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个游走四方的匠人，最擅长打造姑娘家的首饰钗环。然而，却很少有人付得起我要的价钱。其实说难也不难，我收的工钱非金非银，不过是一件手工过得去的首饰，或是一个让我动心的故事。
　　最近我足足两个月没有做成一笔生意，却在风雪夜里遇到了一个找上门来的旅人。这人两鬓斑白，眉目间有风霜色，一双眼睛却仍旧锐利。他不多言，抬手就将身上的包袱解了下来，名贵的首饰散落一地。
　　我淡淡地瞥了一眼，心中失望：“我不收寻常珠宝，公子请回吧。”
　　那人脸色一变：“这些首饰竟没有一件能入湄姑娘的眼吗？”
　　我摇了摇头，见他神色骤然凄楚下来。左右闲来无事，我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公子没有好首饰也无妨，可有好故事讲与我听？”
　　“我是个习武之人，没听过什么故事，平生唯有一段往事，从不曾对人讲过。”那人眉头紧蹙，眼底有风雪茫茫。
　　二
　　我早知这人不同寻常，却没想到，他竟然是早年名震天下的齐国大将沈星驰。沈星驰十四岁从军，弱冠之年孤身犯险，深入敌军，大败屡犯边境的西戎国，一举封将。后又在边地戍守多年，举国称赞。
　　在所有的传说里他都是个春风得意的将军，我打量着面前这个鬓有风霜的男子，几乎不敢信他们是同一个人。沈星驰却并不顾我的惊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原来当年，沈星驰叫叶朗，是齐国军中一个小小的副将。在西戎那一战里，他曾一箭将敌方的主将射下马背，却没料到，那主将正是西戎首次出征的长公主呼延蕾。呼延蕾既被他的骁勇善战吸引，又想借齐国的势力踏上王座，几次三番跟他提出联姻。
　　叶朗家中早有两心相许的未婚妻，当即言辞锋利地拒绝了她，谁知这呼延蕾一不做二不休，竟然夜袭军帐，将他掳至西戎大营。叶朗被她软禁了足足半年，却从不曾松口妥协，甚至还趁她松懈时摸清了西戎防御的缺口，想法子将地图传了回去。
　　齐国大军压境的时候，呼延蕾气得恨不得一刀杀了他，谁知叶朗面无惧色：“你便是杀了我，这一战也是齐国赢了。叶朗死得其所，痛快之极。”
　　呼延蕾怒极反笑：“你想死？没这么容易！你远在衢州的那位未婚妻，是叫宁双吧？”
　　叶朗脸色巨变，却又一瞬间回过神来：“你不必恐吓我。衢州在我齐国南侧，防范极严，你西戎若有本事深入腹地，早就赢了这一仗，哪里需要僵持六年之久？”
　　呼延蕾笑容森冷，贴在他耳侧：“不错，我们西戎的人是过不去，可你猜，流言过不过得去？你以为你现在回去，你的宁双还会要你吗？西戎驸马？”
　　三
　　叶朗毫发无损地回了大营，他被西戎招为驸马的谣言却不胫而走，一时间流言如沸。好在领兵的沈将军对他颇为欣赏，铁腕立威，替他暂且压下了那些动荡的蜚语。他回朝匆匆领完封赏，便直奔衢州。
　　归乡路迢迢，等叶朗一身风尘地走到宁府门外，却恰好瞧见他朝思暮想的宁双挽着她母亲的手跨出大门。
　　他心头激动，正想下马朝她奔去，却忽然愣住。一别六年，宁双再不是垂髫少女的装束。如今她一头青丝在脑后挽成整齐的发髻，斜插着一支碧色玉钗，分明是新妇的打扮。叶朗心凉了大半截，眼睁睁地望着那个熟悉的背影走远。
　　他十岁那年成了孤儿，与宁双的婚事却是父母生前就订下的。
　　那年他父母双亡，走投无路之下才到宁双家里暂住，却挨了她父母好一通奚落。彼时少年心性，他气愤地转身就想离开，谁知却在檐下遇到了红衣红裙、长发垂髫的宁双，她露出两个清甜的酒窝来：“你就是叶哥哥吗？留下来陪双儿玩，成不成？”
　　为着这一声叶哥哥，骄傲又倔强的叶朗收回了脚，在宁府一住四年。
　　也因为她母亲一句“我们双儿不能嫁给废物”，叶朗成了那年从军的人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分别那日，他偷偷将自己省吃俭用买来的一支金钗插进宁双鬓间，郑重承诺：“双儿你等我，等我当上将军就回来娶你！”
　　那时候她分明含着泪点了头，神色诚挚无比。可现如今，他的双儿已经换作了人妇打扮，发髻上戴的也再不是当年他送的那支手工粗糙的金钗，而是更华丽的首饰。
　　莫不是宁府信了几个月前西戎传回的谣言，她也伤透了心，所以就匆匆嫁给了别人？
　　叶朗终究不肯死心，下马奔到宁府门口，想问清真相。谁知他满面风尘，门口的仆从早已不认得他，斜了一眼便撇嘴道：“又是来提亲的吗？走吧走吧，我们小姐上个月就嫁人了！”
　　他痴痴愣愣，在门口站了半晌，这才浑浑噩噩地在路边的小茶馆里借了纸笔，一字一句都小心翼翼。他本来想说我就要当上将军了，我没娶西戎公主，我这些年都在想你，千言万语最后却只汇作了一句：且将旧钗尽抛去，换得琴瑟共百年。
　　四
　　没有宁双，衢州城里满目心伤，叶朗一天也没耽搁，策马回朝。恰好边境有北寇来犯，沈将军怕从前西戎的流言妨碍他军中立威，亲自为他改名沈星驰，取“俊采星驰”之意。沈星驰从此领兵出征，一战五年。
　　他宁肯一切都在这里结束。这样一切终止的时候，他还是颠沛流离的戍边将军，宁双则是对薄幸的情郎死心，嫁作了他人新妇。
　　然而，就在这场战役获胜的那日，沈星驰跟将士们一同饮酒庆贺，却听见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沈将军，小人宁远，您……”
　　他冷不丁听到这个名字，想起这是宁双当年身边的小厮，猛然回头，果然看到一张略略眼熟的脸。他心中一紧，赶忙将这个新兵带入帐内，舌尖发涩：“你也来从军了？宁双她……”
　　宁远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原来您改了姓名，怪不得小姐当年的信从没寄到过。”他从贴身处摸出一个锦囊，泪流满面，“小姐待宁远有大恩，如今误打误撞，能将她的遗物交到您手里，也算是老天有眼了。”
　　“遗……物？”沈星驰心头大恸，颤着手将锦囊打开。囊中静静躺着两支钗环，金色的那支色泽陈旧，做工粗糙，钗尾却光滑极了，像是有人经年累月地将它带在身边，日夜摩挲。而碧色的那支玉质剔透，清楚地刻着一个“叶”字。
　　沈星驰心中震动无比，只听宁远嘶哑道：“当年人人都说您做了西戎驸马，老爷在衢州放出风声，说要另择佳婿。小姐不肯信外面的流言，这才自己去打了一支新钗，又亲手刻上了您的姓氏，挽作高髻，好让前来提亲的人死心。门房收了小姐的银子，这才逢人便说我们小姐已经嫁了人——谁承想天意弄人，竟然会把您也拦在门外呢？
　　“小姐见了您的信，当天就哭着出去打听您的下落，谁料您竟改了名字，又五年不曾回朝呢？
　　“小姐不肯死心，两年前亲自出发，想来边境寻您，奈何正巧碰上軍队开拔，她只瞧见一地残帐，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反倒染了风寒，回家没过多久就去了……
　　“小姐临终前说，她跋涉千里也未寻到您，大概真的是没有缘分，可她一点儿也不后悔与您相遇这一遭。”
　　听到最后，沈星驰眼眶微红，眼底似有泪光闪动。
　　我心中唏嘘：“这样好的爱情没有输给流言和时间，却输给了错过，真是遗憾啊。”
　　沈星驰深深一呼吸，起身冲我行了一礼：“湄姑娘可愿填补这个遗憾？”
　　见我不开口，他急道：“我听说湄姑娘巧手无双，能将亡魂的精魄封在钗环之中，如果随身佩戴，每逢月圆便可跟故去之人说话，求湄姑娘全我心愿！”
　　“你可想好了？”我默默接过他手中的木匣，“这样打造的首饰阴气极重，你日日随身佩戴，等同于将自己的寿命分了一半给钗中的亡灵。”
　　他点头，眼底有希冀的光彩：“想好了。”
　　尾声
　　三月过后，沈星驰脚步蹒跚，从我手中取回了他要的首饰。拿到那支凤钗的时候，沈星驰问我借了錾刀，小心翼翼地在钗尾嵌了一个“宁”字。
　　他说，这一次，换我来亲手刻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