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孩子和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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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语,本名马迎春。重庆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西藏文学》《星星》《延河》等。
  爷爷已经烧完了一锅水烟,关节肿大的手指捻着一撮烟丝,又装了一锅。爷爷瘪了的嘴凑上烟嘴,拳头大的水烟筒里传来咕咕的水响声,烟锅里的烟丝像烧红的细铁丝一样闪闪发亮。水烟筒的响声比往常急,烟丝烧得比往常快。爷爷鼻孔像着火了,直往外冒烟气。
  火塘里,劈柴燃得正旺,噼啪有声,几颗火星子往上窜去。一股带松木清香的柴烟味在房里弥漫。
  建康坐在爷爷脚边的小凳上,两颗漆黑的眼珠瞪着爷爷的烟锅。烟锅里的烟丝亮起来又暗下去,他眼里的两个小红点亮起来,暗下去。
  爷爷吸了一口水烟,说:
  “你妈要来了,来接你走……”
  “我没有妈!”
  “傻孩子,”爷爷把烟筒搁在一旁,伸过手揽住建康,建康将头搁在爷爷左腿上,“好孩子,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妈呢?有的,她在湖南……要来接你……带建康先坐汽车,再坐火车,再坐轮船,再坐汽车,就到了……”
  建康抬起头:
  “我不走,我要和爷爷在一起!”
  眼神儿里是坚毅和固执。
  爷爷似乎得到了安慰,语调显得快活了,好像建康说不走就可以不走了。爷爷说:“好,不走,不走,爷爷也舍不得……”
  在爷爷膝头过了一会儿,建康困了,在田里帮忙收谷子,累了一天。爷爷带他上楼躺下。爷爷和衣在建康旁边躺了一会儿,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就轻轻掰开他攥住自己衣服的手指,走下楼来。
  爷爷走到门外,大黑狗立即凑过来,扭动着腰肢儿,热乎乎的舌头舔他的手指。
  秋天的月亮十分明朗,地上注了一层水银似的月光。房前有一片稻田,已经熟了,就等收割。夜晚十分静,一丝儿风都没有,但他还是听见了一些不宁静的声音。
  爷爷看了一会儿天,又回到火塘边坐了一会儿,然后上楼睡下。
  建康今年七岁,三岁时,他父亲,也就是爷爷四十岁上喜得的独子,在南方工地上摔死了。建康母亲是湖南人,丈夫死后,感觉在石桥村过不下去,就丢下小小的建康给爷爷抚养,带着那笔赔款回到了湖南。悲伤的爷爷那年六十九岁,衰朽之躯再次承担了哺育后代的责任。
  老人所居之处叫马家湾,总共只有两户人家,另一家全家外出打工,常年不在。担心小建康孤独,变得内向,老人一有时间就带他到村公所前的坝子上玩耍,小建康在那儿可以接触其他孩子,还带他赶集,多见人。那条黑狗也就是那时买来给建康作伴的。
  老人没有把建康看成老年时不堪承受的负担,而是把他当成天赐的宝贝儿。四十岁上才有了一个儿子,儿子出世没多久,妻子就离世了,年近古稀儿子又不幸撒手人寰,但是上天毕竟仁慈,留给他一个孙子。他明白自己肩头的责任,并且乐于有这份儿责任。因了小健康,他的生命再次充满了生气,不是日落西山,而是他这枚落日被他孙子手挽缰绳重新拉回了中天。他那衰老之躯重新焕发生命的热能和光明,在马家湾这个偏远的地方,独立支撑孙子的成长,培育和保存自家仅存的血脉。
  到田间地头干农活儿时,他总是感觉自己劲头儿十足,连手劲儿都似乎大些了呢,腰板也一改往日僵直酸痛的毛病,变得有弹性而充满力量。老人的手关节有风湿,关节肿大得像树疙瘩,这时也似乎得到了命令,说不许疼,果真就缓和了许多。
  他总把小孙子带在身边,干活儿时,就把他安置在眼睛看得到的树荫下,让小黑狗和小孙子作伴。
  小建康走路还不稳当,爷爷不许他下地来,要过梯坎,会摔倒。但小建康会偷偷儿爬下地头,和小狗一起,窸窸窣窣,穿过包谷苗儿,凑到爷爷屁股后头。老人发现了,就停下手中活路,把小孙子抱起来,到堤埂上坐下逗弄一回。
  孩子生病是最让老人操心的事情,虽都是感冒发烧之类的常见病,但老人不敢大意。老人虽会采些草药,发烧严重的时候,也无能为力,必须求助乡里的医生。
  那时还没有通公路,到乡医院需步行十里。一个冬天,小建康感冒伴随发烧,草药无效,老人又用火纸喷洒酒精,贴在孙子后背退烧,但情况还是没有好转。到天亮时,小建康烧得迷迷糊糊了,说起了胡话,脸色通红,老人手指一碰他额头,就像碰到一块烙铁。顾不上吃早饭,老人用张小毛毯裹住孙子,放进背篓,去鄉里的医院。
  正在下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老人的伞上。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扑哧扑哧的脚步声伴随着老人忧心地喘息。白茫茫的天地,一个小黑点在山路上急匆匆地蠕动。
  老人一边在雪地上行走,一边用耳朵仔细捕捉、感觉背后孙子的信息。一阵风刮过,也许是过于凉,小建康忽然清醒了,说,爷爷,爷爷,我没事儿,我好了。爷爷在一块石头旁停下来,放下孙子,用手试探孙子额头,烧似乎退了些。孙子脸色蜡黄,但眼神儿很明亮,望着爷爷。爷爷舒心地笑了,但忽然就鼻头发酸,两颗泪珠就滚落下来,滑过瘦削脸上的横竖交织的皱纹,滚到灰白的胡须上,在胡子尖儿停留了一下,就啪嗒一声落到背篓沿儿上。他赶紧别过脸去。小建康没有出声,老人看时,他又昏睡过去了。烧并没有退,爷爷继续赶路。到了乡医院,医生量了体温,39.5度。医生说,幸亏来得早,小孩子禁不起烧,不过现在没事了,打一针,开几天药就好了……
  小建康就这样在老人身边逐渐生长着。一个春天,老人正在麦地里薅草,建康从树林里跑出来,手里端着一个鸟窝,黑狗已经长大,跟在他身后,嘴里叼着一只刚孵出几乎还没生羽毛的幼鸟。
  建康跑到爷爷身边,目光炯炯,兴奋地嚷道:“爷爷爷爷,你看!”
  把鸟窝凑到爷爷跟前,里面是三只叽叽喳喳叫唤的小麻雀。春风和畅,万物生发,几只麻雀的叫声显得十分凄惨。建康笑盈盈的,并伸出一根胖乎乎的手指戳弄幼鸟儿,其中一只都受伤了。老人脸色严肃,呵斥黑狗放下嘴里的麻雀(它已经死去了),然后带着孙子走出麦地到一块草地上坐下。
  老人让孙子站在面前,问:“你为什么要取走鸟窝?”   建康看了看他,瞪着眼儿说:“我要让鸟妈妈找不到它们。”
  “你觉得这样好玩儿吗?”
  “好玩儿!”
  老人让孩子坐到身边,开导说:“你不怕鸟妈妈担心吗?这几只小鸟,”老人无限感伤地捧起鸟窝,“你不怕它们找不到……妈妈吗?没有妈妈它们怎么过呢?”
  老人不忍心这样说,但还是说下去:“你看,你找不到你的妈妈,你是不是很难过……”
  孩子说:“爷爷,我知道错了。”
  眼泪就留下来了。
  爷爷抚摸着建康的头发,用大拇指替他擦了眼泪,说:
  “人最要紧的是有一颗善良的心……”
  夏天,老人收到了一封来自远方的信。信从湖南发出,历经千山万水才来到了马家湾。是建康妈妈写的,信中说,等秋天农忙一过,她就要来接建康到湖南,和她一起生活。
  信是同村陈三娃带回来的,老人当时正在田里拔除稗草。看了这封短信后,老人觉得遭逢了一場地震。阳光灿烂的下午,太阳像是忽然蒙上了一块灰布,黯淡下去了。他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胡须抖动。全世界他都看不见了,只有在稻田对面草地上玩耍的孙子,像是有一道光柱打在他身上,无比耀眼。
  老人重新站起来时,背一下子就驼了,仿佛他头顶上明晃晃的天空、透明的空气忽然都变得无比沉重了,像铅块儿一样,重重压在他头顶;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往他头顶按下去,按下去,直至他的背驼起来。
  从那天起,老人就开始魂不守舍,手中拿着镰刀,还到处寻找,找了半天才发现镰刀就在自己手中。一去三年多没个音信儿,一来信就要把孩子接走。这等于要拆了他家的顶梁柱,抽了他的主心骨。绝对不能让她带走!三年来,她对孩子不管不顾。没有穿戴过她一根线,没有花过她一分钱,没吃过她一颗糖,没见过她一眼,没叫过她一声妈。三年来,孩子生病的时候她在哪里?孩子摔倒了、饿着了、冷着了,她在哪里?孩子难过的时候,她在哪里?再说她已经抛弃这个家,不是这个家的人了,已经没有资格再说是他母亲,把他领走。是她自己当初嫌弃马家湾,抛弃了建康,抛弃了这个家。怎么可能让她将马家的血脉带到湖南。这里不欢迎她,建康也不需要她。这样一想,老人觉得十分在理儿,舒了一口气,仿佛她已经被说服,不再来领走建康了。
  有好几次,爷爷都问建康:“你妈妈要来领你到湖南,去不?”
  “不去。我没有妈!”
  老人好像得到了保障,就露出微笑,说:“你是有妈的,她在湖南。”
  “我不去,我要跟爷爷在一起。”
  在建康心里面,妈妈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而已,妈妈的身影早已暗淡,已经消失了。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但是慢慢的,老人心里的那一番道理似乎渐渐变得不具有说服力了,连他自己也说不过去了。是的,她是丢下建康走了,但是现在她要认他,要重新来爱他,领他去抚养,一个母亲来领回自己的孩子,谁还有道理拦阻么?即使是他,孩子的爷爷,有这个权利阻止么?没有。没有谁,也没有这样的道理,能够阻止一个孩子和他的母亲相聚。人心都是肉长的呀,要不是儿子死去,她在马家湾生活感到绝望,她怎么会丢下建康回到湖南。这几年,保不定她暗地里是多么难过呢。老人已经忘记她这几年根本没有来关心过孩子,只是凭着善良的本性进行推断。再说,自己已经七老八十了,能不能将建康带大,看见他成人,还是个问题。上天说什么时候要把自己这条老命收走就收走了,那时建康怎么办呢?他母亲年轻,能够把他养育成人……
  从地里干活儿回来,老人开始翻看地图了。这是儿子从南方带回的,折叠成32开书本大小的长方形,展开来大约两尺长一尺五宽的中国政区地图。昏黄的电灯下,老人带着老花镜,三十多块儿不规则图案构成的中国政区图,他只对重庆和湖南两小块儿感兴趣。他疙疙瘩瘩的手指在地图上抚摸着这两个省,大致推断马家湾在哪,那一端孙子将要去的地方在哪,并用手指进行比划,仿佛在测量两点之间的距离。有时孙子一起看,老人就指着地图,指尖儿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细线,说:“你妈妈要带你坐汽车,再坐轮船,再坐火车,最后就到湖南了。”
  建康瞪大惊恐的眼睛,说:“我不去,我不离开爷爷。”
  爷爷似乎一下子很高兴,说:“好,不去不去。”
  建康有时候不看地图,老人看着看着就会流泪,眼泪啪啪的,滴落到地图上,仿佛他的孙子已经到了湖南省了,有生之年再难以相见。
  老人加倍疼爱起孙子。他不想让孙子离开,甚至想着在他母亲到来的那天,带着建康外出,呆上几天,避过他母亲。不信她在马家湾能耗得过他!但是他内心另有一人,模模糊糊的,在劝说他,将孙子交给他母亲。所以他带着加倍的爱恋宠爱小建康。凡是与孙子沾得上边的老人都觉得很暖心,他穿过的衣服、玩过的纸飞机、摸过的铁钉、走过的田埂,他都觉得反射着一种不同的光泽,带给他温暖的几乎神圣的感觉。孙子身上的一根毛发,脱落的角质,他都觉得是宝贵的。
  和小建康相处的日子不多了。马家湾,石桥村,整个重庆,整个中国,最后,整个宇宙,在老人的眼中日渐暗淡,只有小建康,像个发光体,越来越灿烂。
  夏天就这么过去了。秋天是成熟的季节,长势良好、颗粒饱满的稻谷并没有让老人露出笑容。秋天一日深过一日,约定的日子就要到了,小建康就要从爷爷身边离开。万物丰硕,千山色彩缤纷,却映衬得老人的心境无比苍凉。
  他变卖了自己种出的烟草,给孙子添置衣物。三套,湖南的夏天很热,一套短裤短袖,T恤衫后背印刷着一个蒙面的蹲坐着的红衣人,老人不知道那是蜘蛛侠,只知道孙子喜欢这个图案;湖南的秋天也会凉,他又买了一套秋装,上装蓝灰两色相间,裤子中缝也镶了蓝边;湖南的冬天也很冷,会结霜,下雪,他又给孙子添置了一件红色的羽绒服。还买了三双鞋,凉鞋,运动鞋,皮鞋,都按照孙子的鞋码加大了一两个码数。三双袜子、三条内裤、一根熟皮腰带、一顶带耳朵的帽子,也都买好。这些衣物全都装在一个背包里,放进那口暗红色的木箱子。盖箱盖的时候,他有一丝晕眩,呆呆看了一会儿那个包裹,眼眶变得湿润了……   就在那个火塘旁边吸水烟的第二天,本该是收割稻子的日子,老人留在家里,没有下田。老人先起来,让孙子多睡一会儿。
  雾气很大,白茫茫的,像一张幔子笼罩着稻田。阳光从村头树梢射过来,雾气蒸腾,变幻着。结在稻子上的露水噼噼啪啪地往下落。那些稻子令人丧气地耷拉着头。老人眼中的马家湾没有一丝光线,像一间暗黑的屋子。
  回屋给孙子找出干净的衣服、鞋袜,然后到里屋生火做早饭,又将火塘也生起火,放下火塘上方的钩子,打来一罐水,挂上铁钩烧上。
  孩子醒来,爷孙俩吃了早饭,老人兑好水,给小建康洗头,擦身,换上干净衣服鞋袜。建康问:“爷爷,今天不下田么?”
  “不下田。”
  “那,爷爷,今天干嘛呢?”
  “今天有人来……”
  爷爷显然有心事,不愿多说。
  十点钟,一辆汽车开到了距离屋子一百五十米左右的公路上停下了(四年来,公路已经修通)。一个女人走下车,老人认出是建康的妈妈,后面跟着下来一个男人。
  他们穿过田间小路,来到屋前。建康妈妈胖了点,脸上风霜痕迹比走时明显。看见坐在小凳上的建康,她朝他走过去,说:
  “妈妈来接你,跟我走吧。”
  建康很迷惑,这就是爷爷说的妈妈吗?一点也想不起来,一点關于她的记忆也没有。原来爷爷是在等她来带他走。可是谁同意和她走的?根本就不认识她呀。建康看了看爷爷,然后,对着他母亲,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不走,我要和爷爷在一起。”
  黑狗一直在狂吠,老人呵斥住它。他在孙子面前蹲下来,粗糙的手抚摸着建康的脸颊,说:“乖孙子,这是妈妈啊,跟妈妈一起比跟爷爷好……”
  他无法说下去了,心里忽然有些来气了。他想把那一对要抢走他孙子的男女轰走。但他慢慢走进里屋,取出装有孙子衣物的背包,给建康背上,又掏出几百块钱,塞进孙子衣袋。他将孙子搂在胸前,苍老的脸颊去触摸孙子紫红的小脸。他告诉孙子跟妈妈走:“乖孙子,要听妈妈话……”
  从来没有在孙子面前流过泪,这时他哽咽了,泪水像蚯蚓一样,从他眼眶钻出来:
  “要想着爷爷……”
  大黑狗焦急地围着爷孙俩转圈子,这时也挤进来,加入他们,用黑黝黝的身子蹭他们,就像面临生离死别的一家三口。
  女人似乎也被感染了,拉过建康的手:“和爷爷说再见,谢谢爷爷……”
  她拉着建康朝公路上的车子走去。黑狗扑上来,没有咬人,它咬住建康的背包带子,一边呜咽着,一边蹲坐下身子往后拖。
  老人将狗轰走。建康和妈妈一起走上田埂,就要走到公路上了。建康就要离开爷爷了。
  天色很明朗,灿烂的秋天的阳光照耀着大地。老人在坝子边上看着建康越走越远,大黑狗嚎叫着,疯狂地跑着圈子。
  忽然,建康挣脱妈妈的手,往回朝老人跑来,一把抱住爷爷的大腿,撕心裂肺地叫了声:“爷爷……”
  他的眼泪汹涌着翻滚下来,滴滴答答落在尘土上。
  “我不走,我不要离开爷爷……”
  他嚎啕大哭。
  村子里的人听见响动赶来了。他们不满意这对要带走建康的男女。
  “一泡屎一泡尿,好不容易带大,当初你自己抛弃了,现在凭什么把他领走!”
  村人将爷孙俩围起来,有人对老人说:“只要你一句话,他们就带不走建康!”
  老人感谢他们,但是他说:“她是孩子的妈妈。建康,你跟妈妈走吧,爷爷会好好的,等你长大回来看爷爷……”
  女人重新走过来,对乡亲们说:“我也是为建康好。”
  和她同行的男人走过来,抱起建康,走过田埂,进了汽车。
  车子开走了。
  村人散去。老人踉踉跄跄,奔过田埂,到马路上小跑起来,去追飞驰的车子,车子转过弯,消失了。老人一屁股跌坐在路上,黑狗站在他身旁,支愣着耳朵,望着公路拐弯儿的地方。
  风,呼啦啦的,吹动道旁的田野,稻谷翻滚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阳光下,老人被风翻动的的头发又白了几分。
  好长一段时间,老人都没有振作得起来,身子骨明显败落下去。他的精气神随着孙子的离去,完全流溢干净了。自从拖着身子将门前那块小稻田收割后,人们好久都没有见他露过面。秋天过完了,冬天来了;冬天过完,春天来了。人们还是没有看见他,只是根据他房顶冒出的烟子,和不时的狗叫声,人们确定他还在。
  初春的一天,他走到房外,坐在阳光下晒身子。他干瘪得多了,整个人小了一圈,仿佛这段时间,有人在抽他的体液。他像个风干的萝卜,坐在太阳下,眯缝着眼睛看地图。现在他只看代表湖南省的那一小块儿了。孙子正是在那块儿土地上。他伸出疙里疙瘩的手指,轻轻抚摸那块儿地方,就像在抚摸孙子的额头。
  远山迷蒙但充满生机,万物勃发,只有他,像一小块儿正在腐烂下去的补丁。
  终于,他又开始下地了。首先伺弄的是对门山丘上那一小块儿烟地。黑狗率先三步两跳奔上去,并且蹲坐在小路的顶端,注视着老人扛着锄头,一步一步,缓慢走上去。它竖起两只三角旗一样的耳朵,眼睛始终盯着老人,偶尔咧开大嘴叫几声,仿佛是在呼唤他,是在为他终于走出房间,来到外面的天地而高兴。
  自从小建康离开后,黑狗就是老人唯一的伴侣了。除了晚间睡觉,黑狗离开老人到房外,其余时间几乎寸步不离老人。它自觉控制自己,不去参与其它狗的游戏,不离开,只是守候在老人身边。老人自闭房里的时候,黑狗几乎总是安静地蜷缩在他脚边,仿佛它懂得老人的悲伤,一点也不打扰他,只是静静地和他分担痛苦。只在晚间,黑狗来到屋外,蹲坐在坝子边上,对着月亮或是空蒙的天空,拖着长长的哀声嚎叫。
  老人上街,黑狗也跟着,帮他驮一些生活必需品,洗衣粉、盐巴、酱油什么的。一个布袋子装着,搁在它背上,固定好,它一会儿跑在老人前头,一会儿落在后面,但总会把物品安全地带回家。老人在地里点种,黑狗用嘴替他叼着篮子。老人经常抚摸狗黑油油的皮毛,说:   “真是只好狗啊。”
  狗聽得懂,支起耳朵,两支电筒一样的眼睛注视着他。
  老人精神慢慢恢复,但时间并不饶人。一天晚饭,老人嘴里最后一颗牙掉落了。体内的钙质大量流失,骨质早已疏松。他连牙带饭一口吐了出来,黑狗凑上去,嗅了几下,也是连牙带饭吞进肚去。这个七十四岁的老人愣了一下,笑了:
  “好狗,好狗……等我死了,你把我吃了就是了……”
  一天早上,老人起来,发现黑狗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在门边。起初他没有在意,人都还要跑出去玩儿,何况是一只狗。吃了早饭,黑狗还是没有出现。老人急了,扯着嗓子唤狗。还是没有回来。他慌了,好像走失了一个亲人那般六神无主。他走过田埂,来到公路上,迈着两条老腿,到处寻找。
  那时,秋已经很深了。坡地上还站立着一些枯黄的玉米杆子,秋草倒伏,遍地都是秋后的萧瑟景象。田野早已收割,空荡荡的,一眼望个透,哪里有黑狗影子。
  他逢人就问:“看见我的黑狗了吗?我的狗,我的狗哇!这么长,这么高……”
  一边用手比划。须发皆白的一个老人,为一只狗急得像个疯子。有人说,不就一只狗嘛,用不着这样。他摆着手说:“是一只狗,可这只狗是我的命!命丢了,能不急吗?”
  他先是沿着公路往上走,走了一段,又像梦游似地走回来,沿着公路往下走。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差不多要哭了。
  走过村公所,有人告诉他,隔壁村口停着一辆货车,正在那里收狗呢,卖到城里做狗肉火锅。
  他踉跄着向邻村走去。看见了,那辆货车,那个铁家伙,停靠在路口,像个妖魔一样。他的黑狗被一根铁链子拴着,铁链另一端固定在车厢的一根铁条上。车厢里面几个铁笼子,关着几条黄狗。
  黑狗老远就认出了他,汪汪地叫着,挣扎着要向他扑过来,铁链子拉得笔直,发出哗啦啦的响动声。老人奔过去,抱着狗头。狗脖子上有几处已经磨破了,渗出了血珠,染红了一大块皮毛。老人喃喃着:
  “我的狗,我的狗……”
  伸手去解铁链。一个大个子黑脸膛的男人喝道:
  “老头子,你要干什么!?”
  老人凄惨地说:
  “这是我的狗,我要带它回去。”
  “什么你的狗!我拿钱买的,还是你的狗?”
  一边把铁链子从老人手上夺过去。
  老人可怜巴巴地说:“这真是我的狗,我没有卖过,我不会卖的。还给我吧……”
  屠狗的男人说:
  “做梦!有人用绳子拖来这只狗卖给我,现在就是我的。”
  老人也来了气,吼道:“还有没有天理,明明是我的狗,非要说是你的!你要狗,来把我的老命也拿去!”
  老人怒目圆睁,像要朝他一头撞去的样子。
  这时有个扛着锄头的人路过,认得老人,看见他怒气冲冲,两眼通红,就说:“老哥,你先别气,让我给他说说。”
  又转身向买狗的男人耳语:“这老人可怜,身边没一个亲人,就剩这条黑狗作伴。你这样是要他的命呀!逞一时痛快,害了他这条老命,你一世都良心不安,不如还给他……”
  黑脸膛的男人想了一下,转过身对老人说:“好,我听这位哥儿的,狗可以还给你,但我买它花的钱,你要拿出来。”
  老人摸摸衣袋,前天赶场,刚好有钱揣着,忘了取出来。他把钱一把抓出来,扔到车厢里,说:“拿去,都拿去!被钱蒙住了心窍……”
  他把铁链子从黑狗脖子上解下来。黑狗湿漉漉的舌头亲热地舔着他的手指,一边扭动着腰肢儿,吱吱地叫着,亲昵地蹭他。
  老人带着黑狗离开,黑脸膛的男人冲着他的背影说:“这老头儿还有脾气!”
  老人蹒跚着走在路上,黑狗忽前忽后,摇着尾巴。一老人一黑狗,像两个相依为命的亲人,走在深秋的萧瑟中,身后拖着一大片浓重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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