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轨的尽头是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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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依附在七月炙热的空气里,我们无力地趴在课桌上。教室里的风扇呼啦啦地旋转着,把焦灼潮湿的空气搅在一起,朝着猝不及防的我们迎面砸来。
  “朵朵,你说远方……是什么样子?”我撇过头轻轻问道。“远方?”朵朵睁开她微闭的眼继而又皱了下眉头:“……我也不知道呢……”又有大滴的汗珠顺着我的额头滑过脸颊,硬生生地砸在课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儿也会有没有尽头的铁轨?还有吃不完的野山楂吗?还有……”朵朵笑着用手捏我的脸:“别猜了,如果以后去了远方,我会写信告诉你的。”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又重新换了个姿势倒在课桌上,让汗水纵情地将我们的衣服湿了一遍又一遍。
  朵朵是我们学校学习最好的学生,曾在县里数学竞赛中得过奖,荡漾在她脸上的,永远是那抹甜甜的微笑。在我眼中朵朵是个仙女,在这黯淡的岁月里,她像一只待飞的蝴蝶,她不属于这个小山村,她属于远方,属于外面的世界。
  最终我们被学校管理人员撵出教室。朵朵拉着我的手冲出校门,快乐地嚷道:“阑阑,快,我带你去吃山楂!”黄昏时的太阳明显收敛了许多,我们紧握的手心开始出汗,湿漉漉的也黏乎乎的。山楂树很高很大,大颗大颗的山楂红得醉人。树下的我们不由得咽着口水。这时朵朵一声不吭地踢掉那双旧凉鞋,光着脚丫,抱着树干往上爬。“朵朵,你什么时候会爬树的?”我仰头问道,语气是惊讶的。“早就会了呢!”坐在树丫上的朵朵面若桃花。就在这夏日黄昏,我和朵朵光着脚坐在树阴下,痛快地吃着她刚摘下来的野山楂。野山楂很酸,酸得我和朵朵直流眼泪,我们却一个接一个地吃,一遍又一遍地流眼泪。
  落日的余晖下,铁轨泛着黑幽幽的光泽。“朵朵,你看!这铁轨的尽头就是远方。”我指着前方兴奋地大喊:“朵朵,你一定会走出这个村子,走到外面的世界。你一定会的!”“不,阑阑,我要和你在一起。”
  朵朵终究去了远方,消失在铁轨的尽头。
  
  [2]
  
  我依旧趴在课桌上观望着日月更替,只是那个本不应该空荡的座位,让我清醒地认识到日子开始不同起来。朵朵,为什么你走的那天都没向我道个别?走得那么仓促,那么决绝。
  任课老师按着学生册上的名单点了你的名字,突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就慌张地开始上课了。班上静得像片坟场,我莫名地望向他们,每个人表情都很悲。
  朵朵,告诉我,这是怎么了?望着空着的座位,我每天都把自己浸在无限的憧憬里,期待着朵朵如仙女般从天而降,微笑着向我诉说那遥不可及的远方。
  代课老师的口中再也没有听见你的名字,班上的气氛依然是死一般寂静。那空了一个多月的桌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浮灰,我找来块抹布,很是仔细地擦了一遍。想起去年夏天,外班的值日生不小心将一盆脏水弄湿了你的新裙子。然而你看了看裙子,笑着安慰道:“没关系。”
  如今,我只好一个人去厕所打水,厕所里的臭气混着消毒剂的味道,常常使我呕吐不止。我拼命想从口中掏出些什么,可除了一滩秽物,就什么都没有了。拎着满满的一桶水,我抡着胳膊一步一步迈向教室。终于那个水桶沉闷地摔在地上,水流了一地,像娃娃哭泣的脸,又像是漫无边际的忧伤。
  
  [3]
  
  那天我轻轻地敲响了你家的门,没有人回应。我不安地搓着衣角,不经意间发现仙人掌花开得正艳。朵朵,你看仙人掌都开花了,可是……不知何时门已经打开,朵朵的妈妈面容憔悴地看着我。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年老色衰的女人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毫不客气地将大把的眼泪洒在我的衣服上。
  “朵朵妈。”我叫出声。不料这个女人立即直起身来,粗鲁地用手抹了把眼睛,继而更粗鲁地关上了门,大块的劣质涂漆簌簌地落在我的头上。朵朵妈,我也很想她,朵朵只是去了远方,不久以后她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我别过脸,微笑着看着路边的野草疯长。泪水渐渐漫过眼角,眼前的路让我感到茫然,我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那里。从那以后,我再没去过你家。我怕那些旧景会勾起我深埋的落寞和忧伤。
  放学时我被叫去了办公室。紧跟在班主任身后的我,很是认真地盘算着自己这几天的过失。
  “阑阑,想哭就哭出来吧!”班主任的语气很中恳。我哑然无语,心里却感到莫名其妙。“我知道朵朵的死对你打击很大,我们也不愿意看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是阑阑你一定要振作起来!”班主任慈祥地抚摸着我的脑袋。
  我自己都没想到,班主任的手会被我狠狠地挥开,重重地砸在墙上。“老师,你胡说!朵朵只是去了远方!她没死!她没死!”我几乎是哭喊着想要证明什么,可是在他的脸上,并没有看到我所希望看到的表情。他依旧和蔼地看着我:“阑阑!朵朵已经死了,她是在铁轨上被火车碾死的!这是事实!”“够了!闭嘴!什么被火车碾死的?少骗人!我不允许你这样说朵朵。”此刻的我是狂怒的。办公室的门被我用力摔上,就在那一瞬间,我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很深的叹息。
  
  [4]
  
  朵朵,他们说你死了,死在我们曾经玩耍的那段铁轨。怎么可能?朵朵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你只是去了远方。视线顺着铁轨向远处延伸,除了天地交接的那片辽阔的白,别无其他。他们还说我失忆了,说我忘记了那个无风黄昏,忘记了你推开我的毅然决然,忘记了火车碾过的血肉横飞……
  哦不,朵朵,求求你告诉他们这一切不是真的。亲爱的朵朵快点回来吧,我怕我也开始不信任自己了。想你的阑阑。
  山楂又沉甸甸地挂满枝头,颗颗红得惹眼。朵朵,我也像你一样抱着树干就往上爬,为你摘下最红最可口的山楂,用最漂亮的盒子盛放在你的课桌里。我是多么希望有一天你会捧着这盒山楂,微笑着走到我面前,对我说:“阑阑,你真好!”然而那一天还没到来,学校就开始放假了。我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为你写下生硬的文字。写了无数篇,也撕了无数篇,我已经陷入了失望的深渊。
  
  [5]
  
  朵朵,我已经无法让自己不再想你了。为什么你要无情地撇下我?为什么一直杳无音讯?你不是说你会写信给我吗?难道你也在骗我?哦,对不起!我不应该情绪这么激动的。原谅我,朵朵,对不起。
  纷飞的雪花为那段铁轨披上厚重的棉被,冰雪之下,就此沉睡。白茫茫的一片天地,我捧着已经变质的野山楂,坚守在铁轨旁,等候你的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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