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父亲害了一种病。那种病让他不能碰女人，我是从邻居们的窃窃私语中得到这个信息的。
　　那时候我还小，但是朦胧中我还是能感觉出得那种病并不光彩。即便是这样，我作为他的女儿还是很爱他的，我觉得得病并不是他的过错。
　　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开始疏远他，我觉得他是个懦弱的人，从我所受的教育中我知道懦弱是很无能的表现，而作为男人更不可以懦弱。
　　母亲对父亲的不满很明显，她很少在家，整宿整宿地在外面打麻将。父亲挣回来的钱全部撤在了那个赌场，但是父亲什么都不说，任由母亲输得精光。
　　我知道母亲去赌场是想避开父亲，后来我和父亲都听到了那些关于母亲找男人的话，那是个好心的人特意跑来告诉父亲这个消息。
　　出乎我的意料，父亲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我紧紧盯着他，他却转身去干活。我觉得很羞耻，因为母亲，更因为父亲的无动于衷。我原本以为他会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把自己的老婆抢回来。
　　直到有一天，我和父亲在家吃中饭，母亲带了一个男人回来，当着我们的面径直把男人带上了搂，不一会儿，楼上传来床左右晃动的声音，因为是木地板，震动得厉害，天花板上藩下了很多灰尘，掉进了我们的饭碗里。
　　我看到父亲的脸变得灰白，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而是蹲了下来，用手捂住了脸，眼泪从手指缝一股一股地淌出来。
　　我愤怒了，因为母亲的无耻，更因为父亲的懦弱。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对父亲的恨，他的懦弱让我觉得耻辱!他根本不配做我的父亲!
　　不久，母亲就和父亲提出了离婚。她说她受够了，她要走，走到天涯海角不再回来。母亲和父亲说话的时候，父亲始终没有抬起头，直到母亲收拾完了东西，转身离去，父亲才忧愁地看着母亲的背影，走出好远的母亲回过头来对父亲喊：“我根本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我以为父亲会跑上前把母亲叫回来，但是他没有，他依旧是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二
　　
　　我读大学了，暑假回家。本来我不想回来，可是父亲打了好几个电话来，他说他种了很多西瓜给我吃，他还说那个最大的西瓜足足有十斤重，可以让我吃好几天。
　　于是我回家了，我是可怜他。
　　父亲连夜里都睡在西瓜地里，他说最近偷瓜的人很多。
　　这天晚上我给瓜地里的父亲送晚饭，看到村里的两个小孩从我家瓜地里出来，抬着一个大西瓜。我大喊着追上去，小孩跑得很快，一边跑一边还骂：“你是你妈偷情偷来的野种，下贱的野种。”
　　我停住了追逐，泪流满面。
　　父亲闻声出来，没有安慰我，也没有追那两个小孩。却直跺脚，“哎呀，最大的那个瓜没了。没了。”我走到他的跟前，扯下一个个瓜，狠狠地摔在父亲的面前。月亮底下，我没有看到父亲的表情，他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而生气。那一刻，我对父亲真的绝望了，他是个自私鬼，整天躲在他自己那坚硬的壳里面，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返回了学校。父亲追着汽车跑起来，手里捧着一个西瓜。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懊恼的样子，心里竟然有一丝报复的快感。他终于没能追上汽车，他没有听到我心里想对他说的话，女儿想要的不是一个西瓜，而是一个坚强的父亲。
　　
　　三
　　
　　大学毕业了，我准备去深圳工作。临走的那晚，父亲喝了很多酒。苍白的脸上有着少有的红润。他什么话也没有跟我说，只是一个劲地喝酒。但是从他的脸上，我看出了他的哀愁。终于我问他“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
　　父亲愣住了，突然一个巴掌扇了过来，我险些跌倒。我捂住火烧一样的脸，不相信他会打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发怒的样子，他的双眼变得通红，他拿起整瓶的酒，咕咚咕咚就下去了半瓶。
　　父亲醇了，醉得不省人事。父亲开始哭，嚎啕大哭，父亲的哭声很难听，像受伤的狼一样哀号。那刺耳的哭声刺激着我，难受极了。
　　这天半夜，我起床去厕所。听到父亲低低的泣，我看到父亲坐在地上，手上拿着家里唯一的相框，我知道那里面装的是我小时候的相片，那个精致的相框是父亲亲自做的。父亲的嘴里轻轻叫着：“小蝌蚪，小蝌蚪。”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小蝌蚪是我的乳名，听妈妈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很小很小，但是脑袋很大像小蝌蚪一样，所以他们都叫我小蝌蚪。我不知道爸爸的酒醒了没有，我只知道自己深深地伤害了他。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了村里的接生婆。我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父亲的女儿。接生婆听到我的问题很惊讶地看着我，“你当然是你爸爸的亲生女儿，那时候你爸爸还没有得病，他得病的时间正是怀上你之后。你妈妈生你的时候早产，我跟你爸爸说早产儿很难养活，要放在医院的保温箱里养。你家钱不多，你妈妈想留下钱来给你爸爸治病，但是你这个倔强的爸爸连夜把你送到了县里的医院。他是为了救你才延误了治病时间啊。”听完这些话，我心里像是钻进了一只虫子一样难受，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我是什么样的女儿啊?我错怪了父亲，我把父亲的爱像垃圾一样踩在了脚下，我还抱怨他不顾我的感受。
　　父亲急急地找来了，他说车已经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扑进父亲的怀里大哭，那个怀抱原来这么温暖。
　　我跟父亲说，“等我在深圳安定下来，我就接你过去。”
　　
　　四
　　
　　到了深圳，一切顺利，只是夜里，想起父亲和母亲，常会不自觉地流下眼泪。母亲自从走后再就没了音信，也从来没有和我联系过，我从心底痛恨她，不仅是因为她遗弃了我，更因为她抛弃了父亲。我时时刻刻记得对父亲的承诺，但是父亲似乎不想来深圳，我打了无数个电话让他过来，他都推辞了，他说他还不能离开家里，菜刚种下、房子准备修一修、黄瓜可以摘了
　　其实我清楚，他是怕万一母亲回来找不到他。
　　直到有一天，我对他说：“你再不来，我就辞职回家。”父亲这才来到了深圳，给我提着一大袋东西，我打开一看都是乡下的菜。那么重的东西，他竟然那么远带来。父亲看着我租的房子说这么小，他还是住旅馆吧。我对他嚷嚷“父女两个住一个房间怎么了?”但是父亲执意要出去住，说他口袋里有钱，足够住好几天了。拗不过他，我给他找了一家最近的宾馆。刚躺下，就接到派出所打来的电话，说父亲企图强奸宾馆的服务员。
　　我傻了，不相信父亲会做这样的事情。
　　等我赶到派出所，父亲正和两个警察解释。父亲说的是家乡话，警察听不懂，叫我翻译，我让父亲先说给我听，父亲满脸通红地跟我说，村里的王老头以前也得了碰不得女人的病，但是一次王老头去了城里，回来之后病就好了。父亲央求了他很久，他才告诉父亲“药方”，王老头说他去城里的旅馆呆了一天，那里有小姐主动找上门来，给她们一治，王老头的病就好了。所以到深圳来父亲特意要去旅馆住，那个服务员进来整理东西，父亲以为她就是小姐，当着她的面就脱了裤子，不想那服务员就报了警，父亲到现在还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这样。警察听完我的解释，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我，我恼火极了，气冲冲地把父亲拉回了家。回到家里，父亲只说一了句话就沉默了。
　　父亲说，听人说。你妈在外面活得很不好，说是要回来
　　我把父亲送回了老家，怕他在城里再出什么乱子。
　　
　　五
　　
　　父亲回去以后，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我心里很担心，正在我要回家去看望他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令我没想到的是，这电话竟然是多年没有音讯的母亲打来的。
　　母亲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地说“女儿，妈对不起你和你爸，这些年，妈在外面吃了很多苦，也看清了许多事情，只有你爸才是最好的男人……希望你能原谅妈妈……”
　　我双手紧握着话筒，流着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以往那些对母亲的恨在她的哭泣声中并没有消退，我在心里永远不会原谅她。
　　母亲不知哭了多久，终于止住了哭声，她说“女儿，你回来一趟吧，你爸得了老年痴呆。”听到这话，我猛地放下电话，直奔机场而去。一路上，我泪如雨下。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和父亲之间的感情，坐在飞机上的两个小时，脑海里一个一个片段像放电影一样清晰。
　　想不到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父亲就得了老年痴呆症。
　　跨进家门，我看到父亲和母亲坐在床边说着话。母亲只看了我一眼，就低下了头，哭了起来，并且一直低着头和我说话。父亲的表情呆滞，看着我和母亲，嘴角还流着口水。我跪在父亲的面前叫他：“爸爸，爸爸!”他看了我一眼，依旧说着他自己的话：“小蝌蚪穿了棉袄没有，外面很冷哦。你去池塘边看看，不要让她捧了进去……”母亲说父亲从深圳回来后不久她也回到了家里，可不久，父亲就变得记不得事情了，后来人都不认得了，越来越严重就成这样了。母亲突然问我父亲在深圳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说：“怎么了?”“你爸爸回到家里老是念叨同几句话。他说他太糊涂了，做出愚蠢的事情，他说他是想让你相信你是他亲生的女儿。
　　我的泪再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