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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史书中出现的勿吉、靺羯、靺鞨不存在前后相继的关系，三种称呼基本都并存于史书中。勿吉和靺羯是北朝统治者对靺鞨的污蔑性称呼。靺鞨和渤海都是族称，而非国号。震国是国号，而非俗称。
[关键词]大祚荣，族称，国号，俗称
[中图分类号]K23
[文献标识码]B
[文章编号]0457—6241(2010)04—0068—05
大祚荣所建政权的国号到底是什么?建国前后的族称到底是什么?对这些问题如何回答，关系到对其族属和政权归属的认定问题。学界在回答这些问题时，总是把族称和国号混为一谈，把本来的族称说成了国号，把本来的国号说成了俗称，从而使问题显得非常纷乱。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这些问题进行深入的探讨。
一、“勿吉”、“靺羯”、“靺鞨”
三者之间不存在前后相继的关系
史称“勿吉”和“靺鞨”是分别出现于北魏和隋唐时的族称，如《四库全书总目》卷68说：“在元魏为勿吉，在隋唐为靺鞨”，学界对此也持同样的观点，同时多认为“靺羯”是“靺鞨”的误写。但我在搜检查阅了大量文献后，发现它们是大体同时出现于北魏的族称，“靺羯”也不是“靺鞨”的误写。为了清楚起见，我对四库全书中的“靺鞨”及它所由出现的史书中的“靺羯”和“勿吉”两个名称作了相应的统计，具体如下(见下页表格)；
四库中“靺羯”的出现次数为36，涉及史书20种。在这20种史书中，除《唐六典》《张燕公集》《文苑英华》《通鉴总类》《证类本草》《太平御览》《水心集》《书蔡氏传旁通》之外，“靺鞨”一词在其他12种史书中出现了143次；“勿吉”在《北齐书》《北史》《通典》《新五代史》《通志》《太平寰宇记》《太平御览》《册府元龟》《书蔡氏传旁通》等9种史书中出现了113次。
对于“勿吉”的得名，傅斯年先生认为，因为挹娄人征服了沃沮人并袭有其名称，才改名为“勿吉”的。这个解释，委实有点牵强。挹娄属古突厥人，而沃沮属秽貊人。作为征服者是不可能采用被征服者的族号的。而且仅凭读音相似，就认为是袭用，似乎过于武断。查阅史籍，发现“勿吉”最早是作为“卜辞”出现于经书中的，如《仲氏易·聚卦》云：“苟所行，得主而顺安于正，此即彖之所为顺承、卦之所为利贞者，何有勿吉?”《读易日钞·下经》：“何勿吉乎?凡此皆以时升致之，以巽顺之，德刚应之，势致之也。凡欲升者，未有不由斯道者也。”如果不是巧合的话，史书中的“勿吉”当为经书中“勿吉”的借用，且有轻蔑仇恨之意。“勿吉”在史书中出现，始于《魏书》，如《帝纪一》载：“西兼乌孙故地，东吞勿吉，以西控陇上”。而“靺鞨”和“靺羯”是基本同出于《北齐书·武成帝纪》的，云：“(河清二年)是岁，室韦、库莫奚、靺韬、契丹并遣使朝贡。(河清三年)是岁，高丽、靺羯、新罗并遣使朝贡”。史料中的“靺鞨”和“靺羯”当指一个民族。应当指出的是，《北齐书》成书后，散失严重，到南宋时，仅有一卷帝纪和十六卷列传是李百药的原文，其余为后人根据唐李延寿《北史》缀补而成。而《北史》中的北魏部分内容基本上是对《魏书》的节录。故三个名称是基本同时出现于北魏的。《书蔡氏传旁通·肃慎》云：“黑水靺羯本号勿吉，当后魏时见中国。其国东至海，南界高丽，西接突厥，北邻室韦，盖肃慎氏之地也”。明确指出，“靺羯”在北魏时就已经活跃在中国历史的舞台上了。《读礼通考》卷118引《北史》说“勿吉亦谓之靺鞨”。可见，“勿吉”就是“靺羯”和“靺鞨”在北魏时的另一称呼。
综上，“勿吉”、“靺羯”和“靺鞨”是基本同时出现于北魏的，不存在前后相继的问题。它们不但同时出现，还基本上一直相杂存在于古代史书中，连绵不绝。
二、“勿吉”和“靺羯”是北朝统治者
对“靺鞨”的蔑称。
搞清楚三者基本同时出现于北魏的问题，还远远不够。弄清它们所包含的意思，对我们深入研究这个民族及它与中原王朝的关系，大有裨益。前已述及，“勿吉”是占卜语言，为“不吉利”的意思。那么“靺羯”是何意呢?我们不妨借用辞书工具进行解释。
《辞源》释“靺”一为“袜”。古代用皮做原料，故用“革”旁。二为“靺鞨”。我认为，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二者之间是有内在联系的。“靺鞨”的得名，与“革”赖以产生的畜牧业有关；释“羯”一为“被阉过的羊”，二为“古匈奴族别部”。后者是指西晋末、年的羯族，当与“靺羯”无涉。《说文解字》谓：“羯，羊羖犗也”。段玉裁《注》引《广雅》曰：“投羊犗曰羯”。引《牛部》曰：“牿者，騬牛也”。可见，“羊羖”即“羖羊”。《辞源》释“羖羊”为“黑色公羊”，释“犗”为“阉过的牛”，释“騬”为“马去势”。那么“羯”到底是阉羊、阉牛还是阉马呢?似乎越解释越糊涂。我认为，“犗”和“騬”在这里，不能理解为阉过的牛和马，其义就是“阉”。只有这样，上述解释才能通达。近代的太平天国领袖洪秀全也曾说：“三千粉黛，皆为羯狗所污”，“羯狗”是洪秀全污蔑清朝的称呼，这里的“羯”也当为“阉”之意。故我们可以把段注中的“羯”理解为“阉过的黑色公羊”。
如果把“靺”和“羯”的意思连起来，就活脱脱地描绘出了其族人身影：脚穿皮鞋袜，像阉过的黑公羊一样驰骋于白山黑水之间。如再深究其义的话，“靺羯”有三层意思：一是说它有比较发达的畜牧业，生产大量的皮革产品。二是说它矫健轻盈、勇敢顽强、好斗嗜战；三是说它像阉过的黑公羊，带有强烈的侮辱意味。古代以受腐刑为最大耻辱，士人耻与阉人为伍。如《资治通鉴》卷274后唐庄宗同光三年条载，郭崇韬素疾宦官，尝对魏王继岌曰：“大王他日得天下，騬马亦不可乘”。“騬马”是指阉割过的马，可见，“靺羯”应是包含以上三种含义的歧视性称号。
我们再用历史的方法来证实一下以上解释是否合理。前已论及，它们都产生于南北朝时期。而这个时期也是中国民族关系纷繁复杂，民族矛盾十分尖锐的时期。南北对峙，双方之间互相诋毁，“南书谓北为索虏，北书指南为岛夷”。不但如此，统治民族还对其他民族实行歧视政策。北魏时，柔然崛起，不时南下攻略，遂蔑称其为“蠕蠕”或“芮芮”。靺鞨攻灭扶余，常为北魏的边患，故也有可能以极具侮辱性的“勿吉”、“靺羯”来称呼“靺鞨”了。
对于二者是蔑称的观点，还有一个旁证，就是《隋书》中对“勿吉”或“靺羯”只字未提。考察隋朝与靺鞨的关系，便可得知：靺鞨与隋朝关系和好，一直站在隋一边，参加对高句丽的战争，“及辽东之役，度地稽率其徒以从，每有战功”；还单独与高句丽作战，“每寇高丽中”。而且，隋文帝实行比较开明的民族政策，出现了“四夷宾服”的局面。对靺鞨更是着力拉拢，以牵制高句丽，“怀抚靺鞨、契丹，皆能致其死力”。故隋代的官方文献中很可能就没有使用“靺羯”或“勿吉”这两个带有侮辱性的称呼。作为监修《隋书》的唐太尉长孙无 忌，一丝不苟，在著述过程中，又彻底地清除了以前史书中“靺羯”、“勿吉”的孑遗，而代之以“靺鞨”。故在《隋书》中没有出现“靺羯”、“勿吉”的字样。这就从一个侧面，证实了前面解释的合理性。
综上，“勿吉”、“靺羯”应是北朝统治者对“靺鞨”的蔑称。“靺羯”也是曾经存在过的历史记忆。那些认为它是“靺鞨”误写的观点是错误的。
三、“靺鞨”是族称，而非国号
“靺鞨”本身是一个族称。但有学者认为，它是大祚荣政权初建之际的正式国号。他们立论的依据是《新唐书·渤海传》中“自是始去靺鞨号，专称渤海”这条史料。我认为，这个观点无疑是错误的，是把族称和国名两个内涵和外延完全不同的概念等同了起来。就像说“中华”是“中国”的国号一样荒谬。因为这个问题涉及大祚荣所建政权的族属问题，故有必要澄清之。
“去靺褐号”之前的“号”是什么?显然是“渤海靺鞨”或“靺鞨渤海”。对于这两个称号，孰是孰非?先看史书对二者的记载情况，我对四库史部和子部中的两个称号作了统计：
从上表统计可以看出，“振国”这个称号在史部和子部中，只出现了5次，而“震国”则达16次之多。
在武则天万岁通天年间(696—697年)的营州之乱中，靺鞨酋首乞四比羽和乞乞仲象东奔，据东牟山，阻奥娄河自固。唐廷为了分化瓦解靺鞨的反唐势力，“封乞四比羽为许国公，乞乞仲象为震国公”。《辽史·地理志二·东京道》谓：“武后万岁通天中，为契丹尽忠所逼，有乞乞仲象者度辽水自固。武后封为震国公。传子祚荣，建都邑，自称震王”。《朝鲜史略·新罗纪·文武王》谓：“祚荣嗣骁勇，善骑射。高句丽余烬稍稍归之，乃建国号震国”。所以“震国”的起名实与武则天封乞乞仲象为“震国公”有涉。“震，东方也”。武则天封乞乞仲象，是承认其为东方民族首领之意。韩国学者宋基豪先生也认为，“大祚荣在制定国号时，也有可能考虑其父所受的爵号”。其实在中国古代，以封号为国家称号者比比皆是，如汉以“汉王”得名，隋以“隋国公”得名，唐以“唐国公”得名，等等。
从两个名称在史书中出现的频度、武则天封乞乞仲象为“震国公”的事实及历史上出现的先例来分析，“震国”是大祚荣所建政权的国号，“振国”是“震国”的误写。朝鲜有学者对“振国”望文生义的解释，是不顾历史事实的凭空发挥。
大祚荣自立为“震国王”，到底给唐王朝传达了一个什么样的信息?张碧波先生认为，是“接受唐朝的册封”，更进一步说：“这也为后来的更高一级的册封——渤海郡王奠定了基础”。张先生的观点是在缺乏对以前历史事实考察的情况下，得出的一个错误判断。可以肯定地说，大祚荣立国号为“震国”，意思很清楚，是要背离唐朝。中国古代凡以封号作为国号者，莫不是对所由册封王朝的背叛，汉王刘邦背叛项羽，隋国公杨坚背叛北周，唐国公李渊背叛隋朝，等等。这些例子不胜枚举。所以，大祚荣以“震国”为国号，给唐朝带来的不是惊喜，而是担忧，故有唐联合黑水靺鞨和新罗，南北挟制渤海的外交举措。
五、“渤海”是族称，而非国号
唐册封大祚荣为渤海郡王，这是不容怀疑的历史事实。史书也多载此事，如《图书编·渤海》谓“唐封为渤海郡王”。为什么要封为“渤海郡王”呢?何光岳、张碧波诸先生早就做过深入探讨。何先生说：“唐之封其为渤海国，因其祖先大庭氏原乃居于山东高苑及河北河间一带，为汉、刘宋时渤海郡之地，故封大祚荣为渤海国(郡)王，以崇其祖先之地望。”张先生也表达了基本相同的观点。何、张的结论也文献有征。《通鉴》卷210注引《风俗通义·大条氏》云：“盖东夷之有大姓，尚矣。”《路史·大庭氏》谓：“后有大氏、大庭氏。大填为黄帝师，大山稽为黄帝司徒。唐代勃海尚其世也。”可见，“大”是远古时代就已经存在的姓氏，且其地望就在渤海郡。从大祚荣父“乞乞仲象”的姓氏分析，大祚荣之姓“大”，有可能是冒姓。而称其族众为“渤海靺羯”或“渤海”，是把“先世”的地望和族称联系在了一起，其实也是一种假托。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增强号召力，壮大力量。这种事例，在古代也是俯首可拾，不可胜举。
金毓黻先生认为，“乞乞仲象本与乞四比羽同族，而仲象附于契丹，官大舍利，其子祚荣遂以大为氏，非其固有之姓也”。日本学者津田左右吉先生认为，“大祚荣当乞乞死时，为统御靺鞨军之他一首领，二人无父子之关系，亦非同人异名者也”。我不敢苟同津田先生的观点。二者姓氏确实不同，但称“渤海靺鞨”“渤海”是建国前后之事。大祚荣冒姓“大”和假托“渤海”之后，当然就不一样了，但不能以此否定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
唐册封大祚荣为“渤海郡王”，其实是顺水推舟，承认了大祚荣建立政权的既成事实，但也是一种非常无奈的政治选择。唐朝的最终目的是要将其纳入羁縻统治圈。
“渤海”充其量是一个民族共同体的称号，说它是国号，是把“族称”和“国号”混为一谈了。不可否认，在中国、朝鲜和日本史书中，有称“渤海国”的情形。如《旧唐书·宪宗下》谓：“(元和)八年春正月乙卯朔庚午，册大言义为渤海国王，授秘书监、忽汗州都督。”《三国遗事·靺鞨·渤海》：“高丽残孽类聚，北依太白山下，国号渤海。”《续日本纪》卷23天平宝宇四年正月丁卯条载：“渤海国使高南申等贡方物。”用族称代替国号，在古代也是很普遍的现象。聊举几例，如称辽朝为“契丹国”、称中原王朝为“中华”，称高丽为“新罗”，等等。但不能说，“契丹”是辽朝的国号(一段时期国号是“契丹”)，“中华”是中原某王朝的国号，“新罗”是高丽的国号。它们是特定语言情境下的运用，但有着不同的内涵和外延。再举一个例子，《宋史·仁宗二》载，宋仁宗明道元年(1032年)，“以德明子元昊为定难军节度使、西平王”。我们能否因宋朝册封元昊为“西平王”，就说夏州政权的国号就是“西平”呢?显然不能。同样的，我们也不能因唐朝册封大祚荣为“渤海郡王”，就说其国号为“渤海”。
综上，“勿吉”、“靺羯”、“靺鞨”三个称号是基本同时出现于北魏的，不是前后相继的关系。“靺鞨”有可能是自称，而“勿吉”和“靺羯”是北朝统治者对“靺鞨”的蔑称。“靺羯”不是“靺鞨”的误写。“靺鞨”“渤海靺鞨”“渤海”都不是国号，而是不同时期的民族称号；“震国”是其真正的国号，而非俗称。族称和国号虽在一定的语言情境中可以互换，但绝不能把它们完全等同起来，因为它们有着不同的内涵和外延。
[责任编辑：王雅贞]
[关键词]大祚荣，族称，国号，俗称
[中图分类号]K23
[文献标识码]B
[文章编号]0457—6241(2010)04—0068—05
大祚荣所建政权的国号到底是什么?建国前后的族称到底是什么?对这些问题如何回答，关系到对其族属和政权归属的认定问题。学界在回答这些问题时，总是把族称和国号混为一谈，把本来的族称说成了国号，把本来的国号说成了俗称，从而使问题显得非常纷乱。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这些问题进行深入的探讨。
一、“勿吉”、“靺羯”、“靺鞨”
三者之间不存在前后相继的关系
史称“勿吉”和“靺鞨”是分别出现于北魏和隋唐时的族称，如《四库全书总目》卷68说：“在元魏为勿吉，在隋唐为靺鞨”，学界对此也持同样的观点，同时多认为“靺羯”是“靺鞨”的误写。但我在搜检查阅了大量文献后，发现它们是大体同时出现于北魏的族称，“靺羯”也不是“靺鞨”的误写。为了清楚起见，我对四库全书中的“靺鞨”及它所由出现的史书中的“靺羯”和“勿吉”两个名称作了相应的统计，具体如下(见下页表格)；
四库中“靺羯”的出现次数为36，涉及史书20种。在这20种史书中，除《唐六典》《张燕公集》《文苑英华》《通鉴总类》《证类本草》《太平御览》《水心集》《书蔡氏传旁通》之外，“靺鞨”一词在其他12种史书中出现了143次；“勿吉”在《北齐书》《北史》《通典》《新五代史》《通志》《太平寰宇记》《太平御览》《册府元龟》《书蔡氏传旁通》等9种史书中出现了113次。
对于“勿吉”的得名，傅斯年先生认为，因为挹娄人征服了沃沮人并袭有其名称，才改名为“勿吉”的。这个解释，委实有点牵强。挹娄属古突厥人，而沃沮属秽貊人。作为征服者是不可能采用被征服者的族号的。而且仅凭读音相似，就认为是袭用，似乎过于武断。查阅史籍，发现“勿吉”最早是作为“卜辞”出现于经书中的，如《仲氏易·聚卦》云：“苟所行，得主而顺安于正，此即彖之所为顺承、卦之所为利贞者，何有勿吉?”《读易日钞·下经》：“何勿吉乎?凡此皆以时升致之，以巽顺之，德刚应之，势致之也。凡欲升者，未有不由斯道者也。”如果不是巧合的话，史书中的“勿吉”当为经书中“勿吉”的借用，且有轻蔑仇恨之意。“勿吉”在史书中出现，始于《魏书》，如《帝纪一》载：“西兼乌孙故地，东吞勿吉，以西控陇上”。而“靺鞨”和“靺羯”是基本同出于《北齐书·武成帝纪》的，云：“(河清二年)是岁，室韦、库莫奚、靺韬、契丹并遣使朝贡。(河清三年)是岁，高丽、靺羯、新罗并遣使朝贡”。史料中的“靺鞨”和“靺羯”当指一个民族。应当指出的是，《北齐书》成书后，散失严重，到南宋时，仅有一卷帝纪和十六卷列传是李百药的原文，其余为后人根据唐李延寿《北史》缀补而成。而《北史》中的北魏部分内容基本上是对《魏书》的节录。故三个名称是基本同时出现于北魏的。《书蔡氏传旁通·肃慎》云：“黑水靺羯本号勿吉，当后魏时见中国。其国东至海，南界高丽，西接突厥，北邻室韦，盖肃慎氏之地也”。明确指出，“靺羯”在北魏时就已经活跃在中国历史的舞台上了。《读礼通考》卷118引《北史》说“勿吉亦谓之靺鞨”。可见，“勿吉”就是“靺羯”和“靺鞨”在北魏时的另一称呼。
综上，“勿吉”、“靺羯”和“靺鞨”是基本同时出现于北魏的，不存在前后相继的问题。它们不但同时出现，还基本上一直相杂存在于古代史书中，连绵不绝。
二、“勿吉”和“靺羯”是北朝统治者
对“靺鞨”的蔑称。
搞清楚三者基本同时出现于北魏的问题，还远远不够。弄清它们所包含的意思，对我们深入研究这个民族及它与中原王朝的关系，大有裨益。前已述及，“勿吉”是占卜语言，为“不吉利”的意思。那么“靺羯”是何意呢?我们不妨借用辞书工具进行解释。
《辞源》释“靺”一为“袜”。古代用皮做原料，故用“革”旁。二为“靺鞨”。我认为，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二者之间是有内在联系的。“靺鞨”的得名，与“革”赖以产生的畜牧业有关；释“羯”一为“被阉过的羊”，二为“古匈奴族别部”。后者是指西晋末、年的羯族，当与“靺羯”无涉。《说文解字》谓：“羯，羊羖犗也”。段玉裁《注》引《广雅》曰：“投羊犗曰羯”。引《牛部》曰：“牿者，騬牛也”。可见，“羊羖”即“羖羊”。《辞源》释“羖羊”为“黑色公羊”，释“犗”为“阉过的牛”，释“騬”为“马去势”。那么“羯”到底是阉羊、阉牛还是阉马呢?似乎越解释越糊涂。我认为，“犗”和“騬”在这里，不能理解为阉过的牛和马，其义就是“阉”。只有这样，上述解释才能通达。近代的太平天国领袖洪秀全也曾说：“三千粉黛，皆为羯狗所污”，“羯狗”是洪秀全污蔑清朝的称呼，这里的“羯”也当为“阉”之意。故我们可以把段注中的“羯”理解为“阉过的黑色公羊”。
如果把“靺”和“羯”的意思连起来，就活脱脱地描绘出了其族人身影：脚穿皮鞋袜，像阉过的黑公羊一样驰骋于白山黑水之间。如再深究其义的话，“靺羯”有三层意思：一是说它有比较发达的畜牧业，生产大量的皮革产品。二是说它矫健轻盈、勇敢顽强、好斗嗜战；三是说它像阉过的黑公羊，带有强烈的侮辱意味。古代以受腐刑为最大耻辱，士人耻与阉人为伍。如《资治通鉴》卷274后唐庄宗同光三年条载，郭崇韬素疾宦官，尝对魏王继岌曰：“大王他日得天下，騬马亦不可乘”。“騬马”是指阉割过的马，可见，“靺羯”应是包含以上三种含义的歧视性称号。
我们再用历史的方法来证实一下以上解释是否合理。前已论及，它们都产生于南北朝时期。而这个时期也是中国民族关系纷繁复杂，民族矛盾十分尖锐的时期。南北对峙，双方之间互相诋毁，“南书谓北为索虏，北书指南为岛夷”。不但如此，统治民族还对其他民族实行歧视政策。北魏时，柔然崛起，不时南下攻略，遂蔑称其为“蠕蠕”或“芮芮”。靺鞨攻灭扶余，常为北魏的边患，故也有可能以极具侮辱性的“勿吉”、“靺羯”来称呼“靺鞨”了。
对于二者是蔑称的观点，还有一个旁证，就是《隋书》中对“勿吉”或“靺羯”只字未提。考察隋朝与靺鞨的关系，便可得知：靺鞨与隋朝关系和好，一直站在隋一边，参加对高句丽的战争，“及辽东之役，度地稽率其徒以从，每有战功”；还单独与高句丽作战，“每寇高丽中”。而且，隋文帝实行比较开明的民族政策，出现了“四夷宾服”的局面。对靺鞨更是着力拉拢，以牵制高句丽，“怀抚靺鞨、契丹，皆能致其死力”。故隋代的官方文献中很可能就没有使用“靺羯”或“勿吉”这两个带有侮辱性的称呼。作为监修《隋书》的唐太尉长孙无 忌，一丝不苟，在著述过程中，又彻底地清除了以前史书中“靺羯”、“勿吉”的孑遗，而代之以“靺鞨”。故在《隋书》中没有出现“靺羯”、“勿吉”的字样。这就从一个侧面，证实了前面解释的合理性。
综上，“勿吉”、“靺羯”应是北朝统治者对“靺鞨”的蔑称。“靺羯”也是曾经存在过的历史记忆。那些认为它是“靺鞨”误写的观点是错误的。
三、“靺鞨”是族称，而非国号
“靺鞨”本身是一个族称。但有学者认为，它是大祚荣政权初建之际的正式国号。他们立论的依据是《新唐书·渤海传》中“自是始去靺鞨号，专称渤海”这条史料。我认为，这个观点无疑是错误的，是把族称和国名两个内涵和外延完全不同的概念等同了起来。就像说“中华”是“中国”的国号一样荒谬。因为这个问题涉及大祚荣所建政权的族属问题，故有必要澄清之。
“去靺褐号”之前的“号”是什么?显然是“渤海靺鞨”或“靺鞨渤海”。对于这两个称号，孰是孰非?先看史书对二者的记载情况，我对四库史部和子部中的两个称号作了统计：
从上表统计可以看出，“振国”这个称号在史部和子部中，只出现了5次，而“震国”则达16次之多。
在武则天万岁通天年间(696—697年)的营州之乱中，靺鞨酋首乞四比羽和乞乞仲象东奔，据东牟山，阻奥娄河自固。唐廷为了分化瓦解靺鞨的反唐势力，“封乞四比羽为许国公，乞乞仲象为震国公”。《辽史·地理志二·东京道》谓：“武后万岁通天中，为契丹尽忠所逼，有乞乞仲象者度辽水自固。武后封为震国公。传子祚荣，建都邑，自称震王”。《朝鲜史略·新罗纪·文武王》谓：“祚荣嗣骁勇，善骑射。高句丽余烬稍稍归之，乃建国号震国”。所以“震国”的起名实与武则天封乞乞仲象为“震国公”有涉。“震，东方也”。武则天封乞乞仲象，是承认其为东方民族首领之意。韩国学者宋基豪先生也认为，“大祚荣在制定国号时，也有可能考虑其父所受的爵号”。其实在中国古代，以封号为国家称号者比比皆是，如汉以“汉王”得名，隋以“隋国公”得名，唐以“唐国公”得名，等等。
从两个名称在史书中出现的频度、武则天封乞乞仲象为“震国公”的事实及历史上出现的先例来分析，“震国”是大祚荣所建政权的国号，“振国”是“震国”的误写。朝鲜有学者对“振国”望文生义的解释，是不顾历史事实的凭空发挥。
大祚荣自立为“震国王”，到底给唐王朝传达了一个什么样的信息?张碧波先生认为，是“接受唐朝的册封”，更进一步说：“这也为后来的更高一级的册封——渤海郡王奠定了基础”。张先生的观点是在缺乏对以前历史事实考察的情况下，得出的一个错误判断。可以肯定地说，大祚荣立国号为“震国”，意思很清楚，是要背离唐朝。中国古代凡以封号作为国号者，莫不是对所由册封王朝的背叛，汉王刘邦背叛项羽，隋国公杨坚背叛北周，唐国公李渊背叛隋朝，等等。这些例子不胜枚举。所以，大祚荣以“震国”为国号，给唐朝带来的不是惊喜，而是担忧，故有唐联合黑水靺鞨和新罗，南北挟制渤海的外交举措。
五、“渤海”是族称，而非国号
唐册封大祚荣为渤海郡王，这是不容怀疑的历史事实。史书也多载此事，如《图书编·渤海》谓“唐封为渤海郡王”。为什么要封为“渤海郡王”呢?何光岳、张碧波诸先生早就做过深入探讨。何先生说：“唐之封其为渤海国，因其祖先大庭氏原乃居于山东高苑及河北河间一带，为汉、刘宋时渤海郡之地，故封大祚荣为渤海国(郡)王，以崇其祖先之地望。”张先生也表达了基本相同的观点。何、张的结论也文献有征。《通鉴》卷210注引《风俗通义·大条氏》云：“盖东夷之有大姓，尚矣。”《路史·大庭氏》谓：“后有大氏、大庭氏。大填为黄帝师，大山稽为黄帝司徒。唐代勃海尚其世也。”可见，“大”是远古时代就已经存在的姓氏，且其地望就在渤海郡。从大祚荣父“乞乞仲象”的姓氏分析，大祚荣之姓“大”，有可能是冒姓。而称其族众为“渤海靺羯”或“渤海”，是把“先世”的地望和族称联系在了一起，其实也是一种假托。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增强号召力，壮大力量。这种事例，在古代也是俯首可拾，不可胜举。
金毓黻先生认为，“乞乞仲象本与乞四比羽同族，而仲象附于契丹，官大舍利，其子祚荣遂以大为氏，非其固有之姓也”。日本学者津田左右吉先生认为，“大祚荣当乞乞死时，为统御靺鞨军之他一首领，二人无父子之关系，亦非同人异名者也”。我不敢苟同津田先生的观点。二者姓氏确实不同，但称“渤海靺鞨”“渤海”是建国前后之事。大祚荣冒姓“大”和假托“渤海”之后，当然就不一样了，但不能以此否定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
唐册封大祚荣为“渤海郡王”，其实是顺水推舟，承认了大祚荣建立政权的既成事实，但也是一种非常无奈的政治选择。唐朝的最终目的是要将其纳入羁縻统治圈。
“渤海”充其量是一个民族共同体的称号，说它是国号，是把“族称”和“国号”混为一谈了。不可否认，在中国、朝鲜和日本史书中，有称“渤海国”的情形。如《旧唐书·宪宗下》谓：“(元和)八年春正月乙卯朔庚午，册大言义为渤海国王，授秘书监、忽汗州都督。”《三国遗事·靺鞨·渤海》：“高丽残孽类聚，北依太白山下，国号渤海。”《续日本纪》卷23天平宝宇四年正月丁卯条载：“渤海国使高南申等贡方物。”用族称代替国号，在古代也是很普遍的现象。聊举几例，如称辽朝为“契丹国”、称中原王朝为“中华”，称高丽为“新罗”，等等。但不能说，“契丹”是辽朝的国号(一段时期国号是“契丹”)，“中华”是中原某王朝的国号，“新罗”是高丽的国号。它们是特定语言情境下的运用，但有着不同的内涵和外延。再举一个例子，《宋史·仁宗二》载，宋仁宗明道元年(1032年)，“以德明子元昊为定难军节度使、西平王”。我们能否因宋朝册封元昊为“西平王”，就说夏州政权的国号就是“西平”呢?显然不能。同样的，我们也不能因唐朝册封大祚荣为“渤海郡王”，就说其国号为“渤海”。
综上，“勿吉”、“靺羯”、“靺鞨”三个称号是基本同时出现于北魏的，不是前后相继的关系。“靺鞨”有可能是自称，而“勿吉”和“靺羯”是北朝统治者对“靺鞨”的蔑称。“靺羯”不是“靺鞨”的误写。“靺鞨”“渤海靺鞨”“渤海”都不是国号，而是不同时期的民族称号；“震国”是其真正的国号，而非俗称。族称和国号虽在一定的语言情境中可以互换，但绝不能把它们完全等同起来，因为它们有着不同的内涵和外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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