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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的那一天,他走向一辆新车,傲慢无情。在他关上花园门的时候,我把那个矮人雕塑扔向了他的新车,雕塑砸到车窗,掉在沥青路面上。那个镜头我永生难忘,就是这个矮人划出的抛物线,定义了我们爱情的结束。”
这段描述恋情终结时刻的文字,与文中描绘的那座矮人雕塑一起,被列入克罗地亚失恋博物馆的藏品之列,于2018年在上海展出。
与矮人雕塑一起参展的,还有塞进旧玻璃瓶的婚纱、储藏眼泪的小罐子,甚至是一本名为《我能让你瘦下来》的小书,而每件展品旁边,都会附有一小段文字说明,将展品背后的情感故事记录下来。
自2006年制片人欧琳卡·维什蒂查和画家德拉仁·格鲁比西奇这对昔日恋人共同创办了世界上第一家失恋博物馆以来,他们已经在28个国家举办了44场展览。
失恋故事的历史源远流长,有多少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爱情喜剧,便有多少求而不得、情淡爱驰的失意独白。而失恋后如何处理身边的爱情“遗物”,几乎是每一个曾遭遇过失恋的人都要面对的困扰。
为此,失恋博物馆应运而生。
除了克罗地亚的失恋博物馆之外,近年来,在北京、南京等城市,也出现了收藏失恋者纪念物的失恋博物展,为心碎的人们提供了寄存情感的场所。
这个行为本身就很有意味
接受《瞭望东方周刊》采访时,王颖正在筹备11月10日、11日两天在三里屯SOHO举办的失恋博物馆(北京)三周年纪念展。三年前的1 1月,她与几个朋友在北京宋庄的一座小楼里创办透·青年众创空间,并在众创空间里举办了小型的失恋纪念品展览。
“当时正好我的朋友有过帮别人保管失恋物品的经历,后来又看到克羅地亚已经有失恋博物馆了,我们就在想,是不是很多人都有这种无处寄存的物品。我们先是在朋友圈内小范围地征集到了80多件展品,在11月11日展览出来,之后陆续就有朋友的朋友送来展品,就这么持续做下来了。”王颖说。
三年来,王颖和朋友陆续收集到140件展品(不包括短暂展出后又还给寄存者的展品)。
每收到一件物品,王颖都会请寄存者填写一份捐赠物品表,并聊一聊寄寓在物品中的情感故事。这样,当展品展出时,寄存者讲述的故事会由工作人员制成文字相框,作为展品的注脚与延伸,陈列在展品旁边。
南京失恋博物展的发起人高雨生萌生举办失恋博物展的念头,则源于一个偶然的场景。
“2016年8月,南京城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雨。我和同事结束加班,准备去吃夜宵,南京陷在淋漓的雨水中,在丹凤街的人行道上,我看到一个女孩撑着伞站在耶里。夏雨滂沱,衣衫单薄,绿灯亮起、灭掉、亮起,她站在那里一直也没有动。那一瞬间,我的心像被击中一样。”高雨生在“南京失恋博物展”的公众号里记录下了这个打动他的时刻。
“后来我一直在想,这个女生当时遇到了什么事?是不是失恋了?如果是的话,她又经历了怎样的失恋故事?就是这样一个场景,让我产生了做一个展现失恋者情感故事的公众号的念头。”高雨生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由公众号开始,高雨生和朋友渐渐收集起了失恋故事以及承载故事的物品,截至2018年11月3日,他们共收到了370件爱情“遗产”,并在南京浦口的不老村建起了实体馆。
事实上,王颖与高雨生都属于“斜杠青年”(指拥有多重职业和多元身份的人群),在组建失恋博物馆之外,他们都另有一份工作。王颖身处互联网金融行业,高雨生则在电视台担任视频导演。
居住在武汉的心理咨询师聂晗颖也关注到了失恋博物馆的现象,在她看来,人们选择将失恋纪念品放在公共空间中展览,这个行为本身就很有意味。
“很多人在失恋后,为避免触景生情,或是出于纯粹的愤怒感,会将与此有关的物品全部扔掉,而捐赠纪念品的行为其实很微妙,它处于丢弃与自己保存之间。让物品被收藏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公共场所里,其实反而说明纪念品对他们而言是很重要的,至少对于过去的记忆是很重要的。”聂晗颖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记录难忘的瞬间
“南京失恋博物展”的第32件藏品是一条围巾。
“我去酒店抓到他出轨的那一天,就围着这条围巾。这条围巾上布满的烈焰红唇,像极了我第一次在他脖子上看到的那一枚不属于我的吻痕。”这段解释文字,以颇具画面感的描述,记录下捐赠者感情生变的时刻。
在失恋博物展上展出的纪念品,大都充当了逝去爱情的见证。无论是恋情萌生时的信物、恋情进入甜蜜时光的纪念,还是恋情走向终结时令人心碎的证明,如今都静静地躺在展馆里,让参观者驻足参观。
高雨生透露,展品中大部分都是日常物品,是讲述者的故事赋予了它们不一样的内涵。
“戒指、项链、车票、玩偶、靠垫、手表等展品是较为常见的,当然也有比较另类的物品,比如曾有男生捐来了一个奶嘴,是他前女友送他的生日礼物,其中不乏讽刺意义。”王颖说。
王颖还特别提到了一块美国车牌:“这是一位‘90后’女生送来的,当时她特意飞到美国去挽回男友,一路自驾追到加州,就是想知道加州到底有什么魅力能够吸引她深爱的人,而当她真正到了加州,才发现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之处,便买下了当地的纪念车牌捐到博物馆。”
有趣的是,与这块车牌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一根鸭脖子。
“有位女孩给我们讲了这样一段经历:她和男友分手后,一直想复合,便坐着火车赶到男孩家乡,好不容易两人见了面,一起吃饭,但就是在啃鸭脖子的一瞬间,她对整段感情产生了厌倦的情绪,这根鸭脖子也就成了他们感情最后的纪念。”王颖说。 事实上,除了有形的、能够保存的物品之外,在失恋博物馆中,也的确存在着不少如鸭脖子一般不易保存甚至是“无形”的展品,如电子邮箱、聊天截图、歌曲等,甚至是动物。
“我们有一个对外公布的邮箱,失恋者可以简单地写出他们的经历,然后由我们的文字馆员重新采访整理、撰写出整个故事,发布在公众号上,另外我们还有线上电台,可以让声音馆员将那些物品背后的故事娓娓道来,也让那些无法到实体馆参观的人们感受到展品的温度。”高雨生说。
在王颖的团队里,有一人此前学习的专业是播音与主持,在他的技术支持下,王颖和朋友们也在2016年5月办起了自己的电台节目,定期向听众介绍展品背后的故事,甚至直接采访失恋纪念品的寄送者。
当然,那段与鸭脖子有关的记忆,最终也以故事的形式,被失恋博物馆的线上电台播出、保存。
“故事还在继续”
2017年11月22日,高雨生在公众号里记录了这样一件事:“今天的故事临发布前,投稿人发来消息,‘一切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临时撤稿会导致我们缺一篇故事,这很遗憾;但是对于时间之手操控着新故事的发生,我也充满敬畏。”
开办南京失恋博物展以来,高雨生最大的感触便是:“失恋只是生活的一个阶段,生活不会止歇,故事还在继续。”
在两年多的时间里,高雨生在公众号和实体馆里,记录下一个个与失恋有关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又不断生发出新的可能。例如,一些失恋者在投稿之后,渐渐与失恋博物展产生了联系,选择成为兼职馆员;还有一些失恋者,找到了新的伴侣,走出了失恋。
“两个人在一起,彼此在心理上是有相互融合的部分的,因此一旦恋情终结,就意味着要慢慢隔离掉相互融合的部分,而这是很艰难的过程:你不仅要和别人告别,也是在向自己的某一部分告别。这种告别需要时间。”聂晗颖说。
王颖会定期在失恋博物展中举办失恋分享会,邀请展品的寄送者参加。参加者可以向有相似经历的陌生人讲述自己的故事,也可以就某一主题畅所欲言。在王颖看来,分享會为失恋者提供了敞开心扉、纾解情绪的机会。
聂哈颖认为,分享会这样的形式,也让失恋者能够不断整合、思考恋情本身。“放置物品这件事本身并不是终点,它可以作为切入点。让失恋者放下包袱,讲出自己后续的心理变化、情感遭际;分享会也能让失恋者在一个陌生却有着共同情感困惑的群体里找到共鸣。”
而失恋博物展本身,也为更多参观者提供了其情的空间。
“实体馆里设有一面留言墙,据我自己观察,大部分来参观的人都有很多想要分享的故事,留言墙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大家对失恋这个话题的感触。”高雨生透露,两年多的时间里,来实体馆参观的人数已超过8万。
“来到这样的展览上,参观者可以暂时与现实世界的琐碎生活分离,进入充满情感力量的空间,这个空间里有很多的故事,也含蕴着很多人的情感,而你自己的情感也会在参观中慢慢浮现出来。人们能够在了解别人故事的过程里看到某一部分自己。”聂哈颖说。
感受时间的力量
“直到四十岁,我才收到人生中的第一辆儿童踏板车。那天她和姐姐一起去散步,这辆车被人扔在一个垃圾桶旁。她把它带同公寓,放在浴缸里洗净。她们用鲜花装饰,并在轮子上写下我的名字、昵称和日期。一周后,她和姐姐被带上了通往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火车。”
克罗地亚失恋博物馆收藏的这辆儿童踏板车,不仅是爱情的见证,也记录着历史无情碾过的声音。
在历史的意义上,失恋纪念品既是情感的承载物,也是时代的见证者。随着时间流逝,附着在纪念品上面的历史、社会、文化意蕴,也构成了展览的一部分。
高雨生的公众号曾作过统计,失恋故事的讲述者以30岁以下的青年为主,80%是女性。
王颖介绍,三年来在失恋博物展上展出的纪念品,也经历了一定意义上的代际变迁:“总体上是女生居多。第一批展品因为都是身边的朋友捐出的,以‘85后’为主;其后‘95后’失恋者渐渐多起来,如今最年轻的一位朋友还在读高中,她送来的是一盏星空灯。”
从MP3、LG手机、铁铅笔盒等颇具年代感的展品上,王颖也切实感受到了时间的力量:“曾经有一段时间,受到某部电视剧的影响,街上流行那种U型手套,如今又在捐来的展品里见到了这样款式的手套。那时的记忆也扑面而来。”
在王颖看来,随着互联网信息时代的到来,事物更新迭代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反而不容易留下令人印象深刻的物品。
高雨生则注意到了失恋故事中的社会百态:“这些故事都是当代人讲述的,当然展现出的是当代人面对感情的态度,其实就是社会上各种感情的浓缩。”
事实上,恋情从萌生到终结的全过程,每个人的故事都是不同的,但又都无法脱离当时当地的现实处境。无论是长途跋涉的异地恋体验,还是在城市之中奋斗的点滴过往,都影响着人们的情感选择。
值得注意的是,失恋博物展本身,也正以自己的方式,在社会生活中留下印记。
例如,以南京失恋博物展为原型改编的小品《失恋博物馆》,登上了综艺节目《跨界喜剧王》的舞台。据高雨生透露,关于南京失恋博物展的书籍已经与出版社签约,预计2019年面世;相关影视作品的拍摄计划也正在酝酿中。
王颖也在计划发起众筹,将展出的物品、图片,以及相应的文字描述都收录在一本书中。
“有时候我在想,要是这件事能一直做下去就好了。如果能做成个代代相传的失恋博物馆,过了几十年,那时的年轻人再回头看,就能通过这些物品,知道上一代人经历了怎样的失恋故事。”王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