小旅馆。我们没有问过,不知道一晚房价多少。小旅馆对面也就是路东边是一家彩票经销点,出出进进的人很多,男男女女,有老有少,也就是说,这个小小的胡同里也有很多喜欢赌博喜欢做梦发财的居民。挨着小旅馆北边的是一家饭店,最多也就是十几张桌子的规模,主要经营老北京爆肚,我吃过一次,说真的,很一般,但我不知道为何那么火,中午和晚上去晚了都得拿号排队,坐在门口一溜方凳上傻呆呆地等待着,就像医院里排队看病一个样子。
  到了这儿,也就到了十字街口,东西向的这条街就是著名的护国寺步行街。护仓胡同和护国寺步行街一交叉就算是结束了,往北去还是胡同,虽然和护仓胡同是直南直北穿街而过的胡同,已经不叫护仓胡同了,名字换成了棉花胡同。我和于小双经常想不通,经常议论,本来就是直南直北的一条胡同,为什么和护国寺步行街这么一交叉,南半截就叫护仓胡同,往北就得叫棉花胡同?这个问题几乎教人晕倒数次。当然了,我们虽然住在北京二十多年了,也是有北京户口的人,但实际上都不过是匆匆过客,所以我们弄不明白这些事,我们也不想弄明白这类事情。   我之所以就像录像般这么详细介绍护仓胡同,是想说明,这条不足三百米的胡同也是一个小世界,如果一个人自从生下来就在这条胡同里生活,三十年不出这条胡同,也是可以的,因为一个人基本的生活条件这条胡同里完全可以满足的。当然,这条胡同里没有医院和学校,没有足球场,没有足道保健,没有商场,也没有剧院。但是,有一个十分著名的影星就住在这条胡同里。论说他已经是个相当老的著名影星了,他主演的一些电影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经典电影,尽管那些电影可能不太合乎现在年轻人的口味了,但他依旧活跃在当前很火很热的影视剧里,虽然他不是主角了,但他演的配角比主角更让人津津乐道,很多媒体都赞美他是老戏筋。我和于小双也认为,他所演的配角在一部戏里产生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不可或缺的。我和于小双都特别喜欢这个老影星的影视作品,哪怕一百集的电视剧,我们都要追着看,这个台播完换一个台播出,我们照样追着看。不仅如此,我们还在网上把他从前演的老电影看了无数遍,甚至把他所有的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而且时刻应用于我们自己的现实生活中。说实话,他真是给我们带来了无限的乐趣。当然了,我们也时常在胡同里碰到他,他没有什么架子,对所有的人都很和蔼,对谁都点头微笑。有一次我居然在厕所里碰到他,我很惊讶,没料到一个这么著名的大演员会到这么个公厕里办事。他好像丝毫不介意这个,一边抖抖索索地撒尿,一边微笑着对我点点头。还有,要是在胡同里碰上谁请他签名,他也是相当爽快的。于小双就曾经特意找了一张他参演的电影海报,用了几乎一个礼拜的工夫,终于在胡同里等到他,高高兴兴请他签了名,在家里挂了很长时间。只是很遗憾,后来因为刷墙,我们就把这张电影海报收起来了,等墙刷好干透了,我们翻破天也没有再找到这张珍贵的电影海报。以至于现在我们从这个胡同里走动时,真的担心再遇上他,因为我们把他签名的电影海报弄丢了,心里边总觉得愧疚得慌。
  走完了护仓胡同,就到了和著名的护国寺步行街交叉的十字路口。平时除了永不向西走,我和于小双都是很随意地穿过小小的十字街口向北走,或者向东拐去,路过梅兰芳纪念馆,然后过一条南北向的马路,就可以钻进数不清的胡同。这边的胡同大都是相当窄小的,也是相当精致的。一般情况下,我们过了南北向的马路也不是马上就朝胡同里钻,而是径直走,一直路过北京师范大学的前身辅仁大学旧址,然后路过著名的恭王府,这才随意走进任何一条胡同,奔向后海或者什刹海转上一圈,接着就原路返回家了。这条路线是我们喜欢的,我们经常选择这条路线。
  但是,今天我和于小双没有向东拐,而是穿过小小的十字街口向北走了。
  刚才我已经介绍过了,北面的这条胡同和南边的护仓胡同是直南直北的一条胡同,至于为啥过了小小的十字街口这边就叫作棉花胡同了,我们真的不知道,也真的不感兴趣。不同的是,棉花胡同要长很多,也许有一公里,也许有一公里半。与护仓胡同相比,棉花胡同两厢门面买卖离居民日常生活更近了一步。有医院,有卖肉的和卖菜的,有幼儿园,有卖水果的,还有经营塑钢门窗的,专业疏通下水道的,卖干果的,经营寿衣的,教人容易做坏联想的是这家寿衣专卖店就在医院东门旁边,生意肯定差不了。还有好几家理发店,服装店,卖鱼的卖鸡的,主要还有银行和卖山东大煎饼的,卖眼镜卖手机的,还有卖熟猪头肉的。这家熟猪头肉很厉害,连外国人都爱吃,生意火得不得了,上午十点开始排队,一直到晚上八点都在排队,真不知道这个店一天要卖出去多少猪头肉,更不敢想他们一天要煮多少猪头肉。我也来排过好多次队,因为于小双爱吃猪嘴那一段。她长相咋样且不说,但她好歹是个女人,老来排队买猪头肉有些不雅观,有伤自尊心。我买回家先把猪嘴这一段切给于小双,其余的一股脑儿给儿子吃,不是我不想吃是我不能吃,我“三高”我怕死我還想多活些年头生活这么美好嘛,所以口福上难免要克制一些。好多事情都是这样的,这头儿长了那头儿就要短,那头儿长了这头儿就要短,所以我吃不成猪头肉了。于小双爱吃猪嘴不只是猪嘴好吃,主要是猪嘴还有美容的功能。这是于小双自己说的,我也分不清是真的能美容,还是于小双爱吃猪嘴给自己找了个很有面子的借口。反正经常吃,她也没有什么变化,也许猪嘴含有美容功能的那部分物质恰恰和于小双的吸收功能相排斥。
  我们走过卖猪头肉的店铺时,已经排了三辆公交车那么长的三条纵队,其间夹杂着八九个外国男人,还有三四个外国女人。这些外国人个头都明显比中国人要高一些,但他们照样和队伍里的中国人谈笑风生,看样子都是在买猪头肉时熟悉的。于小双两腮起起伏伏,双手轮番抚摸嘴唇,一个劲儿地咽口水,那个迫切的神情,但凡我要说一句“买点吧”,她就会马上排到队尾巴上。我觉得总不能每周都要吃猪头肉吧,所以就快步走了过去。于小双满脸的失落与愤怒,因为我没说那句话,这很无情,很容易让一个想吃猪头肉的人产生愤怒。
  熟猪头肉店铺在路东边,它斜对过是一家咸菜店,我买过这一家的疙瘩菜,确实与众不同,不仅齁咸,它还微甜,它还微辣,它还微麻,它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强烈地勾引着你吃了还想吃。咸菜店老板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女胖子,常年系着一条说不上是什么颜色的围裙,好像酱油和醋腌渍过的一样,她褐黑色的脸膛,也好像酱油和醋常年腌过的。我和于小双每次从她店前路过时,离多远就能闻到那一段的空气都是齁咸的,还略微带一丝腌蒜瓣子的味道。
  奇怪的是,咸菜店门旁有两块石头,好像谁家遗弃的门墩,其中一块石头上放着一只腌制酱豆的坛子,另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位老妇女,好像五十岁,好像六十岁,也可能是四十岁,也可能是七十岁,总之你看不出她的大致年龄。这个老妇女我和于小双倒是经常见的,无论春夏秋冬,她都会穿一身花衣服,而且身上还要搭缠着各种颜色的花头巾花围巾甚至花床单。她的头发很长,没一丝白发,乌黑得像是新染的,有时披头散发,有时会绾个奇怪的小髻。这个花枝招展的老妇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副好像看破了红尘的神态,她坐在这块石头上,从来不东张西望,也不跟人说话,专心致志地抱着一只鸭子,就像抱着一只宠物狗。那只鸭子浑身羽毛绿莹莹的,安静地卧在老妇女的膝上,一副安分守己的模样,偶尔也会啄几下老妇女的手,很明显,那几乎是亲吻的动作显然是讨好老妇女。这时,老妇女就会温柔地看着鸭子,嘴里叽咕几句什么话,还要顺手爱抚几下鸭子的脑袋。这个老妇女和她的鸭子,在这家咸菜店门旁坐了差不多有十年了。我和于小双最初几次看到这个抱鸭子的老妇女时不仅好奇,还猜测了很久。我一直猜测她是个精神病患者,而于小双猜测她的老公不要她了,或者出车祸死了。于小双的想象力相当丰富,她从这个老妇女花枝招展的打扮上推测她老公一定是个风流鬼,而且肯定是个骑摩托的,很有可能骑的是那种大型跑车类摩托,在深夜里风驰电掣,前往顺义或者大兴和二奶或者小三约会,咣当一下,撞上一辆载重一百吨的超重型卡车,当场身首分家,惨不忍睹。这个老妇女目击了残忍的现场,心理上受到了严重挫伤,所以才成了这个样子的。于小双补充说,她抱着的那只鸭子,就是象征着她的老公。自然了,这些不过是我们私下里的猜测罢了,没有任何根据,也根本不需要考证。已经快过去十年了,这个老妇女和她的鸭子逐渐失去了吸引力,基本上再也引不起我们的关注,就像今天这样,我和于小双只是一瞥之就过去了。   从咸菜店这儿再往前走,又是一个小小的十字街口,面前的这条东西向的胡同也很有意思,向西边的叫作正觉胡同,向东边的叫作菠萝仓胡同。有时候我真的弄不明白,本来就是一条直东直西的胡同,为什么在这个小小的十字街口一交叉,两边的胡同名字就不一样了呢?这里边必定有个缘故,但我从来没有去考究过是什么缘故。于小双更不关心这个,即便她有这个疑问有这个想法,那么,她的疑问和想法都会像一个行人路过一个街口一样,只是在她脑子里路过一下而已,不可能停留超过三秒钟。
  我和于小双都知道,向西的正觉胡同有一家陕甘风味的饭店,今年中秋节时,住在南苑机场那一带的我表弟一家子到市里玩,我们就是在这家饭店吃的饭,花多少钱我不知道,因为是我表弟媳妇买的单。吃的都是什么我没能全记住,但其中一道羊血是麻辣口味的,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当然了,北京饭馆酒店铺天盖地,只要有一道菜能让人记住,那就说明这家饭店了不起,即便经营不善,也不会倒闭,如果经营得好,那是肯定大有前途的。
  我和于小双都知道东边这个菠萝仓胡同里原来有个卖活鸡的摊子,也就是你要哪一只鸡人家立马给你现杀。是一对河北的夫妇经营的,三十多岁的样子,男的杀鸡,女的拔毛,手法极其灵巧,好像老练的杂耍艺人做表演一样。那为什么现杀的鸡叫活鸡呢——有一次我们买了一只杀好的活鸡,提溜在手上,在返回的路上于小双提出了这个问题。其实这个意思我们都懂,但要是理论起来就不好懂了。现实生活中就是這样的,有很多事情不好解释,本来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充满矛盾的,但只要一理论起来,那就没有一件事情不是充满矛盾的。而且这些矛盾你根本就解决不了,只好忍气吞声迷迷糊糊挤眼过去就算完了。其实,很多事情糊里糊涂过去了也没有产生什么严重后果嘛。生活是这样的,历史是这样的,人生也是这样的,万事万物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就像我们正在棉花胡同行走,但是,到了面前这个小小的十字街口,北边本来和棉花胡同是一条直南直北的胡同,在这儿一交叉它就不叫棉花胡同了,它叫作罗儿胡同。就像一条笔直的高速公路,本来你正在山东境地里疾跑着,不知不觉,转眼间你已经跑在河北地面上了。为什么叫罗儿胡同,这其中当然是有缘故的,也是有道理的。但在现实生活中谁有工夫专门来研究这些缘故这些道理呀,又无聊,又耽误事。
  一进入罗儿胡同,明显就感到气氛不一样了。你走在这个胡同里,就感觉到好像比棉花胡同要狭窄许多。其实并没有狭窄,只是地势稍稍低洼一点点,房子也随着低了一点点,加上各种建筑整体格局要比棉花胡同拥挤一些,所以罗儿胡同就给人一种狭窄逼仄的感觉。地势的高低就像贫富差距一样,经常会让人产生很多错觉,这种错觉会影响心理,影响思维方式和决断能力,于是,又会诞生许多新矛盾和新错误。
  罗儿胡同与咱们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更加密切相连。有卖鱼的卖菜的,卖大饼的,卖雪里蕻的,卖酱豆子的,还有专门卖牛羊肉的。这个胡同里还有两三家棋牌室,它不仅基本上解决了很多退休老人的业余生活,而且也解决了不少混子的日常娱乐。只是有一条,这几家棋牌室都不让抽烟,我和于小双每次路过这里都能看到几个男女牌友站在门口匆匆抽烟,那个急匆匆的劲儿,好像抽完烟就要进屋,床上有人急等着一样。当然,棋牌室一般都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我和于小双总是觉得里边进行的不是什么健康的活动。也不能说我和于小双这么大岁数了心理还这么阴暗,因为你看着他们的门关那么严实,听着隐隐的麻将声音透出来,时而还有一两声男人或女人得意的奸笑声,你心里会怎么想才好?所以,每次路过棋牌室我和于小双都是快步走过。无一例外,我们每次路过挨着棋牌室的大饼店时都会停下步子,经营者是一对山东德州的夫妇,三四十岁的样子,男的白白净净,一双杏核眼,已经有些谢顶了,女的很瘦,整天耷拉着眼皮,脸黄黄的,好像营养有问题似的。他们卖的有葱花饼,有椒盐大饼,有鸡蛋大饼,还有好吃的火烧。他们现场制作这些面食,热腾腾地一出炉子就教人很想吃一个,所以他家生意很好,差不多供不应求。我和于小双经常买他家的大饼,和他们夫妇都熟悉了,我们称男的田大哥,称女的田大嫂。我和于小双只要路过,即使不买大饼,他们也会和我们打声招呼。当然了,我们每次路过,都会忍不住买上两张热热的大饼边走边吃。只是今天没有买,因为田大哥夫妇不在,他们关门了,门上还贴了告示,说是回老家娶弟媳妇了,一周后才能回来。
  不过,我和于小双没有立即走开,因为挨着大饼店的牛羊肉铺子里发生了争吵。于小双喜欢看热闹,不喜欢管闲事,为了这个我批评她多次,但没有一点效果。她说社会上发生的任何事情,只要她看见了就与她的日常生活有着密切关联。当然,头发长见识短的人一般都会有几个谬论也是可以理解并原谅的。这家牛羊肉铺子是两姐妹经营的,我们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因为女人到了中年以后,长相包括别的地方差不多都是一样的,比如双手。她们自称是张家口人,每天卖的牛羊肉都是凌晨时分从内蒙古刚拉回来的。我们也经常光顾这家牛羊肉铺子,一个是相信她们家的牛羊肉都是从内蒙古刚拉回来的,二是因为第一次买了吃着不错,觉得真是从内蒙古刚拉回来的。这么一来,心理上就逐渐成了习惯,心理上的习惯变成生活中的习惯那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当然,有时候习惯也具有欺骗性,也是很可怕的,尤其是思维上的习惯和心理上的习惯。
  眼前与两姐妹发生冲突的是一个著名的老头,他坚持说刚才他买的二斤半羊肉回家一称少了三两多。于是,两姐妹接过羊肉在自己电子秤上一称还是二斤半。老头非说她们的电子秤有问题,两姐妹说她们的电子秤是市场管理委员会校正过的,可以和任何一台电子秤做比较。老头非说她们玩猫腻,两姐妹不承认自己玩猫腻。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都是常见的鸡毛蒜皮类小事,但是,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你根本无法杜绝。从哲学的意义上讲,你要是杜绝了日常生活中的这类小事情,你就可能失去了一种检验日常生活中存在真理的手段。哎呀,生活就像一团麻。
  我和于小双也经常看见这个老头。在这个胡同里老头儿很多,但是,两只手都没有了的老头不多见,尤其是丢失了两只手而且是个瘸子的老头,至少在这个胡同里恐怕只有他一个。春天和秋天,包括冬天,这个老头并不可怕,因为他穿着长袖衣服。到了夏天一看见他我们就觉得触目惊心:他光着乌黑的脊梁,灰渍多厚的两个胳肢窝里架着双拐,两个拐杖上耷拉着两条没有手的小臂,灰乌乌的活像两条半干的乌鱼。我们没见过他是怎样移动双拐的,我们只看到他就像一台残缺不全的机器一样,磕磕绊绊地在胡同里走来走去,有时候随便往谁家门口一坐,把双拐放在膝上,两条赤裸裸光秃秃的小臂搭在双拐上,头勾得豆芽子一样,一小会儿就呼呼睡着了,一小会儿淋漓不绝的口水就滴了下来。头几次见到这个老头,我和于小双还心生怜悯,疑惑不解,也有过很多猜测。在知道真相之前,我和于小双猜想了近百种他失去双手的可能性,比如战争,比如铡刀,比如滚油锅,比如大火,比如机床,比如偷盗,比如惩罚,比如报复,比如爱情所诱发的三种失去双手的必然因素,等等吧,反正不知道哪一种才是真相或者接近真相。接着,我们又讨论老头早上起床如何穿衣,又是如何穿鞋,如何吃饭,甚至我们还猜想过他的大小便怎么解决的。当然,只要能活着,这些都不是一个人日常生活中的关键因素,只是他遇到的一点点实际问题。自然了,在日常生活中谁都有很多疑惑和猜测,这个老头,基本上也是我和于小双对生活的一点点疑问而已。没有人给我们答案,我们也不是非得要一个答案。   老头和卖牛羊肉的姐妹熟练地争吵着,看样子也不是一次两次纷争了。若是第一次第二次,三两羊肉,张家口的那对姐妹早就割一块给他了。我们的猜测果然准确,在接下来的争吵中,那对姐妹果然揭发了老头的数次纠缠都是蛮不讲理的。老头还在那儿喋喋不休,发誓赌咒,说要是他说假话,就烂掉他的两只手。可是,他的两只手现在在哪儿呢?
  我和于小双顿时失去了兴趣,马上继续往前走。
  这条直南直北的胡同,最北头的罗儿胡同和最南头的护仓胡同长短差不多。我和于小双很快走到了罗儿胡同尽头。在胡同最北边的路口这儿,东边是一家包子铺,专门卖西葫芦馅的包子,据说是罗儿胡同北口一绝。我们从来没进去吃过,不知道经营者是谁,也不知道他的西葫芦馅的包子绝在哪儿。西边是一家专门卖鸽子蛋的,明码标价,五块一个,并扬言在医院里卖十块一个。头一次看到这块告示,一见有利可图,有便宜可占,于小双顿时犯了神经,满脸喜悦地买了四个鸽子蛋,我们煮吃了,虽然也没觉得鸽子蛋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我们绝对是严格按照家庭分配原则分配的——我和于小双每人一个,儿子两个。
  罗儿胡同北口就是新街口东街,胡同口正对着积水潭医院南门。我和于小双穿过斑马线,也没去积水潭医院,因为我们是健康的,而且寿命还长着嘛。我们从医院门口向东走,过了一家小饭馆,再过了一家医疗器械专卖店,再过了一家寿衣店——这是很奇怪的现象,差不多每家医院附近都有两三家寿衣店,为什么,难道很多人都知道医院的能力不行——也就是走了大约七十米吧,就到了水车胡同,要是走九十米那就是铁炉胡同了。我们知道,铁炉胡同没有水车胡同安静,所以,我们就进了水车胡同。
  水车胡同很窄,估计两辆自行车都不能并排骑。胡同西边是医院的高墙,铁灰色的墙壁又高又长,有些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气味。胡同东边是凹凸不齐的居民住宅,因为对面墙高,胡同僻静,所以家家户户都是紧关着门窗。两边没有一家铺面,东边居民住宅这边前后有三四个公厕。这个,教人在胡同里走动时难免会觉得很奇怪,甚至疑惑这胡同里有很多“造粪机器”。居民住宅与医院高墙之间,拉扯着数不清的电线电缆,我们每次从这个胡同里走,仰望着蜘蛛网一样的电线电缆,心情复杂极了,间或有几分悲伤。至于为什么心情复杂,为什么会有悲伤的情绪,我和于小双讨论过很多次也没讨论出结果。当然,也常有一些旅游的外地人会到这个胡同里来。别看这个胡同窄小,但它有着悠久的历史,胡同南口那儿就镶嵌着一块钢牌,上面镌刻着这条胡同的历史渊源。当然,不管谁进了胡同里边,无论多么仔细观看,哪怕眼珠子累淌血,也不可能看到它的一点历史遗迹。
  我和于小双在胡同里走动时,先后还碰到两对小青年挤在居民住宅墙与墙之间的凹处亲嘴。头一对我们没有留意,第二对我们留意了。因为毕竟初冬了,酷爱时尚的两个小青年都戴着线帽子,男的戴的是白色的,女的戴的是黑色的,两个人高矮差不多,脸上的胎毛未褪干净,都背着双肩包,男孩背的是黑色的,女孩背的是绿色的,一看就是外地游客。他妈的,他们的父母可能知道他们到北京旅游了,什么事情也可能都想到了,但绝对想不到他们的孩子打着旅游的旗号在北京挤在水车胡同墙与墙之间的凹处亲嘴。我们一声不响地走过去,他们照旧亲得啪啪响,还夹杂着几声哼哼唧唧。我们和他们,双方视若无睹,好像都是机器,我们是一对行走的机器,他们是一对亲嘴的机器,程序虽然复杂但都是设计好的,谁不遵守程序谁就会全盘崩溃。我们过去很远了,于小双还对我挤眉弄眼,好像刚才是我在两墙之间的凹处亲她亲得很别扭一样。当然,于小双的世界观里根本就没有在狭窄的胡同里亲嘴这类肮脏概念,这样想她只是我一时的意念而已。事实上于小双在胡同里行走时经常性地对我做各种表情,无缘无故,也没有任何意义,挤眉弄眼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好在水车胡同很短,我们很快走到尽头。前面还有西边半条斜撇子胡同,但它不叫胡同了,它叫作西海前沿,你说奇怪不奇怪?至多有五十米长短,接着就是西海南岸了。
  到目前為止,我们所经过的地方都是常来逛游的地方,我们很熟悉了,闭着眼也可以摸过来。西海和后海包括什刹海都是连在一条水平线上的,当然了,没有一个真的是海,只是个名字而已。就像后海一样,西海的水面也很宽阔,虽然算不上辽远,但放眼看去确实有辽远的感觉。于小双每次来到西海南岸,一站住脚步马上就会对我说西海就是积水潭,好像我不知道一样,好像就她知道得多,说得也很对。
  我们在岸边临水的石级上停下步子。
  这时候,午时积攒下来的一丝暖意已经彻底消散了,从辽远的水面上扩散的水汽带有一股明显的凉意,好像北风隐隐袭来。夏天,几乎整个西海岸边都围坐着垂钓者,现在已经是初冬季节,再也看不到一个垂钓者的影子。岸边的告示牌上早就张贴了冬季严禁垂钓的告示。我和于小双无数次来过西海,但从未沿着岸边转上一圈过,几乎都是在南岸略做停留便向东边走去,然后穿过一座小石桥走到后海,再沿着后海南岸一直向东走到银锭桥那儿。天气晴好时站在小小的银锭桥上可以看到遥远的西山美景,这真是个奇迹,西山那么远,相隔着数不清的高楼大厦,银锭桥这么低小,站在桥上看西山居然就像在眼前一样。我们差不多每次到了那儿都要站在银锭桥上张望一会儿西山,遐想一会儿,然后就会拐向烟袋斜街,再从烟袋斜街钻出来,直奔什刹海东岸,接着我们就到了平安大道。到了这儿,我们算是兴致散去气力衰竭,跄踉着急忙穿过斑马线,顺着平安大道的南侧拖拖拉拉向西走,最后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里。十几年以来,这个行程就是我和于小双上街转一转的一贯路线,好像宿命一样,几乎从未改变过。
  可是,今天我们却没有这样走一遍。
  于小双张望着感觉上很辽远的西海,感受着初冬季节水面上荡漾的几分淡淡伤感,好像受到了严重感染一样,或者突然间得到了创造奇迹的灵感,她非要沿着西海岸边走上一圈,然后去积水潭桥西路南那家比萨店里吃顿比萨。不就是一顿比萨嘛,好歹也搁一块儿混了这么多年,不管是不是很了解她,我当然都是不能拒绝这点小小要求的。于是,我们顺着西海南岸临水的石级拐向东岸,中途还和一对父子迎面而过。那个父亲戴着黄色鸭舌帽,围着粉色毛线围脖,在水边石级上推着小黄车,一边走一边龇牙咧嘴地笑着,虽然不知道他心里想到什么好事才这般笑样,但一看就知道他有不少坏心眼,至少不是个好父亲,那副嘴脸,那副打扮。那个男孩十一二岁的样子,穿着校服,外罩着鸭绒帽衫,所以我和于小双都没看到他是哪个学校的。这个男孩一边走一边向水里投放抓钩,然后拉着绳子继续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往回收抓钩,就像渔夫收网一样。突然他叫了一声,停住步子,弯着腰拽绳子,好像抓钩抓到了一条大鱼。他父亲也停下来,满脸的坏笑顷刻间变成了期待与兴奋。男孩终于提上来抓钩,不仅抓上来一团水草,水草里还裹着一把老虎钳子。那把老虎钳子已经锈迹斑斑,好像被蚕食过的岁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我和于小双即将拐到东岸边时看到的情景。等到我们在东岸临水的石级上走动时,那对父子已经上岸了,并且走到了很远的地方,我一直扭脸看着他们消失在某个胡同里。接着,整个南岸没有游人了,显得有些空旷寂寥。   我和于小双在东岸临水的石级上向北走。
  石级上方是一条冬青绿化带,冬青外边是一条说宽不宽说窄不窄的柏油路,星期天的四点钟左右嘛,这里又是个僻静的去处,所以路上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路东边是一片民居平房,只有一处橙色的三层小楼,因为比周边平房高出不少,所以它的颜色更显得异常突出。楼前边有一块长方形的黄色匾额,被即将落入楼群的夕阳辉映得尽管灿烂但看不清上面写的什么字,好像是一家医疗单位或者是有偿服务的机构也说不清楚。要不是星期天人家大门紧闭的话,我猜想凡事好奇的于小双一定会进去装模作样地压着喉咙询问一番。于小双善于干这样的事,每次从头至尾都能保持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
  有一对青年男女以那栋橙色小楼为背景正在拍照。
  那女的穿一件深红色毛呢大衣,留着打圈剃得短短的头顶留得长长的那种半吊子发型,围着黑色的围脖,站在临水的石级上,摆出神迷魂醉的架势,脸上也带着神迷魂醉的神态。男的留着长发,扎个马尾辫,很长很长的,如果他是一匹马,一定是一匹尾巴垂到地上的马。他那光景很像一个技术精湛的摄影家,站在临水的石级边上,一只脚踩在石级最边沿处,快要掉到水里了,他端着一台款式奇特的摄像机,左眼闭着,右眼紧贴着取景器观看。很明显,他想把水、身穿深红色毛呢大衣留着半吊子发型的女孩,包括岸上的冬青,路那边的橙色小楼,都纳入镜头里去——当然有这种可能性,只是很有难度的。按照摄影原理,他那个角度在镜头里也不可能看见在他们前方大约三十米远的临水石级上还坐着一个女的。这个在镜头之外的年轻女人穿着黑色毛呢大衣,是那种很特别的黑色,十分醒目,甚至有些刺目。她坐在临水的石级边沿上,穿着黑裤子,耷拉着双腿,她的腿很长,黑色高跟皮鞋几乎挨着水了,她一动不动,好像没有生命,好像能工巧匠故意在水边搞了一个雕塑一样,好像平静到略带忧伤的程度了。很显然,还没轮到她进入拍摄,她还有闲心眺望远处的水面上因水波涌动而跳跃着的夕阳之光。
  我和于小双从石级上走过时,那个站在石级上穿深红色毛呢大衣的漂亮女人虽然笑着,但笑得很假,因此,她心里的厌恶与反感更显得十分鲜明。倒是那个长发摄影家抬起头友好地对我们笑了一下,等我们过去了他才再次进入拍摄状态。我和于小双缓着步子,走近那个身穿黑色毛呢大衣的女人时,她纹风不动,致使我们走到她近前了也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不管是当模特还是搞影视的女人嘛,都有点装腔作势的劲头儿。当时我们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们没有留意她那种被称为“松散丸子头”的发型,从她背后过去时我们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香水味。于小双悄悄给我竖了一下大拇指。我和于小双议论过香水与女人香水与男人之类的话题,我们知道香水味代表着一个人的修养和风格。于小双很喜欢这种清淡的香水味,她竖起大拇指赞美自然是由衷的。不过我们没有回头,因为我们要是再回头观望的话,就辜负了这种修养很好的香水味。我们只是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们这时候的眼神有着复杂的含义,既有着对那个穿着深红色毛呢大衣者的鄙视,也有着对这个穿着黑色毛呢大衣者的一点点赞扬,还有着将两者做一比较立见高低的快慰,反正唾弃和得意交织在一起,很复杂。但有一点是明确的,我们把三个人当成是一伙的,可能是拍广告的,或者是为一般小制作电影拍宣传剧照的。我和于小双很满意自己的猜测,因为在京城做这些行当的人比比皆是。
  我和于小双扬扬得意快走到东岸临水石级尽头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一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因为当时没有人车来往,这声女人的尖叫显得突兀而短促,一下子就被辽远而寂寥的水面吸收掉了。我和于小双还是及时回过头来,结果我们同时僵住了片刻——那个穿黑色毛呢大衣留着“松散丸子头”的女人下到了水里,河水看着浅,没想到那么深,那个女人看着腿很长,但一到水里顿时没及腰窝。她的黑色毛呢大衣下围漂在水面上,就像阴暗的黑色影子浮在水面上。眼看着她往深处去,我和于小双更加纳闷了,我们不知道她是何用意,因为她的举止过于从容不迫了,不仅迷惑了我和于小双,连她的同伴也就是那两个拍摄者也被迷惑了,他们站在石级上,十分不解,呆呆地看着那个女人往深处走,直到水淹到女人脖子他们都没有叫出来。我觉得这有些过分,一个人演戏演到走火入魔的程度本来是值得赞扬的,但是,初冬的河水还是很凉的嘛。
  首先是于小双看出了情况不对劲儿,她有些惊诧,眨巴着眼直直地望着我,刚刚喃喃自语了一句“这女的别是自杀吧”,那个女的就已经不见了,她那个怪异的“松散丸子头”也消失在水里。她那件黑色毛呢大衣也沉了下去。水面上空空蕩荡,只有一圈圈涟漪而已,好像有人将一片小小的瓦块远远地投进水里。那对拍摄者终于清醒过来,他们冲着我和于小双高声喊叫起来:“救人呀,你们救人啊!救人啊!”我四下一看马上明白,他们之所以冲我们高喊,并非指望我们跳下去救人,而是因为水边只有我们俩人,他们有点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稀里糊涂地把我们当成了救命稻草。可是,不是我们冷酷无情,而是我们胆小怕事,主要是我们都不会游泳,心里边也从来没有过死亡的想法。
  我和于小双正不知所措之际,那两个摄影者已经报警了。也就是三五分钟,三个警察过来了,根本就不像电影里,只要警察出动马上就响警笛,那三个警察都是骑电动车过来的,一声警笛也没响人就到了。这么快,想必都是西海附近派出所里的。自然而然,警察把我和于小双也叫过去问询了一番。我为佐证自己的回答还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刚刚才过四点。这时候,我们才知道这一对摄影者和投水者不是一伙的,这一对摄影者来到西海边时那个自杀的女人就已经坐在那儿了。于小双脱口就说:“我们还以为你们都是一块的呢!”那个穿深红色毛呢大衣留着半吊子发型的女孩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们和她不是一块的。”那急促,那口吻,好像他们要是一块的他俩就得负很大责任一样。
  这时候又来了四五个警察,他们七八个警察一商量,马上调来了两艘快艇。都是知道的,凡是警察集中出现的地方一定有事故了,所以,西海岸边马上聚集了很多人。我和于小双和那对摄影者好像有了内在的联系一样,都站在东岸石级上没动脚步,在人群里偶尔还相互对视几眼。
  先前两艘快艇驶过来在那个女人消失的水面上盘旋时,很多人心里都充满了希望。我和于小双心里也充满了希望,我们希望赶紧把那个女的捞上来,然后救活她。快艇在水里行驶的范围越来越大,我们的期望起起伏伏。快艇一旦慢下来原地盘旋几圈,就能听到众人把心提到嗓子眼时那种急促的跳动声,快艇又忽地一下驶开了,就听到众人的心脏扑嗒一下又落到原处,松弛下来的脸色一个比一个失望,一个比一个焦急。刚开始时大家还盼着能捞上来一个活人,到后来大家都希望能捞上来一具尸体。就这样,两艘快艇在西海搜寻了很长很长时间,直到暮色逐渐变成夜色,也没有任何发现,甚至连那件黑得耀眼的毛呢大衣也没有捞上来。这不仅教人感到神秘,而且教人产生联想,教人觉得好像那个女人来到西海坐在那儿就是为了从水里彻底消失的。人们议论纷纷,各种猜测无奇不有,个个都说得简直就是亲眼所见一样。快艇在岸边停了下来。警察再次盘问了我们一番。我们,就是我和于小双以及那一对摄影者。询问与回答的内容几乎和开始时是一样的,就像又播放了一遍录音,根本就没有更为详细的细节,也没有新的线索。
  这时候,夜色渐浓,水面暗淡下来,两艘快艇也熄了火轻轻摇晃着,只有临近岸边的水面上荡漾着远处的灯光。人们的兴趣越来越淡,正在嘀嘀咕咕着逐渐散去。我和于小双也有些累了,有些乏味了,有些饿了。于是,作为目击证人,我们征询了警察的同意之后,一言不发地随着散去的人们走到东岸北头,再向西一拐,一直走到北岸的最西头,从那儿上岸后直接穿过一条胡同,路过一家歌剧院之后,就到了积水潭桥下。很快,我们穿过马路,来到积水潭桥西南角上的这家比萨店。尽管正是灯火辉煌食客盈门的时刻,我们还是很顺利地找到了座位,并且很快要到了一份法科兰比萨和两份苏打水,然后稳稳当当地坐下来,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说些荒诞、时间以及冬天的咳嗽等等话题。
  责任编辑 赵文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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