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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南宋龙泉青瓷香炉艺术美感特质
关于艺术品的鉴赏与研究，黑格尔这样说：“每一种艺术作品都属于它的时代和它的民族，各有特殊的环境，依存于特殊的历史的和其他的观念和目的。因此，艺术方面的博学所需的不仅是渊博的历史知识，而且是很专门的知识，因为艺术品的个性是与特殊情况联系着的，要有专门知识才能了解它、阐明它。”（注1）所以我们在鉴赏一件古代的陶瓷作品时，如果仅仅局限于它的造型、胎质、釉色、纹饰的分析以及制作年代的考定、经济价值的评估，是远远不够的，而应该将其放在与其相关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坐标体系中去解读其所承载的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去品鉴其所代表的那个时代的审美旨趣，去感受它所传达的那个时代的社会精神风貌乃至世风人情。
基于此认识，我们在讨论了南宋龙泉窑青瓷香炉艺术风格及其成就之后，拟从南宋社会生活及其知识精英的思想与艺术审美情趣分析入手，来讨论与归纳南宋龙泉青瓷香炉艺术的美感特质。
香炉自诞生以来就有别于一般的日常所用器物，而是作为一种礼器而存在。当它被供奉于庙堂之上时，它代表着的是对“受命于天”的不可抗拒的力量的礼敬与遵从；当它被置于祭祀先祖的灵牌神位之前，它代表着的是活着的人对已仙逝而去的亲人的思念与敬重；当它被置于书斋雅室之中时，它代表着参惮悟道时的礼规与精神；当它被置于人们的起居卧室时，它代表着一种生活的态度与品位。因此，香炉这一普通却有着非同寻常精神与情感寄托的器物，从其设计、制作以及使用过程中必定凝积和沉淀着很多有思想价值和审美价值等东西，从而成为我们今天研究古代社会生活与了解古人精神世界弥足珍贵的材料之一（图1）。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关于器物制作，一直遵循着“道器”的传统概念与准则。何为“道”与“器”？中华传统文化认为，宇宙间自然万物的性命运动存在着两种形势，一是无形的气场运动，即为“道”；二是有形的形象变化，即为“器”。《周易》把这种无形气场称作道，把有形物象称作器，并归纳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老子的《道德经》亦云：“有物混成，先天地出，寂兮廖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注2）意谓先有道，后有天地，道是生育天地万物生命之源。在中华古代文化传统的发展中，人们的行为处世以及造物作具，均遵循着“道”与“器”统一的传统。从中国古代陶瓷艺术发展源头上来看，中国陶瓷艺术一开始就遵从和倡导“道”与“器”并重的传统观念。所谓“道”就是理，即理念与思想；而“器”则指尚用，即为用具、形状。作为形而上之“道”和作为形而下之“器”，都是与时代同步发展，所以每一个时代的陶瓷作品都有其鲜明的时代风格特征。正是基于这一客观事实和规律，南宋龙泉青瓷香炉，从设计到制作成形，修坯上釉，再到遴选出售的整个过程虽然由许多人根据不同的分工来完成，但他们都受制于当时的社会思想观念——“道”的影响与约束，因此他们能够统一行动，把属于他们那个时代共同的时代精神、文化基因以及社会文化心理特征，用他们特有的心智与行为模式来完美地复制和投射到他们所创造的青瓷香炉之上。所以，今天我们可以从这些生产自七八百年前的青瓷香炉之上仍然可以看到南宋时期人们的思想品格、审美情趣以及生活态度乃至风俗习惯等丰富的社会文化内容。这也正是我们以南宋龙泉青瓷香炉为研究对象能够结合南宋社会的历史文化特点与艺术审美情趣，对其艺术美感特质展开讨论与分析的前提与基础。
同时龙泉窑工匠在制作青瓷时遵循“道”与“器”的传统，也为我们今天分析和讨论南宋龙泉窑青瓷香炉艺术美感特质指明了研究方向。我们可以从南宋龙泉青瓷香炉的内在精神气质——“道”的层面与其外在的造型、釉质、装饰——“器”的层面入手讨论、分析、品鉴、归纳南宋龙泉青瓷香炉的艺术美感特质。
（一）南宋龙泉青瓷香炉艺术美感特质之一——“中和敦厚”之美
南宋是我国香文化发展的鼎盛时期。宋代五大名窑汝、哥、官、钧、定及南北地方众多窑口均烧制生产了大批量的各式香炉。龙泉窑，特别是处于龙泉窑青瓷巅峰时期南宋所生产的青瓷香炉是南宋香炉生产与制作工艺成就的集大成者。我们从比较南宋时期众多窑口生产的各式香炉的艺术风格与产品质量入手，可以从中品味和总结出南宋龙泉窑青瓷香炉在艺术风格和精神气质风貌中具有“中和敦厚”的艺术美感特质（图2）。
“中和”，出自《礼记·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注3）“敦厚”，出自《礼记·经解》：“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注4）“中和敦厚”是儒家学说中的一个核心概念，是儒家倡导的一种中庸处世之道。
南宋龙泉窑香炉的基本造型主要以仿商、周青铜器为主，所以其形制经典、简练与端庄，但不失古雅，再加上其冷峻美如碧玉的釉色，使它能很好地体现出儒家思想所推崇的“中和敦厚”的法相，成为宋代读书之人的最爱。
（二）南宋龙泉青瓷香炉艺术美感特质之二——“孤寂空灵”之美
中国古代读书之人，无论是信佛，还是崇道，或是尊孔的儒家弟子，在艺术与生活品位追求之上都有一个共同的交集之点，那就是他们都标榜追求清高、脱俗、质朴、纯真为理想的生活境界。如《庄子·天道》中说：“夫虚静恬淡寂寞为者，万物之本。”崇佛的司空徒亦以“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诗句来礼赞这美到极致“孤寂空灵”的意象之境。所以无论是儒家、道家、佛家，他们都共同崇尚于“静”，来强调内心的平静与旷达。在儒家的哲学理念之中的“静”是一种“中和”的“温静”；在道家的思想之中的“静”是一种“天道无为”的“虚静”；而在佛家所追求的“静”是一种“空寂”的“寂静”境界。儒、释、道三家的温静、寂静、虚静的孤寂空灵的思想观念在南宋龙泉青瓷香炉这一特殊的器物之中得到完美的体现，形成了它的艺术美感中有别于三彩的华丽、吉州窑印花的多姿以及钧瓷灿如烟霞的富贵等特定的“孤寂空灵”的美感特质（图3）。 （三）南宋龙泉青瓷香炉艺术美感特质之三——“质朴天然”之美
南宋龙泉青瓷之一种——哥窑香炉的质朴天然的冰裂开片纹，是其艺术美感的又一特质。两宋时期，南北诸多名窑中都有追求开片的风尚。其中龙泉哥窑和南宋官窑青瓷可以称为当时取得最大艺术成就的典范（图4）。
龙泉南宋哥窑青瓷香炉的开片纹理自然如花，开片纵横有致，釉质不透明，古朴天然，天趣自成，非人工所能为，是瓷中之珍品。关于瓷器的开片，民国时期著名的古玩鉴赏家赵汝珍在《瓷器述要》一书中这样介绍道：“开片，有自然与人工两种。自然开片系历经年久而渐渐内裂成为片纹者；人为者，系配合药料烧成之者，肇始于宋之哥窑，其后递仿之。开片仿哥之粗糙者，谓之冰纹；开大片而瓷色发红者，谓之格瓷。器小而开大片，或器大而开小片者，皆足贵也。晚清以来，则不贵哥窑之开片，而贵郎窑之开片。大抵开片瓷器，概以扪之无痕者乃为可贵也。”（注5）龙泉哥窑质朴天然的自然开片，是中国古代人工制作创造的瓷面自然装饰纹理的典范。它是古代窑工用瓷土与烈火以及智慧所创造的古代装饰美学经典范式之一（图5）。
南宋龙泉哥窑青瓷香炉的开片在斑驳中体现出质朴自然天成的古雅之趣，寄托着东方艺术之美的特殊的情愫，在宁静之中显露出天机流动的惮意，在自然古淡之境中呈现出天真之雅趣（图6、7、8）。
（四）南宋龙泉青瓷香炉艺术美感特质之四——“比德尚玉”之美
南宋龙泉青瓷香炉的釉质已达到了“厚如凝脂，美比青玉”的效果，所以“比德尚玉”之美是其又一艺术美感特质之一。关于其釉质的艺术特色和烧成工艺，在本刊上一期文章中已有详尽的讨论，这里着重分析其“比德尚玉”的社会文化学的审美含义（图9）。
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崇高的地位，是社会美德和个人品行的最高象征。我国早期儒家思想的代表之作《尚书》和《周礼》中多处可见“玉礼”的思想。《周礼》则详尽规范了“玉礼”的制度和使用的准则与要求，玉成为国家的礼器和王权等级的象征。孔子是战国时期儒家思想的集大成者，其概括总结了玉的“十一德”，即“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队，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长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道也。”（注6）继孔子后，荀子关于玉亦有“七德”之说（注7），管子亦有“九德”之说（注8），许慎亦有“五德”之说（注9）。综上所述，中国玉文化源远流长，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南宋龙泉青瓷香炉追求“青比美玉，厚如凝脂”的美玉釉质效果，就是为了实现其以器传道，以达到与儒家思想完美结合的目的，从而也构成了其艺术美感特质之中彰显儒家“比德尚玉”思想光辉亮点。
（五）南宋龙泉青瓷艺术美感特质之五——“简约素雅”之美
世界著名的中国艺术研究鉴赏家，英国牛津大学圣凯瑟琳学院荣誉退休院士，迈克尔·苏立文教授在其《中国艺术史》一书中针对宋代龙泉青瓷香炉这样评述道：“龙泉窑中每种瓷器都堪称精品。有的完全是瓷器形态，但有的应当是模仿古朴的铜器形态，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焚香用的三足或四足炉，这是中国宫廷艺术中开始出现的复古主义潮流的代表，对中国艺术兴趣的品位培养具有日渐强大的影响。”（注10）宋瓷是中国瓷器艺术发展史上的巅峰之作，具有极高的审美艺术价值。宋瓷的美体现在简约与高雅的完美结合之上。宋代的瓷匠在存天理灭人欲的重压之下，从商周古典青铜艺术和隋唐时期的金银器制造工艺之上汲取丰富的艺术滋养，从瓷器的造型和釉质上下功夫，创造性地用泥土和烈火烧造出了既包含了人类的七情六欲又反映出儒家思想的“温静”、佛家思想的“寂静”、道家思想的“虚静”的青瓷艺术样式。这一时期的青瓷艺术共同的时代风格特色就是简约、素雅和内敛平静的品格（图10）。
南宋龙泉青瓷香炉就是这一时期中国青瓷艺术最高成就的杰出代表款式与器型之一。我们通过品鉴南宋龙泉青瓷香炉这一经典艺术范例，可以看到南宋时期社会文化心理特征和艺术审美追求旨趣。
其一，这一时期的社会文化心理和艺术审美旨趣已进入了以关注人的内心自省为主，特别注重细腻的官能感受和情感色彩的捕捉追求与表达的阶段。就南宋时期的艺术形式而言，如以表达爱情和反应个人心绪情怀的词与反应人们心灵向往自然山林的青绿山水画已成为主流和最受欢迎的艺术样式，就是这种文艺思潮的具体反映。具有简约素雅和内敛平静艺术风格特征的龙泉青瓷，自然十分适合这样的社会文化心理和艺术审美旨趣的要求，成为当时文人和士大夫贵族日常生活的首选。这种特定的社会文化消费市场的需求又进一步刺激了南宋龙泉青瓷窑业的生产发展和艺术品质的提高（图11）。
其二，在艺术创作的审美观和价值取向之上，宋人特别强调和重视对艺术作品的韵味、意境和情趣的追求。这一变化我们可以从南宋艺术批评家、诗人严羽的《沧浪诗话》中得到充分的反映。在他的艺术审美的理论体系中，严羽十分强调和重视作品的韵味、意境与情趣这几个中心的概念。在艺术审美标准中他又提出了空灵、含蓄和平淡、自然的美学标准。这些共同的社会文化心理和艺术审美旨趣，反映在南宋龙泉青瓷艺术之上就是强调和突出了青瓷作品以追求简约、细腻、完美、经典的器型和细洁净润、色调单纯、趣味高雅、美如青玉的釉质为最高标准和境界要求（图12）。
黑格尔在关于艺术分类介绍时曾对何为美有过这样的评述：“这个世界的内容就是美的东西，而真正的美的东西，就是具有具体形象的心灵性的东西，就是理想，说得更准确一点，就是绝对心灵，也就是真实本身。”（注11）是的，南宋龙泉青瓷香炉是龙泉青瓷艺术成就集大成者的经典代表之一，美是其自身属性的客观存在。我们对于其艺术美感特质的讨论正是植根于产生这一艺术作品的时代传统以及社会生活等多方面为背景的主观感受与解读。南宋龙泉窑青瓷的艺术美感特质是多元的，也不是绝对的。
注释：
1.[德]黑格尔著《美学·卷一》，朱光潜译，2011年商务印书馆业出版P19页。
2.任继愈著《老子译读》，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出版。
3.《礼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出版。
4.《礼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出版。
5.《赵汝珍讲古玩》第三章，东方出版社，2008年。
6.《礼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出版。
7.荀子“七德”：“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温润而泽，仁也。栗而理，知也。坚刚而不屈，义也。廉而不刿，行也。折而不挠，勇也。瑕适并见，情也。扣之其声清扬而远闻，其止辍然，辞也。”
8.管子“九德”：“夫玉之所贵者，九德出焉。夫玉温润以泽，仁也；邻以理者，知也；坚而不蹙，义也；廉而不刿，行也；鲜而不垢，洁也；折而不挠，勇也；瑕适皆见，精也；茂华光泽，并通而不相陵，容也；叩之，其音清抟彻远，纯而不淆，辞也。”
9.许慎“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解理自外可以知其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拔，洁之方也。”
10.[英]迈克尔·苏立文著，徐坚译，《中国艺术史》，2014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P218。
11.[德]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卷一》，商务印书馆2011年7月出版，P104。
关于艺术品的鉴赏与研究，黑格尔这样说：“每一种艺术作品都属于它的时代和它的民族，各有特殊的环境，依存于特殊的历史的和其他的观念和目的。因此，艺术方面的博学所需的不仅是渊博的历史知识，而且是很专门的知识，因为艺术品的个性是与特殊情况联系着的，要有专门知识才能了解它、阐明它。”（注1）所以我们在鉴赏一件古代的陶瓷作品时，如果仅仅局限于它的造型、胎质、釉色、纹饰的分析以及制作年代的考定、经济价值的评估，是远远不够的，而应该将其放在与其相关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坐标体系中去解读其所承载的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去品鉴其所代表的那个时代的审美旨趣，去感受它所传达的那个时代的社会精神风貌乃至世风人情。
基于此认识，我们在讨论了南宋龙泉窑青瓷香炉艺术风格及其成就之后，拟从南宋社会生活及其知识精英的思想与艺术审美情趣分析入手，来讨论与归纳南宋龙泉青瓷香炉艺术的美感特质。
香炉自诞生以来就有别于一般的日常所用器物，而是作为一种礼器而存在。当它被供奉于庙堂之上时，它代表着的是对“受命于天”的不可抗拒的力量的礼敬与遵从；当它被置于祭祀先祖的灵牌神位之前，它代表着的是活着的人对已仙逝而去的亲人的思念与敬重；当它被置于书斋雅室之中时，它代表着参惮悟道时的礼规与精神；当它被置于人们的起居卧室时，它代表着一种生活的态度与品位。因此，香炉这一普通却有着非同寻常精神与情感寄托的器物，从其设计、制作以及使用过程中必定凝积和沉淀着很多有思想价值和审美价值等东西，从而成为我们今天研究古代社会生活与了解古人精神世界弥足珍贵的材料之一（图1）。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关于器物制作，一直遵循着“道器”的传统概念与准则。何为“道”与“器”？中华传统文化认为，宇宙间自然万物的性命运动存在着两种形势，一是无形的气场运动，即为“道”；二是有形的形象变化，即为“器”。《周易》把这种无形气场称作道，把有形物象称作器，并归纳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老子的《道德经》亦云：“有物混成，先天地出，寂兮廖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注2）意谓先有道，后有天地，道是生育天地万物生命之源。在中华古代文化传统的发展中，人们的行为处世以及造物作具，均遵循着“道”与“器”统一的传统。从中国古代陶瓷艺术发展源头上来看，中国陶瓷艺术一开始就遵从和倡导“道”与“器”并重的传统观念。所谓“道”就是理，即理念与思想；而“器”则指尚用，即为用具、形状。作为形而上之“道”和作为形而下之“器”，都是与时代同步发展，所以每一个时代的陶瓷作品都有其鲜明的时代风格特征。正是基于这一客观事实和规律，南宋龙泉青瓷香炉，从设计到制作成形，修坯上釉，再到遴选出售的整个过程虽然由许多人根据不同的分工来完成，但他们都受制于当时的社会思想观念——“道”的影响与约束，因此他们能够统一行动，把属于他们那个时代共同的时代精神、文化基因以及社会文化心理特征，用他们特有的心智与行为模式来完美地复制和投射到他们所创造的青瓷香炉之上。所以，今天我们可以从这些生产自七八百年前的青瓷香炉之上仍然可以看到南宋时期人们的思想品格、审美情趣以及生活态度乃至风俗习惯等丰富的社会文化内容。这也正是我们以南宋龙泉青瓷香炉为研究对象能够结合南宋社会的历史文化特点与艺术审美情趣，对其艺术美感特质展开讨论与分析的前提与基础。
同时龙泉窑工匠在制作青瓷时遵循“道”与“器”的传统，也为我们今天分析和讨论南宋龙泉窑青瓷香炉艺术美感特质指明了研究方向。我们可以从南宋龙泉青瓷香炉的内在精神气质——“道”的层面与其外在的造型、釉质、装饰——“器”的层面入手讨论、分析、品鉴、归纳南宋龙泉青瓷香炉的艺术美感特质。
（一）南宋龙泉青瓷香炉艺术美感特质之一——“中和敦厚”之美
南宋是我国香文化发展的鼎盛时期。宋代五大名窑汝、哥、官、钧、定及南北地方众多窑口均烧制生产了大批量的各式香炉。龙泉窑，特别是处于龙泉窑青瓷巅峰时期南宋所生产的青瓷香炉是南宋香炉生产与制作工艺成就的集大成者。我们从比较南宋时期众多窑口生产的各式香炉的艺术风格与产品质量入手，可以从中品味和总结出南宋龙泉窑青瓷香炉在艺术风格和精神气质风貌中具有“中和敦厚”的艺术美感特质（图2）。
“中和”，出自《礼记·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注3）“敦厚”，出自《礼记·经解》：“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注4）“中和敦厚”是儒家学说中的一个核心概念，是儒家倡导的一种中庸处世之道。
南宋龙泉窑香炉的基本造型主要以仿商、周青铜器为主，所以其形制经典、简练与端庄，但不失古雅，再加上其冷峻美如碧玉的釉色，使它能很好地体现出儒家思想所推崇的“中和敦厚”的法相，成为宋代读书之人的最爱。
（二）南宋龙泉青瓷香炉艺术美感特质之二——“孤寂空灵”之美
中国古代读书之人，无论是信佛，还是崇道，或是尊孔的儒家弟子，在艺术与生活品位追求之上都有一个共同的交集之点，那就是他们都标榜追求清高、脱俗、质朴、纯真为理想的生活境界。如《庄子·天道》中说：“夫虚静恬淡寂寞为者，万物之本。”崇佛的司空徒亦以“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诗句来礼赞这美到极致“孤寂空灵”的意象之境。所以无论是儒家、道家、佛家，他们都共同崇尚于“静”，来强调内心的平静与旷达。在儒家的哲学理念之中的“静”是一种“中和”的“温静”；在道家的思想之中的“静”是一种“天道无为”的“虚静”；而在佛家所追求的“静”是一种“空寂”的“寂静”境界。儒、释、道三家的温静、寂静、虚静的孤寂空灵的思想观念在南宋龙泉青瓷香炉这一特殊的器物之中得到完美的体现，形成了它的艺术美感中有别于三彩的华丽、吉州窑印花的多姿以及钧瓷灿如烟霞的富贵等特定的“孤寂空灵”的美感特质（图3）。 （三）南宋龙泉青瓷香炉艺术美感特质之三——“质朴天然”之美
南宋龙泉青瓷之一种——哥窑香炉的质朴天然的冰裂开片纹，是其艺术美感的又一特质。两宋时期，南北诸多名窑中都有追求开片的风尚。其中龙泉哥窑和南宋官窑青瓷可以称为当时取得最大艺术成就的典范（图4）。
龙泉南宋哥窑青瓷香炉的开片纹理自然如花，开片纵横有致，釉质不透明，古朴天然，天趣自成，非人工所能为，是瓷中之珍品。关于瓷器的开片，民国时期著名的古玩鉴赏家赵汝珍在《瓷器述要》一书中这样介绍道：“开片，有自然与人工两种。自然开片系历经年久而渐渐内裂成为片纹者；人为者，系配合药料烧成之者，肇始于宋之哥窑，其后递仿之。开片仿哥之粗糙者，谓之冰纹；开大片而瓷色发红者，谓之格瓷。器小而开大片，或器大而开小片者，皆足贵也。晚清以来，则不贵哥窑之开片，而贵郎窑之开片。大抵开片瓷器，概以扪之无痕者乃为可贵也。”（注5）龙泉哥窑质朴天然的自然开片，是中国古代人工制作创造的瓷面自然装饰纹理的典范。它是古代窑工用瓷土与烈火以及智慧所创造的古代装饰美学经典范式之一（图5）。
南宋龙泉哥窑青瓷香炉的开片在斑驳中体现出质朴自然天成的古雅之趣，寄托着东方艺术之美的特殊的情愫，在宁静之中显露出天机流动的惮意，在自然古淡之境中呈现出天真之雅趣（图6、7、8）。
（四）南宋龙泉青瓷香炉艺术美感特质之四——“比德尚玉”之美
南宋龙泉青瓷香炉的釉质已达到了“厚如凝脂，美比青玉”的效果，所以“比德尚玉”之美是其又一艺术美感特质之一。关于其釉质的艺术特色和烧成工艺，在本刊上一期文章中已有详尽的讨论，这里着重分析其“比德尚玉”的社会文化学的审美含义（图9）。
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崇高的地位，是社会美德和个人品行的最高象征。我国早期儒家思想的代表之作《尚书》和《周礼》中多处可见“玉礼”的思想。《周礼》则详尽规范了“玉礼”的制度和使用的准则与要求，玉成为国家的礼器和王权等级的象征。孔子是战国时期儒家思想的集大成者，其概括总结了玉的“十一德”，即“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队，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长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道也。”（注6）继孔子后，荀子关于玉亦有“七德”之说（注7），管子亦有“九德”之说（注8），许慎亦有“五德”之说（注9）。综上所述，中国玉文化源远流长，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南宋龙泉青瓷香炉追求“青比美玉，厚如凝脂”的美玉釉质效果，就是为了实现其以器传道，以达到与儒家思想完美结合的目的，从而也构成了其艺术美感特质之中彰显儒家“比德尚玉”思想光辉亮点。
（五）南宋龙泉青瓷艺术美感特质之五——“简约素雅”之美
世界著名的中国艺术研究鉴赏家，英国牛津大学圣凯瑟琳学院荣誉退休院士，迈克尔·苏立文教授在其《中国艺术史》一书中针对宋代龙泉青瓷香炉这样评述道：“龙泉窑中每种瓷器都堪称精品。有的完全是瓷器形态，但有的应当是模仿古朴的铜器形态，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焚香用的三足或四足炉，这是中国宫廷艺术中开始出现的复古主义潮流的代表，对中国艺术兴趣的品位培养具有日渐强大的影响。”（注10）宋瓷是中国瓷器艺术发展史上的巅峰之作，具有极高的审美艺术价值。宋瓷的美体现在简约与高雅的完美结合之上。宋代的瓷匠在存天理灭人欲的重压之下，从商周古典青铜艺术和隋唐时期的金银器制造工艺之上汲取丰富的艺术滋养，从瓷器的造型和釉质上下功夫，创造性地用泥土和烈火烧造出了既包含了人类的七情六欲又反映出儒家思想的“温静”、佛家思想的“寂静”、道家思想的“虚静”的青瓷艺术样式。这一时期的青瓷艺术共同的时代风格特色就是简约、素雅和内敛平静的品格（图10）。
南宋龙泉青瓷香炉就是这一时期中国青瓷艺术最高成就的杰出代表款式与器型之一。我们通过品鉴南宋龙泉青瓷香炉这一经典艺术范例，可以看到南宋时期社会文化心理特征和艺术审美追求旨趣。
其一，这一时期的社会文化心理和艺术审美旨趣已进入了以关注人的内心自省为主，特别注重细腻的官能感受和情感色彩的捕捉追求与表达的阶段。就南宋时期的艺术形式而言，如以表达爱情和反应个人心绪情怀的词与反应人们心灵向往自然山林的青绿山水画已成为主流和最受欢迎的艺术样式，就是这种文艺思潮的具体反映。具有简约素雅和内敛平静艺术风格特征的龙泉青瓷，自然十分适合这样的社会文化心理和艺术审美旨趣的要求，成为当时文人和士大夫贵族日常生活的首选。这种特定的社会文化消费市场的需求又进一步刺激了南宋龙泉青瓷窑业的生产发展和艺术品质的提高（图11）。
其二，在艺术创作的审美观和价值取向之上，宋人特别强调和重视对艺术作品的韵味、意境和情趣的追求。这一变化我们可以从南宋艺术批评家、诗人严羽的《沧浪诗话》中得到充分的反映。在他的艺术审美的理论体系中，严羽十分强调和重视作品的韵味、意境与情趣这几个中心的概念。在艺术审美标准中他又提出了空灵、含蓄和平淡、自然的美学标准。这些共同的社会文化心理和艺术审美旨趣，反映在南宋龙泉青瓷艺术之上就是强调和突出了青瓷作品以追求简约、细腻、完美、经典的器型和细洁净润、色调单纯、趣味高雅、美如青玉的釉质为最高标准和境界要求（图12）。
黑格尔在关于艺术分类介绍时曾对何为美有过这样的评述：“这个世界的内容就是美的东西，而真正的美的东西，就是具有具体形象的心灵性的东西，就是理想，说得更准确一点，就是绝对心灵，也就是真实本身。”（注11）是的，南宋龙泉青瓷香炉是龙泉青瓷艺术成就集大成者的经典代表之一，美是其自身属性的客观存在。我们对于其艺术美感特质的讨论正是植根于产生这一艺术作品的时代传统以及社会生活等多方面为背景的主观感受与解读。南宋龙泉窑青瓷的艺术美感特质是多元的，也不是绝对的。
注释：
1.[德]黑格尔著《美学·卷一》，朱光潜译，2011年商务印书馆业出版P19页。
2.任继愈著《老子译读》，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出版。
3.《礼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出版。
4.《礼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出版。
5.《赵汝珍讲古玩》第三章，东方出版社，2008年。
6.《礼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出版。
7.荀子“七德”：“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温润而泽，仁也。栗而理，知也。坚刚而不屈，义也。廉而不刿，行也。折而不挠，勇也。瑕适并见，情也。扣之其声清扬而远闻，其止辍然，辞也。”
8.管子“九德”：“夫玉之所贵者，九德出焉。夫玉温润以泽，仁也；邻以理者，知也；坚而不蹙，义也；廉而不刿，行也；鲜而不垢，洁也；折而不挠，勇也；瑕适皆见，精也；茂华光泽，并通而不相陵，容也；叩之，其音清抟彻远，纯而不淆，辞也。”
9.许慎“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解理自外可以知其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拔，洁之方也。”
10.[英]迈克尔·苏立文著，徐坚译，《中国艺术史》，2014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P218。
11.[德]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卷一》，商务印书馆2011年7月出版，P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