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理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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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远行
   初夏的午后,我在葡萄架下看书。师兄说,把这些书看完,就可以动手做偶人了。说实话,我并不大信——打小他没少骗我。
   所以我其实是在发呆,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深碧的藤叶落在我衣上、手上、发梢,晃动成大大小小的光斑,影子有时像只打盹的猫,有时像狂吠的犬,也有时候,像某个板着面孔无所事事的人。
   一双脚,在眼底停住。
   抬头,看见某个板着面孔无所事事的人,他背着行囊,我于是问他,“师兄这是要出远门?”
   他说是。
   “去洛阳?”
   每年的这个时候师兄都会去洛阳,据说洛阳有个美丽的姑娘,住在高高的阁楼里,翘首西望。我估计师兄欠她很多钱,虽然师兄本事比我大,手艺比我好,但是他没我勤快,我都做三只胡凳了,他才刻了半个鼠头——我知道他是打算做只会吱吱乱叫的老鼠,卖给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吓唬家里丫头——我从来不接这么无聊的生意,宁肯给中元节夜会情人的小娘子做喷火的鬼面具。
   但是师兄摇头,“扬州。”
   唔,扬州比较远,我问:“怎么不弄只鹤?”
   师兄没什么表情——当然我得承认通常情况下他都没什么表情——他说:“狸。”
   我干笑一声,师兄向来言简意赅,但是我与他相处太久,想装作不明白也都为难。他的意思大概是,园子里有小狸,不宜养鹤。小狸是一只狸猫,当然那不是真的,其实我在制作的时候,并没有设定吃鹤的爱好——正常的猫应该喜欢吃老鼠才对,不是吗?——至于它是怎么发掘出自己这个潜能的,我至今没有弄明白。
   据说傀儡容易在主人的潜移默化下养成许多不可思议的习性,但是师兄没有告诉过我怎样掰回来。当然也有可能跟我没把师兄发放给我的书看完有关,没准书上有答案,不过太阳这么好,我一看书就犯困。
   我沉思片刻,“要不要给你做双翅膀?”
   师兄又摇头,“走。”
   我挠挠头,从长安走去扬州,在我看来,是不怎么靠谱的一个事儿,不过师兄原本就是不怎么靠谱的一个人,所以我也就只纠结了小半会儿,就点头放他走了——当然我不点头他也会走的。
   蹲在墙根下假寐的小狸一溜烟儿给我拎了个枕头过来,靠着枕,脚步声还没有完全消失,我就开始做梦。
  二 做梦
   我不太喜欢做梦,因为据说我每次做梦都会哭。
   据说是哭得太惨烈,几次把屋顶震塌。通常傀儡们会自觉分为三派,一派任劳任怨地修复屋顶;一派被我感染,自怀身世,各种伤心,同掬一把泪;其余则试图使出狮子吼的功夫把我叫醒——当然,他们从未得逞过。
   等我醒来时,往往雨收云散,屋顶完好,除去满地咸咸涩涩的水渍,实在没什么有力证据证明我曾哭到惊天动地——虽然傀儡未必会说谎,但是我的傀儡就很难说。
   我很疑神疑鬼了一阵,最后总以查无实据告终。
   其实我不记得我梦见了什么,唯一的印象就是我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我暴跳如雷,我大吼大叫,而站在我对面的人,一言不发,直到我口干舌燥,筋疲力尽。小狸还知道端茶侍水,这厮愣是半点动静都无,忍功如此了得,我一度怀疑是师兄。
   不过最后他笑了。
   从这一点看,师兄的嫌疑可以排除——师兄没这么好性,被骂了狗血淋头还笑——估计这厮就是卖笑的。
   天下卖笑,最盛莫过于扬州,所以我醒来决定去扬州。我发誓我不是去捉奸,师兄口袋里的银子,大约也不足以支撑他寻花问柳。不过话说回来,师兄虽然不会甜言蜜语,但一张皮囊还很看得过去,都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所以也没准——没准有人就愿意倒贴呢。
   我有点烦恼地抓抓小狸的耳朵,狸猫姑娘温顺地“喵”了一声。
   “有话就说!”
   小狸又喵一声,翻了个身,四肢朝天,露出柔软的肚皮,我忍气吞声踩踩,它兴奋得喵喵喵直叫,我不耐烦一脚踢过去,“说人话!”
   小狸鬼鬼瞧我一眼,晃晃脑袋,张口,一只鹤掉了出来,虽然有点口水嗒嗒,好歹没缺胳膊少腿。
   我狐疑地打量它的肚子,琢磨了一会儿它怎么装得下这只看起来比它大两倍还不止的鹤,我实在不记得什么时候写过“有容乃大”或者“蛇吞象”的符咒给它——莫非它又去傀儡室里乱翻乱吃了?
   小狸在我的注视中竖起一身皮毛,谨慎地退了一步,又一步。
   我想怎么着它也算是立了功,反正又没吃坏肚子,就不与它计较了。
   一念才过去,这个极会察言观色的家伙就谄媚地溜过来舔我的脚,我说:“滚!”
   它于是很圆润地团成一团滚远了,小眼神里那个猥琐劲儿,师兄说它像我,那是污蔑,绝对是污蔑!
  三 扬州
   后来有个诗人这样写,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其实我没带那么多,绝对的。别说十万贯,就是一万,这只浑身沾满口水的胖鹤,背起来也够戗。我忘了为什么它这么胖了,也许小狸把“脑满肠肥”的符水给它喝了?总之它以让我胆颤心惊的方式歪歪斜斜飞了老半天,到扬州上空,翅膀一歪,连人带鹤,以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掉了下去。
   江南多水,我以为我和胖鹤多半会沦为落汤鸡,不过明显这次运气不错——运气不错类似于,很久以前我在河边掉了颗珍珠,多年之后我吃到这条河里的鱼,只听得嘴里“咔嚓”一声响,不不不,不是珍珠,是沙子,但是牙没有崩掉——我们掉在了江心一艘画舫的船板上,四肢未损,五脏俱全。
   忐忑掀起眼皮,就好比洞房里新郎忐忑掀起盖头,不知道红彤彤的喜帕之下等候自己的是无盐还是西施。当然一般的结果都折中,也许长了无盐的眼睛,却有幸生了西施的眉毛,而我抬眼,看见水晶几,琉璃屏,花梨木坐具,案上有酒,有菜,有糕点果蔬,前方坐了个桃花眼的少年,容色不坏,但不是师兄。
   大眼瞪小眼,我得承认,这个结果不算太糟糕。
   “姑娘这是——”
   我干笑,“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少年挑了挑眉,“所以——”
   “所以出来数星星。”
   少年抬头看了眼天,天黑如墨,月亮觍着一张晶莹的大白脸徘徊,边上呐喊助威的星子却是不多,他略微犹豫片刻,问:“数完了吗?”
   我说:“还差两颗。”
   少年倒了一盏酒递给我,诚恳建议,“歇歇再数?”
   我谢绝,“素不善饮。”
   一团可疑的灰影蓦地闪过,当时只眼前一花,盏倾,酒倒,碧色酒水如长虹入涧,一滴未撒全进了胖鹤的喉咙,我目瞪口呆,伸腿,一脚将这个不争气的家伙踢进江中,嘭地溅起水花无数。
   我尴尬解释,“家门不慎,让公子见笑了。”
   “姑娘是不满鹤兄代饮吗?”少年笑吟吟又擎出一只莲纹金盏,“酒尚多,姑娘莫跟我客气,有道是人生得意须尽欢。”
   酒香四溢,我咽了一口口水,再谢绝一次,“家兄不许饮,公子见谅。”
   “一盏何妨?”
   我迟疑,“那就……一盏罢。”
   然而这世上的事,总是有一就有二,有二方有三,三志无穷——我很快就醉了,又——这时候才想起,师兄不许我饮,原因之一是我酒量甚浅,之二是我酒品不好,之三是我从来都不知节制。
   师兄英明!
  四 李郁
   宿醉醒来,但见轻绡薄,茜纱软,锦绣如云,我懵然“啊”了一声,才疑是梦中,人已经被扶坐起,不知怎地张了嘴,甘泉从口中注入,定睛看时,却是两个青衣侍女喂我喝醒酒汤。
   但其实我并不觉得头痛,我软软推开她的手,“这是在哪里?”
   其中一人答道:“李府。”
   “哦,李府。”我也搞不清楚是哪个李府,也懒得去想,天下姓李的多了去了,我只管左张右望找我的鹤——不会是被哪个不开眼的拾了去烤熟吃了吧。唔,小鹤的肚子里装了什么连我都糊涂着,也不知道吃下去会不会闹出人命。
   那青衣侍女似是能猜出我心中所想,“鹤公子在隔壁,姑娘敲敲便能唤来。”
   咦,她如何知道我召唤阿鹤的秘法?我定睛瞧了她一会儿,她不慌不忙解释道:“是公子吩咐。”
   我沉吟:“你家公子?”
   “是。”
   “你家公子是哪个?”
   她面上这才露出一点诧异来,“姑娘不知道我家公子是谁?”
   我很诚实地回答:“不知道。”
   两侍女面面相觑,到底年纪小的那位先沉不住气,张口道:“我家公子——”
   “小竹!”年纪稍长的那位喝止了她,“这位姑娘不清楚公子身份,自有公子分说,不必你多嘴。”
   小竹看看我,又看看同伴,大约在腹诽,但是只扁扁嘴,抽抽鼻子,果然没有再说话。
   真真家门严谨,让我瞬时想起我那只只会谄媚的狸,贪杯的鹤,以及各种大毛病小毛病不断的傀儡们,惭愧无地。
   惭愧归惭愧,还是敲响了粉壁,咚咚咚,隔壁没有动静,我抬眼看住年稍长的侍女,表示很担心很焦急很虚弱,那侍女踌躇片刻,迅速出了房门。我扭头冲小竹扮了个鬼脸,小竹方要开口,门外就传来一声轻笑,“阿雪上当了呢。”
   绣帘一掀,桃花眼的少年笑吟吟现身,“在下李郁。”
   李郁?我听过这个名字,江南四公子之首,号称“公子如玉”,我瞧瞧他脚边自知闯了祸装死的小鹤,很忧郁地想,好像是不大好糊弄的人呢。
   “昨儿姑娘醉了。”他这样说。
   我点头表示我明白,“然后呢?”
   “然后船沉了。”
   这话题跳跃的跨度有点大,喝酒误事啊喝酒误事,看吧,一场热闹就这么活生生被错过了,我追问:“……再然后?”
   “在下不知姑娘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所以斗胆,将姑娘带了回来。”
   “我姓谢,免贵,公子可以叫我小谢。”我撑住头,小心翼翼问:“沉船是因为——”
   “姑娘你哭得太响了,震塌了船舱。”
  五 下棋
   李郁是个好人,他没问我为什么哭,只问来扬州作甚,我说我来扬州找我师兄,他问我可找到了,我说还没有。起初我疑心他是看我穷得叮当响,想问师兄索赔,但是并没有。他说如果我没有别的去处,可以先在李府住着,这回换我吃惊——师兄说过,无事殷勤,非奸即盗。
   小竹看出我的疑惑,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她说她家公子名下门客三千,没一个像我这么不知好歹的。
   她的话让我想起传说中同样门客三千的孟尝君的故事里,那只可怜的狐狸。
   但是我确实没有别的去处。我不敢保证如果我去住客栈,如果我不小心喝高了或者做了个梦,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扫地出门显然是最不值一提的惩罚。
   所以我只好在李府住下。
   早出晚归。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师兄,整日整日,就只漫无目的在街市上游荡。
   连年征战,扬州却还富庶,许是占了水利之便,又靠近金陵,世道始终繁荣,有银子什么都能买到。李家豪奢,对我这么个不速之客也都以礼相待,不但给吃给喝给住,还有月例银发放。我受之有愧,但是我又不会别的手艺,也不敢做什么活物给人添堵——有只成天腆着肚皮到处骗吃骗喝的小鹤已经够打眼了——因听说李郁好棋,就在园子里捡了根黄杨木,一五一十雕了盘棋给他,马会嘶,炮会响,小兵会跑路,将帅死掉的时候会仰天长啸:“我还会回来的!”
   李郁十分喜欢。
   喜欢的结果是常拉我陪他下棋,不过我疑心他其实是喜欢听我方将帅惨叫的声音。有时也问我,“你找到你师兄了吗?”
   我摊手,“明显还没有。”
   “可有线索,或者大概的方向?”
   我说都没。
   李郁说:“我李家在江南地面上多少还有些情面,你若是不嫌——”
   我赶紧道:“不嫌。”
   他于是笑了。
   隔日将师兄的通缉像交与他,他看了半晌,面色十分古怪,我问:“公子可是见过?”他将画像轻置于案头,想了一会儿,柔声道:“如明日有人来访,我不想见,小谢你可否替我挡上一挡?”
   所谓受人钱财,与人消灾,又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义气两个字总还会写,当场拍着胸脯就应了。
  六 拒客
   因答应李郁要给他挡客,收敛了整日没有出门。我疑心来客会十分凶狠和野蛮,所以把小鹤拘在身边,摆出鹤拳的架势,结果这个没出息的,摆着摆着就睡着了——站着也能睡着的鹤,让人伤不起啊。
   一直到天黑,都不见客来,我疑惑了,纳闷了,奇怪了,李郁只微微笑着,好整以暇招呼我:“再来一盘?”
   正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丢盔弃甲,哀鸿遍野,门外应景地传来一阵响亮的马蹄声,隔着深宅大院,竟连烛火都微颤了颤,然后是叩门,当当当,当当当,不轻不重,却声声入耳。
   门房老张颤巍巍禀道:“公子,人……来了。”
   李郁李公子看着我,我顺手抹了棋局,整整衣冠,雄赳赳气昂昂大步流星应门去,“谁呀?”
   叩门声当时就住了。
   我正由衷佩服自己虎胆神威,颇有当年长坂坡张翼德喝退百万雄师之遗风,却听得门上轰然巨响,随即传来门外人厉喝:“开门!”
   这声音、这声音……恁地耳熟。
   我还在犹疑不定中,门外又一声低吼:“谢七娘!”
   是师兄——真是师兄!
   我雀跃要相迎,好歹记得自己是奉命来挡客的,门尽可出,人不可进,忙忙回头对老张道:“放我出去,快、快放我出去!”
   老张像是早料到这个结果,毫不意外,一言不发就开了门,我急急奔出,张口要喊,师兄已经抢先冷冷问:“你怎么在这里?”声音太冷,我登时被冻住,“师兄”两个字悬浮在舌尖,咽不下,也出不了口,只嗫嚅着道:“我、我来找你。”
   “谁叫你来的!”
   “是……我自己要来的。”
   “回去!”
   硬邦邦两个字,如闪电击中我,我心头火起,脖子一梗,“我不回去!”
   “我再说一遍。”师兄语速放慢,四个字,“给我回去!”
   “我也再说一遍。”我怯怯退了一步,也是四个字,“我不回去。”
   师兄没有再说话,只微扬下颌,背后立时蹿出四条彪形大汉。我大惊之下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更没及时召唤小鹤——我疑心召唤也没有用,小鹤这会儿该梦会周公去了,而且小鹤也不是我的,它原本是师兄的坐骑,就算勉强召唤来,怕也只会干瞪眼——就被押住,我扯开嗓门哭天抢地:“救命啊、救命啊,强抢民女啊——”
   “杀人啦,放火啦,有贼入室了——”
   “堵上她的嘴。”这是师兄的回应,简洁明了。
   我“呜呜呜”的抗议被宣告无效,被强制推搡着离开,一步、两步、三步——“吱呀”一声,背后的门开了。
   李郁站在门口,如风清月朗,“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七 逃奴
   其实我后来有想过,如果那个晚上,李郁不出现,会不会有别的结局,对我,对师兄,对他——在这个时候,一切都还来得及,所有人都还来得及……来得及反悔。
   原本他并没有打算见师兄。
   但是他见了,他淡淡地问:“将军这是做什么?”
   师兄阴沉沉地笑了:“这句话,萧某还想问如玉公子呢。”
   “恕在下鲁钝,没有听懂。”李郁仍是彬彬有礼,“请将军明言。”
   “那我就明言了,”师兄冷笑一声,“敢问公子,私藏逃奴,是什么罪?”
   逃——奴!
   我瞪大眼睛,简直不能相信这两个字出自师兄之口,我想要大声反驳,奈何嘴被塞紧,所有的声音都堵死在胸腔里。
   眼见得李郁面色一沉,半眼也不瞧我,怕是信了,只怕还以为是我们师兄妹串通起来谋他……心下愈急,挣扎愈切,只苦于手足都被按住,委实使不上劲,情急之下,不自觉竟使出一脉火诀,火方起,在夜色里灼灼,师兄斜睨过来,恍惚有风,火苗立时就灭了。但是这一来一往之间,按住我的两人还是被灼伤,不自觉气力一松,我拼着衣裳被扯破,死命挣脱,三步两步跑开。
   奇怪,这番师兄却又不出手了,只一点余光冷冷看着,冷冷看我挣扎,冷冷看我逃脱,像看一个全然不相干的人。
   我从李郁背后探头,又缩回,尖声叫道:“谁是逃奴了——你信口雌黄!”
   师兄不怒反笑:“李公子要看身契吗?”
   李郁回身看我一眼,我拼命摇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脱下外袍,遮在我肩上,低声道:“别怕。”
   又转头直面师兄,“将军手上果然有小谢的身契?”
   “他没有!”
   师兄恍若未闻,“公子以为呢?”
   李郁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比之前还要难看很多,他在夜色里呆立,衣袂被风吹得猎猎。良久,他叹了口气,“请将军再给我三天时间,至于小谢,可否请将军一并给在下一点颜面,容她去留随意?”
   我这才想起,师兄并不知道我在这里,所以他不是来找我的,他是来找李郁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事,而李郁口口声声称他将军——唔,将军,什么将军?奇诡得很。我心里乱得像麻,千头万绪,哪一个都不清不楚。
   却听师兄应道:“可以。”
   又补充道:“既然公子决意收留,我也有话在先,她去什么地方我不管,但是——别让我再看见她。”
   他不是在对我说话,也没有看我,但是最后七个字入我之耳,恍若雷鸣,隆隆,响得我什么都听不见,只翻来覆去地想,翻来覆去地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呢,他到底在说什么呢,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他说他不要再看到我,他说我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不要让他再看到我……
   我不记得那晚他们还说了些什么,达成了什么协议,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怎么入睡,但是我忽然想通了,我想这是一个梦,梦醒了所有事情都会正常起来,师兄虽然沉默寡言,但是他对我,是很好很好的,他不会说,不要再看到我。
   绝不。
  八 策反
   所以后来陪李郁下棋的时候,我把这个梦当笑话说给他听了,他闻言一怔,缓缓推过来手边一只小叶紫檀木匣,我奇怪他眼中怜悯和悲怆的颜色,但还是依言打开木匣,看到里面静静躺着的一纸身契,官印鲜红,“谢七娘”三个字,更是触目惊心。
   我说不出话来。
   他说:“假的,我知道。”
   我仍然说不出话来。
   “但是扬州城旦夕可下,是真的,”他叹了口气,“你师兄好本事。”
   “师兄”两个字,像在忽然之间变成了我的名咒,我忽然能动了,能开口了,能问了,“他是谁?”
   “什么?”
   “我师兄——”我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他是谁?”
   “北朝晋王,并州总管,兵马都讨大元帅。”
   “你胡说!”
   不知道为什么冲口而出的是这三个字,然后再张口,还想说点别的什么——比如晋王殿下怎么会养在归梦廊,比如师兄怎么会打仗,比如师兄、师兄他就应该只是师兄,怎么还会有别的身份——但是忽然都出不了声。
   我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真的,那个人,他是我师兄,他不止是我师兄,他说他不想再看到我,那也是真的……一只卒子掐在手心里,绝望地吱吱直叫,我说:“他来找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策反金陵。”
   天下纷乱,由来已久,时,北郑、南吴以长江为界,已经对峙许多年,这是我知道的,但是我从来都不觉得,天下大势,与我有什么相干,南边再富庶,总打不到长安来,而北边这么多年,也一直为长江所困,铁骑不过江,能奈之何。
   我问:“那公子……打算如何?”
   李郁叹了口气,“……之先,也不过拖得一日算一日,指望朝廷能够奋发,如今看来,是从根子里烂掉了,你师兄进出扬州府衙,假造公文,如入无人之地,还有什么可说的。扬州一下,门户大开,长江天险不破也破了,金陵是必然守不住的,又何必江南枉遭此劫——小谢,此地兵祸将起,你师兄叫你回去,也是为你好……”
   “我同你去金陵吧,”我央求他,“公子你是不是要去金陵——带我同去,可好?”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好。”
  九 骂名
   我不想带小鹤走,因为我总觉得它会在关键时候反水——如果师兄来抓我回去,那它是帮我呢,还帮师兄?我问它,它就会耍赖,低头用柔软的颈项蹭我的手心,我推开它,它欢快地扑棱着翅膀跑掉了——这厮从来都跑得比飞得快,真是鹤界奇葩。
   我后来是在船舱里逮到它,它吃得太撑,以至于船舱吃水过重,差点儿拖缓行程,我要一脚踹它下去,李郁制止了我。
   李郁是个好人,虽然他长了一双桃花眼,但那不是他的错。他不问我去金陵做什么,就如同当初他不问我为什么找师兄,不问我为什么哭,当然如果他问,我也答不上来——我只是不想回归梦廊。
   那里过去太多,记忆太浓,我需要找个陌生的地方冷静一下。
   深碧色的水,在清晨和傍晚被云霞染得通红,而深夜只有一弯清月,映出人的面容,映出人的眼睛,风冷冷从江面过去,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身后的人在身后站了多久,我并不知晓,但每每回头,他都在。
   我想他大约是怕我悲愤之下投水——其实不会的,师兄就不操这个心,他知道我怕死。
   不过也有可能,是前车之鉴,让他忧虑他的船,我不无心虚地抬头看他一眼,问:“公子你在看什么?”
   他说这一路景致很好,但是战火将燃,该有多少人妻离子散,从此颠沛流离。
   我微微怔住,我说对不起。
   他愕然,“什么对不起? ”
   “我师兄……”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他笑了,在我身畔坐下,“而且,他有什么错呢,在他的立场,北朝皇子,一军统帅,身负开疆拓土的责任,无可厚非。他肯低声下气,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我策反,也是不愿意生灵涂炭,不过一个骂名罢了,我李郁,还承受得起。”
   我偏转脸,他有极秀美的侧容,静时眉目清丽如好女,但是他说,不过一个骂名罢了,我李郁,还承受得起。
   铮铮,掷地如金石。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低声说:“公子。”
   “嗯?”
   “……我不会骂你。”
   “我知道。”他在风里抬起头,晨曦破夜雾而来,他笑语盈盈,“丫头,起来看看吧,金陵就快到了——金陵是个好地方。”
  十 金陵
   金陵是不是个好地方我不知道,但是金陵是李郁的老巢,至少也是老巢之一,这一点很明显:一下船,就有人来迎;一进城,就有官赐下。一落屋,就有帖来请,更休说之后的登紫金,游秦淮,泊舟莫愁,文人酬唱,推杯换盏,脂浓粉香,一派的盛世旖旎,哪里有半点战时光景。
   李郁淡然道:“不如此,何来末世悲音。”
   当然他来金陵的目标不是他们,而是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比如他的兄长,禁卫军统领李容——这或是师兄看重他的原因之一。
   试探,摸底,游说,你进我退,尔虞我诈,这些龌龊的勾当,他站在一个注定要遗臭万年的位置上。被误解,被怒骂,被割席断交,被一怒而去,但是他一分一分做来,不退,不怯,不让,行止翩翩,暗夜里的鬼魅丛生,不掩他如玉清华。
   我仍然时时想起师兄。有时候不是我愿意,有时候不得已,那仿佛如呼吸,或者说,有眼睛就会看到,有耳朵就会听到,有心……就会想起,不容逃避,不容选择。但是我忽然又想不起师兄之前是什么样子了,只记得他说“走”,然后留下一个背影,在满地绿荫中支离破碎。
   不记得是一件好事,李郁也这么说。
   八月里暑气散尽,木樨花香了满城,南吴国主宴宾,席散,颁下谕旨,将乐宜公主赐婚与李郁。接到圣旨的时候李郁在城墙上检视城防,他是文人,却穿了武将的战袍,他叩头谢过恩,慢慢卷起玉轴,慢慢收进袖中,慢慢穿过一座又一座的箭垛,城墙很长,走了许久也没有到头。
   他说:“小谢,你帮我进宫看看吧。”
   “看——看什么?”我不解。
   “看看乐宜公主可好……”
   “如果不好,”我问,“你会不娶她吗?”
   “不会。”
   我越发不解,“那,为什么还要看?”
   他眼望着远方,极远极远的地方,水天相接处,浮云联翩,他低声喃喃,仿佛只是自语:“还是去看看罢。”
   声音里恍惚暮色苍茫。
   起初我以为他说的“看”,是趁夜半更深,骑了小鹤潜入皇宫偷窥公主的容貌,但是并不是——我到这时候才认识到江南四公子意味着什么,皇宫这个从来都闲人免进的地方,竟然向我敞开了大门——宫里送来的帖子上说,有海棠新开,请谢娘子赏。
   唔,真是太抬举我了,我会赏什么花,祸害倒是有几分心得。
  十一 破城
   我奉命进宫赏花,是在吴建平六年九月十七,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它也是金陵城破之日。
   城破,在此之前我没有见过,在此之后,我不想再见。
   那花开得是真好,我从未见过海棠可以开这么红,这么艳,缤纷如云霞,如织锦,如美人容光最盛之时,以为来日方长,其实只刹那芳华,刹那就成灰。
   战马踏碎长街,胡靴染尘,雪亮长刀滴着血,血比花红,血比花艳,鸡飞狗跳,方才还怡然饮茶、言语机锋的贵妇人被驱赶到一处圈起来,瑟瑟发抖,瑟瑟挤作一团。我惦记着乐宜公主是李郁的未婚妻,一早拉了她躲到后殿——我估摸着,李郁叫我来,就是这么个意思,可是我该如何同她说起小鹤才不会吓到她——她是个纤柔的女孩儿,纤柔,让我想起春日里洁白的梨花。
   我瞧住她,她也在瞧我,她说:“多谢。”
   我讷讷——在美人面前我总是不由自主露怯,“不谢,我们……走吧。”
   “是啊,”她面上苍白得血色全无,却还努力镇定,努力朝我微笑,“出去罢,迟早、迟早会寻到这里,但,还是多谢你,你是李公子的人吗?”
   “是,啊不不不,”我忙忙拉住她,轻声呼哨,一只胖得身段全无的灰鹤从半空掉下来,我招呼道:“上来,我们一起走!”
   “你该早点走。”
   沉沉,有人挡在面前,日光的阴影疏疏落在我的新衣裳上。抬头,看见师兄的面容,难得他说话这么轻、这么柔,我却是从未有过的惊怖,我觉得整个的心都在瑟缩,缩得极小极小,却还嵌在他的瞳孔里,如针。
   背后密密浮起冷汗,风一吹,冰寒到刺骨。小鹤比我抖得还厉害,恨不能就地挖个坑把自己深埋了,竖个牌子说“此地无鹤”——当然这不能怪它,我没灌过它“朝秦暮楚”的符水,所以它诚然效忠于我,却更怕师兄。
   我都怕,如何能强求它不怕?我心里叹口气,垂首认栽,“师、师——”
   他柔声问:“我的话,你都不记得了?”
   我点头如捣蒜,“我这就走、这就走——”
   “迟了。”他轻轻叹息一声,喉间一紧,已经被扼住,下颌不由自主上抬,不由自主直面他的眼睛,极深,深不可测,极黑,黑不可知,我茫然地想,之前、之前的师兄就是这个样子吗?为什么我全然不记得?
   五指渐渐收紧、收紧……
   渐渐不容我想,不容我看,不容我出声,金殿上的哭喊和吆喝正渐渐模糊,渐渐远去,呼吸越来越窘迫和粗浊,颈骨碎裂,轻微的“咔嚓”声……我无比惊惧地发现这个事实:他要杀我!
   他是真的……要杀我!
   老子不就黑了他一只胖鹤吗,至于吗他!眼前金星乱冒,我悲愤莫名,却听得身后乐宜公主颤声道:“将军、将军饶命!”
   磕头的声音,嘭嘭嘭,因近,而格外的响亮,也格外的悲哀。
   没用的,师兄又岂是个肯听劝的,我翻着白眼等候断气。
   迷迷糊糊却听见师兄问:“……我为什么要放过她?”
   乐宜公主急急道:“金陵城破,则江南臣服,既已臣服,那么江南的百姓就与江北的百姓一般,都是大郑子民,既同为大郑子民,将军又何以欺凌过甚?”难为她惊慌之下还条理清晰。
   颈上铁爪推进略止。
   像过了千年万年那么久,空气如潮水一般涌进来,我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师兄欺近一步,勾起乐宜公主的下颌,定然看了一会儿,忽然打横抱起,大步离去。
   我直愣愣看着他的背影,看着公主绝望的眼睛,脑袋里木了一刻方才醒来,强撑起身子追上去,追不得几步,踉跄竟栽倒,爬起再追,几番几次,一直追到寝殿外,被刀枪逼住,枪守如林,刀落如雨。
   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都记不得了。有许多次因为力竭将倒,不知道为什么又撑了下去,又许多次,恨不得让刀枪在心上扎出个血窟窿,让血流尽了流干了,或者能好过一点,偏又本能地避过,直杀得双目通红,长发披散,遍体鳞伤,却还能听,能看,能想……
   早知如此,不如方才一把掐死来得痛快。
   不知是几时,小鹤摇摇晃晃奔了过来,护在我身边,但是寸步也不许我进。
   便进,又能如何?打,是自不量力,呼救,无奈何四面楚歌。
   遥遥只见帷帐落下。
   起初还有女子哭声,后来渐渐静下去,静下去,死静,静得近乎虚无,我死死咬住下唇,死死盯住帐中出来的人,铠甲上的血色还没有褪去,他目不斜视经过我,我扑上去抱住他的腿,火苗腾地爆燃,从脚底倒卷而上,熊熊蔓延。
   他弯身看我,血红的焰光映着他的眸,血红的眼珠子,冷冽,狰狞。
   我分明并不认识他。
   我分明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
   “我看你能烧几时!”他这样说,却凝神,双手结印,化掌为印,一点一点削弱火光。
   ——他说得对,这火是心为引,血为媒,烧不得几时我就油尽灯枯,但这是我唯一能够伤到他的术法,但是我恨——这恨意,如果不能烧出来,便会烧到我自己,是以火势才略暗,又爆发,不依不饶。
   他盯住我,“你找死!”
   我的眼泪刷地掉下来,我嘶声道:“那是乐宜公主!”
   “那又如何?”
   “你入城前,曾与公子约法三章,你身为一军统帅,如何言而无信——”
   “我会立她为妃。”他打断我。
   “乐宜公主是公子的未婚妻!”我终于吼出这句话,师兄定定看住我,笑了,他说:“做我的正妃,会好过李夫人,她会愿意的,你信吗?”
   我不信,我才不信!
   心神略分,猛然眉间剧痛——该死,这只吃里扒外、欺软怕硬、趁人之危的无耻之鹤!
  
   醒来在李府,金陵城的李府,显然并没有被骚扰和冲撞,李郁在案前作画,背影颀秀,隐隐可见澄心纸上寒梅凛凛。
   我喊:“公子!”
   “我都知道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动怒,只平心静气给梅树添上一笔叶,“晋王能够庇护她,而我……不能。”
   我怔怔看住他,怔怔道:“公子,我们回扬州吧。”
   画笔微滞,“……我不能,小谢,我不能。”
   晋时谢安曾悠游东山,官中屡辟不至,到兄死弟败,则不得不出,我明白。
   金陵城的损毁并不十分严重,据传是晋王功德,他封存府库,资财无所取,约束部下,秋毫无所犯,又诛杀佞臣,安顿百姓,天下皆称以为贤。
   当然那与我全无关系。
   就算他好得天上有地下无,也都和我没有关系。
  十二 大婚
   李郁不走,我却是要走的。
   我没有召唤小鹤,它在师兄身边,就不是我所能召唤得来的,何况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江南江北都是大郑的疆域,既然晋王殿下发话,说不想看到我,我就该自觉走远一点,更远一点……免得殃及无辜。
   ——早如此识趣,乐宜公主就不会为我所累。
   每每想起,不是不后悔的。
   我急于要离开,可是这世上的事往往如此,越急越不成,起先是伤重下不了地,到勉强能行走,已经是寒冬。一夜里北风忽紧,李郁病倒,医官说是积劳成疾,诚然李府有大把的人可以照顾他,但我终究欠他良多,这时候辞别,大是不义。
   深夜里熬药,直的麦冬,卷的石斛,圆的薏苡仁,扁的是淮山药,枯白的竹叶有清冽的香。
   火光跳跃,烧进我的眼睛里,满满一瓮的清水,慢慢慢慢浅下去,满目灰烬。
   药其实不算太苦,至少我不觉得,李郁也不,我先尝过凉热,他再一口喝干,恍惚就生出同甘共苦、相依为命的痛感。冷雨声声叩着窗,微弱的天光微弱地透进来,照见他瘦削侧容,面色苍青。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挂念乐宜公主,但是他说:“去把窗户开了吧。”
   开窗,室中并没有亮一些,反是风雨飘摇,都打在面上,窗台上的水仙开得意外地早,极远的地方传来鼓乐笙箫丝竹之声,我奇道:“今儿大公子召了歌舞吗?”——我称李郁公子,大公子是李容。
   “不是阿兄。”
   “哦?”
   “是宫里在奏礼乐……今儿晋王大婚。”
   这句话让我在窗前多站了一会儿,乐声其实挺远的,风声又响,要仔细辨听才能注意到,不知道为什么方才竟听得这么真,如在耳边一般,我自嘲地笑了笑,问:“王妃——”
   “是乐宜。”
   他总算没有食言,我淡淡地想,这人虽然有千般万般不好,总还有这么一点好处,言必行,行必果,我仰起面孔,入眼暗青的天色,蒙蒙,冷雨落进眼睛里,又从眼睛里流出来,冷冷。
   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起师兄,心里就只剩下寒凉?
   初夏的阳光里,那个转身而去的背影,还可以更疏离一点吗?
   忽听得身后人问:“他是与你一起长大?”
   “大约是。”我恍惚地回答。答他,也答我自己,我想如果我与师兄当真是一起长大,那应该有很多很多的记忆,从春到秋,从冬到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并没有,记忆停留在一个背影上,满地碎阴,远不及小狸小鹤生动。
   我知道他是我生命里至为亲密的一个人,只是那些亲密,到如今,损耗殆尽。
   我想同李郁说对不起,曾经在江上轻易出口的三个字,这时候反而迟疑。原来真正的歉疚,从来都艰难,一日一日沉积,一日一日凝重,压窒在心上,我等候自己不堪重负的那一日。
  十三 不舍
   但是人往往比自己想的要坚韧。
   以为寒冬永远都过不完,谁知一眨眼,春风就吹化了春水,春水就融开了春花,李郁的病迟迟没有起色。我不知道晋王到底堆了多少事给他,便缠绵于病榻,也没个歇停时候,不断有公文送进来等候批复,如果不是……我几乎要蹦跶到他面前去,指着他的鼻子怒骂:你手下的人都死光了死绝了只剩这一个了?
   当然我不敢,无论是为李郁着想,还是为自己小命计。
   但是我也渐渐开始疑心,晋王是有意不让他好过,李郁说我胡说,逼得急了,放下书卷看住我,安然轻笑,这样一张脸,总让人发不出火来——皮囊生得好真是占尽便宜,比如他,比如师兄。
   我渐渐不再想师兄,可见思念这东西,大抵和眼泪一样,都是有定数的,之前太多,之后就少了,没准哪一天,忽然就没了。
   有这个想法,说明我一直都很乐观。
   但是李郁的病情始终让人发愁,大夫走马灯似的换,方子也换得勤,用了许多生僻和古怪的药,却只能眼睁睁瞧着他一日更比一日消瘦,憔悴。
   我心中忧虑,无处排遣,常夙夜不能眠,一个人在后院里徘徊,有时被当做鬼。
   在接二连三有仆役被吓昏倒地的情况下,我通过深刻反省,其实是打算有所收敛的。但是无意中抬头,看见李郁房间里的灯,不休不眠亮了整晚,于是不定时巡灯,成为我的习惯之一。
   春夜里乍暖还寒,我勃然大怒,气冲冲穿过抄手游廊,朝着灯影杀过去,猛听见门里传来李容的声音,“……阿弟,不能再拖了,再拖,人就废了。”
   “我有分寸。”是李郁的声音。
   李容道:“你打小聪明,不用人操心,我话说多了也怕你不喜,可是阿弟,身体到底要紧……”
   “我知道,”李郁大约抬头笑了一笑,“阿兄勿忧。”
   “怎么能不忧……都怪我,早知道、早知道就该替你拒了赐婚……”
   果然还是因为乐宜公主,我心里一沉,他这久治不愈,到底是他故意不想愈,还是说,郁结于心难以释怀,以至于药石无灵?
   却听李郁涩然道:“阿兄又胡想了,乐宜跟晋王,好过跟我,她是亡国公主,我是叛国之臣,阿兄,她心里恨我呢,这样……反而好。”
   “但是晋王——”
   “晋王也不是为难我,有些事,我出面比他合适,他不过就是、就是……”李郁轻咳几声,间杂着笑,“总之阿兄,我自有分寸——小谢,是你在外头吗?”
   门忽然就开了。
   我白着脸站在忽然亮起的光影下,我说:“乐宜公主是被我害了,我去跟她说清楚,是我的错,和公子没有关系,公子就不必这样糟蹋自己了。”
   兄弟俩面面相觑,李容神色古怪,李郁却含笑一如既往,“阿兄胡想,怎么小谢你也跟着胡想——”
   “那你为什么不好?”
   “孩子话,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里说好就好的……”
   我微垂了眼帘,盯着足下方寸之地,“公子不必再诓我,我虽然傻了些,也还没到这个地步,公子不就是因为没保住乐宜公主,所以生无可恋吗——我去跟她说,我这就去跟她说——”
   “你这样想?”
   李郁忽然出声打断我,我沉痛地点头——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英勇就义的心理准备——再难,我也会做到,毕竟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过错承担后果。如果没有我,吴宫多少美貌佳人,师兄未必会注意到乐宜公主,李郁与公主也就不至于被活生生拆散。
   但是他笑了,他说:“阿兄走时记得把门带上。”
   我与李容同时一呆。
   到底他们兄弟默契,李容先反应过来,什么都不问,起身就出门,听得出,他在门外还站了一会儿,然后脚步才渐渐远去。
   只剩了我和李郁,灯火忽然有些飘忽不定,他拥衾而坐,眉目在灯影里,一半儿明一半儿暗,一半儿似喜一半儿含嗔,我从来都知道他生得好,但也不知是这个好法,一时间看得有些呆了。
   他说:“坐。”
   我拣了张不远不近的椅子坐下,他却摇头,“过来!”
   我迟疑片刻,依言坐到他身侧去,他问:“我与阿兄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
   “那我也不瞒你,没有错,我的病一直不好,不是大夫医术不高明,是我的问题,与乐宜公主没有关系,我知道你这样猜,固然是因为阿兄的话,也是因为你自己也这么想。但是小谢,真的,和她没有关系,固然她是君,我是臣,违命侯又将她许给我,我对她有道义上的责任,我没能护她周全,会难堪,会难过,但是,不至于此。
   违命侯是吴国国主现今的封号。
   我想他说的或是一个事实,但是——“那与什么有关?”我问。
   他沉吟良久——比我想象的还要久,“起初,是晋王让我病……”
   “什么,他?”我跳起来,“他凭什么……”
   他抬头注视我,他的目光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我于是又缓缓坐下,听他缓缓说道:“起初我也不解,后来我明白了,所以后来,是我不想痊愈……”
   我结巴了:“为、为什么?”
   他抬手轻抚我的面容,他低声道:“小谢,我不舍你走。”
   我总以为自己不是傻子,到这时候方才知道,原来我还真是个傻子。我试图探手去摸他前额,确定他不是在高热当中,又觉此举不妥,没准是我在做梦呢。于是回手狠掐了自己一把,那真是一种介乎被雷劈中和被馅饼砸到之间微妙的感觉。
   原来这世上还有比我更傻的傻子。
   我呆呆地说:“你就不怕我师兄……”
   “晋王殿下并没有指定你的去留。”他微笑。
   我还是呆呆愣愣的样子,呆呆愣愣地说我得想想,我得好好想想。
  十四 探望
   我答应李郁要好好想想,可是要想些什么,我还没有头绪。
   于是我每次见他都很心虚。
   好在他并不催问,只命人将窗台上那盆开得异常显眼的水仙移了去,病况竟然就一天一天好转。风暖,难得闲暇,在园子里走走,时,桃花初开,仍有叶青青,他在树下远眺,层云铺叠,重山如黛,恍惚想起初见,二十四桥明月,琉璃屏上美人来,他举杯同我说,人生得意须尽欢。
   那时候我还在一心一意要找师兄。
   如今只能苦笑。
   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个样子,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惹师兄这样厌憎,要置我于死地,总不至于真是因为小鹤——如今小鹤也回他身边去了,也许我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其中缘故。也罢,反正明白与否,都不能改变这个结果。
   忽有人来报,说晋王妃求见。
   晋王妃——乐宜公主?我一呆,李郁却问:“可说了什么事?”
   “王妃奉王命前来探视大人病情。”管事的目光在我面上迟疑了一下,“还说,有请谢娘子作陪。”
   堂堂王妃,屈尊降贵前来探视臣属加前任未婚夫,已经是古怪,还特意叮嘱要我作陪,那更是古怪中的古怪,虽然我曾慷慨表示要去见她,跟她说清楚是我不是公子对不住她,可是她真来了,我又生出无穷怯意:“能……不去吗?”
   “不怕,”李郁安慰我说,“乐宜是个明理的,小谢不怕。”
   问题不是怕与不怕,而是怕管什么用?鸭子愿意不愿意,被赶着就得上架。我深吸一口气,抬头来直面乐宜公主,数月不见,公主清减了,眼睛越发的大,梳了妇人的发髻,精神却还好。
   她不看李郁,笑吟吟只对住我:“谢娘子,见到我,你可安心了?”
   我忽然意识到她是来见我的,她的目标是我不是李郁——却不知她如何说动师兄,我不由自主黯然,“公主,我……”
   她拉住我的手,在我手心里按了一按,她说:“我很好,他对我很好。”
   这或是我一直在等的答案,也是我跟李郁说要好好想想的事情,我应该为她觉得高兴,但是眼泪,全无来由冲了满面。
   “傻丫头。”她替我擦去,我也觉得自己挺傻的。
   恍惚有人叹息,恍惚有什么离去,但是我并没有看到。
   这世上有许多的东西,原本就是我看不到的,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
  十五 确定
   建武十二年冬,郑一统了中原,改年号永兴。斯时天下割治已久,江南江北有衣冠不同,有习俗不同,有风气不同,所以南吴虽亡,仍不断有大大小小的冲突,动乱,流血战事,晋王既坐镇金陵,娶乐宜公主,在某个层面上是一种必需。
   以一个姿态,收天下士子之心,如千金买骨。
   永兴元年三月,江南初定,晋王将北归,公主随行,所以那天下午,公主其实是来向我辞别。
   一心想走的没走成,从未想过离开的反而要离开,命运奇诡,在所有人意料之外。
   晋王这一走,李郁肩上的担子陡然加重,三五天看不到人影一点都不稀奇,这是一个好事,说明晋王确实是信任他的。
   也是一个坏事。
   如以北人留守江南,自然无话可说,如有暴动,不妨镇压,但李郁终究是个南人,叛国自古为千夫所指,是不赦之罪,晋王在时,无人敢捋虎须,而眼下……对付李郁这样的文人,有的是法子。
   没多久,从前昭昭如朗月的如玉公子就在流言中变成卑躬屈膝、奴颜媚骨的小人,街头巷尾传唱,不堪听。
   白衣出门,染皂而归。
   乌云遮住月亮的时候,突如其来金戈之声。
   隔夜的茶水,洒在花丛里,枯了初夏清晨的茉莉。
   总有那么一些人跳出来,有他们自己的理由,或亡国之恨,或破家之仇,总要找一个人来承担他们的怨气,至于这个人是谁,从来都不重要。
   李容给了李郁若干高手做护卫,我还是提心吊胆,怕什么时候一眨眼,一走神,人就没了。我尽我所能,寸步不离,我也知道自己举止荒唐,可是他容忍了,只偶尔从案牍里抬头,看着我警惕竖起的耳朵哑然失笑:“你就这么怕我死?”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怎么就这么怕他死,我想那大约是因为,他是一个好人。
   这个该死的世道,连好的傀儡都稀少,何况是好人。
   他说:“眼不见为净。”
   我不明白:“公子想说什么?”
   他叹息:“我知道你不想回归梦廊,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小谢,回扬州好吗?”
   我眨了一下眼睛:“我不走。”
   他便不再多说,低头去,笔走蛇龙,他生得文弱秀美,一笔字却是颜筋柳骨,凛凛。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微蹙的眉,浓密的睫落在深黑的眼眸里,浮起透明的影,如翼,沙漏在极远的地方传来沙沙的声音,灿金的风过去。
   “如果我走呢?”
   我微怔,之前我从未想过他肯离开金陵,一个人坚守,有坚守的理由,比如家族,比如人命,比如一方百姓的安宁,但是他从不打诳语,他说要走,我自然信他,我说:“那么我跟公子走。”
   “那就走吧,这时候琼花开得正好,你先回去……”
   “公子要去哪里?”
   笔锋突兀地顿住,也许有墨汁滴落在纸上,氤氲化开来,又若无其事继续:“我自然也会回扬州。”
   我不依不饶:“几时?”
   “小谢,”他搁笔,喟然,“你什么时候开始,这般多疑?”
   “长安的谕旨到金陵开始,”我冷冷道,“我记得晋王殿下曾许公子金陵别驾。”
   李郁沉默了一会儿,辩解道:“有些事,他也做不了主,上头还有至尊,还有……东宫。”
   “他到底要你去做什么?”
   他沉默了更长的时间,最后做出结论:“那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也对,”我道,“反正我跟公子走,不必问,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你……不能跟着我。”声音有些飘忽,但是语意甚决。
   “为什么?”
   “公事,不宜徇私……也花不了多少时日,”语无伦次,一些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借口,终于再编不下去,他苦笑,“死生之地,我这一去,未必有命回来,小谢,你我非亲非故,犯不着冒这个险。”
   唔,说得真好,非亲非故。
   这个非亲非故的人,请我饮酒,收留我住,收留我吃,师兄要带我走他挺身而出;这个非亲非故的人,从扬州到金陵一路都站在我身后,无论我什么时候回头,都看见他,我问他在看什么,他说一路景致很好;这个非亲非故的人,当我受伤归来,他尽心尽力照顾我,当我要离开,他说他不舍我走。
   如今再来提非亲非故,撇清关系,是不是……太晚了一点?
   我说:“那我们成亲吧。”
   李郁平地栽了个跟头:“你确定?”
   我确定。
   我答得异常干脆,也异常果断,要到深夜才茫然,才惊醒,才忍不住想:如果师兄得到我将成亲的消息,会不会很生气?
   但是他生气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气死才好。
   不知道为什么又抬了头,月亮里袅娜的影,据说是姮娥,据说她到月亮上之后,很思念人间,思念人间的人,人间的尘,人间繁华,人间百媚千红——或正因为思念,我想,所以对禁锢自己的蟾宫深恶痛绝,以此推之,师兄厌憎我,其实并不需要理由。
  十六 成亲
   他们都说成亲是很烦琐的一件事,其实还好,可能因为谕旨明令李郁六月北上宣抚契丹,所以诸礼从简。
   五月,难得没有烈日,天阴阴,像要下雨,又迟迟没有,浅灰色的风穿廊而过,珠冠压在顶上,沉得让人头疼,喜帕给整个世界蒙上色彩。我看不清楚眼前的人,眼前的路,跌跌撞撞被牵着前行,有欢呼,有哄笑,有孩童叫嚷的声音,喜乐一路随行,响亮如喧嚣,和师兄成亲那日我听到的,不一样。
   有人握我的手,低声说:“不怕。”
   嘈杂纷乱中宁谧如一泓清泉,他总用这句话安慰我,而我总是忘了告诉他我并没有害怕。
   然后天忽然就黑了,红烛寂寞地跳跃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窗外传来箫声,起初不以为意,但是它一直响,一直响,单调的旋律,重复了又重复,断断续续的,隐隐约约的,清清楚楚的,异常的遥远又异常亲近,很陌生又很熟悉。
   这种古怪的感觉,我琢磨着,难道是小狸来了?但是它应该不会乐器才对,我没逼它吞过“对牛弹琴”的符纸。
   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去看看。
   新房的窗封得密实,影影绰绰也看不分明,索性推开,眼前登时大亮了。窗外站着一个人,离开归梦廊之后我见他的这许多次,还是头一回没有杀气腾腾,他周身都浸在月华里,斜飞入鬓的剑眉,星目如染,他的脸色和月光一样苍白,而月光涌进他的眼睛里,描绘出哀伤的颜色。
   我要关窗,被伸手格住。
   我喊:“殿下。”
   他神色黯然,我加大力度。我术法不及他,武力原也远有不及,但是他只有一只手,我有两只——他的另外一只手里紧紧抓着箫,是不太值钱的一把竹箫,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被他看重。
   于是僵持。僵持了到底有多久已经记不清,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这样固执,固执地没有呼救,固执地没有问他为什么来,固执地只有一个念头:把窗关上——关上,就不用再看这张脸,不用再看他的眼睛,眼睛里近乎绝望的哀伤。
   哀伤,如我当初在他铁爪之下。
   窗扇在力的作用下咯咯直响,艰难地,一点一点往里转合,我开始疑心其实我的术法并没有差劲到全无还手之力的地步,一次一次任人宰割,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不愿与他对阵,不愿与他生死相搏,如果、如果他当真这么想要我死……
   不觉手上一松,窗外人猝不及防,摇摇欲倒,我下意识拉住他的袖,“嘶”的脆响,裂帛如行云,两个人都怔住。
   我忽然笑了,我说:“殿下此来,是为取我性命吗?”
   他嘴唇动了动,“我也想……”
   “那么,殿下取吧。”
   我闭上眼睛。
   我想死亡也许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可怕,死在师兄手上,无论他多么厌我,憎我,终究这么多年情分,他下手大约会痛快一点,让我不那么难受,而死后……死后或有千年万年,我会浮在这玉色的月夜里,寻找来时的路。
   来时……如何避开他?如何不遇见,不相识,不相念,不相思,就可以不伤心。
  十七 漫长
   “我也想。”但是他只颤声重复,“我也想……七娘。”
   久久,没有等来窒痛,只柔软的唇,轻轻覆上我的眼睛,我的眉,我的唇……恍惚如月光,如风,如露,如那些缥缈不可触摸的记忆,而世间所有都变得遥远,远到看不到听不到……
   “啪!”
   落地的是箫。
   登时就醒过来,我推开他,我说:“师兄,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
   他不肯放手,他说:“你不要嫁给李郁好不好?”
   我说:“师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说:“我知道。”
   我说:“师兄你到底要什么——是你不要我,是你说再不要看到我,是你要杀我,为什么如今又说这样的话,师兄,我不明白!”
   他隔窗抱紧我,他将面容埋进我肩窝里,如鸳鸯交颈,他声音里有破碎的哽咽,他说:“我只是想活下去,七娘,我只是想活下去,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
   夏夜的月光凉得像水,像水色的缎子从九重天上倾泻下来,温柔地抚过他的面容,我想这是我在这世上最熟悉的一张脸,如我有笔,信手就能描出,不会错过一分一毫。那么,是谁错过了呢?
   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结果——已经错过了,已经回不了头了,已经来不及反悔。
   覆水从来难收。
   我忽然想通这一点,我忽然明白纠缠全无意义,我说:“师兄你走吧,你说过此生都不要再看到我,这句话,如今我回赠与你:殿下,七娘这一生,都不想再见您了。”
   不见,对我,对他,对乐宜公主……对所有人都好。
   他身子一震,面上所有的血色倏忽都褪去,连唇上都惨白,他说:“好。”
   他放了手,他捡起竹箫,他瞬也不瞬地看着我,就仿佛要将我看成一枚钉子,扎进眼睛里,永远永远都不要再拔出来,他就这么看着我,退开,一步,又一步,一步一步……缓缓退出我的视野,茫茫夜色里,留下长长的脚印,这样长,就仿佛是我们的过往,过往绵长的岁月,绵长的记忆。
   衣上余温未散,我痛得弯身去,埋首在肘间,哭得天昏地暗。
   有人递给我手巾,有人说:“不哭了。”
   我抬头,看见李郁的脸,他的脸色也和月光一样苍白,他的眼眸和深夜一般漆黑,他同我说:“不怕,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那或是真的,漫长的过去,只有更漫长的以后,可以冲淡和遗忘。
   那时候我以为是可以的。
   那时候我还以为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可供我遗忘。
  十八 新皇
   李郁最终没有去成契丹,因为在动身之前,长安旨意又到,朝廷用李容换下了李郁的这个差使。
   李容没能回来。
   很容易猜到是谁在背后做了手脚,谁受了谁的牵累,李郁在树下站了一整晚,天明的时候他长出了一口气,他说:“我将为阿兄破契丹。”
   他与长安的联系渐渐紧密起来,有时是通宵密谋,有时是勾心斗角,口蜜腹剑,有时不惜喋血,以杀鸡儆猴,但有时他也会叹息,他会问我:“如果我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小谢,你会瞧不起我吗?”
   我呆了一会儿,我说只:“要你觉得值得。”
   ——有所得必有所失,对于一盘已经下注的赌局来说,关键不在于能不能赢,而是输不输得起,其余,都不重要。
   但是他又问:“如果是晋王殿下……”
   我摇头,我说师兄是将军,兵者诡道,慈不掌兵,我从未指望过他是君子。
   他于是默然。
   这一年年尾的时候我们回了长安,是因为太子妄动兵甲被废为庶人,皇帝立晋王为储,入主东宫,李郁受任东宫属官。
   永兴四年天子薨,新皇即位,年号大业。
   大业元年,李郁请战,被拒,再请,君臣密谋,新皇以诏付之,李郁北上,临行,他同我说:“等我回来,我们就回扬州。”
   我说我与你同去。
   他轻抚我的面容,苦笑:“傻丫头,你在长安,我有一半活着回来的机会,如你随行,则有死无生。”
   我辩说我已经多年没有见过师兄,在那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他应该早就忘了我,就如同忘却生命里的一颗尘埃。
   李郁说他知道,他将我的手放在他心的位置,说:“小谢,我信你,你勿负我。”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郑重恳求我不要负他,他是谦谦君子,不是傻子——他只是愿意等我,等我忘记,等我接受,等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我踮起脚,轻吻他的眉心,我说:“我也愿意等你,等你回来,如果你没有回来,我就去找你,你在山上,我陪你在山上,你在水里,我陪你在水里。”
   我愿意等,以偿他待我的心。
   他说傻丫头,他要去的地方,只有草原和沙漠。
   那是暮春的清晨,潇潇下着雨,芭蕉绿,海棠红,他只带了百余人,西出长安,师兄并没有拨给他一兵一卒,我在城门口站了许久,我想不出这仗该怎么打。
   消息是断断续续回来的,李郁自幽州出关,往见突厥可汗,言契丹犯营州,天子诏讨之,可汗以两万骑受其节度,于是分兵二十营,四道共进,闻鼓而行,闻角而止,有突厥贵族犯事,即斩示众,这一手彻底震住了骄兵悍将。
   我心下稍安,忽然有宫人前来,说皇后召见。
  十九 皇后
   金陵一别,数载未见,虽然都在长安,她拘于深宫,而我……她知我与师兄恩怨,自不为难我。既召,或有要事,我心里忐忑,进了宫,却无甚事,她召歌召舞招待我,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又殷勤留饭,天色眼看着就黑了,华灯初上,我向她辞行,她微笑说:“……再等等。”
   我变色,霍地站起,“公主!”
   她笑了,“好些年没人这样称呼我,你还真是难得。”
   我微怔住。我仿佛到这时候才察觉,她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她是吴国公主,弱质纤纤,之后,她是晋王妃,她会笑着问我,看到她好,可觉安心?再之后、再之后……她变成了眼前这个雍容华贵,却消瘦和憔悴的女子,就像一朵失水的花,开在金缕银箔间。我踌躇道:“公主,他、他对你不好吗?”
   她叹了口气,“七娘,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啊。”
   那或者是真的,他变成九五至尊,她顷刻间母仪天下,他从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变成马上将军。而我,只有我,在所有人都抽身离去之后,还留在原来的位置,茫然,茫然地问:“公主?”
   “他对你好吗?”
   “谁?”
   公主偏头笑了,“自然是——李公子。”
   我说他对我很好。
   公主于是点点头:“他对你好,我就放心了。”
   “所以公主,”我犹豫了一下,我想我还是应该跟她说清楚:“我不想见……不该见的人。”
   “不会让你见他,七娘,你放心。”公主如是说,“我只是想看看你,看见你,就想起在南边的日子,和姊妹们饮茶,听曲,宫里开了许多的花,什么颜色都有,张贵妃青丝如鉴,七娘,我之后再没有见过这般美貌的女子。
   “我也没有。”
   “但是这般美貌的女子,陛下也不曾动心。”
   我微窘,不知该怎样回应。在我的记忆里,师兄并不如何喜好美色,当然我的记忆相当的不靠谱,比如我一度以为师兄很喜欢我,对我很好,所以当初我以为我离开归梦廊去找他,他会很欢喜——由此可见,记忆是多么不靠谱的一样东西,我整了许多年也没有整明白,所以后来我放弃了。
   “你再等等,”公主大约也知道我不好接话,并不强求,“我去换衣裳送你出宫。”
   我说:“好。”
   公主转入屏后,一盏茶工夫过去,两盏茶、三盏茶……公主没有出来,只细细一道鲜血,如蛇蜿蜒到我的脚边。
   尖叫遽起。
   不是我,我没有声音,我没有动,我只全身颤抖,不能止。我恍惚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南宫里花开如锦,顷刻间纷至沓来的战靴,我呼吸不能,有人在身后颤声道:“将军、将军饶命!”
   磕头的声音一下一下,穿过当中那些空白的春秋,到我耳边,戛然而止。
  二十 隔屏
   素屏如翼,屏上映出人影,高大,挺拔,他说:“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
   我呆呆地想,这些年,必然发生了些什么,是我所不知道,却让当初那个笑着同我说“他很好”的女子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我以为这世上人人如我怕死,却原来,有人可以轻言放弃。
   但忽然又想起,其实我也放弃过的。
   我想问她是不是后悔当初救下我,又觉得不必问——她必然是因为怨恨,才让我目睹她的死亡,又怎么会不后悔。
   师兄说:“当初……她也是为她自己,引起我的注意,得到我的保护,一个亡国公主,能少受多少污辱,她比你清楚。她救你,看似对你有恩,实则对她有利,她比你狠。七娘,你不欠她,就算欠,我也都替你还了。”
   师兄说:“我并没有对她不好,能给的我都给了,只是她要的太多,我给不起。”
   师兄说:“每个人手上都会染血,不是别人的就是自己的,这世上没有谁纯白无辜。”
   师兄说:“放手,是她自己的选择,不是任何人的过错。
   师兄说:“……”
   师兄说了许多的话,而我一句也答不上来,像有千根万根的针,在拼命往脑子里钻,或者是拼命从脑子里钻出来,如洪水破堤……相对枯坐,天色渐渐明了,新的一天,覆盖夜的血腥。
   到家,李郁已经回来,是大胜而归,尽获俘虏四万,契丹一战而竭。
   他并没有问我去了哪里,只说:“回来就好。”
   我说:“我想回归梦廊。”
   ——其实我这许多年,很少想起过归梦廊,因为每一想起,我都觉得自己遗失了一样东西,一样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我清楚地知道它不在归梦廊,我必须找到它,才能填满心里空落的地方。所以我不回去,也从来都不提,就好像世上没有这样一个地方。素日我在李府也搭起了葡萄架,在夏天的时候,有浓绿的荫,如望梅止渴。
   李郁叹了口气:“小谢,你还回得去吗?”
   她抬头看他,茶色的眼眸澄澈和温柔,就仿佛数年时光不曾过去,他不曾上战场杀戮,我不曾在彻夜不归,他不曾嘱我不要负他,我不曾应他同生共死。我恍惚地想,公主和从前不一样了,她说我没有变,但是我心里清楚,我和从前,也不一样了,而他、他……他不一样了。
   我知道。
   我在电光火石之间知道。
   他说得对,我回不去了,我连扬州都回不去了,我于是惘然地想,早知岁月如此疲敝,当初被师兄扼死在南宫里,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时光忽然变得匆匆,花还没开全就谢了,雪才融天又热了,李郁的官越当越大,侍郎,尚书,一步一个脚印上去,他再没有提过回扬州的事,只在深夜里作画,一张一张,都是江心的月亮。
   而师兄总在打仗,裂突厥,灭吐谷浑,平南诏,收占婆,亲征陇西,三驾辽东……穷兵黩武,挥霍无度。
   他有无穷无尽的构想,也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来实现这些构想。他立洛阳为神都,又在金陵修治丹阳宫,中元节晚上的烟花盛放,姹紫嫣红,争奇斗艳,让全长安的人都仰首,而奇香不散,馥郁芬芳整夜整月。
   但是国力如何撑得住这般虚耗,他站在悬崖边上,无人拉得住他,到他沉入泥淖,就再没人救得了他。
   连李郁都叹息,“至尊何以如此急功近利。”
   我忽然想起某个月夜,他哽咽着说:我只想活下去,七娘,我只想活下去。
   我不明白这句话,一直到这时候,我都没有明白——我始终不明白师兄想做什么,就如同我始终不明白他在怕什么。
   我只知道他想活下去,知道他竭力活下去,有他的理由。
   因为死亡,有时候并没有那么可怕。
  二十一 最后
   大业十年,琼花开的时候,师兄南下扬州。
   这个始于扬州的故事,最终,也还是在扬州落下帷幕。时,天下已乱,烽烟四起,师兄泊在舟上,有月。我们已经十年没有见面,自公主死后。他忽然遣人召我,李郁阻拦说:“不要去!”
   我站在船头,远望他端坐的侧影,凝练冷峻的线条,如刀刻斧削,我说:“他是我师兄,我总要送他最后一程。”
   “如我求你——”
   我默默然移开眼睛,月在江心,皓白如雪。
   他于是颓然垂手:“我终究不能令你忘记他,这世上大概亦无人能让你忘记他。”
   我怔了怔,我说:“不,你能的。”
   ……只是来不及。
   来不及……我叹了口气,黯然转身,对前来迎我的宫人说:“走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小谢!”短促的呼声,李郁在背后问我,“如果……你会恨我吗?”
   我没有应声,也没有去猜他假设的是什么事,或是不在意,我只恍惚站了一会儿,恍惚想起十年前,暮春的雨潇潇,浮翠流丹,我送他出征,我曾答应过不负他。我不会食言。我踏上浮桥。
   我没有回头,我深信那一刻他眼中是有恨意的。
   ——那恨意,或是乐宜公主受辱的时候种下,乐宜公主死的时候萌发,到这晚,已然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暗的水波荡漾,将人影割裂成一道一道的碎纹。
   我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我从天而降,落在李郁面前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也是这般光景,那一晚的扬州,有没有别的人在等我,在期待,却最终不敢来见,任我跌落江心?我只知道,小鹤是师兄亲手所制,不会无故失常,所以我从来也没有细究过,那一晚,我是因着什么缘故,哭到惊天动地。
   或者永远都得不到答案,或者这样就好……不知道更好。
   三月的风犹有些寒凉,软帘不能挡,衣袂飘飞,鬓发亦散乱,师兄说:“七娘,再给我梳一次发好吗?”
   我取下他头上嵌宝紫金冠,青丝散如墨缎,犀角碧玉梳齿密如筛,我说师兄,从前我是不是也这样给你梳过发?
   师兄微合了眼睛,没有应声。
   “那么,师兄你有没有给我画过眉?”
   他笑了,那种恍惚和缥缈的笑容,就仿佛是回忆的颜色。
   “……可是我都不记得了,”我慢慢地说:“师兄,我全都不记得了。”
   他仍是不说话。
   我柔声问他:“师兄,你把我的记忆藏在哪里?”
   笑容僵住,“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乐宜公主死的时候,我想回归梦廊,但是我忽然找不到路了,师兄,当初我离开归梦廊,你就没想过再放我回去,对吗?
   “对。”
   “当初乐宜公主离开金陵之前,特意来见我,不是因为她过得好,而是出自你的旨意,让她来安我的心,对吗?”
   “她并没有过得不好,生前显贵,死后哀荣,胜我良多。”
   我沉默了片刻,“但是你不爱她。”
   铜镜里映出他的面容,疲惫和苍白,他倦然微笑:“七娘,我没有这个心力。”
   “那你又何必为君?”我大声道,“师兄,我们回去吧!”
   他垂下眼帘,漫不经心扯过我的衣带,在带上系一块玉珏,珏色一抹殷红,如血,珏者,诀别。他说:“……你回去吧。”
   话音落,一剑西来,霜华如月。
  二十二 失声
   剑入,我忘了出声。
   乐宜公主死的那个晚上,我是因惊而哑然,如今师兄倒在我面前,鲜血刺进眼睛里,是恸而失声,而师兄还来得及看我最后一眼,来得及含笑问我:“天下人都恨我,七娘,你恨不恨?”
   我想我才是这世间最恨他的那个,恨他离开,恨他不肯见我,恨他要杀我,恨他这许多年,不许我闻,不许我问,不许我靠近,却一步一步,将自己逼到死角,回天无力……奈何我出不了声。
   只点头,表示我恨,比天下人都恨,比天下所有人加起来都恨得深,恨得狠,恨得咬牙切齿,无力自拔。
   ——他负天下人,不及负我深。
   但是他笑了,笑容虚弱,如开败的花。
   我伸手捂住他的伤口,明知是徒劳,伤这么重,血流得这么多,染得满手都红,猛地记起当初师兄曾说,谁的手上没有血。
   这一剑,原本应从师兄心口刺入,去势不竭,再洞穿我,两个人的鲜血横流一地,生生死死,再分不开。但是事实永远在我意料之外,这或者就是他意犹未尽的那个如果,如果,他舍不得杀我,我会不会恨他——我抬头,看住李郁苍白如在的面容,忍不住叹了口气,我说:“这样一个结局,公子,你可满意?”
   他没有答我,他已经不能答我。
   我俯首将脸贴近师兄的面容,起初是温热的,依稀心跳的声音,后来一点一点冷却,他的眼睛早已经合上,而笑容还没有散去。当年扎在他眼睛里的钉子,是再也再也取不出来了,我想他对自己的这个结局,也并不是不满意的。
   死在我的手上,或者说,死在我的安排之下,好过便宜别人。
   我缓缓拔出师兄心口的剑,到这时候,那个温存陪了我十余年的如玉公子,已经只剩下一具枯骨。
   他是一个偶人。
   当初我离开归梦廊,当初我坠入江心,当初一场遇见……师兄杀了一个人,那个可能被我爱上而最终没能来得及的人——谁手上不染血呢,如果不是记忆的缺失让我恍惚终日,神思不附,又焉能许她乐宜公主活这么久?我并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师兄更不是——然后他用这个人的身体,制了一只偶。
   这只偶承袭了李郁原来的身份,原来的记忆,原来的性情,原来的爱与恨,甚至于原来的命运,只除了……心。
   人偶的心,是师兄用自己心尖热血凝结,它曾吞下这世间至阴至毒的诅咒——至死不渝。
   所以他爱我,他不能不爱我,纵然我亲手将必杀咒植在他的心口,他也还能在最后关头,忍住不杀我。
   而原本……他是不爱我的,至少没有来得及。
   若非如此,师兄早不能容他。
   师兄以为我不知道,但其实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乐宜公主对他意味着什么。就如同我知道江南对他意味着什么,我知道这是一场利用,利用我牵制师兄,得到他想要得到的,比如家族荣宠,比如不去西域送死的特权,比如一展才华的机会;维护他想要维护的,比如他心目中的家园,比如江南衣冠与江南繁华;拯救他想要拯救的,比如乐宜公主,因她曾是君,他曾是臣,因她与他有过婚约,护她周全就成为他终身坚持的道义,尽管他这一生,不过见过她一面。
   而他对我,也不是不好的。
   于我,他是这世间最后的救赎,使我免于永坠深渊之苦。
   我不怨恨,但是师兄再不能容他,当他自西域归来——是的,不是在扬州重逢的晚上,不是在金陵城破之时,也不是在红烛照里,漫漫长夜,更鼓迟迟,李郁死在大破契丹归来的那一日。
   因为他走的时候,我曾应他,不相负。
   那是师兄唯一不能容忍的,他不会容忍我爱上别的男子,更不能容忍别人伤害我——在李容死后,当公主也死去,当公主以性命算计,在李郁心中留下猜疑的阴影,李郁会做什么,师兄不敢赌。
   所以我始终不能忘记师兄,因为我身边深爱我的那个人……他是师兄的一部分。
   时时刻刻都能听到的心跳,如何忘记?
   剑很锋锐,应该不会造成半身不遂的惨剧,李郁没有完成的任务,将由我自己来完成,我举起剑,反手,剑尖刺到心口,忽然腕上一痛,长剑坠地。
  二十三 猜出
   轻盈一只鹤停在我的面前,我仔细看它,我有点无法接受瘦身成功的小鹤,我摸摸它的发羽,我说:“对不住,我回不去了。”
   我知道玉珏能够开启归梦廊的门,我知道师兄是将我的记忆封在小狸的腹中,我知道只要我回去,所有这尘世里的一切都与我再无关系。我会忘记得很干净,我会忘记我曾在扬州遇见过一个翩翩公子,我会忘记我在金陵目睹一场屠杀,我会忘记师兄折腾了天下十年,然后死在我的怀中。
   只要我回去……归梦廊里甚至有另外一个“师兄”在等我,我知道、我知道这一切,在师兄死后,在我作为归梦廊仅剩的弟子,得到归梦廊全部的力量之后。
   但是师兄,我不想忘记,你知道吗?
  
   我能够猜出你封锁的记忆里,有什么最好的过往,如何相遇,如何相知,如何相爱,如何相守,我能够猜出你封锁的记忆里,有我们最惨痛的过往,惨痛到,连你的封印,也不能制止我在梦中啼哭。
   天下只有一个归梦廊,归梦廊只容得下一个傀儡师,如蛊。
   五月五,聚虫百种,大者至蛇,小者至虱,合置器中,令自相啖,必有一虫尽食诸虫,即为蛊。
   世代傀儡师都这样诞生。
   我叫谢七娘,是因为我姓谢,行七。也就是说,原本我至少还有五个师兄,或者师姐,而最后,只剩下师兄,师兄杀了他们——师兄必是先杀了师父,抢先得到傀儡师的印记,再与我联手,屠尽同门。
   那些与我一起长大的同门,一起哭过,一起笑过,一起闹过,朝夕相处,有无数的记忆,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到这时候,通通化为乌有,我可以想象当初的归梦廊流了多少血,可以想象最后剩下我与师兄,该如何抱头痛哭,又白刃相对。
   这样深爱,这样深恨。
   他没有杀我。
   当然也许我没有杀他,我不知道在我过去的记忆里,我有没有起过杀心,如有,也是人之常情,他必然是想过要杀我的,只是最终没有下手,或是舍不得——他知我怕死,所以舍不得。
   舍不得……就没有新的傀儡师诞生,接受傀儡师印记的人,就要承受归梦廊的反噬。
   我记得师兄在月夜里哽咽,他说我只是想活下去,我只想活下去,他说七娘,你明白吗?
   我明白。
   生之艰难,而死亡如此轻易,在无法摆脱的诅咒面前,乐宜公主也不过就只是早一步知道这个事实,早一步猜到这个结局,早一步,离开,对她,亡国如诅咒,对我,师兄就是最恶毒的诅咒。
   他不敢见我,他怕我勘破真相,他怕我看到他全身的皮肉一块一块绽开,看见他血液枯竭,白骨森森……而心还在跳动。
   只要杀了我,他就能解脱,只有杀了我,他才能解脱,这样的诱惑,便是师兄,也不敢面对,不敢以身相试——或他试过,我命悬一线,他悬崖勒马,一念生,一念死,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生是一种诱惑,死也是,而放手是一种选择。
   他曾告诉我,他想活着。
   他想我也活着。
   那应该是我们当初共同的决定。
   所以他只有不断为难自己,为难天下,消耗那些痛楚,释放胸臆之间,无法压制的杀心。
   所以他逼我走,一再逼我走,逼我忘记他,将我推给另外一个人……最终,却连我走出他的视线,也都不舍。
   万般都是不舍。
   舍不得我难过,所以封锁我的记忆,哪怕我暴跳如雷恶语相向,他也只对我笑,因知,从此之后,痛的只剩下他;舍不得我离开,所以明知道让李郁留住我,留我在他能看见而不能接近的地方,舍不得我爱上别人,所以新婚之夜,箫声如泣,舍不得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孤苦伶仃,所以不肯死,所以再苦,再痛,再难,也都强撑着活下去,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直到再活不下去。
   直到所有人都再不容他活下去——便以傀儡师之能,面对天下围剿,也是无能为力。
   挣扎了这么多年,苦痛了这么多年,不过是为了活着,而不是活在彼此记忆里,记忆全无意义——如果死亡。
   只是到如今,再没有牵念,没有不舍,于是生……也全无意义。
   我叹了口气,捡起剑,忽然手腕生痛,眼前一黑——该死,这只背信弃义的死鹤!
  尾声:归梦
   初夏的午后,我在葡萄架下看书,小狸在脚边打盹,师兄说,把这些书看完,就可以动手做偶人了。说实话,我并不大信——打小他没少骗我。
   所以我其实是在发呆,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深碧的藤叶落在我衣上,手上,发梢,晃动成大大小小的光斑,影子有时像只打盹的猫,有时像狂吠的犬,也有时候,像某个板着面孔无所事事的人。
   一双脚,在眼底停住。
   抬头,看见某个板着面孔无所事事的人,他背着行囊,我问他:“师兄这是打哪儿回来?”
   “扬州。”
   “还走吗?”
   他摇头,他说我不走了,我就在这里,陪你终老。
   梦忽然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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