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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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晚上,聂明生都在平江路一家小茶馆里讲笑话。茶馆门口,挂着一幅他的照片,被日光晒得已经褪色了。皮肤黝黑的他,在照片上显得格外苍白。
   “这个人是在笑还是在哭?”经常有路过的人,在他的照片面前驻足停留,发出这样的疑问。
   聂明生当然是在笑啊!你没看清楚吗,他的嘴角向两边翘起,弯弯的嘴角都绕到后脑勺了,这又怎么不是笑呢?难道哭会是这样的表情吗?
   可是,如果你认真盯着他的照片看,确实会感到怪异。这夸张的笑容,给人的感觉是画上去的。画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呢?怎么会让人有哭的印象?
   是因为他的眼睛吗?
   曾经他讲笑话是那么的受欢迎。许多人都会愿意在悠长的下午和晚上,到这个茶馆里来听聂明生讲笑话。茶馆的生意非常火爆,茶叶和茶点的档次越来越高,收费也自然越来越贵,生意非但没有受影响,反倒更加空位难求了。是的,茶馆里的椅子,只有那么几十张,再也容不下更多的人。
   什么都可以成为他的笑料。他总是张口就来,能把人笑翻。人们喜欢听他说笑话,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就是好笑的。似乎,其实并不那么好笑的笑话,只要是聂明生说出来的,就是好笑的。有时候,他只是咳嗽一声,或者打了一个喷嚏,都会引起哄堂大笑。
   “一个喷嚏,有什么好笑的?”观众中有一个红鼻子的人,提出了这样的质疑。
   但是,他的质疑很快就遭到了抗议。几乎是群起而攻之,所有的人都对红鼻子的质疑感到厌恶。“你的喷嚏当然不好笑!”“聂明生打出来的喷嚏就是好笑的!”“那就是好笑的喷嚏!”“好笑的人打出来的就是好笑的喷嚏!”“你不懂幽默,你這个傻瓜!”人们纷纷指责红鼻子。不仅如此,有人还伸出拳头打他,打在他的红鼻子上。他的鼻孔里流出了鲜红的血,鼻子就显得不那么红了。
   聂明生说,有一条蛇见到大象,噗嗤笑了出来。大象问:“你笑什么?”蛇说:“你好奇怪,鸡鸡长在脑袋上!”这时候边上一条蚯蚓笑了。蛇对蚯蚓说:“你笑什么?”蚯蚓说:“你才奇怪呢,脑袋长在鸡鸡上!”大象听了哈哈大笑。蚯蚓说:“大象,我说得很好笑,对不对?”大象说:“我是笑你!”蚯蚓说:“你为什么笑我呀!”大象说:“因为你太奇怪了,我都搞不清你哪头是鸡鸡,哪头又是尾巴!”
   这个笑话大家都觉得太好笑了,不仅大人觉得好笑,就是孩子们也笑得乐不可支。大家一致认为,这是聂明生最好的笑话。聂明生自己也觉得这是最好的笑话,所以他每场都会讲一讲。有的人,可能听了已有一百遍,但是每次听,都会笑弯了腰。大家都笑,捧腹大笑。聂明生清了清嗓子,还未开口说,大家就笑了。他每说一句,大家就大笑一次。
   聂明生的笑话,被广为传播,深入到了许多家庭。有人会在自己家的餐桌上复述这个笑话。但是,听的人都并没有觉得好笑。
   “这是聂明生讲的呀!”
   “但是从你的嘴里讲出来一点都不好笑!”
   “聂明生讲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不笑的!”
   “因为那是聂明生讲!”
   “这就奇了怪了,为什么他讲就好笑,我讲却一点都不好笑了呢?”
   “因为你不是聂明生!”
   “奇怪奇怪,这比大象还奇怪,比蛇还奇怪,比蚯蚓还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要是你讲得像他一样好笑,那人家也不用买票进茶馆听笑话了,只要听你讲就好了!”
  
   聂明生是结婚之后才发现老婆有点不正常的。
   他放了一个屁,她就哈哈大笑起来。
   放屁有时候确实是很好笑的。
   可是,她笑得也太夸张了吧!她一直从中午笑到了下午。吃晚饭的时候,她还在傻笑。
   “有这么好笑吗?”他问。
   她没有理睬他,只顾笑。她独自笑着,仿佛已经跟外界隔断了联系。她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兀自快乐着。
   “一个屁,有这么好笑吗?”
   她还是没有理他。她只顾了笑,饭送进嘴里,也喷了出来。
   最后她终于止住了大笑,但是她的脸上,依旧漾满了笑意。
   半夜,聂明生被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吵醒了。他惊异地发现,他的老婆,坐在黑暗中笑得前俯后仰的。
   他感到一阵惊悚。
   开了灯,他看到她笑得就像一朵盛开的花。
   “你笑什么?”
   “太好笑了!”她口齿不清地说。
   “什么事这样好笑?”
   “你,你放的屁,太好笑了!”
   从中午一直笑到黄昏,现在是深更半夜,她还在笑,一个屁,真有这么好笑吗?
   她的脑子,一定出问题了!
   婚前她可不是这样的,对吗?她有着纯真的面容,普通,但是可爱。与她近一年的交往中,没有发现她有丝毫的不正常。她就是一个正常的姑娘。那时候聂明生还在松陵饭店当厨师,他虽然已经喜欢说笑话,但是并没有将此作为职业。一名厨师,娶到了这样一位可爱的姑娘,他感到幸福和满足。
   可是为什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呢?
   他看着夜半灯光下的妻子,她的脸因为大笑而变了形。
   究竟是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的呢?
   是因为自己中午放了一个屁吗?屁有时候固然有点好笑,但是,至于笑成这样吗?要是自己不放那个屁,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但是,人又怎么能保证不放屁呢?放屁打嚏出汗肠鸣打饱嗝,这些事在生活中又怎可避免?
   “该带她去看医生!”他这么想的时候,内心又惊恐又悲哀。
   “神经病,没毛病,带着老婆去看病。医生说,没有病,就是一个神经病!”
   他想起了以前听到的邻居小孩唱的古怪儿歌。他关了灯,听到妻子已经用鼾声取代了刚才的傻笑。    他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医生说:“大肚子应该去产科,来精神科做啥?”
   聂明生说:“她昨天一直笑,笑了一天,夜里还笑个不停,医生,请你给看看吧!”
   医生说:“快要当妈妈了,当然高兴!这有什么不正常的?”
   聂明生说:“我觉得还是有点不正常。”
   医生想把他们轰走,说:“我看你倒是有点不正常!”
   妻子始終平静如水。她在医生面前,表现得很正常。她的脸上,漾着幸福的表情,这对一个临产的人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
   聂明生希望她不正常一点,这样他就有理由让医生给她诊断诊断。
   可是她让他失望了。在医院里,她一直都安安静静地,微笑着,幸福地挺着大肚子。
   她幸福而略有一点羞涩的样子,突然让他有了特别的怜爱和感激。
   医院里开满了鲜花。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地方可以这么美。
   走出医院大门,聂明生听到了一声响。这声音,是他的妻子发出来的。是的,她放了一个响亮的屁。
   她被自己的屁逗笑了。她又笑了起来,像昨天一样。她的脸因为大笑而扭曲变形。她就像一头怪物,在医院大门外笑得停不下来。
   又得笑一天吗?聂明生看着妻子,忧虑地想。
   厨师聂明生一点都不喜欢讲笑话。他其实算得上是一个很闷的人。他的师父阿董却是一个快乐的噜嗦。阿董那张嘴,似乎一天到晚都不停着。
   “你把口水喷进菜里了!”聂明生有一天实在忍不住,对师父说。
   阿董并不生气。他说:“我有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不说出来闷在肚子里难受!想不想听?”
   “想听想听!”厨房里的人都说想听。只有择菜阿姨玲珍表示不想听,她说:“阿董师傅你的嘴里吐不出来好东西,你说的笑话都很流氓,一点都不好听!”
   阿董笑了,说:“流氓不流氓无所谓,只要好笑,就是好笑话!”
   玲珍说:“那你讲呀!”
   她其实很想听。
   阿董这个笑话一点都不黄,他说有一个人坐在凳子上放了一个屁,被边上的人听到了,他很尴尬。他于是故意把屁股在皮凳子上扭了几下,发出了类似放屁的摩擦声。这个声音,跟他刚才放屁的声音确实很像。他想让别人以为,刚才那个声音不是放屁,其实也是凳子发出来的。但是边上的人说:“还是刚才第一声最像!”
   玲珍说:“这个笑话一点都不流氓!”
   阿董对她说:“我知道你心里很想我讲黄一点的,但我偏不讲,我阿董是个正经人,不是流氓!”
   “还是第一声最像!”玲珍回味着阿董刚才说的故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所有的人也都笑了起来。
   阿董说:“你们灵敏度不够,怎么到现在才笑?”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好像这真是一个有多好笑的笑话。
   聂明生不觉得好笑,他的内心,涌上了一阵悲凉。一个屁有什么好笑的?屁真有那么好笑吗?他的妻子,就是因为一个屁,把她自己笑疯了。
   他在脸上很勉强地挤出了一点笑。因为他发现阿董正用不满的眼神看着他。聂明生赶紧笑了一下。他的笑很假,只是一个装出来的表情,为的是告诉师父,我笑了。师父说的笑话,大家都笑了,自己如果不笑,那不是太不给师父面子了吗?
   回家的路上,聂明生扭动一下屁股,自行车座垫发出了叽嘎声,很像放屁的声音吗?
   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太好笑了,真好笑!他笑个不停,笑声放肆而响亮。
   他把自行车骑得飞快,狂笑的声音让许多路人侧目。
   厨房煤气罐爆炸的时候,阿董师傅刚讲完一个荤笑话。这个笑话他只讲到一半,择菜阿姨玲珍就笑得淌下了眼泪。她用剥蒜的手擦眼睛,结果眼泪越擦越多。
   “女的去井台上打水,她一弯腰,裤子后面就裂开了。一个泼皮趁机奸污了她。女人回家告诉了丈夫,丈夫很生气,说我们虽是贫贱夫妻,但感情一直不错,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对不起我的事来呢?女人委屈地说,我没办法呀!我一个女人家,有什么办法!丈夫说,你可以跑呀!为什么不逃跑呢?女人说,我往哪儿跑?丈夫说,往前跑呀!女人说,前面就是井,我要是掉入井里淹死,你不心疼吗?丈夫说,那你可以往后面跑!女人说,后面被他死死顶着,我怎么跑?丈夫皱起眉头想了半天,说,你为什么不往两边跑呢?女人哭了起来,说,我们家这么穷,我要是往两边跑,把人家的东西折断了,咱们拿什么来赔他呢?”
   聂明生一直不喜欢师父讲带黄的笑话,觉得实在是过于无聊。看到玲珍笑成这样,他厌恶得皱紧了眉头。他觉得这帮乐不可支的人真是猥琐而低贱。厨房里的空气,变得更加地难闻。鱼肉的腥味和葱蒜刺鼻气味中,有着一种下流的腐臭。
   他从厨房出来,外面的空气清新得让他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天特别蓝,蓝天上的云白得那么清洁。他抬起头来,感到忧伤。他突然觉得变成一朵云真不错,可以悬浮在空中,被微风吹着,可以飘到任何地方。反正天空很大,没有尽头,他可以一直飘下去。或者会变成雨吧?他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就不太高兴了。他不愿意变成雨的原因是,他不想落下来。他觉得大地是不干净的。
   他早就不想当厨师了,早就厌倦了这份工作。也许只是厌恶一起工作的那些人吧!但是,他又能干什么呢?不知道为什么,聂明生就是觉得,自己除了做一名厨师,其他什么都做不了。所以一天天都在不情不愿中过着。
   都说干一行怨一行,在饭店工作,一天到晚就是做菜,回到家再也不想进厨房。但聂明生没办法,他家里养着一头猪——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虽然他从不说出来。妻子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跟猪有什么两样?如果一定要说出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猪不会傻笑。回到家,尽管有时候他并没有食欲,却还是要进厨房做一点吃的,他得喂猪。    他并没有太多的抱怨,他在心里把她比作一头猪,常常充满怜悯。他要喂她,没办法,他愿意。他耐着性子当厨师,他需要这份工作,从某种意义上讲,不只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她。小猪要吃饭,不能让她饿死——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工作,他可能会作出这样的回答。
   他好像看见了一只松鼠,它的眼睛又小又明亮,对着他看了一眼,转身就逃进树林中去了。他看到它的尾巴,蓬蓬松松的,就确定它不是老鼠,而是一只松鼠。
   他轻手轻脚向小树林走去。他喜歡小动物,松鼠方才的眼神,它转身时甩动的蓬松尾巴,让他内心产生了柔情。他想再看它一眼。如果它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要轻声对它说,别怕,小松鼠,我不是坏人!
   他没有找到松鼠,它早已幻影一般消失了。他一直走到树林深处,都没再见到它。而厨房那边,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几乎把他的耳膜都震破了。
   他捂住耳朵的时候,看到空中升起了浓黑的烟。原来黑烟也可以像白云一样升腾到空中的呀!天空不像刚才那么蓝了,变得浑浊而灰暗。洁白的云一片都不见了,他们就像可爱的松鼠一样逃得无影无踪。
  
   孩子生下来了,聂明生没有了工作。饭店厨房发生了爆炸,把阿董师傅当场炸死了。玲珍的脸烧伤了,头皮上没几根头发了。聂明生在保姆市场见到她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不认识我了吗?”她问聂明生。他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丑陋的怪物跟以前的同事联系起来。她的脸太可怕了,她的嘴歪向一边,嘴里发出咕噜噜的怪声,她是在笑吗?
   饭店重新改建了厨房,聂明生却再也不愿回去上班了。他本来就厌恶那个地方,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怎么还可能去那里工作呢?
   “你当爸爸了吧?真好啊!”玲珍口齿不清地说。
   聂明生点了点头,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孩子生了下来,一阵短暂的喜悦过后,他就开始深深地忧虑。一连串的问题来了:谁来把他带大?哪来的钱把他养大?更大的担忧是,他长大以后,会不会像他妈妈一样,是个傻瓜?
   这个孩子,他应该生下来吗?他配生下来吗?他降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实在是太不幸了!
   聂明生不会带孩子,他当然也不放心让妻子带这个孩子。他鬼使神差地来到保姆市场,是要请一个保姆回家吗?他有资格请一个保姆吗?他有能力在养活妻儿之外,再雇一个保姆吗?
   “我去吧!让我去你家吧!”玲珍拉住聂明生的手臂,非跟他回家不可。
   他甩开了她的手,好像要逃出一个恶梦。
   可是她把他抓得紧紧的,她的力气是这样大。他的感觉是,如果他不答应,她是绝对不会松手的。
   “我,我——”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不要工资,只要给我一口饭吃。你们穿旧的衣裳再给我两件,就行了!”她说。
   她的身上,好像还散发着从前厨房里的气息,鱼肉和葱蒜的气味,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你可以去洗个澡吗?”他说。
   她没听清他说的话,“什么?”她问。
   他没有再说,只是努力要甩开她的手,说:“那走吧!”
   “你是笑我没有头发吗?”玲珍问女主人杜小梅。
   杜小梅没有回答她,只是笑。
   “过几天,我要去买一个假发套!”玲珍说。
   聂明生说:“戴个帽子也一样的!”
   玲珍说:“我有一个帽子的,我一直戴着它的。我去菜场买菜,走到观音桥上,一阵风来,把我的帽子吹掉了,落进了河里。”
   “捞不到了吗?”聂明生问。
   玲珍说:“水太急了呀,一转眼就漂远了!”
   玲珍对杜小梅说:“你不要笑了好不好?光头有什么好笑的?尼姑不都是光头吗?”
   杜小梅笑得捶自己的膝盖,她的头发垂下来,把整个脸都遮住了。
   玲珍哭了起来。
   “她的头发被火烧掉了,再也长不出头发了,你不要笑她!”聂明生对妻子说。
   可是聂明生自己也笑了起来。他脑子里出现了玲珍帽子被风吹飞的画面,忍不住笑起来。
   聂明生去平江路的茶馆上班,他讲的第一个笑话,就取材于自家保姆玲珍。他把故事背景放到了公交车上。他说,司机一个急刹车,车里一下子多出来好几个光头,很多人的帽子和假发因为惯性而脱落了。
   茶客们都觉得很好笑,有一个光头自己也笑了。他还骄傲地站起来,让大家欣赏他的光头。茶馆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聂明生说笑话的生涯就这样顺利地拉开了序幕。
   他每天都去平江路茶馆讲笑话,讲很多笑话。他的脑子里,笑话像庄稼一样生长出来。有许多笑话,是以前的师父阿董讲的,只不过聂明生没有把它们照搬过来。他修改掉了其中涉黄的部分。他不喜欢讲荤段子,并且他也知道在公开的商业演出场地,讲荤段子是违法的。
   茶客们喜欢听他讲笑话。之前他们来平江路茶馆,就是来喝茶的。现在,他们就是来听聂明生讲笑话的,茶好不好,甚至喝不喝,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茶客们都以为,聂明生天生就是一个幽默的人,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每一个表情,都跟他讲的笑话一样,是好笑的。谁也不会想到,其实,除了讲笑话,其他的时间里,他一点都不开心。甚至,他在讲笑话的时候,心里也充满了悲哀。所以他只是逗别人笑,自己从来不笑。人们都说他是“冷噱”,冷噱才是最好笑的。如果一个讲笑话的人,讲着讲着自己倒笑了起来,甚至笑得讲不下去了,那就一点都不好笑了。只有自己不笑,一脸严肃,那才能让观众笑翻。
   他并非故意。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他在讲笑话的时候,内心一点都不欢乐,反倒觉得忧愁甚至悲伤呢?有一次,他讲一个笑话,讲着讲着,悲哀得竟流下泪来。眼泪先是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使他的眼睛看上去越发的亮而有神。茶馆里的观众,精神都提了起来,大家都瞪大眼睛,看着聂明生,看着他的眼睛。大家都清楚地看到了,一滴透明的泪,从他的眼里滚了下来。接着,另一只眼睛里也有眼泪落下来。大家笑得更厉害了,觉得聂明生的笑话讲得实在是太好了,不仅讲得好,而且还表演得好,竟然能让自己的眼泪真的淌下来。    谁也不会知道,聂明生的眼泪,不是表演出来的。它是真正的悲伤之水,是从他的心底冒上来的。讲一个笑话,把自己讲哭了,这很奇怪是不是?
   玲珍对聂明生说:“你家宝宝好像有点不对头!”
   聂明生的心猛地一沉,说:“怎么啦?”
   玲珍说:“他为什么一天到晚拍手呢?”
   聂明生叫了一声“宝宝”,宝宝果然拍起手来。他低着头,不看聂明生,只是专注于自己的鼓掌。
   “宝宝!”聂明生又叫了一声。
   宝宝却像没听见一样,只顾拍手。
   “什么时候开始的?”聂明生问保姆。
   玲珍摇摇头,叹息了一声,说:“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子。”
   妻子动不动就傻乐,现在儿子又喜欢一直鼓掌。这很好笑是吗?可是聂明生怎么笑得出来!他只是感到悲哀。他的心,重得只往下沉。落到地上,将泥土击穿,一直往下沉,沉落于无边的黑暗。
   在茶馆讲笑话的时候,他看着观众席上的人,一个个都咧开了嘴在那里笑。他们大笑着,为他精彩的笑话鼓掌。他仿佛看到,这些人中间,坐着他的傻老婆,也坐着他的傻儿子。他们和众人一块儿笑个不停,眼睛闭着,嘴大张,整个脸上仿佛只有一张嘴。他们的双手,像企鹅的翅膀一样,不停地扇动着,扑打着,怎么也停不下来。
  
   突然有一天,他发现坐在底下的观众变了。他讲最好笑的笑话,他们也不笑了。当然也不再为他鼓掌。他从肚子角落里翻出以前的笑话,给他们讲他最经典的笑话。他说一条蜈蚣每次出去约会,都会一整夜不睡。尽管这样,每次它都会迟到。它的朋友责怪它说:“你就不能早一点出门吗?”蜈蚣说:“我昨天晚上一夜没睡呢!”朋友说:“一夜没睡?你在干什么?”蜈蚣说:“我总得穿上鞋子才能出门吧!”这很好笑吧?可是观众们不笑,谁都不笑,只有聂明生自己很勉强地笑了几下。笑声干干的,气氛很尴尬。是啊,一个讲笑话的人,只是自己笑,却不能逗笑别人,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茶馆老板装着很关心的样子,对聂明生说:“你是累了,回家休息几天吧!休息一下,看看书,给自己充充电,你会把笑话讲得更好的!”
   看聂明生不吱声,老板又说:“这里你不用担心,我暂时请一个唱昆曲的老太太来顶替你一阵。她唱得不好,但她喜欢唱。”
   他跟聂明生紧紧握手,说:“我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你放心!”
   聂明生走在平江路的人流中,感到特别孤独。笑声和掌声对他来说,一直都是最不缺少的东西。老茶馆里的那些观众,慷慨地赐予他这些。现在他们突然变得吝啬,不管他讲什么,他们都不再笑,更不会给他哪怕是一下两下的掌声。即使他绞尽脑汁,用出了全身的力气,讲他自以为最好笑的笑话,他们也仍然无动于衷。他们喝着茶,有的嗑着瓜子,有的聊天,有的相互打情骂俏,有的则追着自己的小孩子打骂,完全无视他的存在。有一个人甚至向老板建议,台上最好来个人唱几首昆曲,或者唱流行歌曲也行,就是不要有一个人在上面讲笑话,他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难听死了!
   他的笑话,已经不能令人发笑了!已经遭人嫌弃了!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的老婆还是像从前那样始终对他咧大了嘴笑个不停。他不管是放个屁,还是说任何一句话,她都咯咯咯地笑出声来。掌声则来自于他的儿子——他会没来由地就鼓起掌来,一双小手噼噼啪啪拍得清脆。
   聂明生的心里,感到非常苦涩。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笑声了吗?他已经彻底丧失让观众们笑起来的能力了吗?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在他年齿尚幼的儿子那里才能获得一点点掌声了吗?
   他想到了他的师父,要是董师傅现在还活着,那么,他也许可以去求教他,请他为他找出笑话不再好笑的原因。也许董师傅会说:“来点荤的嘛!你讲得太素,当然就不好笑咯!”
   可是聂明生认真回忆了董师傅以前说的那些荤笑话,他一点都不觉得好笑。要是他是一名观众,坐在茶馆里,台上的董师傅一个接一个讲这样的笑话,他根本就不会笑,也不会鼓掌。要笑,也是装出来的笑;拍手也只是看在他是自己师父的面子上。
   他决定要想出一个真正的笑话来,一定要非常非常好笑。这个笑话,只要他一开口说,底下的观众立刻就会安静下来。然后他每講一句,他们就一阵大笑。不是装出来的笑,是发自内心的笑。因为他讲的是一个真正的笑话,是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是比他以前所有笑话都要好笑一百倍的笑话。这样的笑话,没到讲完,听的人就已经受不了了。他们笑得前俯后仰,笑得脸颊和肚子抽筋,笑得喘不过气来,甚至笑得倒在地上。笑得要打120电话送医院抢救,那可是聂明生所不愿意看到的。他只希望他们笑,希望他们快乐,希望他们变回从前,把冷漠和不屑的表情扔掉,像孩子那样笑起来,在他的笑话里花一样开放。有没有掌声倒也无所谓,只要大家开心就好!笑得忘记了鼓掌,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由衷的笑,就是掌声,就是鲜花,就是对他最慷慨的褒奖。
  
   在带儿子去医院看病的时候,他还在想着自己的笑话。他的心不在焉让医生很不满意。医生冷冷地看着他,说:“是不是你的儿子?”
   为了要想出一个让全世界都笑起来的笑话,他绞尽脑汁,无心于俗事。他想得胸闷,想得浑身乏力。他感到孤独。是的,茫茫人海,有谁知道他内心的寂寞和失落?有谁能体会到他心中的苦涩?只有他自己。只有他,只有想出来一个最好笑的笑话,他才能放松自己的心情,他的心才能踏踏实实回到自己身体里,他才能舒展开眉头。
   他的妻子去世的时候,他还在苦苦地思索,沉浸在笑话的创作中。他甚至都忘了哭。是的,据保姆玲珍说,他没有哭,也没有说一句伤心的话。他木然地把妻子送去火化,比殡仪馆的人还要显得无关痛痒。一个将笑声始终如一奉献给他的人,突然噤声,突然收尽了她的笑,突然在人间彻底消失,他不会因此感到失落和悲伤吗?    他像哲学家一样紧锁着眉头,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也完全没有痛苦的表情。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像一个埋头挖矿的人。他要一心往下挖,挖开地表,挖穿岩石,一直挖向地心。他要挖到一块金子,一块真正的金子,闪闪发光的金子。这块金子,就是一个笑话,一个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他要把这个笑话创造出来,把它像炸弹一样扔向人群。让它在人群中炸响——那巨响,那声浪,就是山呼海啸般的笑声,真正的笑声,发自内心,从每一具身体的内部,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的笑。这笑要淹没世界,要让每一个人的脸瞬间像春天的鲜花一样怒放。
  
   聂明生的头脑里,终于冒出了一个让他自己满意的笑话。是的,很好笑,非常好笑。
   他笑了,他忍不住笑了。
   他的嘴张开来,张到最大。大到可以塞进一个完整的肉包子——这样形容已经不好笑,这没什么好笑的。好笑的是他脑子里冒出来的笑话。这个笑话太好笑了!聂明生为了编出这个笑话,几乎用尽了全部的精力,用尽了全部的才华。他活着,半死不活地活着,就是为了创作出这个笑话。或者说,就是在等待这个笑话的诞生。
   为了它,他熬过了无数灰暗的日子。就像钻在一条黑暗无光的隧道里——这是一条漫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隧道。尽头在哪里?尽头的那一点光亮在哪里?他希望有,他知道有。可是,它又在哪里呢?
   他深陷在沮丧中。绝望一次次地猛击着他,他看到自己鼻青眼肿,遍体鳞伤。
   他先是无声地笑,他似乎努力地要压抑自己的笑声。这笑来之不易!这笑来得猝不及防,仿佛一场莫名其妙的大雨,将他浇了个湿透。
   笑声终于像躲在他身体里的一头怪兽,从他身体的深处钻了出来。他终于大声地笑起来,笑得几乎背过气去。
   笑声让他感到陌生。这是自己的笑声吗?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吗?怎会是这样的奇怪?像鸭子叫吗?还是像一台柴油机突突响个不停?什么都不是!它就是笑,是自己的笑声,是一头怪物发出来的连续不断的吼声。
   他的脸部肌肉开始抽搐。笑撕扯着他的脸,让它扭曲变形,让它不受控制地抽搐。
   突然他的下巴脱臼了!他听到自己狂放的笑声里,咔嗒一声响,他知道是自己的下巴掉了下来。
   可是他的手,变得像棉花一样无力。他被笑彻底控制,无法抬起手臂将下巴托回去。他的腹部,因为抽搐而疼痛得不能站立。他弯下腰去,像一只虾子一样蹲下去。他缩成一团,在一只垃圾桶的边上,笑得停不下来。
   他的全身肌肉都在抽搐。因为头脑里突然出现的一个笑话,一个前所未有的笑话,它是那么好笑,非常好笑,它让他笑疯了,笑抽了,无法控制,无法让自己停下来。他只能在垃圾桶边缩成一团,就像一条蜷曲的马陆。
   他蜷曲的身体在震动,不停地震动,很像是一台可以将马路敲开的风镐。突突突,突突突,笑声震耳欲聋。
   不止是下巴,他知道,自己所有的关节,都被震得脱臼了。他只能蜷缩着,他知道自己站不起来了,他再也站不起来了。是的,骨骼都在咔咔地响,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这也太荒唐了吧!因为一个笑话,竟然笑成这样!笑声把自己的身体震碎了,内脏都似乎在破裂。
   他再也站不起来了,笑声夺取了他所有的力气,夺取了他的一切。
   连躺下来都做不到了。肌肉抽搐着,他只能蜷曲着身体,他无法在地上躺平。只能更紧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蜗牛壳。
   他没有一点力气。力气都被笑夺走了。他无法躺下,也没有力气继续蹲着。他倒下了——圆形的东西,能用倒下来形容吗?他觉得自己是倒下了,如果不是垃圾桶挡着他,他就会像一只皮球一样,顺着路的坡度滚动。一直滚一直滚,不知道滚到哪里去。最后,可能是滚进那条小河里吧,咕噜噜咕噜噜——只有河水才能堵住他的笑声,只有河流才能让他的笑停歇下来。
   可是垃圾桶将他球形的身体挡住了。
   他继续在笑声里震荡。他震碎了自己全身的骨头,他把垃圾桶也震倒了——里面的脏水流出来,像一条蛇向小河蜿蜒而去。
   他终于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他在无法抑制的笑声里即将死去。他听到自己的笑声渐渐遠去。
   他漂浮了起来,变成了一缕烟,从那个蜷缩着的人的身体里轻轻逸出。
  责任编辑 郭晓琦
   荆歌,60年代出生的代表性作家。作品集《八月之旅》入选“中国小说50强丛书”。另有作品被翻译至国外,多部作品被改编拍摄为电影。近年发表出版了《诗巷不忧伤》《他们的塔》等多部少儿长篇小说,数次荣登各类好书榜,并获得中国出版政府奖和紫金山文学奖。曾在杭州、成都等地举办个人书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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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冠状动脉搭桥手术中95%以上的旁路移植血管取自于患者单腿或双腿的下肢大隐静脉,术后由于患肢血液回流不畅,容易造成患肢淤血及肿胀.为了缓解以上症状,要求冠状动脉搭桥术后患者常规使用弹力袜,目的是促进浅部静脉回流与深部静脉回流形成交通支,减少下肢水肿发生,从而促进腿部伤口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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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 探讨产前护理在先天性心脏病(简称先心病)孕妇分娩中的应用效果.方法 选择2003-2010年在我院妇产科住院进行分娩的先心病孕妇33例作为研究组,实施心理护理、合理膳食、适量活动、适量吸氧等护理措施.按抽签法选择同期33例相同年龄段的孕妇作为对照组,比较两组孕妇在分娩方式、产程时间、分娩过程中并发症、胎儿评分等方面的差异.结果 研究组均顺利分娩,其产程时间为(3.45±4.42)h,与对照组
目的 观察吞咽功能障碍治疗仪治疗脑梗死合并吞咽障碍的效果.方法 将70例脑梗死合并球麻痹所致吞咽障碍患者按随机数字表法随机分为对照组和治疗组各35例,两组均给予常规的吞咽功能康复训练、直接摄食训练、心理暗示等治疗,而治疗组在此基础上再加用吞咽功能障碍治疗仪实施治疗,比较两组治疗效果.结果 治疗前两组患者吞咽能力评分、洼田饮水评分比较差异无统计学意义(P>0.05);治疗后治疗组吞咽能力评分情况为1
天使有呆萌的脸庞,我没有  天使有透明的翅膀,我没有  天使有让人好好活下去的欲望,我没有  走在人群中,我就是个俗人  我的脆弱和你们相同  我的爱,我的痛苦和你们相同  我也有羞于表达的愿望  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但当我穿上这身白大褂  一切都变了  我就成了这首诗所影射的对象  我有将这首诗写完整的责任  这种责任不是大人对小孩的疼惜  不是亲朋好友之间的怜悯  這种责任  更多是一种唇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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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尿病(diabetes mellitus,DM)是一组以慢性血葡萄糖(简称血糖)水平增高为特征的代谢性疾病,是由于胰岛素分泌和(或)作用缺陷所引起[1].在糖尿病治疗中,胰岛素是一类重要的药物.国外前瞻性的随机对照试验[2-4]和流行病学调查[5]发现,对糖尿病患者进行长期的胰岛素强化治疗虽然有利于控制血糖,但血糖控制经常不能达到理想目标[6].关键词:胰岛素;护理;治疗障碍;综述文献;原因分析
目的 探讨早期3种营养支持方式对机械通气重症患者疗效及预后的影响,为临床提供参考.方法 选择2009年2月至2011年12月由各种病因所致的行机械通气治疗的重症住院患者90例,按随机数字法随机分为3组,每组各30例,分别予以肠外营养(PN)、肠内营养(EN)、肠内外联合营养(CEPN)支持.检测机械通气第1天、第7天所有患者的营养指标(氮平衡、白蛋白)、免疫指标(IgA、IgG)及血浆内毒素水平,
外固定架是骨科常用的一种治疗方法,而由于外固定架外形特殊,钢针顶端较多,且较锋利、棱角分明,患者床上活动时易刮破床单、被套,同时由于牵拉床单、被套时产生的力量易引起患处疼痛感加强.为此,我院骨科自2009年以来,采用空药瓶作外固定架保护套,达到保护钢针顶端的目的,取得了满意的效果.1.操作方法:取已抽完药液的空药瓶数个,用小剪刀将瓶塞刺一下,使其易于套入钢针,然后将准备好的药瓶逐个套入外固定架钢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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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 探讨加强岗前培训期对护生职业防护教育及培训,在预防和减少针刺伤中的作用,为有效地提高临床护生的职业防护意识、落实标准预防措施提供依据.方法 选择在我院实行“对护生岗前培训期加强职业防护教育及培训”制度前后的两批护生作为研究对象,发放自行设计的问卷,在是否发生过针刺伤、针刺伤的原因、标准预防认知情况、针刺伤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是否了解针刺伤后的处理方法及是否报告六个项目上进行调查对比.结果 制
目的 探讨个案管理优势模式对抑郁症患者康复的影响.方法 将入住康复科的29名抑郁症患者作为对照组,入住心理科的31名抑郁症患者作为观察组,对照组进行常规治疗及心理护理,观察组在常规治疗的基础上采用个案管理优势模式进行干预;分别在入院时及住院6周末对患者进行SDS、HAMD评定.结果 对照组治疗后SDS得分为(50.14 ±7.63)分,观察组得分为(42.15±6.97)分,两组比较差异有统计学意
鼻饲患者服用药物时,应先将药物研碎溶解后再注入鼻饲管.临床一般做法是用研磨棒在研钵里研碎药物,然后粉末倒在鼻饲杯内溶解.此法药物在操作过程中有一定的浪费,且需要每个患者服完药后即清洗研钵与研磨棒,同时研钵与研磨棒是玻璃制品,容易打碎.笔者尝试利用药房摆药的一次性摆药盒来研碎药物,通过不断探索与实践,收效满意.现介绍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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