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南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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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
  谁还能记得我呢?
  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这些年,和我差不多大的人几乎都奔进城找钱算账去了。寂寞得有些发凉的村子,在一个起风的下午一下子将我的心田荒起来。褪色的墙,被一场接一场的雨水打得变了模样,红色砖,青色瓦,渐渐落掉了往昔的鲜明色块,几个躲在树下捕蝉的孩子把书包丢在了上学路上……
  一位老人坐在阳光聚散的门槛上,坐暗了一个又一个金闪闪的黄昏。据说她一生走得最远的地方是村人挑着担子上街买卖的小镇——那是她年轻时候,因为走一户远房的亲戚,在路上听见汽车远远的鸣笛声,驻足一望,原来那就是城市呵!她连拐个弯走进去看一看的勇气也没有,当时她手里提着的贵重物品是一包1角5分钱的白砂糖。
  从此她把小镇当作记忆里的城市。但她活了一辈子就连“城市”的一棵草也未能见到,小镇在她眼前只是模糊地晃动了一下便销声匿迹。她听到远处传来的车笛声,心里究竟想到了什么?笑容可掬的脸上是否有过内心期待的欣慰?如今,听着她苍老的声音,我替她望“城”兴叹,她真的愿意一生如此而过吗?城市的姿态为何永远向上,在一个老人的观念里丝毫没有低头的意思,城市里不也住着她许许多多的同龄女子吗?我甚至不明白城市在一个人心里为何会成为一抹浓重的阴影,像一堵蜘蛛网贴身的老墙挡在她挥不去的影子里。
  她真的老了。她走不出一面墙的影子,就像我走了许多年也没有走出一个村子的背影一样,但我的人还年轻着。曾经的感触,过去的场景,始终不能尘封为历史?一切编织爱与恨的过程像一条围巾围在村子的脖子上,物质与文化是一件单薄的衣裳挂在村子失调的身子里,人类文明轨迹由一个端点生出两个支点,城市与乡村的矛盾永远存在思想的分歧。
  村子在静止,城市在骚动。
  一个人终于走出来,从一个村子的田埂走进一座城市的内部,人群稠密的高楼大厦多如村子周边的树木,我思想的村舍不见了?我至始寻找的那些低矮古旧的农舍不见了,我胡萝卜一般质朴的乡亲不见了……
  数不胜数的白发藏在黑发里,有一天我的人突然老了。
  那么多白发像一个个沉重的感叹号笔直地插在我思想的头颅里,那个老人的一句话曾经可以管理一个家庭的全部事务,但她已在权力简单而集中的地方不能动荡了,村子的灵魂在叛逃,一个人对城市的憧憬还有谁能管得着?
  一个村子的消失与一个家庭成员的离散息息相关。
  老人的大儿子是1995年奔走云南的。临行之前,还有力气挑抬的她卖了一担大米给儿子换路费。儿子接过母亲手中的钱,安慰她说:“只要我在外面找到了钱,你老人家以后的啥子事都包在我身上。”她不无担忧地说:“城市头那么多人,不好混就早点回来。”半年过去了,儿子来了一封信,说想妈,但没找到钱,不好意思回来。作为母亲,她急忙给邻居借了钱寄过去。儿子回信说,又辗转到了别的城市,一年半载回不来。
  两年之后,他背着空空的行囊回来了,不仅分文未找到,还在城市里丢掉了一口袋方言。兄妹们听他嘴巴里闯出些随随便便的怪腔怪调,还讲究穿着打扮所谓的“城市流行”,都叫他——滚,这屋里不欢迎城市头回来的二流子。于是他在一群人的眼里滚出了一个家庭,唱着“人的一生要走过多少地方才算流浪”的歌,过着东一阵子,西一阵子的生活。没有多少人能天天看见他的影子,他偶尔现身看见家人只是一甩头就无言地走。
  接着三儿子又奔向了江苏。他说人倒霉,村子不长眼,三个月喂肥的羊子也会吊死,不如走远吸点好空气,人也开心些。于是,在母亲的拉扯中,他狠狠心一下跳上了火车。眼下家中只剩一个幺妹了。
  逢年过节,幺妹就陪着母亲去山嘴上盼三哥归来。但去去来来的人走了一拔又一拔,地上留下的只是别人吃完之后的一堆玻璃糖纸。幺妹和母亲两眼一望,眼眶里装满了糖一样的水,久久不能融化。
  三哥走了三年,连一封信也没有。当幺妹也准备和大拔人走出去的当天,有个从外面回来的中年人捎了个口信,说:幺妹的三哥嫁到外省去了!不过他说了他会回来的。为此,老人哭了个天昏地暗,一夜之间白了头。
  后来,站在山嘴上盼归的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回乡路上,起初我常碰见她。她问我有没有看见她的几个孩子?我说,外面天大地大,哪像一个村子那么容易碰头哟!她请我如果看见了他们就一定转告她一个做母亲的女人的心愿,她盼望孩子们无论如何也要回来一趟,早一天回来早点把她送上山,好了人生大事一桩,好让他们永远离开村子去找钱。
  听了她的话,我努力背过脸去,想强装笑颜。此时,我很想从电脑里搜几句有说服力的话来安慰她,但在她面前我更愿意扮演一个若无其事的孩子,我只想让她看见一个很简单很健康很快乐的孩子。但事实上,我简单吗?我健康吗?我快乐吗?有关村前村后的一地鸡毛为何会导致我心境复杂。我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忧伤?是为自己?还是别人?人的心一旦落在了城市,数不清的梦想便会像豌豆一样滚在哪里就在哪里发芽。在宽敞平坦的街道上,要容下一只粘着泥浆的脚是多么不容易,在摩肩接踵的商场里,在某些看不清水深的屋檐和管道下,你是不是早已忘记了当初的保证。其实,作为生于七十年代第一个从村子里出走的孩子,我最能体会出门在外的心情,我一直是你们当中的一员,只是我们很少在回乡的路上相遇,久而久之你们就记不得我的样子了,甚至想起我的机会也很难出现。但我一直记得你们,我常常在天色破晓的窗前想着你们是否都结婚成家?想着你们的孩子是否记得我们的村子。
  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我看见你们的母亲——她一日不如一日的身体,还站在山嘴上盼你。
  她的白发在昏黄的屋檐下停止了飘舞。
  一天到晚奔波在外面的孩子,你们都听到了吗?这是母亲的心在呼唤呵!虽然你们有可能在为城市做奉献,有可能在别人的城市混得令自己并不满意,虽然你们有可能把钱折叠进了腰带,有的可能当了权力机关的掌门人,但你还记得离开村子的早晨,母亲下床一边挥泪,一边为你煮鸡蛋的情景吗?母亲说的,吃鸡蛋是图个圆。然而,鸡蛋下肚之后,家就像鸡蛋裂成两半,一半在城市泛白,一半在乡下泛黄。   城市在丰满,村子已荒凉。
  你每天遇到的人和事一定很多,我懂。你说你整天累得筋疲力尽,我有过。你没有倾述的欲望你害怕写信,你在欺骗自己。就这么简单,你学会了遗忘——遗忘在村子之外,你把脚步的重心都落在了城市的缝隙里,你以为一张汇款单可以粉刷一堵墙壁,但你错了,母亲的眼睛早已看不见你曾刷得雪白的墙,趁她现在还看得见你的心——
  孩子,你快马加鞭回来吧,哪怕一天,哪怕一个小时。孝心是从来不计较时间的,孝敬母亲可是无价的珍宝!
  行走在外面的世界,我常能握住母亲的心跳。母亲一定很想我了,我立马抽时间跑回家。可母亲见了我,问:怎么又回来了?人家那些出门在外的人只顾找钱,几年不曾回来过,你在外面一定是找不到钱才常回家吧。我说,有钱无钱日子照样得过,你们跟我进城耍一趟吧。可父亲听了拂拂袖,说,要走也只能走一个,两个都走了,剩下空空的房子,谁来管呢?我说把门锁上就完事了。母亲喜悦地望着我:东西偷光了回来咋办?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万一有个啥子事,一个照应也找不到,如果我们都去了你的城里头,这房子里的大彩电让人抱走了多可惜。
  我想,这看上去真是个简单的问题,办起来却成了一桩难事。文化、物质、交通、生活各方面都落后于城市的乡下,至今还有强盗在黑天里横行霸道,专偷只有老人在家的家庭。父母至今未能跟我进一趟城市,看一看街道的灯火和蓝色的河流,他们始终为我守候着那栋在竹林下日渐陈旧的楼房,还有那棵刻着我名字的树。每当他们想我了,就会站在那棵树下面向山口念念我的名字。他们热爱村子和热爱自家的房子同等用心,他们呵护村子里的一草一木就像坐在电脑前的我日夜贪恋一字一句。
  父母常把长势喜人的菜园比作我在外的荣誉。
  我把父母接进城头当作自己随地随想的光荣。
  眼看时光一天天抛掷出辉煌,我的荣誉能像星光大道上的明星们一笑而过吗?我想,没事的时候我决不允许自己的脚步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放任自流,在念想与徘徊之间,我总想握住些什么,对此时无常的心跳有个解释,可一分一秒的时光都这样过去了,面对回不去的故乡,我究竟握住了什么?
  于是乎我又回乡了,不是奢望回乡去看一回风吹稻花香的浪漫,这次回去主要是想做通父母进城的思想工作。走过虎榜山嘴的时候,我没有见到那个老人,心里不禁有种空荡荡的感觉,我甚至在那个地方突然停了下来,但很快就迈开步,走了回去。
  在阳光集中力量的门槛上,她一定看到我回来了。当阳光和风把雨水打败后,她精神焕发地看到的人真的是我吗?望着那垅空旷的林荫和那几间空洞的房屋,我听见她皱纹里挤出的声音,犹如百年一叹:“孩子!你看见了吗?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现在认得你的人是少之又少了。”
  是呵,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但我还得继续回去,只是我回去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我把出走者的乡愁寄放在城市,而城市里每天滋生的各种思想让思想者不断沦陷,它们让天下村子里的人认不得出走者当初的模样,谁认得或认不得我早已不再重要。路在荒芜,人在模糊,重要的是我已无力像一个健康人一样关心粮食、关心每一位亲人。所有出走者都因为村子的沦陷而无法看清膨胀的城市,我的脸被隐蔽,没有谁真正看见我回来过。一年一年的梦幻,依旧花开花落,剩下的果实是我期待的荣誉吗?每当独自城市街头,深情地回望那个只剩残棋一盘的家园,我就会想起那阳光温暖的门槛,她的白发依旧在眼帘飘来飘去,只是她手中断裂的念珠,如同几枚在大地上东奔西跑的棋子。
  如果父母跟随我进城去了,村子里的人就少之又少了。白花花的阳光落在蜘蛛网打结的门槛儿上,斑驳的树影在摇曳,母亲和孩子追不上的棋子,散落在天涯的空白格。
  我不知该把目光投向何处?
  是去动物园看动物?还是去看动物园里的人?当城市被一个人的身体消化吸收,村子便成了精神排泄的遥远疆域。
  幺女世故
  幺女,按我乡下的习惯叫法就是家中最小的女。
  幺女回来的消息像阵风吹动了田间每一棵草儿。
  这年,幺女二十四岁。
  幺女的父亲是在土改时期被活活饿死的。
  幺女从村子落地就失去了喊父亲的机会。幺女第一眼看见自己的母亲是个驼背,幺女哇哇哭个不停是害怕驼背。幺女和驼背挤在一起的床是几根散了架的木头,幺女看着大蜘蛛在墙壁缝里织了一张圆桌网。幺女羡慕那些有父亲可喊的邻居妹妹,幺女妒忌碗里装着白米饭的姐姐。幺女的成长史从没离开鼻涕和眼泪。幺女极不喜欢自己的母亲,她看见驼背就吐口水破骂:走开——走开——你快走开呀……人家的母亲都那么漂亮,你这么丑,你哪里是我母亲?
  幺女哭着,幺女笑着,幺女骂着,幺女打着,幺女一天天长大着……
  幺女还没住嘴,就挨了一个男人的耳光。流着泪的幺女胀得满脸通红,她要狠狠地骂一回这个打她耳光的男人。幺女扬了扬脖子,扯开尖尖的声音——你花儿花包谷敢打我?
  男人就用眼睛恶狠狠地恨着幺女,吼:你看老子今天敢不敢打你。
  幺女一急,就收不拢嘴地乱骂一通:狗日的花儿花包谷,你打人打多了,讨不到老婆,你活该!你阿弥陀佛……
  幺女这回挨的不是一耳光,而是重磅一拳,外加两脚踢。幺女一下子倒地扯声嚎啕起来,幺女的声音就像铁环一样滚过来滚过去,两三声就滚过了山坡坡。
  山坡上弯腰扯花生的人都被这声音拉直了身板。
  那么多人同时站在一起观望挨打的幺女,就像观看一部社戏。驼背母亲在门口进进出出的样子,对那么多双眼睛仿佛视而不见,她蠕动了半天嘴唇,终于站出来骂了一句:你们只知道看别人家的笑,回家看看自己的吧。
  这时,有个人就从山坡上风沙沙地跑回来拉起地上的幺女。披头散发的幺女晕得像一根太阳晒软的包谷杆,脸,青一块,紫一块;嘴被打得牙流血,话都说不出来了还鼓动眼盯着打她的男人,歪起嘴:打、打、你再打。   他妈当时哭得在地上不停打滚。
  这真是五雷轰顶般的消息。三姐听了,说不出话。三姐只是转来又转去,三姐把自己转成了一个圆,并在中间用脚狠狠地将地踩了又踩。三姐真想把地踩出一个洞,然后把自己的全部放进洞里去。
  第二天,三姐低着头被队长送进了张家的门。没有新郎的婚礼依然让三姐踏入了洞房。三姐算是结婚了,一个人的洞房不是三姐梦想二十四年后的归宿。父母说:龟婆,活该!这是三姐的命运,这是三姐锅里的米煮成熟饭之后改也改不过来的要命之错。谁叫她当初多么了不起的挑这挑那呢?
  张家大院的衰败由此开始。
  一块小地盘的衰败可以大概标志我整个乡下的衰败。而庄稼的衰败不是因为瞬息万变的天崩地裂所致,往往以恒久不变的人类为患。我疼痛的几次回乡中,触目惊心地发现种粮人渐进稀少,那些曾经抽叶子烟,骄傲地立在稻田中间的壮汉们都不见了,昔日有名的养猪专业户早已城去楼空,成批的劳动主力军四处涣散,多少人家几年未归,颗粒无收,国家纳粮谈何上交。遇问村干:今年全村人均生产总值?答:没看我正在搓麻将吗?
  昔日山雨欲来,忽闻抢收之声,今日来了山雨,听来听去是麻将声声。这样的声音,我不敢全部相信它传递的是一种文明!
  拥有铁饭碗的张老爸子出院后,就不再修马路了。医院替他出据了精神病证明。以后我见他就像是见了另一个不认识的人,他见到谁都是一幅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一声不吭。不知是飞逝的时光忘了他,还是他忘掉了过去的时光。
  三姐的那个他以盗窃罪的名义被公安机关逮捕后,一关就是五年。关了五年的秘密,村子里那么多爱说话的闲人也没说出一个道道来。人们不小心谈及此人就只知道他犯了法,像鱼一样揍进了笆笼,很不光彩。于是,大人在教育孩子不听话的时候,就又多出一个例子:整不好,你狗日的命和他一样的,记住,你千万要记住,不要拿你不该拿的,也不要拿本不属于你的东西,拿了是脱不了爪爪(手)的!我的乡下就是这样,他们很难获取城市或上级部门的处事之道。偶尔讲出几句鲜明的话来,则是压马路的人早就传旧了的新闻。
  他脱掉爪爪回来那天,正好是儿子龙头五岁半的日子。龙头问三姐:妈妈,那个躺在我们床上的光光头是哪个哟?三姐说,是哪个?你去问问他嘛!你老爸子,刚打完仗回来。我龙头真鸡乖,快喊爸爸去!
  龙头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可能在想那个人的头为什么会那么亮,是不是假的?龙头把问题想深了点就忘记了喊一声爸爸!他举起手板心一掌就落在龙头的脸上:下次再敢这样看着我不喊,老子就抖(打)死你娃。龙头没有哭,龙头真鸡乖。龙头仍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他看个究竟。
  三姐在一旁流泪。他禁不住背过身去抹脸。
  龙头看着妈妈,又看他。龙头的眼睛,真是可爱至极!雪一样透的纯真。
  他在家呆着,过去想借他白衬衣穿的伙子们见他成了目中无人。他半年没呆稳,感觉不好耍,又跑广州去了。时光总是分年;年,分为上半年和下半年。上半年过去的时候,他回来接走了三姐和龙头。下半年抵达年关时,他去广州的时间加起来就整整一年了。一年又一年的春天,小小的龙头居然可以一个人蹦蹦跳跳从广州撞起回乡下来了。
  年年过去,外出找工作的家们亲戚都找他帮忙上广州。常有抱着钱从广州回来的人,站在田埂上赞扬他的好,感谢他的恩。响亮的声音,生怕有人听不见!不想上学的女娃娃听得一清二楚的,回家就催父母找他去。他发财了。时代经济,他不想发财也不行,他介绍一个工作收取五百介绍费。他成了老板,开了长城运输公司,一边帮别人介绍工种,一边负责接送,两全齐美的收入乐坏了他。
  他一笑就引来无数情人。三姐打肿了他小情人的嘴巴,原因是三姐不让他的情人生下他的种子。可那小女子偏不听,不仅生下了他的籽,还让他为娘俩在县城买了房子。小女子为此得意了好久。她想,当老板的情人就是安逸,可以不上班。情人嘛,一般都是在房子里奶奶孩子的货色。这是一个老情人告诉小情人的话。小情人一夜之间就把乡下女子的身世忘得一干而净,情人也有一夜醒来发现自己连乡下女子都不如的时候,情人永远在情中找寻自己的位置,情人永远找不到情的位置,因为情人的生活总是很短暂,即使有长一点的,也长不过老板剃了又长起来的胡子。
  我在没有情人的情人节里给自己的心情放了一天假。
  我对自己说:凌仕江,你真够浪漫的,这么大一把年纪了,你居然还相信童话。
  我仍在时光中行军,我举棋不定,举足轻重,举步维艰……谁也不知道,除了我的文字。
  母亲常从那个时光遗忘的地方给我打来电话,这回她第一句话说的是:和你一起长大的黑五生了个胖娃,眼睛鼓鼓的。小六,你是不是也该把终身大事落实了。
  我说,妈,我在上班,上班是不允许说这些的。我的边防现在吃紧得很,我和战友们一直都处于警戒状态,你们在乡下一年好过一年,我们更要好好上班,好好持枪守边防。
  母亲说,听你讲这一通(桶),证明你过年是又回不来啦?
  我说我真的好想好想回来,只是我说了又算不了数。
  母亲补充道,我看你还是想个办法回来劝劝你哥哟,俩个人说不上三句话就打,硬是合不下去了。
  我还在为我走时的地方添了新生命而高兴呢,我心里还在想,如果伙子们把我惹火了,我马上就随便找个女的,结婚生对双胞胎,任你们在那个我看不见的地方东说西说。可我没敢多想,也来不及想,因为我实在不信我妈说的我哥也变了?怎么会呢?这这这怎么可能呢?我哥,那么老实的人呵。
  放下电话,我一门心思,想我哥。
  哥是个真的汉子,十七岁能挑二百斤的担子,十八岁远征云南挣钱为父亲争了面子,家庭计划全采用他的点子,我上学读书费了他不少汗珠子。时光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多年后,我还能坐在军营里靠文学创作的工作治愈心灵的创伤,揭露乡下与城市的厮杀,首先得感谢我哥。虽然哥识不了多少字,写信也要给人家打一支香烟求助,但我哥每次看见我裱来挂在墙上的书法,内心都会产生一些悔意。哥说,早知道今天的局面,我上学时就不该撒老师的沙子了。   哥能找到我嫂完全是通过我的一支笔来完成的。那一年,哥在云南的楚雄地带干苦力活。我在乡下的中心校读初二。哥寄回的照片被喜欢他的姑娘拿走时,回头说了一句话:这个娃长相有点一般,但干活一定是块好料。然后,我就在夜里把作业放到一边,匆忙给哥写信:回来吧,有个姓刘的,女的,看上你了。哥高高兴兴的回来,一年后,他就彻底把自己交到了刘家。按理说,结婚是人生大事,哥却没有考虑太多以后的生活,别人说什么他就答应什么,结果不是我哥娶我嫂,而是我嫂娶走了我哥。原因简单得很,我嫂评定我们那个地方有座虎榜山,所以我们永远致不了富。许多女方看上了我们地方的伙子,都不愿来虎榜山下当媳妇。说什么虎榜山太高,容易挡住她们的慧眼和美貌。因为这座山,我们地方好多条光棍唱了一辈子单身情歌。伙子们表面像山一样无所谓,其实内心真够委屈。
  哎,都是虎榜山惹的祸!
  哥的幸福时光能告别这座山是他的幸运。伙子们都羡慕他。哥的半个家在离城市不远的地方。哥在夜里常听见城市的心跳。哥和嫂合成了一个完整的家。但我哥总强调他没有娶回我嫂,他只有半个家。起初,我哥和我嫂把整个家搞干得很宽裕,城市里的家庭摆设他们家全都拥有了。我出走后的七八年间,哥常乘五块钱的车费回虎榜山看望父母。那时,我在西藏的军营把家想得很踏实。
  可后来父母的电话比往年明显增多。他们除了几句问候我在远方的情况外,迅即便将话峰回路转:你哥很少回家了。你嫂说你哥连他自己的半个家都不怎么回了。这样下去,咋放心!
  哥,你到底怎么了?
  我想象不出你在城市里“变脸”的模样。
  我拔通哥的手机,手机总说“老板不在服务区”。
  哥,你成大忙人了,每次接我电话都说忙忙忙。但我还是在你忙的时候不停去电给你“打针”:城市里的人很“滑”,你把步子放稳点。在城市高楼的阴影下,你不要失去了往日的从容与自信。哥在挂断我电话前,总是让我在西藏安心,说父母和工程他掌管得都很好。然后忙忙补上一句:现在很忙,就这样吧,等你回来我们再短话长说!
  我从哥的“忙”中想象他在城市里的几分忙乱;几分悠闲。
  有一天,我正在午休。突然接到哥的电话,他说工程一月后才结账,几十个工人正等着要饭吃,快寄六千块钱回来救济。我马上起床跑邮局,把刚收到不久的几张稿费单统统取出汇总寄他。哥说一月后还我。我没吱声。心想这点钱,哥就全拿去忙工程开支吧,兄弟我全力支持你的事业。
  转眼几年,哥可从不提那笔钱。我也没有提的意思;自从把钱寄给他的那天起,我就不指望哥再把钱返还我。常常这样想,作为大树底下好乘凉的兄弟,我有苦哥哥为我所作的奉献。我在远方的西藏,不能为父母操更多心,这点钱就算兄弟报答哥的一点小心意吧。
  可父亲并不这么看待我的善用之心。我休假回家,父亲就搬运出他们的生活哲学——哥在城市找了钱,哥不可能没有钱,是城市花光了哥的钱。像哥这样没头脑的人,怎玩得过城市,城市就是幸福的所在,他只适合回来玩庄稼还差不多。就他那点水平,当初还死不读书,回来跟猪打交道,稳当多了。猪很老实,庄稼人信得过猪,人把猪喂肥,猪就还你钱了。
  母亲说,让哥回来,和嫂子在一起,老老实实的在自家门口种几棵菜,过点清清白白的生活;把语文得了90多分的泽明培养成像幺叔一样会写文章的人,以后才有出息。
  嫂子说,哥出去几年了,点点钱没拿回来,倒拿家中的不少钱出去。那么多钱不知用到哪里去了?
  我说我哥简直不像话,看来是该好好说说他了。
  姐夫说,光说说是没用的了,该说的他们说得已够多的了,谁让你当初把那么多钱寄给他?不是你给他寄钱,他敢到歌舞厅去挥霍。哎,当初你把钱寄我买炸油房,屁事都没得。
  我说谁让你们不早说。人在天远地远的西藏,哪里知道这么多?
  等我哥回来,哥还没回来。
  接过父亲的火,我点燃一支烟。抱着母亲的茶杯,我决定停下来等哥,好好劝劝他,这些年你都在城市头搞了些啥名堂?
  这一劝就是二十多年。哥没有回头。
  城市宁肯送他一身病,也不成全他融入一座城。尽管他为人民的城付出太多建设的血与汗,但城不懂他,他也并不懂城。
  哥还在城市里陷,一年又一年,而且越来越深,直到一个人不能自拔。
  ……
  我不知多年前的这些文字能否还原一个地方的真实性情与灵魂体格?
  如今,时光遗忘的地方,一条牛也难寻了。我怎么写也没能将我的村子与我的城市握手言和。城市在嬗变,乡下怎能安宁?虽然我的乡亲们越来越有钱,可我仍预言:不长庄稼的土地会成为遗迹。我为什么把一个地方的人和事说得如此平庸和乏味?是我意识退化啦?还是我爱一个地方爱得太深?
  我不是城市里的持枪者!我的卑微与脆弱捞不起这支沉重的老枪,乡下的枪伤无法在城市的金创药下愈合。
  想还原一个地方的真实。真难。
  凌仕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全国报纸副刊散文金奖、《创作与评论》2013年度奖、“人民文学·观音山杯”游记奖获得者。作品大量见诸《十月》《天涯》《散文》《花城》《随笔》《山花》《江南》《北京文学》等,被《新华文摘》《读者》《青年文摘》《散文选刊》等刊转载,已出版散文集《你知西藏的天有多蓝》《西藏时间》《天空坐满了石头》《藏地羊皮书》等十余部。在文坛被誉为“用灵魂贴着西藏地平线独语的写作者”,现居四川成都。
  责任编辑 谢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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