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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可能让你白白得一套房”
项目实施时,拆不拆房子说法模糊,这是搬迁的贫困户们的心结。
此外,还有不少人反映,刚开始政府承诺会给搬迁户留2~3间生产用房,最后却全部拆除,让农户们觉得自己受了欺骗。
宋强的大哥告诉南风窗,他从一开始就看穿了这件事。“免费给你房子,那肯定有别的打算,咋可能让你白白得一套房?我当时就觉得肯定会拆老家的房子,所以我没要。”
他说,当初他兄弟和其他人决定要县城的房子时,是签了宅基地复耕协议的,协议上面写明了参与易地扶贫搬迁项目后,在老家的宅基地要复耕。
然而韩彬称自己基本属于文盲,根本不懂什么是复耕协议。而包括宋强和吴平在内的更多人其实也看到了复耕协议,但在从众心理和侥幸心理的作用下签了名。
临夏县韩集镇分管易地扶贫搬迁工作的副镇长韩国强告诉南风窗, 2017年开始,在项目实施过程中,一直都是跟群众面对面地讲明了“拆旧复耕”的情况。通过大量的谈话和解释,参与该项目的贫困户都签署了“拆旧复耕”协议,不存在群众所反映的模糊回答和不兑现承诺问题。
但他也表示,不排除有的村干部在工作中存在不细致和不到位的情况。
关于先期承诺留2~3间生产用房的说法,韩国强予以否认。“按照‘拆旧复耕’协议和国家相关政策,留下2~3间生产用房既不符合规定,又无法达标。”
韩国强坦言,在整个“拆旧”过程中,他们必须做到“全拆”,但也坚决没有强拆。“十三五”以来,韩集镇共搬迁贫困户98户,目前已拆除60户,另外38户抵触情绪较重,目前仍在做思想工作。
宋强的情况比较特殊,韩国强说,按照国家扶贫工作规定,贫困户的债务负担每月不能超2500元。宋强这样的通过按揭贷款购房的贫困户,超出了这个债务负担红线,为了减轻他们的负担,政府将其住房转为安置房。
房子拆掉后
老家被拆除后,韩彬在同村租了几间屋子。虽然在县城有房,但他们不愿意住进去。最大的困难来自母亲。
韩彬父亲在5年前去世,母亲是个聋哑人,精神上也有一些问题,基本处于一种半自理的状态。如果搬去县城的话,等韩彬夫妇出去务工,不仅两个孩子无人照料,韩彬母親也无法自理生活。
因为她根本无法使用楼房里的现代化厨具,带电的东西也不敢让她碰。若要去县城生活,韩彬妻子只能全职在家照顾老人。“这样的话,我一个人的收入维持不了在县城的开支。”

韩彬和宋强回村干活儿,可以坐公交到附近,再走过去,单趟半小时左右。吴平回家则没有公交车,逢集才有直达的车,其余时候就要绕行,单趟至少需要1个小时,并花费最少7元的交通费。
吴平家在老家搭了帐篷,妻子、母亲和小儿子住在帐篷里,负责照料庄稼,吴平和大儿子平日里外出打工。这两天因为夏收,吴平从外地回来,跟妻子和母亲等一起挤在帐篷里。
夏收时节容易出现冰雹等强对流天气,熟透的小麦会因被打落穗头而造成减产灾害。这种时候待在县城让他们无法安心,而吴平母亲的不安比他们都强烈。
在儿子还没回来的时候,84岁的她按捺不住焦虑,自己跑去割了半天小麦,近傍晚的时候遇上雷阵雨,回家时早已淋了个透。
为此,吴平和孙子批评了她一番,但她只回了一句:“庄稼熟了,我能坐得住吗?”
搬去县城了为什么还要种地?吴平说:“农民不种地那还叫农民吗?”
跟吴平同村的小伙何艳兵认为,种地能减少他们在县城生活的开支。“你在家里种几亩地,最起码你不用买面、买油和土豆,平时还可以种点菜。”
何艳兵说,他们家里还种着12亩左右的田,今年光小麦就种了6亩,其他还有油菜、土豆和玉米等。
城里处处都要钱:一年1000多元的物业费、2000多元的采暖费……甚至他们每天吃的面和馍也要花钱购买,而在农村,都是自给自足。
何艳兵平常也在外务工,这两天因为夏收回了家。自从他们老家拆除后,他和父亲外出,妻子在县城一个餐厅当服务员,母亲带着孙子住在老家搭的帐篷里,偶尔也去他妹妹家住,爷爷住在县城。
跟他母亲不一样,他爷爷喜欢住在县城,因为在那里他不用每天喂猪、干农活儿,每天出去遛弯、看看其他人打牌就觉得很舒服。他很适应县城的生活,虽然以往的炕换成了床,但他不觉得有什么不适。

但何艳兵的母亲对无法继续养猪的事不能释怀,因为“不养猪后,我们家的收入就减少了”。而不能再养猪,迫使母亲更加坚定了要坚持种田的想法。“收入已经减少了,不能再增加开支。”
额外的担心
当种田有了额外的意义和功能后,何艳兵母亲反而多了一份担心。
她害怕过段时间,不让他们种田了怎么办?因为她听到有人在议论,易地搬迁户的农田将被收回。
跟同村别的妇女坐到一起时,她总会问大家:“明年还让不让种了?让种的话今年要把地犁了,不让种的话就不费那个辛苦了。”
没人能答得上来,大家只说同一句“再不知道(谁知道呢)”。 出于异地务农的不便和对老家的留恋,何艳兵希望政府允许他们在老家建几间生产用房,既方便务农也好让他们有进有退,在城市生活不下去时,还可以退守农村。
何艳兵的母亲也想有几间生产用房,她更喜欢生活了几十年的农村。“如果能有几间房,我還是愿意住在农村。”她告诉南风窗,虽然政府在县城给了他们一套房,但因为没有房产证,她觉得那房子并不是属于他们的,她担心有一天突然不让住了,又该去哪里?
离了根的他们,总有些不安感,以至于有些流言开始在扶贫搬迁群体中传播开来:搬到此地的贫困户以后会被迁移到新疆、酒泉等人烟稀少的地方。
何艳兵母亲相信有这种可能性,一是因为房子没有产权,二是她记得当初交房子的时候政府工作人员曾告诉他们,不要把房子装修得太好,她觉得这是个暗示,暗示他们不会在这住太久。
“搬得出,稳得住”
“搬得出,稳得住。”这是易地扶贫搬迁的关键所在。“搬得出”容易实现,而“稳得住”却是一件难事。
贫困户进城,必然要面对陌生的环境和更大的生活压力及额外的开支。此时,促进他们融入新的集体和解决就业问题,就是紧急任务。
之所以有很多像韩彬、吴平一样的贫困户在自己的老家被拆除后,仍然以各种方式留在农村,根本原因还在于他们没有一直在城市生活下去的底气。
记者在临夏县扶贫搬迁安置小区惠民嘉苑了解到,当地政府为了增加小区的集体认同和归属感,先后举办了文艺晚会、拔河比赛和流动观影等一系列活动。
2020年7月18日晚,记者来到惠民嘉苑附近,看到惠民嘉苑一期和二期的主干道两边全是摆好的地摊,摆卖着各种小物件和生活用品,路上挤满了人,一幅市井气和烟火气十足的画卷沿着主干道由北向南铺展下去。
记者随机询问了几个摊主,有两个恰好是刚搬来的贫困户,他们告诉南风窗,这个夜市摊是由政府划定给他们的,每个人都有固定的位置,主要面向搬来此地的贫困户家庭,是为了增加他们的收入而采取的措施。
此外,韩集镇副镇长韩国强告诉南风窗,政府方面目前正在统计宅基地复耕和贫困户搬迁的资料,针对他们的就业保障问题,已经计划了分配蔬菜大棚和提供100余辆免费出租车的方案。
韩彬、吴平和何艳兵等也表示确有此事,但他们都不以为然。
核桃、果树、杏子树都结了很多果,今年是个丰收季。何艳兵看了看满树的果实,随口说了一句:“老家都没了,果实结得好有什么用?”
韩彬告诉南风窗,计划给他们分配的蔬菜大棚在距离县城37公里的另外一个乡镇,他觉得这有些荒唐,距离相差那么远,平日的种植和维护怎么进行?
吴平一家也觉得不现实。“要是家里没老人孩子还能考虑,不然你跑那么远种菜,家里面谁管?”
对于提供免费出租车的措施,何艳兵觉得这跟去几十公里外种蔬菜大棚一样不现实。“双城(县城所在地)那么小,还没多少人,哪有人坐出租车?”
临夏县县城所在地双城原是一个村子,后来因县址迁移而成了县城。经过近6年的建设,城区整体形态已基本完备,但整个城区面积不足5平方公里,南北不足2公里,东西2.3公里左右,常住人口不足2万。城区内没有环行的公交车,只有两条开往市区路过城区的公交线路。
韩国强说,虽然目前规划的蔬菜大棚的确距离较远,但也有灵活措施:有条件去经营的群众可以自己独立经营,没有条件经营的群众可以申请托管经营,然后自己领取分红便可。
韩国强还建议,苦于异地务农的群众可以将自己在农村的土地流转,从而收取租金。
另外,关于房子产权问题,韩国强表示贫困户所住房屋性质为廉租房,贫困户拥有70%的产权。经过几年发展后,如果贫困户经济能力允许,可以购回剩余30%的产权。但具体的操作细节和时间问题还要等县上做统一安排。
根据临夏县政府网站介绍,临夏县是国家六盘山片区集中连片特困县和“三区三州”政策扶持重点县之一,全县共有建档立卡贫困村116个(省级深度贫困村67个)、建档立卡人口29760户13.73万人、贫困发生率为38.95%。经过几年的扶贫工作,剩余贫困村19个、贫困人口2699户8011人。韩彬、宋强、吴平和何艳兵他们,就是这串数字的一部分。
这几年临夏县有2329户11321人通过易地扶贫搬迁项目离开农村进入城市,这也意味着有2300多户老宅被拆。
7月19日下午3时许,在何艳兵老家采访,他带记者去摘他们自家的杏子。核桃、果树、杏子树都结了很多果,今年是个丰收季。
何艳兵看了看满树的果实,随口说了一句:“老家都没了,果实结得好有什么用?”
(文中受访的农户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