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身的力气不在手上脚上,而是在心里!
　　
　　庄子伟大。他常以寓言,说清楚一些贯穿中华民族历史的哲学,让每一个时代的人都能深受启迪,从而找到自己的地头。庄子哲学,是一种在田间地头诞生的不加雕琢的真实。
　　地头力同样不是靠强劲的逻辑去演绎,只能靠活生生的故事去诠释。现实中无论是在田间地头还是现代工厂里,到处都是真常应物的梓庆木匠。保安族腰刀匠人就是现代版的梓庆。
　　保安腰刀与新疆的英吉沙刀、内蒙古的蒙古刀齐名,号称中国少数民族三大名刀。英吉沙刀刀柄华贵,镶嵌着玉石玛瑙,刀锋刀柄造型优美,有欢快之感。蒙古刀呢,刀锋是弯的,刀鞘华美,饰以龙、花卉、盘肠等图案。保安刀却显得朴实大气,刀锋笔直豪迈,刀锋刀柄相连处没有横梁相隔,直接过渡到锋刃。整体上简洁骠悍实用,与质朴之西北风土相吻合。一柄在手,一股豪气油然而生。
　　保安腰刀流传着许多动人的故事。那些故事是一个民族精神的传承。64岁保安腰刀匠人赛吉的自述,把保安腰刀制作的精艺说清楚了,同时也说明了这个民族的生命力所在。对比庄子,这篇自述堪称中华民族精神的经典桥段。受篇幅所限,只能摘要以飨读者。
　　
　　赛吉口述:腰刀就是一条命
　　
　　我做刀子是祖传的,小时候就跟大人做刀子。太小,大人不让碰。儿子娃12岁就长齐全啦,手上劲长足啦,大人就叫上打下手。拉风匣,敲打刀坯子,都是些粗活,大人忙不过来。敲打好的刀坯子打磨、磨光。复杂活儿大人自己做,让娃娃看。
　　手艺活是看下的。大人不动嘴,只管用你,你反应不过来,就是一巴掌,打你的记性,火辣辣的疼,大人说这是给铁加热哩。这灵得很,下回你记得牢牢的,脸上发烧,记性就格外地好。你不能指望大人回回扇你耳刮子。逢到该记的地方,脸自动就烧起来啦,脑子特别清楚,清得跟水一样,你想记啥就能记哈。
　　大人看起来粗拉拉的,实际上是有意识指教娃娃要细心。大人从来不明说,叫你慢慢琢磨,大人的心思都是在汗水里琢磨透的。娃娃的心每细一下,大人就教你一样东西。大人从来是动手不动嘴。最多是说,赛吉,把锤拿过来。不用问,教你使唤铁锤哩。人是铁么,大人得亲手把里头的杂质打出来打掉。啥娃娃有个样框,大人才能松一口气。
　　我算看透啦,世上东西没啥差别。我是做刀子的,刀子就是一条命,经我的手,它就活起来啦。刀子是咋活起来的,我自己清楚。我把一块钢板拿手里,我的心就搁进去啦,我把它摸得透透的,我不能胡来。一件活有一件活的规矩。
　　你看一个匠人,得操几个心,人家说水火不相容,你要把水火融到一搭,钢铁、炭火和水,你悬着颗心把心悬得高高的。
　　我18岁出师那年就带徒弟啦。我最满意的徒弟叫马穆撒,保安族,26岁,是个哑巴,聪明,悟性好,带这样的徒弟,不但不累,而且解乏。教他一点一点就通,通得很透,出乎你的意料,你能不高兴吗?
　　
　　手艺活是看下的
　　
　　“手艺活是看下的!”开头这句话,就说出了保安腰刀的全部真经。
　　没有什么真正的技艺是可以靠语言这个“二手货”传递的。传承全凭当事人的觉悟。没有觉悟,怎么教也不会。手艺活是一种本能的开发训练。本能不是通过语言传承,而是通过看、悟、想、行来激活和训练。
　　制刀技艺是一种本能的开发训练,不是一种简单的法门。凡有方法,便是局部。抓住方法,只是抓住局部。一个人的力量和意识两个部分的有机叠加,才形成一个人的整体力量。制刀技艺就需要这样一种整体力量。可谓用力则力穷,用术则术罄。
　　保安腰刀匠人深通这个道理。他们从来不指挥徒弟该如何如何,靠的是让徒弟自己长记性。反应不过来的时候,就是一巴掌。看上去残酷了一点,但实际上一个人从无判断力到有判断力,这是必经的过程。中国的独生子女政策,使得孩子从小就金贵起来。该长记性的地方,大人们总是下不了那个决心。使得孩子们从小就失去了觉悟自心这一门最重要的课。
　　尕娃是否能够去琢磨大人的心思,这是成长中最重要的一个坎。经由这个坎,尕娃懂得了这个世界就是由人们的心思组成的,琢磨人的心思,就是琢磨这个世界。这样的训练对那些都已经成人了,还是只懂自己心思而不懂大人心思的人来说,是多么金贵!
　　保安族的尕娃向往那个成人的世界,他明白进入那个世界首先要琢磨透大人的心思。而大人的心思,不在他们的语言中,而在大人们的汗水中。尕娃的汗水和泪水每积累一份,他的心思也就跟着细一寸。心思每细一寸,大人就多教你一样东西。
　　 腰刀匠人的师父从来不直接说出对与错。他们放开了让徒弟们在细节中品味对与错。根据徒弟品味的程度,实时用行动去点拨。别说今天一般的管理者没有这份心思,就是今天的教育家也难于与其媲美。
　　保安族长辈们,看上去简单粗犷,实则心细着呢。他们明白,语言上指导对错容易,而在行动中让心细致起来,可就不容易了。人是铁,大人要亲手把其中的杂质给挤出来。不是靠棍棒挤,而是靠心与心的感应,让受教育者自己发了狠去挤。
　　尕娃胸腔里那块肉在过程中慢慢细致起来。人一身的力气不在手上,也不在脚上,而在心里头。从心里发力,手才能摸对地方。铁锤从心里抡出去,才能把料舔热,才能把料平整得服帖了!一如抡锤子,火候同样需要靠心来把握分寸。制作刀的过程,就是炼心的过程。刀成,心也成。
　　企业员工身上的杂质也需要给挤出来。不只是要他们干活,更要教他们做人。教人就得把心操碎了。要能契合现场环境,估摸着员工的心思到了哪里,就从哪里开始诱导。诱导不是说教,而是以心度心。要把心全都放在员工身上。把心操碎了的企业家,我亲眼见识过两个人。一个是日本的经营之圣稻盛和夫,他几十年如一日,花尽心思打造出一个强势的文化场,使得每个员工都有机会开发自己的潜能,实现有价值的人生。另一个是中国江苏德胜洋楼的老板聂圣哲。聂圣哲对中国人性和农民心理有着深刻把握,他喜欢农民的朴实爽直,他明白自己要做的就是打造一个专心致志的场。他一手制定出《德胜员工守则》,并且能够善诱员工一刻接一刻地去丰富和改善《守则》,以此形成一个积极变动催人向上的场,让那些泥腿子成为透露着智慧光芒的产业大军。
　　
　　真常应物,真常得性
　　
　　保安腰刀制造技艺之妙,全在于神、形、意、力之运用互为一致。都说水火不相容,匠人却要把水、火、钢铁融在一起。这份心,是如何拿捏的呀!把心悬得高高的,照看着水、火和钢板,才可以把它们融到一起。这份定力,不是容易把握的。
　　要有一颗精细的心才能做出刀子,才能做成一件事,才能把一件事做活,才能出彩,才能赋予一个物体生命。天底下都是一条命,一条命的鲜活和精彩在于有一颗精细的心。
　　这颗精细的心,必须是关闭不相干的视野,全神贯注于刀上。难怪在赛吉的众多徒弟中,他最欣赏26岁的哑巴马穆撒。这不是偏爱。因为哑巴说不出,只能靠他自己的体悟。而这是做事情的根本。不把一颗心全部揉进去,你就很难做成一件事。哑巴徒弟的故事,最好的诠释了保安刀。
　　“我算看透了,世上的东西没啥区别!”这句保安腰刀匠人兴头上的话,无疑把这个世界的秘密宣泄无疑。制造腰刀,是保安族做人做事的必修课。懂了做人做事,一股豪气也就涌了上来。能够驾驭制作保安腰刀,也就能驾驭世界了。刀王就是世界之王。
　　现实世界很丰富,做生意就能赚更多的钱。保安族却要求年轻人不管以后干啥,先要学制刀这个手艺。学成了,以后不做刀子,可以干其他行当。可这种训练对人很重要,保安族古老的原始的精神在里边。书本教给人谋生发财的本领,而手艺则是师傅言传身教,身教多于言传。这是做人夯实基础的过程。
　　制刀技艺就是地头力的活样本。地头力是关乎一个人的本能。其他能力如思考力、行动力、领导力、执行力、想象力、判断力等等,都是在地头力之上生发出来的。
　　人的生命力与生命的光环是两回事。集聚在我们掌控中的身外之物,多是生命的光环,与我们自身的生命力关系不大。你驾驭再多的物质财富,可能连半点生命力都买不回来。这个深刻的道理,我们这些现代人要经过许多反复才能慢慢地去体认,而保安族却在他们祖传的制刀技艺中,很轻松地达到了这个高度:世界上最可靠的东西,在自己的本能和手艺上。
　　一个人常常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的本能。本能不是摆在那里的货品,可以估个价。它只能在动态的反应中,显露真面目。比如一个人站在那里,受着前后、左右、上下的六种力量拉拽,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看着站在那里不动,实则无微而不应,内外相连,虚实相依,而为一贯。是一种真常状态。如风中大旗,随风鼓动,唯风力是应,与大气应合,无时无处不含有应物动感,只有一片相机而动、应感而发,却又丝毫没有痕迹可寻。
　　真可谓:离开己身,无物可求;执着己身,永无是处。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应时而动,常应常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