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2007年12月3日
夜风凛凛，夜色凄凄。
昏黄的街灯下，行人络绎不绝，车辆川流不息。最惹眼的，是那扑朔迷离的霓虹灯；最养眼的，是那掩映于桃红色旗袍里雪白的大腿。我走进桃源休闲中心的时候，顺便给那雪白的大腿行了个注目礼——她非但不生气，反而很客气地鞠躬，娇媚地说：欢迎光临。
哈哈，俺也休闲来了！儿子已两岁，老子还没休过他妈的闲，惭愧惭愧。
在足疗厅，美女很大方地把我的脚搁在她的大腿上，默默无言地侍弄着。一套疑似校服的工衣使她看起来很像个大学生，但衣链拉得比较低，比大多数的学生都要低一些。
我忽然想伸个懒腰。
我只须伸伸懒腰，顺势伸伸懒脚，便可巧妙地得到一些好处，但我始终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我面对着的是一双清纯如水的大眼睛，我怕这双大眼睛会因我两脚一伸而突然变得更大。
大眼妹低着头，默默地看着我的脚。也许她认为我的脚比我的脸好看一些吧，我这样想着，便觉得有点难过了，于是默默地点燃一根香烟。大眼妹忽然对我的脚说：老板在哪里发财呀？
我淡然说：老什么板，我很像一块板吗？
大眼妹抬起头来嫣然一笑：老板你真好玩！
连幽默都不会说，真没文化！
我不是老板。说得好听点，我是一家皮行的营业员；说得不好听，我连搬运工都不如。我月薪880元，除此之外便是老板无端的指责与无情的嘲笑。我闲着没事静坐于店内，老板说我像木头；我走路没有御驾亲征的气势，老板又说我似太监；老板还说我读书读坏头脑，教书误人子弟，甚至骂我白痴……每当梦回午夜，翻覆难眠，我便独坐于窗前举杯痛饮——谁知道，我的心在泣血！
我对大眼妹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们已经转移到按摩房里去了。大眼睛一边倾听着我的诉说，一边把我当作变形金刚摆弄着。我说：忘了告诉你，老板其实是我妹夫。
大眼妹顿时唏嘘不已，后来她很快地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眨着眼睛问：是亲生的妹夫吗？
我笑着说：不是亲生的妹夫，是亲生妹妹的丈夫。
电暖器使这间小小的按摩房渐变暖和。大眼妹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拿纸巾拭着汗，瞟着我说：好热，好热。我坏坏地说：热就脱衣服嘛！
乖乖！大眼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脱掉了三件衣服——一对娇美的水蜜桃傲然地呈现于我眼前，盈盈一握而唾手可得。我看得目瞪口呆，就差流口水了。大眼妹低声问我需要什么特殊服务，随即报上五花八门的服务项目以及相应的收费标准。我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只想找个人聊天。
话一出口，我差点被自己吓了一跳。我接着说：来这种地方找人聊天，我是不是有病？
大眼妹说：很正常呀，就算你来这里找人打架，也很正常。
大眼妹给我举了两个例子。有一次，一个老板来这里看CBA直播，他让大眼妹陪着看，专门帮他倒啤酒。还有一次，一个老板说他很久没开怀笑过了，要求大眼妹说几个笑话，结果大眼妹把他逗笑了，得到100小费。
大眼妹所脱下的衣服很快地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她问我：想不想听听那个笑话？
我说：当然。
最终，那个笑话没有把我逗笑，大眼妹却笑得很灿烂，因为，我也给了她100元小费。大眼妹说：这是为什么呢？
我说：因为我高兴。
一直以为自己想做什么坏事，结果发现自己只想找个人聊天，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2007年12月4日
吃过晚饭，洗了碗，差不多九点了。
我下楼去，叼着一根香烟，沿着弯弯曲曲的甬道走向一个幽静的去处——月亮湾。今晚的月亮湾没有月亮，因为天上也没有。对岸的草地上，坐拥着一对窃窃私语的情侣，当他们的嘴唇接在一起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周小丽来电。
周小丽是我的妻子，也曾是我的学生。她如今在深圳一间小电子厂坐拉，屁股都坐扁了，也挣不到多少钱。
我高考落榜后，无奈转身，成了母校的一名代课教师。第一年教初一数学，第二年教初二英语，第三年教初三语文。这只是代课教师被重用的典型事例，并不能说明我有什么了不起。代课七年，我自以为转正无望，便炒了校长的鱿鱼，回家跟随父亲翻山越岭，采药捕蛇。一天傍晚，一个似曾相识的大姑娘找到我家门前——她父亲被毒蛇咬伤，伤势危重，她为此求药而来。这个大姑娘就是周小丽。我应该感谢那条该死的毒蛇，如果它被打死之前没有咬伤周小丽的父亲，我现在恐怕还是光棍一条——家贫如洗就不必说了，要命的是，青春痘一度在我脸上疯狂舞蹈，留下了永不磨灭的足迹。我问过周小丽，是不是她父亲为了报恩而怂恿她嫁给我的。周小丽说，她嫁给我主要是因为她父亲觉得我比较老实，不会欺负她。于是我向周小丽透露，我娶她主要是因为我父亲给我施加了压力，他怕我娶不到老婆。我和周小丽都间接地承认了彼此之间没有爱情，但这不会影响我们真心相爱，没有爱情，亲情反而变得更加醇厚，甚至浓烈。
离别教坛之际，我如梦初醒：代课七年之后，我非但青春不再，连本可赖以谋生的耕种技能都荒废了。更令我心酸的是，如今我的妻子还在学校里折腾，抱着一丝光荣转正的奢望，带着一个仅仅两岁的孩子。
周小丽说：刚才俺打电话回家，咱儿子向俺投诉哩，他说爷爷总不肯买肉给他吃，他十几年没吃过猪肉了。
我说：哈哈，这小子不笨，会用夸张手法了。
周小丽说：你猜儿子让俺买啥带回去？
我说：莫非他让你买一头猪？
周小丽说：没错。
我说：哈哈，好大的胃口！干脆买一头牛吧，咱俩骑牛回家省不少车费呢。
我希望能听到周小丽的笑声，但她只给我一声叹息。彼此陷入了沉默，后来周小丽幽幽地说：你想俺么？
我说：当然。
周小丽说：你实在憋得发慌，就放纵一下吧。俺听说那些站街的挺便宜。
我忽然想起大眼妹所说的那个笑话。我眨着眼睛说：俺问过了，人家要50块钱。
周小丽说：你不会讲价么？
我说：俺讲价了，俺说5块钱行不行？
周小丽说：当然不行啦，猪肉都卖十几块哩。
我说：人家也是这样说的。
周小丽说：后来呢？
我说：后来俺问最少要多少？人家说最少得给6块！
周小丽笑着说：你开什么国际玩笑！俺跟你说真的，反正俺不怪你，别忘了戴套就行了。
我说：你是不是给俺扣了一顶绿帽？所以就想跟俺扯平？
周小丽说：是啊！天气这么冷，俺怕你着凉哩。
说着，周小丽响亮地笑了起来，仿佛已经成功地给我扣了一顶绿帽似的。说实话，她的成功率不大。所以，我陪着她笑，等她笑饱了，我说：俺要回去冲凉了，拜拜。
寄人篱下而仰人鼻息，我务必每天冲凉，无论天气多么寒冷。如果有一天我不冲凉，那么这套价值百万的高尚住宅里必定有一个人睡不着觉——这个人无疑是一个高尚的人。
草坪上那一对情侣不见了，他们大概也回去冲凉了吧。
2007年12月5日
早晨，老板又发现了我的一个秘密，他的表情很古怪，就像发现一个外星人混在羊群里吃草那么古怪。他即兴赋诗，吟给我听：先洗面，后刷牙，奇哉怪也，奇哉怪也！
十个月以来，老板几乎发现了我所有的秘密，而他每每有所发现都会毫不留情地喷我一脸口水。有一次，老板发现我的牙刷上残留着一点蔬菜；有一次，老板发现我买回一本《江门文艺》；有一次，老板发现我想蓄个隶体一字须；有一次，老板发现我最喜欢吃咸鱼……
八个月之前的一天中午，我妹妹打电话到店里问我晚上想吃什么菜。我说想吃咸鱼。吃晚饭的时候，摆上餐桌的一小碟咸鱼煎得黄灿灿的，香喷喷的。因为咸鱼下锅之前用温水泡过，所以我吃到嘴里也不觉得怎么咸。我吃了一块又一块，当我挟起第三块咸鱼的时候，老板斜着眼睛说：阿归，我发现你最喜欢吃咸鱼。
我惊讶得差点喷饭——老板第一次见我吃咸鱼，居然就发现我最喜欢吃咸鱼！我不曾想过自己最喜欢吃什么，但对咸鱼，我确实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
在我的家乡，不存在井水犯不犯河水的说法。那里既没有井水也没有河水，只有几道小溪如同白练一般从半山腰上飘下来，最后汇聚在山脚下的一个小石潭里。所以，父老乡亲能吃的鱼只有一种——那就是来自千里之外的咸鱼。在我小时候，谁家屋梁挂上一条巴掌大的咸鱼，那绝对是一种难得的荣耀。终于有一天，我家屋梁也挂上了一条大咸鱼——两个巴掌那么大。按照当地的风俗，这条大咸鱼应该挂到除夕之夜才能吃，而且必须把鱼头和鱼尾留到大年初一。遗憾的是，这条大咸鱼没挂多久就被我父亲取下来，拎到城里换回一支鸟枪。托这支鸟枪的福，山鸡、野兔之类的东西我们吃过不少，但我始终觉得这些东西都不如那条两个巴掌大的咸鱼好吃。
我对老板说：其实我最喜欢吃的不是咸鱼，而是鲍鱼。
老板皱着眉头，说：你吃过鲍鱼吗？
我说：没吃过。
老板痛心疾首地说：阿归，不要说我踩你啊！你跟了我两个月，到底学到了些什么？哼哼，还想吃鲍鱼？我看你连做搬运工都不够资格！别以为能搬东西就行，如果我招搬运工，一个月下来，我的搬运费四五百元就绰绰有余了，我又何必雇请你？像你这种人，安于现状，不思进取，除非中了个什么奖，不然一辈子穷光蛋……
老板这一席话不是一口气说出来的。当他说到做搬运工都不够资格的时候，就被我妹妹干咳一声打断了，但他坚持要说下去，直到我妹妹说：今天是阿归的生日。
我妹妹以老板娘的身份为我争取了目前这个饭碗。她明知我薪水微薄，但她只能暗地里给我孩子买一两件衣服以弥补她自以为是的愧疚；面对老板的语言暴力，我通常装聋作哑，我妹妹并非充耳不闻，但她终究改变不了什么。这是她高攀枝头的无奈，更是我寄人篱下的悲哀……
2007年12月6日
夜幕初降，华灯初上，天空中飘着牛毛细雨。
在桃源，大眼妹见到我的时候显得有点惊喜。她暧昧地叫我一声老师，听得我脚都软了。我说：好久没人叫我老师了，你还是叫我老师吧，要不，叫老公也行。
大眼妹说：你去死吧！
说着，大眼妹伸出一根手指来戳我的脑门。我顺势倒在按摩床上，装死。
后来，我们玩猜字游戏。大眼妹跪坐在我的大腿上，用手指在我肚皮上写字。她写了七个字，我全部猜对：免费的爱要不要？
人生是一种际遇，这种邀请不复再有。但我还是谢绝了大眼妹的好意。我说：做爱不是我的强项。
大眼妹笑得花枝乱颤：我逗你玩哩，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
我痴痴地望着天花板，始终不见天花长出来。后来我对天花板说：原来你一直把我当玩具。
大眼妹说：你生气吗？
我说：不生气，因为这是我的荣幸。
大眼妹说：噢，原来你的强项是拍马屁！不过很奇怪，既然你会拍马屁，你老板为什么对你那么差？
我说：因为我只是被踩在马蹄下的一块小石头，我连马的屁股都看不到，你叫我怎样拍？
大眼妹抿着嘴笑。
我凝望着她娇俏的笑脸说：我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你。
大眼妹说：因为我像范冰冰。
我说：你不像范冰冰，倒有点像我老婆。
大眼妹说：切！我看你像阿Q。
应该感谢阿Q。
没有阿Q的精神，我真活不下去。
2007年12月7日
早晨，阳光灿烂。
早餐，是用隔夜饭和隔夜汤煲成的稀粥。开餐的时候，我拿来一罐自制的咸菜，往一个空白的瓷碗里倒了一些。老板脸色一沉，压着嗓门呵斥：倒这么多出来，你自己吃完它，不要占着个碗！
我妹妹给老板递了个眼色，说：你真是，口水多过茶。
老板的语气，我实在无法形容，但三年之后我仍记得他的目光如同小李飞刀一般凌厉。老板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一个音节也没听到——我的听觉突然消失了。我低着头，默默地喝粥，默默地吃我的咸菜。我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我的咸菜一旦倒进老板的瓷碗里就非得我自己吃完不可，还不让占着个碗！说实话，那个破碗的质量还不错。
2007年12月8日
夜色深沉。
在桃源，一个娇小玲珑的女部长领着我穿过足疗厅，在幽暗的通道里左拐右拐，最后拐进一间按摩房里。部长让我稍等，便转身走了。我等了好久，部长回来对我说：不好意思，88号不在。
我说：不在？这是什么意思？
部长说：她走了。
我勃然大怒：她走了你就帮我按！
部长说：不好意思，我不会按。
我使出一招狮子吼：上床你会不会？
部长说：不好意思，我帮你叫一个漂亮的……
话没说完，部长拍着翅膀般的走了，惟恐慢了些许就会遭蹂躏。
酒精在我体内发挥作用了。我瘫坐在沙发上，觉得有点困，便往后一靠，闭上了眼。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睁开眼，发现地板上多了一双女鞋。女鞋上站着一个漂亮的女人，她背后那扇门仿佛不曾打开过。
漂亮的说：老板，你没喝醉吧？
我说：本来还没醉，不过一见到你我就醉了。
漂亮的说：你真好玩耶！
说着，漂亮的挨着我，坐在沙发的扶手上，开始动手玩我。我拿开她的手，很不客气地说：好玩个屁！
漂亮的面不改色：听说你找88号？
我说：你跟她很熟吗？
漂亮的说：切！她屁股有一粒痣我都知道。
我还想说话，漂亮的却不让我说了。女人不让男人说话总会有方法的，漂亮的所用的方法无疑是最有效的一种……
事后，我内心深处前所未有地虚空。我点燃一根香烟，向漂亮的打听大眼妹的下落。
漂亮的说：跟一个男人走了。
我说：你应该有她的手机号码。
漂亮的说：切！都走了，谁还用原来的号码？
我找大眼妹是想告诉她一件事。
两个月之前的一天晚上，我和妹妹在客厅里聊天，我的小外甥安静地坐在他的小木床里玩东西。老板在外面喝了点马尿，一进门就问：地板拖了没有？
我妹妹来不及回答，老板便生气了，深恶痛绝地说：叽哩呱啦叽哩呱啦，简直不知所谓！要说就回你家里说！
这句话是冲着我来的，老板已经不止一次对我的家乡话表示反感了。我沉默着，我早已习惯了装聋作哑。我妹妹却不是省油的灯，说：我们说家乡话让你很丢脸吗？当初为什么不娶个洋妞做老婆，说英语跟国际接轨呢？
每每想起这件事，我心里就特别高兴。如果说老板是封建帝王，我就是国舅大爷，有正宫娘娘撑着我的腰，只要我没什么过错，谅他不敢随便把我驱逐出境。小太子七个月大了，再过两三年，我只要再熬两三年，这个聪明的小家伙一定能学会我的家乡话。
2007年12月8日
夜已深。
我还在外面漫游，犹如孤魂野鬼。
大街与小巷，熟悉的或者陌生的，热闹的或者冷清的，都比那套高尚住宅令人流连。我把一瓶廉价的沱牌酒灌进肚里之后，便迷路了。我后来拐进一条漆黑的小巷——我认为穿过这条小巷便可看到桃源的霓虹灯，从而找到归去的方向。
这是一条特别的小巷，它的特别之处不仅在于漆黑——男人穿行其中，左顾右盼；女人伫立两边，东张西望。从女人们招揽顾客的声音来判断，她们的年纪在15岁到50岁之间。我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不知为什么忽然盼望有一个年轻的女人迎上来，热情地把我邀请到她的床上去。但，我渐渐地失望了。从女人们的议论中得知，一个头重脚轻的醉汉在这种地方是很不受欢迎的——除非女人是初出江湖的，或者家里有人等钱治病。
我即将走尽这条小巷，一个女人从我背后把我拦腰抱住了。隔着几层布料，我感觉到她的丰满与坚挺，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
我说：多少钱？
女人说：50。
女人不胜寒冷似的颤抖起来，我的心骤然冷却，硬如铁石。
我说：5块行不行？
女人沉默着，最终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说：为什么？
女人说：俺宁愿做鸡，也不想让你被人家当作一条狗！
我泪如雨下。
我说：咱俩回家种田吧，不会饿死的。
责 编：黄素芳
题 图：石剑
评选好稿移动、联通、小灵通用户请发短信到07503377394，截止时间：1月12日。
夜风凛凛，夜色凄凄。
昏黄的街灯下，行人络绎不绝，车辆川流不息。最惹眼的，是那扑朔迷离的霓虹灯；最养眼的，是那掩映于桃红色旗袍里雪白的大腿。我走进桃源休闲中心的时候，顺便给那雪白的大腿行了个注目礼——她非但不生气，反而很客气地鞠躬，娇媚地说：欢迎光临。
哈哈，俺也休闲来了！儿子已两岁，老子还没休过他妈的闲，惭愧惭愧。
在足疗厅，美女很大方地把我的脚搁在她的大腿上，默默无言地侍弄着。一套疑似校服的工衣使她看起来很像个大学生，但衣链拉得比较低，比大多数的学生都要低一些。
我忽然想伸个懒腰。
我只须伸伸懒腰，顺势伸伸懒脚，便可巧妙地得到一些好处，但我始终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我面对着的是一双清纯如水的大眼睛，我怕这双大眼睛会因我两脚一伸而突然变得更大。
大眼妹低着头，默默地看着我的脚。也许她认为我的脚比我的脸好看一些吧，我这样想着，便觉得有点难过了，于是默默地点燃一根香烟。大眼妹忽然对我的脚说：老板在哪里发财呀？
我淡然说：老什么板，我很像一块板吗？
大眼妹抬起头来嫣然一笑：老板你真好玩！
连幽默都不会说，真没文化！
我不是老板。说得好听点，我是一家皮行的营业员；说得不好听，我连搬运工都不如。我月薪880元，除此之外便是老板无端的指责与无情的嘲笑。我闲着没事静坐于店内，老板说我像木头；我走路没有御驾亲征的气势，老板又说我似太监；老板还说我读书读坏头脑，教书误人子弟，甚至骂我白痴……每当梦回午夜，翻覆难眠，我便独坐于窗前举杯痛饮——谁知道，我的心在泣血！
我对大眼妹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们已经转移到按摩房里去了。大眼睛一边倾听着我的诉说，一边把我当作变形金刚摆弄着。我说：忘了告诉你，老板其实是我妹夫。
大眼妹顿时唏嘘不已，后来她很快地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眨着眼睛问：是亲生的妹夫吗？
我笑着说：不是亲生的妹夫，是亲生妹妹的丈夫。
电暖器使这间小小的按摩房渐变暖和。大眼妹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拿纸巾拭着汗，瞟着我说：好热，好热。我坏坏地说：热就脱衣服嘛！
乖乖！大眼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脱掉了三件衣服——一对娇美的水蜜桃傲然地呈现于我眼前，盈盈一握而唾手可得。我看得目瞪口呆，就差流口水了。大眼妹低声问我需要什么特殊服务，随即报上五花八门的服务项目以及相应的收费标准。我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只想找个人聊天。
话一出口，我差点被自己吓了一跳。我接着说：来这种地方找人聊天，我是不是有病？
大眼妹说：很正常呀，就算你来这里找人打架，也很正常。
大眼妹给我举了两个例子。有一次，一个老板来这里看CBA直播，他让大眼妹陪着看，专门帮他倒啤酒。还有一次，一个老板说他很久没开怀笑过了，要求大眼妹说几个笑话，结果大眼妹把他逗笑了，得到100小费。
大眼妹所脱下的衣服很快地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她问我：想不想听听那个笑话？
我说：当然。
最终，那个笑话没有把我逗笑，大眼妹却笑得很灿烂，因为，我也给了她100元小费。大眼妹说：这是为什么呢？
我说：因为我高兴。
一直以为自己想做什么坏事，结果发现自己只想找个人聊天，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2007年12月4日
吃过晚饭，洗了碗，差不多九点了。
我下楼去，叼着一根香烟，沿着弯弯曲曲的甬道走向一个幽静的去处——月亮湾。今晚的月亮湾没有月亮，因为天上也没有。对岸的草地上，坐拥着一对窃窃私语的情侣，当他们的嘴唇接在一起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周小丽来电。
周小丽是我的妻子，也曾是我的学生。她如今在深圳一间小电子厂坐拉，屁股都坐扁了，也挣不到多少钱。
我高考落榜后，无奈转身，成了母校的一名代课教师。第一年教初一数学，第二年教初二英语，第三年教初三语文。这只是代课教师被重用的典型事例，并不能说明我有什么了不起。代课七年，我自以为转正无望，便炒了校长的鱿鱼，回家跟随父亲翻山越岭，采药捕蛇。一天傍晚，一个似曾相识的大姑娘找到我家门前——她父亲被毒蛇咬伤，伤势危重，她为此求药而来。这个大姑娘就是周小丽。我应该感谢那条该死的毒蛇，如果它被打死之前没有咬伤周小丽的父亲，我现在恐怕还是光棍一条——家贫如洗就不必说了，要命的是，青春痘一度在我脸上疯狂舞蹈，留下了永不磨灭的足迹。我问过周小丽，是不是她父亲为了报恩而怂恿她嫁给我的。周小丽说，她嫁给我主要是因为她父亲觉得我比较老实，不会欺负她。于是我向周小丽透露，我娶她主要是因为我父亲给我施加了压力，他怕我娶不到老婆。我和周小丽都间接地承认了彼此之间没有爱情，但这不会影响我们真心相爱，没有爱情，亲情反而变得更加醇厚，甚至浓烈。
离别教坛之际，我如梦初醒：代课七年之后，我非但青春不再，连本可赖以谋生的耕种技能都荒废了。更令我心酸的是，如今我的妻子还在学校里折腾，抱着一丝光荣转正的奢望，带着一个仅仅两岁的孩子。
周小丽说：刚才俺打电话回家，咱儿子向俺投诉哩，他说爷爷总不肯买肉给他吃，他十几年没吃过猪肉了。
我说：哈哈，这小子不笨，会用夸张手法了。
周小丽说：你猜儿子让俺买啥带回去？
我说：莫非他让你买一头猪？
周小丽说：没错。
我说：哈哈，好大的胃口！干脆买一头牛吧，咱俩骑牛回家省不少车费呢。
我希望能听到周小丽的笑声，但她只给我一声叹息。彼此陷入了沉默，后来周小丽幽幽地说：你想俺么？
我说：当然。
周小丽说：你实在憋得发慌，就放纵一下吧。俺听说那些站街的挺便宜。
我忽然想起大眼妹所说的那个笑话。我眨着眼睛说：俺问过了，人家要50块钱。
周小丽说：你不会讲价么？
我说：俺讲价了，俺说5块钱行不行？
周小丽说：当然不行啦，猪肉都卖十几块哩。
我说：人家也是这样说的。
周小丽说：后来呢？
我说：后来俺问最少要多少？人家说最少得给6块！
周小丽笑着说：你开什么国际玩笑！俺跟你说真的，反正俺不怪你，别忘了戴套就行了。
我说：你是不是给俺扣了一顶绿帽？所以就想跟俺扯平？
周小丽说：是啊！天气这么冷，俺怕你着凉哩。
说着，周小丽响亮地笑了起来，仿佛已经成功地给我扣了一顶绿帽似的。说实话，她的成功率不大。所以，我陪着她笑，等她笑饱了，我说：俺要回去冲凉了，拜拜。
寄人篱下而仰人鼻息，我务必每天冲凉，无论天气多么寒冷。如果有一天我不冲凉，那么这套价值百万的高尚住宅里必定有一个人睡不着觉——这个人无疑是一个高尚的人。
草坪上那一对情侣不见了，他们大概也回去冲凉了吧。
2007年12月5日
早晨，老板又发现了我的一个秘密，他的表情很古怪，就像发现一个外星人混在羊群里吃草那么古怪。他即兴赋诗，吟给我听：先洗面，后刷牙，奇哉怪也，奇哉怪也！
十个月以来，老板几乎发现了我所有的秘密，而他每每有所发现都会毫不留情地喷我一脸口水。有一次，老板发现我的牙刷上残留着一点蔬菜；有一次，老板发现我买回一本《江门文艺》；有一次，老板发现我想蓄个隶体一字须；有一次，老板发现我最喜欢吃咸鱼……
八个月之前的一天中午，我妹妹打电话到店里问我晚上想吃什么菜。我说想吃咸鱼。吃晚饭的时候，摆上餐桌的一小碟咸鱼煎得黄灿灿的，香喷喷的。因为咸鱼下锅之前用温水泡过，所以我吃到嘴里也不觉得怎么咸。我吃了一块又一块，当我挟起第三块咸鱼的时候，老板斜着眼睛说：阿归，我发现你最喜欢吃咸鱼。
我惊讶得差点喷饭——老板第一次见我吃咸鱼，居然就发现我最喜欢吃咸鱼！我不曾想过自己最喜欢吃什么，但对咸鱼，我确实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
在我的家乡，不存在井水犯不犯河水的说法。那里既没有井水也没有河水，只有几道小溪如同白练一般从半山腰上飘下来，最后汇聚在山脚下的一个小石潭里。所以，父老乡亲能吃的鱼只有一种——那就是来自千里之外的咸鱼。在我小时候，谁家屋梁挂上一条巴掌大的咸鱼，那绝对是一种难得的荣耀。终于有一天，我家屋梁也挂上了一条大咸鱼——两个巴掌那么大。按照当地的风俗，这条大咸鱼应该挂到除夕之夜才能吃，而且必须把鱼头和鱼尾留到大年初一。遗憾的是，这条大咸鱼没挂多久就被我父亲取下来，拎到城里换回一支鸟枪。托这支鸟枪的福，山鸡、野兔之类的东西我们吃过不少，但我始终觉得这些东西都不如那条两个巴掌大的咸鱼好吃。
我对老板说：其实我最喜欢吃的不是咸鱼，而是鲍鱼。
老板皱着眉头，说：你吃过鲍鱼吗？
我说：没吃过。
老板痛心疾首地说：阿归，不要说我踩你啊！你跟了我两个月，到底学到了些什么？哼哼，还想吃鲍鱼？我看你连做搬运工都不够资格！别以为能搬东西就行，如果我招搬运工，一个月下来，我的搬运费四五百元就绰绰有余了，我又何必雇请你？像你这种人，安于现状，不思进取，除非中了个什么奖，不然一辈子穷光蛋……
老板这一席话不是一口气说出来的。当他说到做搬运工都不够资格的时候，就被我妹妹干咳一声打断了，但他坚持要说下去，直到我妹妹说：今天是阿归的生日。
我妹妹以老板娘的身份为我争取了目前这个饭碗。她明知我薪水微薄，但她只能暗地里给我孩子买一两件衣服以弥补她自以为是的愧疚；面对老板的语言暴力，我通常装聋作哑，我妹妹并非充耳不闻，但她终究改变不了什么。这是她高攀枝头的无奈，更是我寄人篱下的悲哀……
2007年12月6日
夜幕初降，华灯初上，天空中飘着牛毛细雨。
在桃源，大眼妹见到我的时候显得有点惊喜。她暧昧地叫我一声老师，听得我脚都软了。我说：好久没人叫我老师了，你还是叫我老师吧，要不，叫老公也行。
大眼妹说：你去死吧！
说着，大眼妹伸出一根手指来戳我的脑门。我顺势倒在按摩床上，装死。
后来，我们玩猜字游戏。大眼妹跪坐在我的大腿上，用手指在我肚皮上写字。她写了七个字，我全部猜对：免费的爱要不要？
人生是一种际遇，这种邀请不复再有。但我还是谢绝了大眼妹的好意。我说：做爱不是我的强项。
大眼妹笑得花枝乱颤：我逗你玩哩，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
我痴痴地望着天花板，始终不见天花长出来。后来我对天花板说：原来你一直把我当玩具。
大眼妹说：你生气吗？
我说：不生气，因为这是我的荣幸。
大眼妹说：噢，原来你的强项是拍马屁！不过很奇怪，既然你会拍马屁，你老板为什么对你那么差？
我说：因为我只是被踩在马蹄下的一块小石头，我连马的屁股都看不到，你叫我怎样拍？
大眼妹抿着嘴笑。
我凝望着她娇俏的笑脸说：我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你。
大眼妹说：因为我像范冰冰。
我说：你不像范冰冰，倒有点像我老婆。
大眼妹说：切！我看你像阿Q。
应该感谢阿Q。
没有阿Q的精神，我真活不下去。
2007年12月7日
早晨，阳光灿烂。
早餐，是用隔夜饭和隔夜汤煲成的稀粥。开餐的时候，我拿来一罐自制的咸菜，往一个空白的瓷碗里倒了一些。老板脸色一沉，压着嗓门呵斥：倒这么多出来，你自己吃完它，不要占着个碗！
我妹妹给老板递了个眼色，说：你真是，口水多过茶。
老板的语气，我实在无法形容，但三年之后我仍记得他的目光如同小李飞刀一般凌厉。老板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一个音节也没听到——我的听觉突然消失了。我低着头，默默地喝粥，默默地吃我的咸菜。我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我的咸菜一旦倒进老板的瓷碗里就非得我自己吃完不可，还不让占着个碗！说实话，那个破碗的质量还不错。
2007年12月8日
夜色深沉。
在桃源，一个娇小玲珑的女部长领着我穿过足疗厅，在幽暗的通道里左拐右拐，最后拐进一间按摩房里。部长让我稍等，便转身走了。我等了好久，部长回来对我说：不好意思，88号不在。
我说：不在？这是什么意思？
部长说：她走了。
我勃然大怒：她走了你就帮我按！
部长说：不好意思，我不会按。
我使出一招狮子吼：上床你会不会？
部长说：不好意思，我帮你叫一个漂亮的……
话没说完，部长拍着翅膀般的走了，惟恐慢了些许就会遭蹂躏。
酒精在我体内发挥作用了。我瘫坐在沙发上，觉得有点困，便往后一靠，闭上了眼。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睁开眼，发现地板上多了一双女鞋。女鞋上站着一个漂亮的女人，她背后那扇门仿佛不曾打开过。
漂亮的说：老板，你没喝醉吧？
我说：本来还没醉，不过一见到你我就醉了。
漂亮的说：你真好玩耶！
说着，漂亮的挨着我，坐在沙发的扶手上，开始动手玩我。我拿开她的手，很不客气地说：好玩个屁！
漂亮的面不改色：听说你找88号？
我说：你跟她很熟吗？
漂亮的说：切！她屁股有一粒痣我都知道。
我还想说话，漂亮的却不让我说了。女人不让男人说话总会有方法的，漂亮的所用的方法无疑是最有效的一种……
事后，我内心深处前所未有地虚空。我点燃一根香烟，向漂亮的打听大眼妹的下落。
漂亮的说：跟一个男人走了。
我说：你应该有她的手机号码。
漂亮的说：切！都走了，谁还用原来的号码？
我找大眼妹是想告诉她一件事。
两个月之前的一天晚上，我和妹妹在客厅里聊天，我的小外甥安静地坐在他的小木床里玩东西。老板在外面喝了点马尿，一进门就问：地板拖了没有？
我妹妹来不及回答，老板便生气了，深恶痛绝地说：叽哩呱啦叽哩呱啦，简直不知所谓！要说就回你家里说！
这句话是冲着我来的，老板已经不止一次对我的家乡话表示反感了。我沉默着，我早已习惯了装聋作哑。我妹妹却不是省油的灯，说：我们说家乡话让你很丢脸吗？当初为什么不娶个洋妞做老婆，说英语跟国际接轨呢？
每每想起这件事，我心里就特别高兴。如果说老板是封建帝王，我就是国舅大爷，有正宫娘娘撑着我的腰，只要我没什么过错，谅他不敢随便把我驱逐出境。小太子七个月大了，再过两三年，我只要再熬两三年，这个聪明的小家伙一定能学会我的家乡话。
2007年12月8日
夜已深。
我还在外面漫游，犹如孤魂野鬼。
大街与小巷，熟悉的或者陌生的，热闹的或者冷清的，都比那套高尚住宅令人流连。我把一瓶廉价的沱牌酒灌进肚里之后，便迷路了。我后来拐进一条漆黑的小巷——我认为穿过这条小巷便可看到桃源的霓虹灯，从而找到归去的方向。
这是一条特别的小巷，它的特别之处不仅在于漆黑——男人穿行其中，左顾右盼；女人伫立两边，东张西望。从女人们招揽顾客的声音来判断，她们的年纪在15岁到50岁之间。我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不知为什么忽然盼望有一个年轻的女人迎上来，热情地把我邀请到她的床上去。但，我渐渐地失望了。从女人们的议论中得知，一个头重脚轻的醉汉在这种地方是很不受欢迎的——除非女人是初出江湖的，或者家里有人等钱治病。
我即将走尽这条小巷，一个女人从我背后把我拦腰抱住了。隔着几层布料，我感觉到她的丰满与坚挺，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
我说：多少钱？
女人说：50。
女人不胜寒冷似的颤抖起来，我的心骤然冷却，硬如铁石。
我说：5块行不行？
女人沉默着，最终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说：为什么？
女人说：俺宁愿做鸡，也不想让你被人家当作一条狗！
我泪如雨下。
我说：咱俩回家种田吧，不会饿死的。
责 编：黄素芳
题 图：石剑
评选好稿移动、联通、小灵通用户请发短信到07503377394，截止时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