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下的都很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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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晚上的银丰路有着这座城市生动的烟火风景。一条街上,两岸是数不清的酒店、餐馆、烧烤、沐足城、糖水店。中间是穿行的人流,三五成群,吃点烧烤,撸个串,唱个歌,灯火璀璨。人置其间,如坐顺水之船,霓虹灯光、酒精是催动的帆,浮生若梦,借着晚风,人们轻易收获半晌的放松。城市的人白天各种一本正经,入夜了,总得有个松弛的地方,卸下伪装,吃吃喝喝,吹吹水,扯扯淡,无伤大雅地放纵一会儿。
  走在霓虹灯光铺就的街上,满山草的腿有些打飘。前些天他还在家里收麦子,脚底板说不定还有泥垢残留着,这灯红酒绿摇曳的幻影,伴随着喧闹声,让他惯于踩在土地的双脚有种踏空的感觉。灯火乍现,有点晃眼,他问兄弟:“斌娃,你这是带哥去哪里呀?”满文斌三十六了,风光时在这岭南海城闯出一片天下,回到家说个话舞舞扎扎的,气势非凡,可在大哥眼里,还是那个小小的牵着他衣角的斌娃。
  “莫问,走嘛,哥。”满文斌懒得多说。停车位不好找,下车离陈小莲的店面还有点距离,他搀住大哥的胳膊,“饿不饿?要不要先搞个夜宵?”
  “不是吃了晚饭吗?你忘了,哥吃了两大碗。”晚餐,满山草说什么也不去满文斌订好的酒楼,他吃过两次,坚决不再去了,一顿饭几百元,他心疼,吃啥也不香,就随便在一个路边小店点了碟最便宜的攸县香干,嘱咐多放辣椒。他以为米饭是收费的,盛了满碗,又用勺子压平。满文斌觉得实在难为情,大哥身上深刻的农民性,这两天暴露无遗。满文斌敢怒不敢言,要不大哥一句话甩过来,就能让他噎住:“人活一世,要惜福,知足,有钱就能浪费?你忘了小时候咱家粮食不够吃,咱娘为借点面,那是跟人作揖啊……我看你小子是有点钱就忘了出身,烧包。”满文斌没法,兄弟俩现在说不上几句就能吵架。他咳嗽了一声,指指旁边的纸条:米饭、例汤免费添加。大哥“哦”了一声,放心了,吃完又结结实实来了一碗,吃得唇角流油脑门冒汗,到现在肚里还仓廪丰实。在大哥的意识里,夜宵算哪门子事呢?
  满文斌笑笑,他知道,拗不过大哥的。电话来了,他接起,随即破口大骂:“滚你的,还涨价,老子不租了!”满山草刚要劝他一句,在外面混世界,要對人客气礼貌嘛,哪能满嘴爆粗呢?还没说出口,电话又接着,这回满文斌低着头,扭着肩膀,眉眼里挤挤挨挨都是笑,语气温柔得像刚吃了蜜:“张哥,您放心,再缓我五天,就五天,兄弟连本带利一并还你,放心,哥,一定的,一定的!”可放下电话,满文斌啐一声:“不就几十万元,还催,催你爹呢,敢威胁我,老子砍你两刀!”他过于丰富的戏剧化演绎,满山草实在摸不着头脑。想小心问问:“有事啦,斌娃?”估计满文斌也不会搭理,最多仍旧大大咧咧地循例说一句:“屁事没的,大哥,你就吃好喝好玩好,听弟的。”
  终于到了。门口竖着个镀金的巨大招财猫,爪子一动一动的,机械地打着招呼。满山草迷瞪进来,也没看清门上方闪烁的是什么招牌。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丰腴女人笑盈盈地迎着,热热切切地道一声:“来啦。”满山草手足无措,忙回应:“嗯,妹子,嗯,来了。”却余光瞥见女人转身时,满文斌在她旗袍包裹的臀部轻轻拍拍说:“我哥,陈老板,给伺候好喽。”
  陈小莲打他一下,招呼另外衣着简约的女子,从满文斌手里接住大哥,引往楼上包间。满山草被两个女人贴身架着,样子像被绑架似的,不断扭过头看弟弟,期待他能救场。满文斌挥挥手:“哥,放开消费,她们是为你服务的。”满山草仍犹疑,姿势僵硬,眼看要来脾气,满文斌只好祭出撒手锏:“哥哎,花钱啦,已经付给人家啦,你不消费她们也不退。”满文斌每次要让大哥心安理得去些消费的场所,都得用这一招。果然,满山草叹口气:“斌娃,你说你没和哥商量,瞎花什么钱嘛。”
  “下次,哥,下次提前向你请示。”满文斌哭笑不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回丁零作响的微信。就这,不忘冲新来的前台迎宾吹口哨:“小妹,见你这么眼熟,过来,给哥倒杯水。”
  那姑娘倒了水,浅浅一笑,复归原位。虽然是第一次见满文斌,但早就知道,这是老板娘的男人,她不敢轻薄接招。
  满文斌回完信息,腿跷在茶几上,烟雾缭绕地抽烟,眉毛扭成一道线,半晌不出声。忽然,他由胸腔内发出一声长叹,吓了姑娘一跳,问他:“咋啦,哥,和莲姐置气了?”
  满文斌反应过来,又没个正经:“想啊想啊,就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你,莫非梦里?”这个女孩伶伶俐俐的,身材也不错,一对花瓣耳环摇摇曳曳。满文斌踱到前台,撑着腮,和小姑娘聊天。
  楼上扔过来一条毛巾,砸在满文斌头上,一看是陈小莲,满文斌偃旗息鼓,笑眯眯地说:“我帮她看看手相,今年多灾多难,可不得看看流年运势。”又说:“不是让你给我哥服务吗,怎么下来了?”
  “满文斌,你要点脸吧。当着她们小孩儿,不想骂你。”
  满文斌笑嘻嘻的,赶到陈小莲跟前,低头哈腰,将喝了一半的水送到她嘴边:“这不心里烦嘛,和小姑娘破个闷,你吃啥醋嘛。”满文斌的本事大半在一张嘴上,说话跟不要钱似的。
  陈小莲踹他一脚,“我吃啥醋,还喝酱油呢,德行!”她说,“你把你哥弄到这儿,是几个意思?”
  “服务好他不就得了,他能来几次,这辈子估计也就这一回。”
  “什么叫好,怎样才算好?”
  满文斌嘿嘿笑:“就按服务我的那种,就好。”
  这回,陈小莲真有点生气了,照他肩头给了一巴掌,揪着他的耳朵,低声说:“满文斌,你把我当什么了?”
  满文斌堆出笑,手脚并用地安慰:“我喝多了,说胡话呢,别生气啦,我不就这一点,嘴欠,要不你再扇几下?”他说,“对嘛,有什么好生气的呢,今年,能平平安安活下去,就值得笑。”
  “真是你大哥?”陈小莲不和他计较,问道,“怎么看着像你爹似的。”
  “亲哥,真的,要不我会舍得让你去给他按摩?”他说,“我哥大我十来岁,大半辈子在老家农田里忙活,土里刨食,风吹日晒的,显老。”
  “怎么突然良心发现,把他接来了?”   “不是接,接不来的,他的心思被那片烂田给拴住了,你三天不让他干活儿,他浑身不舒坦。没办法,各有各命。”满文斌说,“过年回老家,见他脖子、腋下肿大,这次是逼他来,带他去广州做检查,结果出来了,初步判断是淋巴癌,还没敢告诉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这几天一直嚷着要回去。”
  二
  “大爷,您别客气,满总花了钱的,我们理应提供服务。”
  满山草坐在按摩床上,手脚没处摆放,他搓着手,面露羞态,但训起兄弟来,还是得心应手:“别听他瞎说,我弟就那个样子,人倒不坏,就是嘴赖,爱指摆人。”抹抹额头又说,“哪有让你这小姑娘家给我老头子洗脚的道理,使不得的。”
  “那我没法交代啊,大爷,这是我的工作,”洗脚的小姑娘杨柳指指旁边玩手机的陈小莲,“要不待会儿老板娘会骂的。”
  “给人洗脚还是工作?”满山草非常疑惑,咧嘴一笑,“我大老粗,没啥见识,你们别笑话。闺女,老板真会骂你呀?”
  杨柳眨眨眼睛,点点头:“骂得可厉害啦!”小姑娘冰雪聪明,看见陈小莲停下手机要驳斥,她连忙反应,“不过,我们老板可好啦,年后工资一点儿没缩减。这一段也不怪莲姐,顾客少,你看这水电、房租、人工,都要开销,她心里难免上火。”
  “既然她那么好,就不会骂你,”满山草说,“待会儿我跟她说,是我不让你洗的,没事。”
  “别呀,大爷,求你啦,别让我们为难嘛。”说着,就要捉满山草的双脚。他的脚似被烫住了,不停地闪躲,却无处可藏,被杨柳摁住,脱了鞋。满山草几乎羞愧难当:“闺女,俺汗脚……可臭呀,你别……我自己泡,我自己会泡脚。”满山草三下五除二脱了鞋子袜子,卷起裤腿,插在药水里。屋子里立时弥漫着一股酸臭味。满山草做了个双手捂脸的动作,花白的头发一览无余,倒把齉着鼻子的杨柳逗笑了。她开大空调风速,还好,没那么强烈了。这确实是她接待过的一双浓度饱和的脚,可她态度真是好:“不算啥,大爷,常有跑车的司机,味儿更大。”
  满山草这才拿开掩在脸上的手,龇着牙齿笑了。
  陈小莲在旁边,忍住笑,发微信给满文斌:“你哥真可愛哟。你要有你哥十分之一的老实,也就算个人了。”
  “要像我哥这么老实,那我肯定也在老家修理地球,恐怕和美丽的陈老板打了照面,你也不会瞧一眼。”
  “真该向你哥学学,至少改了你的油嘴滑舌。”她说,“换个医院再复查下吧,看着这么健康的人,怎么会得绝症呢!”
  满文斌发了几个号啕大哭的表情。“我都不敢想,想了也没用,听天由命吧,天天嘻嘻哈哈的也是怕我哥多想,看出破绽。”他说,“能挨一天算一天,我还得笑着。”
  陈小莲的心猛地颤了一下,隐隐掠过一抹疼。这个男人嬉皮笑脸,向来没个正经,未尝不是他权衡后的处世策略。
  “陪我哥聊会儿天。”满文斌说,“我俩不行,说不到三句正事,就能杠起来,拗得很。一和他吵,我就想起小时候他对我的好,有多好就能吵得多厉害,吵完了我又蛋疼,没办法……拜托了。”本来陈小莲挺感动,她坐在包间里监工,就是想着随时能照顾上满山草。可满文斌又贱兮兮地追加一句:“要是我哥有那个啥的想法,就帮我想想办法,我多给钱。我哥打了大半辈子光棍,没挨过女人,说起来可怜。”
  “去你的,你以为别人都像你这么龌龊。”
  “要是没治了,我真希望他能龌龊点,至少最后有点快乐,”满文斌说,“你不知道,他半生操劳,我爹死后,他先是在建筑队砌墙,供我上学,后边我在外瞎忙,他又在老娘床前侍奉,给她养老送终。本以为这几年他可以放松点了,他不,还要种地,十来亩地,麦子、玉米、西瓜、山药,养了猪、鸡、鸭,比以前更累了。我说你都奔五十了,何必还这么辛苦啊哥,弟弟现在虽本事不大,但替你养老还绰绰有余吧?他不听,说闲不住。他一年在老家还真不少挣钱,怎么也得有小十万元,什么也不用我管。现在想,他这个病,应该是年轻时在县城小铝厂做工,辐射大,给伤住了。”
  “那还不是为了不给你增加负担。”
  “去年,我回老家住一段,发现他不时地去邮局汇钱,我还替他开心,行啊,哥,深藏不露,还包了哪个小老太婆呢。谁知道,结果他是资助了邻村的两个大学生……”
  “你真该扇自己两耳光。”
  “嗯。我就有一点想不通,他一个人在老家,其实无拘无束,我还定期给他钱,他怎么能像一棵树似的,就能守住自己的一方尺寸呢?”
  陈小莲思忖良久,心底想,也许是大哥他没有我们这么多贪嗔痴的欲望。
  三
  “大爷,脚泡得差不多了,你拿出来,我帮你修修,按摩下。”
  “不用。”满山草又呵呵笑,“我自己擦就好。”杨柳无法,递给他毛巾。“这么雪白,是擦脚的?”
  “柳柳你歇会儿,我来,”陈小莲落座,“大哥,你随意点,就当自己家,不愿意修脚就不修,你躺那儿,我帮你按按摩,松松骨。”她说,“到大哥这个年龄,辛苦了这么多年,也该歇歇,享受享受啦。”
  “嗨,俺们乡下人,一辈子劳碌命,一闲下来呀才不行,容易生病。”满山草说,“你是老板?这么年轻,真厉害。”
  “哪还年轻哟,属牛的,比满文斌小一岁,三十五了,听文斌说,大哥也属牛?”
  “可不是嘛,比妹子大一轮。”满山草松弛了些。
  “怪不得见了大哥,觉得亲。”陈小莲说,“大哥,你的名字可真有意思。”
  “嘿,我爹他爱唱戏,豫剧,有个名角儿叫牛得草,牛得了草,一辈子旺发,他受到启发,俺们姓满,就给我起了个满山草,可惜我公鸭嗓,唱不了戏,白搭我爹一番心意。”他笑,言语密了起来,“其实,细论下来,这名字也不好,满山都是草,没粮食嘛,寻食难。果然,我爹死得早,顶梁柱塌了,俺娘拉扯俩孩子,我十来岁就下了学,帮着家里干活儿。”
  “我觉得很好的,这名字和你属相挺相称。再说,文斌被你带得多有出息,开个厂子,百十号人跟着他混,年产值上千万元,虽然这两年利润低点,但熬过去,还有一番好光景呢。”   “他呀……”满山草欣慰地摇摇头,“其他都好,打小顾伴,讲义气,就有一点,认死理,心气强硬,说话冲,不知根底的人,看不惯他那做派。”
  满山草想起庙会的事。那时,满文斌最多九岁,一年一度的庙会,他带着弟弟凑热闹,主要围各类小吃摊打转,买不起,闻闻气味也好。山脚下有个烧烤摊,人气尤旺。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城里打扮的小男孩儿,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抽出一张,买了串烤肠,却一转身,被他妈妈发现。他妈妈正扯着件新衣裳找他比量,哄他:“乖宝不要吃哟,垃圾食品,脏,扔了吧,我们去选衣服。”在他关心新衣的空当,母亲自作主张替他将烤肠扔了。满文斌和大哥随着烤肠划过的弧度咽口水,他们没吃过。更让他们讶异的是那位母亲的语气,实在超出他们的经验范围。三十多年前的庙会上,他们第一次听到,自己没吃过的香气迷人的肉肠在别人眼里竟然是“垃圾”。满山草也不是买不起烤肠,是觉得花一元买一串,不划算。鬼使神差,满山草随手也往垃圾那里扔了下钥匙,装作去找钥匙,顺便将沾染了尘土的烤肠攥在手里,拉着弟弟到没人的地方,吹了吹烤肠,送到满文斌跟前,想让弟弟尝尝。满文斌一巴掌将哥哥的好意打落地上,但同时咽了口唾沫,高声大气地斥责哥哥:“就算饿死,我也不会吃别人丢的东西。”当时满山草还很生气,羞得满脸通红,却不舍得扔,自己负气塞进嘴里,咬一口,真香啊,香得让他心酸,几至落泪。
  山脚下溜达完,满山草要带弟弟去爬莽山。莽山不高,海拔不到两百米,却是这广袤的豫东平原上唯一的名山,王侯将相陵墓甚多,顶峰的观音庙尤其著名。没想到满文斌无动于衷,摇摇头,小小年纪,竟然望着远处,眼神迷离:“哥,这山,太矮了。”他要爬的山,不在这里。
  满山草感慨地笑:“从小,他就志气比山高,不像我,畏畏缩缩的。”满山草很为弟弟骄傲。这些年,满文斌在外面闯荡,他没其他本事,家里的田地、老屋、父母的坟冢,他就好好守着,满山草定时修葺老屋,勤苦耕作田地,在父母坟墓前种上桑树和花草,他想,不管弟弟哪天回到老家,炊烟未凉,总还有一方鲜活的故乡。
  “大哥,你自己在家里,苦不苦?”陈小莲说,“为什么不找个老伴,文斌说,他经常劝你,有合适的……”
  满山草羞赧地笑:“一个人过惯了,到这把年纪,哪还有那心思,让人耻笑。”
  陈小莲调笑:“大哥是不是在家里有什么相好呀?”
  满山草笑得更羞涩了,咧着嘴角,眼里漾着温柔,一个老汉,羞红面皮,透着可爱,却连忙摆手,急于否认。
  陈小莲让他躺倒,想帮他按按腰部。可说什么他也不愿意。看着他因年轻时出力太多而静脉曲张血管凸起的小腿,她只好说:“大哥,帮你松松腿吧,要不,待会儿满总该发火,怪没伺候好您。”
  “他不敢的。”满山草似乎很有把握,这些天他看到了,弟弟只有和陈小莲打电话视频时才言语和气,他大约能猜出他们的关系。他呵呵笑了,说:“妹子,他脾气倔,你多劝劝,在外面混世界,可不能跟人乱发脾气。”
  “就是。可人家是做大事的老板,主意大,哪会听我的。”陈小莲笑,“不过他倒是常念叨大哥您,一直记得您为家庭的牺牲,当年供他上学的恩情,点点滴滴,他都记得。”
  “他真这么说的?”满山草不由得坐起来,眼睛里汪着光,黧黑的脸上抬头纹舒展。得到陈小莲再次郑重地点头确认后,他笑了,轻轻叹口气,说:“长兄如父嘛,换作他是当哥的,也会这么对我,没啥好说的。”满山草眯着眼,似是陷在遥远的记忆里。“不过那时候斌娃可真乖,什么事都和我说……”
  “现在呢?”
  “早不说啦。他长大了,有自己的事做,回去也匆匆忙忙的,我说什么,他都觉得土里土气,动不动粗声豪气地给我钱,让我花。我要你的钱干吗呀,好像给了钱就什么都解决了,老实说,有时候,他说的做的我也看不惯,说不到一起了。”
  “那是他的错,以为自己混出了点样子,比以前厉害,要我说,还得大哥揍他一顿,让他知道自己是打哪儿来的。”
  满山草嘿嘿一笑。“当然,他一个人在外面,总归背井离乡的,做点事不容易,我帮不上忙,心里瞎着急,也不敢问他。说起来,还是怪我,没啥本事。”满山草叹息一声。
  她发信息给满文斌:“真该和你哥好好聊聊,他挺孤独的。”
  “我又不是没催他找个女人,他不找,怪我吗?”
  “你真是不可理喻。”陈小莲说。
  “再者说,我带他去个好点的餐馆,他都要上纲上线,批判我,还怎么聊?他那老一套,自以为可以放之四海。没法沟通。”满文斌对大哥的做法很不认同,比如,满山草总爱提小时候的生活艰苦,以此教训满文斌惜福,满文斌不愿意回忆那些艰辛的过往,他想,过去忍耐着艰苦,不就是为了将来的幸福吗,现在有条件了,我为什么不找補回来呢?
  “我一个陌生人,都能和他聊这么多,他可是你哥,随便你吧,”陈小莲说,“脚洗了,他不要按摩,躺在那儿,整个人都是硬的,他受罪,我也没法按摩。接下去咋办,满总?”
  “杨柳呢?后半夜交给她自由发挥。”
  “满文斌,你带大哥来我这儿,就为了这个?你以为这样就是对他好了?你侮辱了杨柳,也侮辱了你哥。”陈小莲怒说,“你就当一回正经人,行吗?拜托。”
  四
  满山草在楼上休息。
  陈小莲在楼下对满文斌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豫东,村里有个小伙子,他十二岁之前都很开心,无忧无虑。他父亲是乡里电管所认证的电工,在十里八村挺受尊重,谁家电闸坏了线路有问题,他随叫随到,以一己之力守护一个片区的光明。他的母亲,漂亮贤惠,将里里外外收拾得温暖整洁,更可喜的是,母亲去年又给他生了个弟弟。他刚上初一,下了学,回到家,先要亲亲襁褓里的弟弟,再帮母亲生火做饭,为父亲整理好电工包,一家人,和和美美。他觉得自己真幸福。
  可他父亲耿直。邻村还有个私下里的电工,在外省习得一样“绝技”,能让电灯长明而电表指针不动。村里有几户上头有关系的,倚仗权势,办了养鸡场、磨面厂、石子厂,每月用那么多电,电表显示的度数却屈指可数,等于盗用国家电力,他父亲看不下去,往上面反映了几次,也没人处理,毕竟那几个大户都有关系。他父亲就借着检修线路,将设在电表上的诡计解除,再去抄表,一月几千度,要收费的。如此几番来回,大户们生出一条恶计,这天,风雨过后,线路出了故障,叫他父亲来修。他父亲切断电源,爬到电线杆子上去检查高压线,也是自恃业务谙熟,未做任何防护,正在专心修理,忽然电闸推上,过了一道电,父亲当场电死……查来查去,结果却不了了之,乡里不过赔了一点儿抚恤金。母子三人,失去遮蔽,从此凄风苦雨,自不必说。   他初中没毕业,就下了学,担负起养家责任,种田之外,做泥瓦工、运煤、贩粮之类,挣下些辛苦钱,治疗母亲因常哭而患病的双眼,供养弟弟上学零花。这些也都不说,且说一件,他上学时喜欢过一个女孩儿,青春无忧的年纪,也曾幻想过将来娶她为妻,等家里经此变故,不敢再做他想。女孩儿其实也对他有意,可架不住家庭势力,终究嫁与他人。他就默默付出,后来,他弟弟上了大学,有工作了,又自己做生意了,开厂子了,有出息了,能给他钱了,家里情况好转了,可是,他也老了……这些年里,他也一直观望着女孩儿的生活,女孩儿也老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儿女,过得不算如意,但也还能过下去。他执意待在老家,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想继续守望他那苍老了的女孩儿。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找老伴了吗?”陈小莲说,“知道你今天带你哥来这儿的想法多龌龊了吗?”
  满文斌埋着头,再抬起脸,仍然笑嘻嘻的,眼角却有水意,他说:“前边的故事我知道,后边的故事他从没说过,没想到他会告诉你。当初陷害我父亲的那几家,我都报了仇了。我为什么很少回去,就是不想回那个伤心之地。”他又说:“谢谢你,小莲。我买了烧烤,你的酒呢,陪我喝点儿。”
  陈小莲给他斟上一杯,问:“你那厂,还能撑下去吗?”
  “本来能撑下去的,六月份恢复了一些电子元件的订单,可上周台风,天气预报也没预测到那么迅猛,哗哗的强降雨,一层的设备全进水了……没办法,签了合同的,要赶订单,从老张那里借了一笔高利贷。”他喝了一杯酒,“搞了十几年的厂,虽然小,也有百十号兄弟,不甘心解散,再撑撑看。滨江的房子已经抵押银行,给那帮家伙缴了社保发了工资,”他似是被酒辣住了,龇牙咧嘴地笑,“没事,还有一套。我就不信,能把我难住了。”他虚虚地点一下她的鼻尖,“早几年,喝醉了,借着酒劲给你表白,你倒好,还拿架子,好了吧,现在嫁我,你可亏大了。”
  “前几年追我的海了去,我哪知道哪个是真心的?你清醒的话我都不信,何况醉语。”陈小莲敲他手指,“现在我也没说要嫁给你。”
  “你呀,你呀。”满文斌握她的手,被她打了一下,还是被他攥在手里。
  他还没说和朋友合伙从福建收的一批茶叶。他们是从网上看到的,某地茶叶滞销,茶农心焦,那里的茶叶他们喝过,确实不错。满文斌联合几个朋友,收购了一批,既是助农,也指望囤点好茶,将来市场好了,能赚一把。六千多斤,也浸了水。陈小莲不敢问,想想都心痛。满文斌还不当事似的,说:“真破产了,你得养我。”
  “想得美。我这一摊子,还不知咋过呢。”
  “那我俩手拉手去讨饭,我学过要饭调、莲花落,唱得可好听了,保证饿不着。”
  “你自己要去,老娘貌美如花,再不济,也能勾搭仨俩本地土豪,才不跟你,一个濒临破产的电子厂小老板,跟你,我傻呀……”
  “我看你是说梦话呢,还土豪,哪个敢招你一指头,我跟他拼命。”满文斌想抱抱她,却扑了个空。
  “切,你算我什么,我又算你什么呢?”她说,“不要以为睡几晚上就谁跟谁了,我们,两无挂碍。”陈小莲故作轻快地起来,掩住笑意,上楼去看满山草睡得可安稳。满文斌知道,这是怪他拖延,他笑笑,是他不敢,这浮华城市的真心,谁不是沿着边角敲敲打打,逐渐试探。他自知轻浮,哪敢轻许。
  五
  到了下半夜,下弦月隐隐地挂在天上,像只独眼,望着夜幕笼罩下的烟火人间,不悲不喜。这时候,银丰路才算安静了些。
  “大哥怕你推辞,嘱托我把这个交给你。”陈小莲把一个包裹递给满文斌。
  包裹里是一本红色的邮政存折,还有现金六万多元。存折上是他这些年回去时给大哥的钱,他都一笔一笔存着;现金应该是这次来这边,满山草卖猪羊的錢,还没来得及存上,加在一起,五十来万元。
  是满山草所有的积蓄。
  “我说这么热的天,他总穿个长袖呢。”满文斌喝了口急酒,擦了擦眼角。
  “你这一段生意不好做,你借钱,他都知道。”陈小莲说,“这个钱,就是给你解燃眉之急的。”
  “……”
  “你知道你哥说什么吗?”陈小莲眼睛红红的,“他自言自语,像在说梦话:‘麦子熟了,麦叶就悄悄落了;果子熟了,树叶就静静落下……我也快落了,我得回家,落在熟悉的地上。’”她的声音已然有了浓重的泪意,“你还以为他没发觉呢,大哥他心如明镜,应该都感觉到了。”
  满文斌来到楼上,满山草还在睡。他睡着的样子像是收割后的麦田,坦然、安静,带着收获后的疲倦和欣慰。满文斌悄悄给大哥盖上毛毯,来到天台上抽烟。陈小莲跟上来,他们并肩站在天台上,随着她的话,残月已悄然落下。陈小莲说:“再复查一下,过两天,我们一起送大哥回家吧,叶落归根。”
  原刊责编    安    勇
   【作者简介】李知展,曾用笔名寒郁,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现居东莞。在《人民文学》《钟山》《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一百五十万字,多篇小说被本刊选载。出版小说集《孤步岩的黄昏》《只为你暗夜起舞》。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等奖项。现为广东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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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场上,是一排排虚实相间的汽车。红的、白的、黄的、黑的,阳光下它们都有个灰色的影子。汽车和它们的影子整齐地停在车位里,安静得很,但你知道,它们都有个可怕的马力,几十几百匹马,躲在车里面。现在它们静若处子,一旦跑起来,岂止动若脱兔,简直疾逾奔马,弄不好还势如野牛。杜若期盼过汽车,也拥有过汽车,汽车也给他惹过麻烦。他从此落下个后遗症,看见汽车有点怕。他有了心理阴影。  且不说阴影面积,我们可以先说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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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多年前的一个故事了。那时候,马东和马南还是两个孩子。马东十岁,而马南刚刚八岁。他们在枣树林里碰到陌生人的那一天,正好是马南八岁的生日。马南的生日在农历的七月,用奶奶的话说,刚好是小枣红屁股的时候。在我们这一带,小枣红了屁股,就说明开始变甜了,变得好吃了,如同一個姑娘的皮肤变得光滑红润,开始让人想入非非。  应该是秋闲的季节,而老人和妇女的户外活动却猛地多起来,她们来到离村子较近的地头上,坐在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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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在荒岛中上演一出好戏,被现代作家们演绎出多部版本,熟知的就有《暴风雨》《鲁滨逊漂流记》《蝇王》等堪称荒岛小说的杰作,荒岛孤绝的意象被广泛运用,恰到好处地用来象征现代社会人类的文化处境。作家陈鹏直接就将自己的中篇小说命名为《岛》,要么是太喜欢荒岛这个特定的意象,不惜站在大师肩膀上登高望远透视人类存在的困境;要么是陈鹏作为作家的勃勃野心,促使他以新的叙事策略,直逼人类存在的真相,演繹出陈鹏式的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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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琢磨。每天你上班下班上地铁下地铁都喜欢瞎琢磨。琢磨什么呢?当然是你身边一个个形形色色的陌生的熟悉的人,一张张或焦虑或麻木或夸张或大喜过望或如丧考妣的面孔;但让你感兴趣的,你立即像嗅见血腥的大鲨鱼一般不由自主向他(她)潜去,暗暗揣度他(她)的爱情、家庭、梦想、野心,他(她)的父母兄弟,困顿挫折,还有深埋心底的也许永远无法实现的那一点点卑微的出轨的邪念。  这就是小说的来源,而且是重要来源。作家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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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亲爱的V,恐怕你是这世界上我唯一可以谈心的人——这是我搜寻多年得出的结论,我从未如现在这般想跟你说话,像二十年前我们在海滨长谈,仿佛海鷗与大海一直聊到黑夜掳走夕阳的余温——彼时青春碧绿,我记得你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原谅你的父亲?”  这些年,我像吉卜赛人一样生活,一个地方住熟了,就会惶恐,于是不断逃离,扔掉的总多于随身携带的。而你几十年不挪窝,像楼下的老榕树一样扎根,从容安定,讨厌变化,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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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音的手机的屏幕不停地闪烁。惠惠侧脸望了好几次。身边的胖五早就鼾声如雷,可惠惠还是不敢接电话。她悄悄地将手机翻转,光从床头柜表面透出来,细细的木纹卷成一个个旋涡。惠惠感觉自己会被吸进去。水的深处没有阳光,她被黑暗压迫得透不过气来,索性紧闭双眼,希望睁开眼时已经过去百年,压在她心头的巨石早就粉碎。  过了好一会儿,惠惠的眼睛悄悄撑开一条缝。黑暗渐渐退了下去,手机不再发亮。她轻轻下床,赤脚走出房间,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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