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园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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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仙
  多年前的那个早晨,我拿了条长长的小铁支,来到村外的桉树林捡树叶。林中,薄凉,金黄的落叶铺了一地,踩着落叶,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脚下轻唱,几株芦花立在林边的篱笆丛中,摇曳着暮秋的晨风,雪白的身影微弯略张,如一张张轻扬在风中的白帆。我东行西走,每每是挑大片肥厚的尤加利叶子捡,然后是逐片逐片地穿入铁支,小小的我满打满算,准备串了满满的一铁支后带回家去给大人生火煮食。尤加利身上穿着厚厚的皮,小叶桉笔直笔直的,散发出的馨香气味无处不在,飘荡在林中,那是植物身上散发出来的最好闻的气味,是那般地沁人心脾,醒人耳目,惹人芳心相许。桉树林的旁边,小山下,是个荔枝林,依着山势,自东向西。这荔枝是落叶乔木,叶子翠绿肥厚,躯干古朴、粗壮且弯曲,整个树形如一把把撑开在山腰的巨大绿伞,与笔直的桉树形成鲜明的对比。太阳还来不及升起,荔枝林薄雾缭绕,如纱似烟,似有仙女白衣飘飘而过,我揉揉眼,却只见枝叶如墨。一只鹧鸪的翅膀蓦地掠过树梢,扑棱棱地划破林中的静谧,更给林野增添了几分神秘。
  忽地,一阵凄凄的叫声响起,我心中莫名一紧,寻声望去,只见百米开外的荔枝树梢,有团雪白雪白的东西在枝条上晃动。曾听大人说过那山顶有豺狗,我蓦地一惊,窜向篱笆丛,躲在摇曳的芦苇边,透过篱笆隙望去,只见那东西依然嘤嘤而叫,似哭如诉,样子有点像小狗,但身子比小狗细长、漂亮。莫非……是传说中的狐仙?噢,噢,是小白狐,是小白狐!小白狐摇晃的枝头虽不算高,但要命的是,那是根探出池塘的枝条,塘壁已近一米。小白狐四肢挪移,欲下不能,一副举爪唯诺的样子。我心底一阵慌,它若掉下,必然是落入水中的。正无措着,恍惚间那荔枝桠旁不知何时多了个身影。那身影,踩着塘沿,依稀一袭碎花白旗袍侧身而立,将双手伸向枝条上的白狐,再轻轻将白狐搂入怀中,接着,袅袅婷婷地,悄无声息地隐向树林深处。正自纳闷,那女子忽地回眸,隐约向篱笆丛投来一抹妩笑。我再次揉揉眼,定睛再看,林雾已散,哪有小白狐与碎花旗袍的身影?我忘了躲藏,顺着林中的小路窜往村中的公路,迎面碰见几个沐着晨光、担着犁耙牵着牛出田的村里人,而我只把“落荒而逃”的小背影留给那些对我投来诧异眼神的村里人。当我飞也似的逃回家中,正打算出门的母亲折了回来,望着一向小脸嫣红、而此刻却煞白煞白的我问:怎么了?紧紧地握着小铁支的小手冰冷着,撇下铁支后,在狭窄幽暗的小厅中,我爬上八仙桌旁的木凳上怔怔无语地呆坐着,对母亲的问话置若罔闻。
  从此,仿佛我的魂就留在那树梢,飘荡着,飘荡着……
  两年后,爸爸迫不及待地将家安在了荔枝园边。那个冬日,冬阳妩媚地照在檐顶上,那黄泥巴和混后舂就的院墙头,金光闪闪,而墙角的那一溜斜着身子的芦苇花儿,在冬阳的晃耀中亮如白银,与墙头的金光交错相辉。那个子夜,北风呼呼,萧萧的荔叶伴奏,踩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们一家子开始进驻荔园,鞭炮的红纸屑儿漫天飞舞在灯色里、寒风中。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这荔园,是爷爷曾经的产业中唯一还在的。荔枝园顺理成章地签约归回给我家,那时的桉树林还在,林子一半就成了我家的前院。
  听爸爸说,早年间,爷爷除了荔枝园,还有菠萝园、橄榄园、柑橘园,包括一栋盖了八年才完工的古庭院青砖建筑,解放后都给毁了,不留一砖一瓦,只剩荔园还在。
  从此,我总爱往后山跑,我的身影经常挂在树上,如过树龙般在荔枝树上窜来窜去。每年的荔枝丰收时节,则在树梢穿梭,忙着摘荔枝!闲时,我就坐在白狐曾经摇晃的枝头。这时的我,已钦慕蒲松龄笔下的狐仙了。我幻想再次邂逅小白狐,幻想自己能接下它,搂它入怀,然后白碎花旗袍的女子从林中袅婷而来,浅笑盈盈,再从我的怀里接走小白狐。但没有,白狐再也没在枝头摇晃。那白碎花旗袍的女子,也销声匿迹。
  枝叶沙沙,几片叶子掉落底下的池塘,涟漪圈圈,一张白狐的小脸渐渐漾起,再细看,却是白云倒影一朵。丢下水中的白云,跳下枝头,我走在林间,發梢不经意地斜下片叶花,再轻轻地落在肩膀、衣襟。厚厚的落叶,黄黄的,铺了一地的温柔,踩上去,绵绵的,软了心。这落叶,有时我扫起一堆,用箩筐装了,提回院子,不用晒,直接就成了透火的好料子。做饭时,只要在那炉灶里的柴棒堆中塞上一把叶子点着,那叶子就吧啦吧啦地燃得欢,不一刻就把炉灶里的柴棒给烧得红红火火。
  而我的魂,一直仿若挂在树梢,飘荡着,飘荡着,再也下不来了……
  晨曦
  布谷鸟每天总在朝霞未及绚丽时就欢唱,“谷谷,谷谷,布谷谷……布谷谷……”这一声欢唱划破清晨的静谧。这是布谷鸟唤醒小山,唤醒荔园,唤醒我来迎接晨曦的独特方式。布谷鸟的乐音此起彼落,扑愣愣的扇翅声中,我总可以准确无误地知道它徜徉于此树与彼间。朝霞妙曼时,晨曦开始流光溢彩地漫绕树梢,又或晶莹地跳荡在山顶摇曳的蒙草尖、牛竹叶尖、狗尾巴花、芦花上,真是再美妙不过了。
  每当在这时醒转,无须睁眼,我也知道那穿过窗棂的晨曦,一如既往的如梦似幻。那是最美妙的尘埃之舞,轻泻漫淌中,就如一个个舞动的音符,仿佛那就是山野中的精灵们,踩着节拍,前赴后继地溜转着穿过我的窗棂,与我榻前的尘埃相携起舞、依偎缠绵,袅袅潺潺。聆听着布谷的乐音,心儿则踩着窗外草尖的露珠儿,真如吃了冰激凌般地甜蜜、惬意、清凉。此时,那素白着容颜的栀子花,肯定是沾着露珠儿香了整个山坡。布谷鸟的声音最是雄壮,在满园的鸟语中别具一格。离开床铺的第一件事,通常是走到朝东的窗前,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柔和的晨曦,晨曦就站在树梢,于叶间跳跃、曼舞,掀起金纱缕缕。鸟儿们在不断欢快、热烈地交谈着,仿佛是进行一场旷世的盛会。那不失时机就亮着嗓门儿的布谷鸟,正以其雄厚、独特的声线主持着盛会,将那些从四面八方赶来聚在枝头的鸟儿们哄得或是叽喳回应,或是婉转低吟。园中的蒲公英,摇摇她那白色的小花,在我的窗前飘过,风中,隐约传来小白花的歌声:“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谁也不知道我的快乐和悲伤,爸爸妈妈给我一把小伞,让我在广阔的天地间飘荡……”小伞儿随着风飘呀飘的,放飞着美丽和希望。我轻轻地闭上眼,心越过树梢,越过小山,越过村庄,直抵母亲河东江。东江弯弯曲曲地离开万绿湖的怀抱,绕着山间向西而下,携着清风与明月、雨雾与风霜,淌成一路的清甜。   哑哥
  荔园,白天,是我的乐园,晚上,却是我的梦魇。
  偏僻的居所,每当夜幕来临,风起,婆娑的叶子沙沙作响,黑黝黝的林子充满诡异。我既喜欢躺在院子里看满天星辉斗斜,又怕四周如墨的枝影。那月下摇曳的叶梢我以为是鬼魅。
  我常在朦胧的灯下,八仙桌上看书,弟弟也在一旁坐着,妈妈基本是忙碌着什么。而他,哑哥,那个比父亲还大几岁但没血缘关系的堂兄,常常坐在一旁默默看,偶尔咿咿呀呀的,我听不懂,他比划着,我还是不懂,他就写,写的那些古体字颇有些“龙飞凤舞”的味道,年幼的我只能蒙一个是一个。有他在,我的心会安定下来,我太怕那院墙外的夜色摇曳着枝梢的诡异,多希望他坐久点儿,但他是坐坐就必须走的。
  爸爸常年在外工作,哥哥姐姐是住校的,偌大的家园,常常就妈妈、我与弟弟。自小,母亲给不了我安全感,倒常常给我造成恐惧的阴影。
  哑哥常不期而至,带着他的乌龟、蛇、老鼠、黄鳝、泥鳅,都是些美味的东西。不能言语,但分明感觉到他的喜悦,那些都是他的劳动成果。村头村尾,田里山上,常常有他的身影。黄泥湖、西岭更是他常待的地方。他是捕蛇能手,捉鼠专家,那些东西,多半让他带去赶集卖掉,其余的,时常兴冲冲地提着上我家,让我们尝鲜。一次,他在白鹭湖的溪野捉到一只大乌龟,手舞足蹈,提着乌龟跑进院子,比划着让我去找个木盘来装。我找来木盘放在八仙桌上,哑哥把乌龟放进木盘,乌龟在木盘中趴着,时而向我擎着头。我想去摸,哑哥咿咿呀呀地制止,指指天,指指灯泡,跺跺脚,我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哑哥望着我不解的眼神,挠挠头,一时无计,但他意犹未尽,仍沉浸在喜悦中,继续不断地“咿咿呀呀”,良久才披着夕阳离去,离去时,还满脸担心地回头看看八仙桌旁的我。在他的肢体语言暗示中,我不太敢靠近乌龟,靠在夕阳斜着的木梯上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它。等妈妈乘着暮色归来,她才用语言揭开我的不解,原来哑哥是说我不能乱摸乌龟的头,否则让乌龟咬着了手指,乌龟是死命不肯松口的,要敲锣打鼓,闪电雷鸣的声响,才能把乌龟吓松口。估计哑哥是担心年幼的我让乌龟咬着手指了,故不断尝试让我明白。
  我家那时远离村子,在村尾,而哑哥,跟着几个城里的知青住在公社大门所对的村头。节日里,妈妈会让我捧着碗做好的肉送去给村头的哑哥。节日里,多半是妈妈提前跟他说让他上我家来吃,但哑哥常是吃饭时间到了还不来,妈只好让我送过去,估计他是不想打扰我们一家子。走进长长的屋廊,常会先碰着一两个知青。城里的那几个知青,已经开始留长发了,在如今也不算长吧,但那时稍微长点发的男青年都比较少见。知青们穿着喇叭裤,哑哥的土布衣衫无疑是与他们格格不入。不久,知青们陆续回城了,偌大的知青居所村里自然就收了回去,哑哥就作为五保户被安排住在村中牛栏旁的一间泥砖屋里。
  一条能容两车通过的公路穿过村子,左高右低的地势,左上方基本是居家,偶尔一两处牛栏,右下方多半是牛栏、菜园或竹林。竹林偶尔静谧,一时又萧萧,那是想象的惊恐来源,最怕的,其实莫过于黑咕隆咚的牛栏。惊恐的来源,很多来自村子里三姑六婆四姐们的谣言。
  我自小文静,不爱闲语,基本不是村里小姑娘的玩乐对象,燕子比我大一岁,性情外向,有个当信用社主任的父亲,奇怪的是,她常来找我玩。那夜燕子找我去镇里看电影,回来的时候,在她家门外分别后,我得独自归家了。雨丝儿飘着,几分阴森袭来,不安的情愫开始绕着我。踩着湿漉漉的地儿,我加快了脚步,快到家门口,只见家门开着,在夜色中,这是极少的现象。我正纳闷,见昏弱的灯光中,母亲站在门口,一见我的身影出现就嚷:冤哉,你可回来了!吓我半死,你路上见着什么没有? 我摇头,又摇头。本以为母亲要责怪我小小年纪擅自在夜色中行走,不想她倒似忘了责怪我,转头去邻居家探听什么消息去了。后来,隐隐约约中,我大致知道,就在我回来的路上,大概一小时前,夜雨中,从牛栏中飘出个两米高的身影,对一姑娘进行袭击,死掐着她的脖子不放,年轻的姑娘吓得狂呼乱叫,惊颤了湿漉漉的夜色,把附近村里人的脚步从家中招引了出去,那狰狞而高大的黑影遂遁入牛栏,村里人打着电筒寻遍整排牛栏的每一个角落,哪有黑影的踪迹。村人在询问姑娘的当儿,得知她没得罪人,只得罪鬼,据说她前两天在西岭砍树时不慎把一“金瓮”(装死人骨骸的瓮)砸烂了。村民认定那是鬼魅来找她报仇了,于是,整个村庄都在雨夜中惊恐。
  自此,夜里每经过牛栏我都惊恐,每每心里不断地给自己壮胆:不怕不怕啰,我有哑哥在!心里想,他就住在牛栏旁,仿佛他是我的保护神。读初中时需上夜校,那时哑哥已死去,可我仍然以此为自己壮胆,仿佛他的魂在那,也会保护我。
  哑哥依然故我地捉蛇灌鼠,他将他那些捣鼓来的五颜六色的蛇、粉红嫩美的雏鼠,有时会用高浓度的米酒分别泡了送过来。雏鼠大都用透明的玻璃罐泡着,一目了然,我看了就心惊胆战。五颜六色的蛇我看不到,想象着那床下的瓦罐中会否钻出美花花的蛇来,也偶尔心中惊悸。那时,幼小的我只知道怕那些东西,全然预想不到多年后,哑哥的蛇酒,为婚后的我缓解风湿疼痛发挥了作用。
  具体哪年忘了,某夜,母亲眼睛湿润,对我说哑哥已死了,早年改嫁到二十里外的哑哥的母亲梅,白发人送黑发人,难怪那天并非圩日也看到走在路上的伯娘,原来是匆匆赶去看她那垂危的哑子。梅伯娘每每趁圩来看看她那不舍的哑子,年老的她,总是直着身子,一副干练的姿态急急地走在路上,看完哑子的她,会来我家,带着她趁圩时买来给我与弟弟的零食。
  哑哥捉蛇N年,蛇咬他无数,从不当回事,总是用自采的山草药一敷了事,也从没让毒蛇毒倒过。据说,临死前,他去西岭捉蛇,遇着一难得的大蛇,追捉中无意碰烂了矗立在岭上的金瓮,蛇溜得老快,眨眼消失在那一排排的金瓮中。哑哥不肯轻易放弃,绕着金瓮寻了几圈未果,斜阳欲暮,只得悻悻而离。几天后,哑哥惦记那溜走的蛇,再去那地儿找,结果找是找到了,却让它咬了,他以为像往常一般没事,照旧用自采的山草药一敷,然而,这次永远被蛇毒带走了……
  熟悉他行径的村民说那蛇毒不至于毒死他,说足以令他毙命的是他无意间碰烂的金瓮,虽然那有迷信的成分,但他真的走了。那些一泡经年的蛇酒依然在我的家中。某日,阳光灿烂,院子一隅的桃红蜂飞蝶绕。落红满地,紧邻桃枝的猪舍瓦背、墙脚亦片片落红,正心驰神遥间,骇然见一团团色彩斑斓的蛇在光影摇曳斑驳的猪舍食槽里,我魂飞魄散,丢下继续嗅桃红的念头,飞也似的穿过院子窜进大厅,妈妈哼唱的调子戛然而止。我语无伦次地说:“蛇……蛇……”妈妈笑得颇有花枝乱颤的味道,眼角闪着泪花儿说:“那是酒罐里倒出去的东西,你怕什么?”惊魂未定之际,才知道妈妈把酒滤了出來用玻璃瓶装了,再把一泡经年的蛇倒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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