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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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年春,沈阳市,塔湾小学。
   放学后,母亲接楚翔回家,在路过家乐福超市时,她想买些东西,便让楚翔在门口等她一会儿。
   商场门口,一只巨大的玩具熊正在手舞足蹈地向路过的孩子发放小礼品。这是很多商家吸引顾客的一种方式。
   楚翔背着书包站在街道边,舔着手里的大甜筒,好奇地打量着毛茸茸的玩具熊。
   玩具熊人好像也注意到了楚翔,“它”手舞足蹈地走来,端详了孩子一会,然后从篮子里挑出一个连体公仔的玩偶,放在了楚翔的手里。
  
   说了只等一会,可半天也没见母亲出来,楚翔有些不耐烦了,就绕到超市后边去,他记得那里有小花坛。
   后门这里很僻静,一个人也没有。楚翔蹲在花坛边专心地逗弄着一只甲壳虫,没有注意到一块巨大的阴影渐渐移向自己身后。
   等玩够了,楚翔转过身去,眼前的情景让他石化般僵在原地——那只广告熊幽幽地站在自己面前。
  
   见孩子已经发现了自己,它大张开双臂,抱住孩子。
   楚翔拼命挣扎,可是那只熊越抱越紧,那张憨态可掬的脸也变得凶狠狰狞。楚翔吓得大哭,广告熊宽厚的手掌死死闷住孩子的口鼻。
   楚翔已经发不出声了,呼吸越来越苦难,眼前慢慢地黑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楚翔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米开外的台阶下,出现了一大摊粘稠的黑红色液体。这些液体是从倒伏在台阶上那个巨大的毛绒玩具熊里淌出来的。
   孩子的大脑已是一片空白,只是死死地盯住前方巨大的黄色毛绒熊,熊的头套已经被摘下来丢在一边,与之对视的,是毛绒熊脖子上方一颗满是鲜血的头颅。
  
   “杀人了!”在超市附近的人都听见一个惨绝人寰的女人尖叫声。
   焦急寻找儿子的母亲随看热闹的人群来到超市后门。儿子楚翔呆立在那里,双眼无神,像牵线人偶般任一脸焦虑的母亲将自己拉出凶案现场。
  
  
   2010年3月23日,被很多人称为是南平市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这天早晨,南平实验小学发生血案,短短的55秒,8个孩子死亡,还有5个孩子重伤。
  悲剧发生后不久,广西,广东,江苏,山东,又相继发生四起校园惨案。地点同样是在小学和幼儿园。目标同样是弱小的孩子。
   一系列的血案引起了公安部的高度重视,部署全国公安机关严厉打击这一犯罪行为。为防止校园再发生恶性事件,各市在护校行动上开始投入大量警力。
   塔湾小学地处军区,又紧邻中国刑警学院,相较那些身处闹市的学校,自是多了几分安全保障。
   但市局还是抽调中国刑警学院治安管理专业的学警参与塔湾小学的安保工作。
   每天下午大课间和放学后的时间段里,王晏都会被安排在校门口执勤。
   下午大课间的时候,会有很多孩子到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些文具零食之类的。门口的第一家小店是孩子们最爱光顾的。
   为了安全起见,每次执勤时,王晏都会守在这家店的门口。
  
   店里只有一部公用电话。每天都会有孩子排着队打电话给父母,或是撒撒娇,或是要父母送来自己忘带的东西或是晚上想吃什么的之类。
   有一个小女孩,王晏在她的胸卡上得知她叫林溪月,每个大课间都会来店里打电话。每次她都排在最后,捏着零钱,焦急地看着前面占着电话的孩子。
   她总是最后一个拿起电话,熟练地拨出一串号码后,会甜甜地冲电话说:“妈妈,我是月月。”
   和那些在电话里冲父母甜腻撒娇或者不停抱怨的孩子不同,她要比同龄的孩子懂事很多。
   “妈妈,月月今天很乖的,是自己梳的辫子,邻居的张大妈还说我梳得很漂亮呢。我告诉她都是妈妈教的。”
   “妈妈,昨天晚上爸爸又加班了,天亮都没回来。早饭是我自己做的,香肠炒饭,虽然没有妈妈做的好吃,但是我还是把那一盘子饭都吃光了呢。”
   “妈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数学测验我又得了满分,老师又表扬我了,她还让大家都向我学习呢。”
   在没说话的间歇,她会微微侧起脸,时而点点头,会心地微笑。
   看样子,女孩的妈妈应该出差或者探亲去了。可有个那么懂事的女儿,她应该很安心吧。
  
   塔湾小学,五年级一班。
   赵阔被叫起来回答问题,可刚才睡着了,连老师问的问题都不知道,更不要说答案了,只得站在座位边低垂着头。昨晚家里又打了通宵的麻将,吵闹声很大,整晚都被噪声包围着,根本没办法入睡。
  
   “这么简单的题都答不出来,上课就知道睡觉,你到底要不要学了!”
   孩子没吭声,低头看着自己的教科书。封面上印着硕大的黑色字体:数学。此刻,他感觉到这两个字在逐渐变大,并且挤眉弄眼地嘲笑着自己。
   老师从讲台上的作业本中挑出一本来,用力朝自己这边扔来:“看看你的作业!做的什么东西!”
   由于力度过大,作业本在空中就解体了,中间的几页纸落在了地上,而其余的部分则狠狠地砸在了自己脸上。
   脸上火辣辣地疼。低垂着头的赵阔斜睨着平铺在地上的那两页纸,上面是几个触目惊心的红色大叉,批语上还有硕大的“差”字。
   那几道题其实挺简单,可昨晚自己做了很长时间。
   老师改作业的时候应该很生气吧,否则划叉时不会那么用力,纸都被划破了。那些硕大的叉大概就是她发泄的出口吧。那个“差”字更是刺痛了孩子的心脏,仿佛那是自己与生俱来的标签。
   一个差劲的学生。
  
  
   所有同学都看着自己,教室里出奇的安静。
   孩子越是沉默,在讲台上唱独角戏的老师就越是上火,最后铁青着脸,用几乎是吼的语气说道:“滚到外面去!”
   赵阔垂着头,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准备走出座位。可是刚迈出步子,左脚就勾到了座椅腿,感觉到阻力的孩子并没有停下来,再向前迈了一步。
   结果可想而知。孩子失去了重心,扑倒在地上,椅子在被拖出一截后轰然倒下,压在了他的身上。
   孩子慢慢地爬起来,他听到班里同学哄堂大笑的声音。
   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
  
   路过家乐福超市时,赵阔望了望空荡荡的门口,那里再没有玩具熊给自己发小礼物了。他开始怀念起那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憨笑着给路过的小孩发礼物的大熊。
  
   晚上到家的时候,父亲破天荒地没在打麻将。这意味着今晚能有口热饭吃,不用再吃方便面和饼干,从这点来看,今晚是值得高兴的时刻。
   可是赵阔高兴不起来。书包里有张等着签名的语文试卷。虽然不是很差劲,但也不是高分。父亲的脾气向来暴躁,在学校的这一天已经很不好过了,赵阔不想回到家了还要经受皮肉之苦。
   想到这些,孩子的心情又沉重起来。那张原本轻得没有什么分量的试卷此刻像大山一样压着他。
  
   饭桌上,赵阔在想着今天考试签名的事情怎么给父亲说,伸出去拈菜的筷子停滞在半空,又缩了回来,正犹豫着,父亲夹向自己碗中的菜被他碰到桌子上。
  “你一天到晚呆头呆脑的到底在想些什么名堂!”父亲很不高兴。
   孩子咬着筷子不敢出声。
   “这几天在学校怎么样。”
   孩子还是闷着头不说话,头都快埋到饭碗里。
   “一看你这个死相就知道什么也不行,只知道给老子丢脸!上次去给你开家长会,你们班主任像骂孙子一样当着那么多家长的面数落我!说你成绩差,反应慢,上课只知道睡觉,回答个问题永远是一问三不知……”
   孩子开始大口往嘴里扒白饭。
   “看看你那德行!你说说你除了吃还能干好什么!我以后都不想去开家长会了,开什么开?!去了就是被老师骂!你没自尊心不要紧,别连累我一起丢脸。养头猪都比你强!”
   父亲的火气越来越大,说到最激动时一手甩在赵阔脸上:“你吃什么吃!”
   孩子捂住脸,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进碗里。
  
   门铃响了起来,进来三个中年男人。赵阔认得他们,是到家里打牌的常客。
  父亲的脸立马多云转晴,忙着招待“客人”,正在泡茶的他见儿子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你看什么看!赶快吃,吃了把桌子收掉。自己去屋子里写作业。”
   收好碗筷,赵阔在写字台边坐了下来,摊开了语文试卷。
   母亲受不了嗜赌的父亲,一年前就离了婚,也很少回来看自己。语文卷子要签名,可现在根本不能让父亲看到卷子。可如果不签,明天又怎么过语文老师那关。
   桌角有一小块饼干残渣,一只蚂蚁费力地拖拽着它缓缓移动,很艰难。
   孩子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歪着脑袋看着忙碌的蚂蚁。在蚂蚁快要到桌角时,他拿起瓶子将蚂蚁扣了进去。
  这样的生活每天都很艰辛吧,让你在这里避一避。
  
  
   第二天下午的第一节就是语文课。
   “昨天的试卷没让家长签字的都自觉站起来。”中年女教师一进教室便拉长了脸。
   片刻的安静后,有一个学生站了起来。
   赵阔看着签名处有些歪斜的字迹,这当然是自己签的。他犹豫了几次想站起来,可最终还是没有动。
   “全部把卷子摊开!”老师不相信只有一个学生没签名,便走下了讲台,挨个的检查。
   教室里像是有根无形的弦,在老师的排查下逐渐绷紧。
   那根弦越绷越紧,孩子的心狂跳起来,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意识到老师已经走近,孩子用手挡了挡试卷,欲盖弥彰地希望老师不要发现签名处的异样。可老师一过来就强行推开了他的手,盯着试卷上笔迹不是很顺畅的签名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一脸狐疑地盯着赵阔。
   孩子的脸瞬间惨白,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语文成绩一直在中下游,还没有触怒过这位老师。他并不希望所有老师都看轻自己,放弃自己。
  
   “自己签的。”说这句话时,老师没有带半点疑问的口气,好像早料定自己回来这一招。
   先前主动站起来的那个已经在老师的排查后被允许坐下,只剩赵阔孤零零地站在座位边,一下也不敢抬头。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自己身上,赵阔羞赧得面红耳赤。
   光是成绩差还能好些,不诚实是严重几十倍的罪名。赵阔感觉自己像是个被当场抓住的小偷。
   “小小年纪就会撒谎骗人了!看你以后怎么得了!明天叫你家长来,否则别来上课!”老师的声音十分尖锐。
   孩子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快要控制不住,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接下来的课,赵阔觉得所有人都在看自己,所有人都在议论自己。他一下也不敢抬起头来。教师里像被抽成了真空,就连呼吸这种平时不需要留意的自主动作,都变得需要特意维持。
   中午放学了,同学都回家吃午饭了,赵阔还是石化了般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下午快上课时,赵阔忽然感到饥饿难耐,他想起书包里还有一袋面包,便打开吃了起来。
   刚吃两口,他就听见同桌不屑地说了一句,“成绩那么差,还只知道吃。”
   声音不大,却像给赵阔点了穴。孩子僵直地坐着,刚刚咬下的面包也忘记了吞咽。
  
   叫家长的事情当然不能给父亲说,以后的语文课,赵阔就不能待在教室了。
   没到放学时间,是不让出学校的。没什么地方可去,赵阔向操场走去。
  
  操场和教学楼被铁栏隔开。赵阔手扶栏杆,把小脸尽量嵌在两条栏杆中间,眼巴巴地看着操场上嬉戏追逐的同龄人。他们在尖叫、大笑,孩子也莫名其妙地受了感染,跟着笑起来。他没注意到在自己的右侧,一个青年正贴着栏杆,逐渐向他靠近。
  
  “怎么没上课。”
  孩子吓了一跳,急忙缩回头去,肮脏的脸蛋上又多出了两条长长的铁锈。看清这面带微笑的青年是这些天在放学时守在路口的警察,孩子刚刚迈动的脚步又停了下来,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青年在他面前蹲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低着头,两手扶着栏杆不说话。
  
  忽然,一只手抚上了孩子的脸,在那条脏印上慢慢揉搓。孩子本能地想躲开,可是感到那只手有不同寻常的温暖和细腻,只是稍微偏了一下头,就乖乖地不动了。
   “我叫王晏。你呢?”
   青年温和明朗的笑容让孩子稍稍放松了些,他抬起头,又低下去:“我叫楚翔。”
  “还没放学吧,怎么提前出来了?”
  “学校不好。”孩子隔了半晌才回答。
  “瞎说。”王晏笑着摸摸他的头,“学校才是好地方。”青年也向操场望去,在渐渐变深的暮色中,他隐约看到了自己的童年。
   孩子没有说话了,静静地看看操场上玩得热火朝天的同龄人,表情骤然阴郁下来,“他们都很讨厌我。”
   说完这句话,孩子就跑开了。他肩上的书包上下耸动,与小小的身子相比,它实在是太大了。
   脚下有一个胸卡,是刚才那个孩子掉的。王晏捡起胸卡,上面写着:赵阔,五年一班。
  
   一周后下午的大课间,在门口的小卖部里,王晏又看到林溪月。
   女孩先是像往常一样,向母亲汇报了自己的在校情况,可说着说着,孩子的声音就变了腔调。
   “妈妈,你快点回来吧。月月很听话的,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孩子扣紧了电话,先前甜甜的声音渐渐被哭腔代替,“妈妈,你快回来看我一眼吧,月月很想你。”
  “妈妈……爸爸说你在北京打工,回来会给我买新裙子,带我吃肯德基。我都不要,我只要妈妈回来……”孩子抽泣的声音越来越大,几近泣不成声,却始终不肯擦下眼泪,只是任清清的鼻涕水落在小小的手背上。
   大概是意识到上课的时间快到了,女孩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她穿的衬衫袖子有些短了,布料很旧,好几个地方都开线了。
   挂断电话。把钱递给老板后女孩就匆匆离开了小卖部。
  
   王晏走向前,和老板打过招呼后,他拿起听筒按下回拨键。
   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您好,这里是114服务台……”
   王晏心里一沉,这孩子的妈妈……
  
  
   这天放学时,忽然下了大雨。涌到门口的孩子们很快就被父母接走。
   见人走得差不多了,王晏也准备回学校。在转弯的路口,他看见一个瘦小的男孩在雨中号啕大哭。
   是赵阔。
  
   “你父母没来接你吗?”
   孩子摇摇头。
   看这雨势,一时半会停不了。王晏蹲下身,朝背后的孩子招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背上来。
   孩子僵僵地杵在原地,没有动,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对方。
   王晏站起身来,温和地冲孩子笑了笑,撸了撸他被雨水浇湿的头发,把自己的外套搭在孩子身上:“你家在什么地方,哥哥送你回去。”
   一路上,王晏明显地感觉到背上的孩子把伞往自己这边推,时不时地还用袖子擦擦自己脖子上渗出的汗。他忽然明白,这孩子看上去很冷漠,只不过是自我保护,其实内心里,有不一样的温度。
   把孩子送到小区后,王晏就匆匆往学校赶。
  
   来到家门的楼梯口时,赵阔见到一个男人站在自家门外向邮箱里塞什么东西。见有人来,那人停止了动作,慢慢转过身来,头顶的声控灯光直泻下来。
   赵阔认得他——是林溪月的爸爸。
   进了房子,家里果真是没有人。
   赵阔打开衣橱门,缩了进去。坐在里面,衣服温暖地垫在身后,僵直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些。
   孩子意外地在衣服堆里发现了一个公仔玩偶。
   伸手不见四指的黑暗里,蜷缩着身体的孩子大睁着眼睛,紧紧抱着手中的连体公仔。
  
  
   放学了,家长们挤在门口,焦急地望着踩着放学铃向门口涌来的人群,在里面寻找自己熟悉的笑脸。
   楚翔呆呆地坐在母亲自行车后座上,母亲刚要骑车离开,旁边一个背着毛茸茸的卡通书包的女孩笑着和楚翔打了招呼。
   楚翔看着那个书包,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大睁着眼睛,双手死死地抓住后座,不停地哭喊:“毛毛……”
  
   王晏已经是第四次看见这个孩子这副摸样了。
   他走向前:“阿姨,这孩子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便被孩子的母亲给瞪了回来,她把孩子护在身后,看向王晏的眼睛里饱含敌意。
   “该说的我都向公安局的人说了,那天的案件你别再问孩子了。”
   “阿姨,我不是……”王晏刚要解释,看到对方更加不悦的脸色,慌忙改口,“大姐,我看到这孩子几次了,他好像被什么吓着了,看到毛绒的东西就有很过激的反应……”
  
   孩子母亲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造孽啊。都是开春的时候让那个杀人案给闹的。碰到那个杀人案后,这孩子就总做噩梦,每次哭着喊着醒过来的时候,枕巾、被子什么的都被汗湿透了。不睡觉的时候,就不吭气,老是直勾勾地看着同一个地方。喏,就像现在这个样子。”
   王晏蹲下去,换成与后座上孩子平行的高度看着他。
   孩子脸色蜡黄,无神的双眼深深凹陷下去,形容非常憔悴。和瘦小的身躯相比,书包显得宽大无比。此刻,他已经安静了下来,先前眼神里的惊惧已经退去。但目光始终落在那个已走远的小女孩背上的毛绒书包上。
   “最要命的是成绩也一落千丈。这孩子以前性格非常活泼,老师同学都很喜欢他。可现在一天到晚也难见他说上一句话。一看到毛绒玩具,特别是毛绒熊,就像中了邪似的……”
   听到这些,王晏心里也变得很不好受。他用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在他的手和孩子的头发接触的一瞬间,他看到到孩子哆嗦了一下,虽然孩子仍然目视前方,但是脖子上立刻暴起一层鸡皮疙瘩。
   孩子的母亲把手搭在儿子的肩膀上,用力朝自己怀里拉了一下,孩子的身体绵软无力地靠过来,头却执拗地看着原来的方向。
  “楚翔,哥哥是警察,专门抓坏人保护大家的。你不要怕,告诉哥哥你看见什么了?”
   良久,楚翔的眼珠才微微动了一下,但随即又垂下眼睑,蠕动着嘴唇。“我害怕。”
  
  “你害怕什么?妈妈在这里呢,哥哥也在。”
  楚翔没有回答他,而是开口说“枪,枪……”
  王晏一愣,弄不懂他的意思。
  楚翔低下头,忽然一把抓住王晏的手:“打死他!”
  “打死谁?”
   茫然无措的表情又回到了楚翔脸上,他重新盯着刚才的方向,不说话了。王晏看着他,发现他没有血色的嘴唇在轻轻嚅动:“大熊……毛毛……”
  
   简单地交谈几句后,母亲带着楚翔离开。
   “师哥?”转过头时,王晏意外地看到安然在自己身后。
   “我想看看那孩子怎么样了。”望着自行车上楚翔越来越小的身影,安然缓缓说道。
   “怎么,师哥也认识他?”
   “嗯。你还记得前阵发生在家乐福附近的凶杀案吗?这孩子就是凶案的目击者。”
  
   一起回宿舍的路上,见王晏始终一语不发,安然开口问:“还在想那孩子?”
   “嗯。”王晏无心掩饰自己的情绪,眼前依然还是临别时楚翔的目光,那眼神,宛若一个受了伤的小动物,“那件案子查出来了吗?”
   安然轻叹了口气:“好像还没有。”
  
   路过一家音响店时,听到高中时常听的歌,是周杰伦的《止战之殇》。
   孩子们眼中的希望是什么形状,是院子里有秋千可荡,还是口袋里有糖。
   刺刀的光亮被仇恨所擦亮在远方野蛮,而她却微笑着不知道慌张。
   阴郁含混的曲调,让人的心里一沉。
   都说和孩子相比,成人的世界是可悲的,童年是人一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一个人童年的际遇,会对他日后的性格和人生产生深远的影响。每天下午都来这里执勤,或许多少能给这些孩子一些安全保障。可是谁又能守护这些孩子的精神家园呢。
  
  
   再过几天,上届的师哥就要离校了。王晏想去看看安然。
   宿舍里的几个人都抱着电脑打游戏,唯独安然正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见王晏进来,安然拿出一个信封:“这是我问上届一个师哥要来的资料,他现在在皇姑公安分局工作,恰好负责家乐福超市的案件。
   “死者是一名女性,三十四岁,头部反复受重击致死。凶器是花坛边的一块砖头。最早发现尸体的那个孩子,就是楚翔。他当时在花坛边玩,后来遭到毛绒熊的袭击昏了过去。醒来时就发现了尸体。孩子太小,而且受了惊吓,所以没办法详细叙述当时的场景。只记得醒来时自己手中的玩具不见了。
   “死者早先在一家民企上班,公司倒闭后就一直靠打零工维持生计。她的丈夫在家乐福做后勤工作,主要是穿上毛绒熊外套给小孩发礼品。当天因为生病住院没法工作,就让妻子替班。谁料那天就发生惨剧。
   “据了解,死者家境拮据,社会关系较简单,与家人邻里关系都很和睦,调查中也不曾发现她与人结怨。案发时死者的丈夫一直在医院,受袭孩子的母亲正在购物,这两人均没有作案时间。
   “其他的就没什么发现了。对了,这个是现场和死者的照片。”说着,安然把照片递给王晏。
  
   “呀。”看到照片时,王晏轻呼一声。
   “现场的确是有些惨不忍睹,这场景真不该让那么小的孩子看到。”
  
   其实让王晏惊讶的,并不是照片里的血腥场景。看到死者的证件照时,王晏想起了林溪月,她的长相酷肖照片中的女人。回忆起小卖店里那个女孩给母亲打电话的场景,心里的疑惑顿时明白了很多。
   她的妈妈不是出远门了,而是……
  
  
   周四放学时,王晏照例在门口执勤。
   走在最后的是四年一班。代班老师非常不满意自己的班级走在了最后,用力点着赵阔的额头:“你一天到晚都在犯什么晕,都要走到校门口了才知道自己书包锁教室里了,让全班等着你回去拿。光是成绩差也就算了,丢三落四撒谎骗人,哪一项少得了你。只知道拖班级后腿。”
   校门口的家长都看着这个被老师厉声斥责的孩子。赵阔低垂着头,一脸疏离的麻木,好像老师正在训斥的是其他学生。
  
   那个老师脸上的怒气还没有消退,嘴巴还在一张一合,但此刻王晏却听不见什么声音了,只是感觉当眼前的情景平铺开来,像钥匙般开启了某扇记忆的阀门。
   初三的时候,自己的成绩一直处在中游,对化学更没什么兴趣,每次的化学作业也都是草草对付了了事。
   有一天下午,最后一节是化学课,打了一中午的台球,现在是又累又困,这节课就拿来补觉了。
   放学后一个人回家,老远就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回头一看,居然是那个化学老师。当时的王晏有些诧异,原先以为,像自己这样成绩中不溜,又不怎么活跃的学生,这个刚来不久的老师应该是记不得自己的。
   想到课堂上自己呼呼大睡,此刻的王晏有些发窘。
   推着自行车的老师走到自己身边,像熟识了很久了似的说着一些轻松的话题,甚至像朋友一样和自己开开玩笑。
   “你台球打得挺不错,改天和你单独较量下,”老师边说着,边腾出一只手,比划着动作,“但也不要玩得太多,要劳逸结合。”
   王晏不好意思地笑了。
   快到家的时候,老师还从包里拿出两张纸递给自己:“这是这节课的讲义,回家的时候可以看看。好学生就要严格要求自己。”
  
   好学生?!
   看不出自己哪点像好学生。可既然老师都这么说,那就一定是了。
   他至今都记得当年的自己是怎样欣喜若狂地冲进家门的。那晚是他第一次认真地做化学作业,最后一道题很难,不像是自己能做出来的。但“好学生”那三个字像是给他打了一剂强心针。他翻了很多的参考书,又结合了老师给的讲义,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总算是把那道题给解了出来。
   第二天的课上,老师重点表扬了自己,因为全班只有他一人把那道题做了出来。老师让全班同学学习自己“刻苦钻研”的精神。
   那次表扬让王晏大受鼓舞,后来的成绩稳步上升,尤其是数理化科目,始终处于年级前列,经常被同学们称作“理科天才”,被羡慕在理科方面有过人的天赋。
   他们到底没明白什么叫天赋,天赋是从小学到初二成绩始终徘徊在中游,却在初三一年一跃到稳居年级前三?
   王晏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那些心怀歹意的人总要多过心地善良的人。
   他们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就可以改变别人的一生。只要一句宽容的鼓励和安慰,一切都会变好,可他们绝不给予。
  
  
   周四王晏到小学时,还有一节课才放学。他来到操场上,想先在这里转转。
   在操场边的草坪上,他意外地看见赵阔躺在那里。
   “怎么不上课?”
   “被老师赶出来的。”孩子垂下眼睑,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王晏只是陪着孩子躺在草坪上。孩子愣愣地看着天空,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能看见星星吗?”
   王晏笑了笑,摇摇头。在这个被工业重度污染的城市里,即使在晚上,也看不见什么星星,更何况是白天。
  
   孩子的身边放着几张天文方面的图片,王晏好奇地拿起来看。
   “这张是仙女M31,是座大星云,它的最大特点是应当与银河系类似。”孩子又指着另一张说,“这张是仙女M32核心部位的照片,这些散在孤立的亮点是银河系的恒星。这一颗是中子星,能形成中子星的恒星,它的质量至少要比太阳大十倍,否则就只能形成白矮星……”
   王晏有些吃惊地看着赵阔,他应该只有十岁出头,却像在说着“我昨天又买了个有趣的玩具”般自然地讲述着,这些对于自己来说尚有些深奥的天文知识。
   当看到一张黑灰交融、模糊不清的照片时,孩子的表情瞬间黯淡了下去:“这是黑洞,它是已知的密度最大的星球。黑洞中隐匿着巨大的引力场,这种引力大到任何东西,甚至连光,都难逃黑洞的手掌心。就像我的世界,所有的光和温暖都被它吸收了……”
   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孩子有些哽咽。
  
   自己十岁时,尚搞不懂地球和太阳到底是哪个围着哪个转,而这个纤弱的小男孩自如地说着这些深奥晦涩的天文知识,甚至像个哲学家一样参透了宇宙的奥秘与命运的玄机。显然,这是个在天文上有着极高天赋的孩子,所谓神童,指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孩子吧。
   可是这样的天赋,有谁会去看重呢。
   沉默了一会,孩子忽然哽咽起来,用低低的声音说:“我好想……离开这里……”
  
   王晏看着孩子十来秒,突然坐直,继而站起来。这个小学里的围栏,和警院的一般高,要翻出去很容易。他踩上护栏,三下两下,就敏捷地翻到栏杆另一边的人行道上去了。
   隔着栏杆,王晏朝孩子做了个招手的动作:“你也过来。”
   见孩子呆立在那里,王晏蹲下来,换成和孩子平行的高度,微笑着向孩子伸出手:“哥哥带你离开这里。”
   赵阔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偏起头看着自己。
   孩子的眼睛很大,可大多数的时候他的眼神里都是和年龄非常不相称的阴郁。而此刻,孩子的眼里有了淡淡的光彩,阳光给他的小脸镀上了毛茸茸的边,他的嘴角也微微牵起了一些弧度。
   这是么久以来。王晏第一次看见孩子笑。
   王晏只轻轻托了孩子一下,他就像小动物一样落在地上。赵阔很轻,不像这个年龄的正常孩子该有的体重。
   孩子一边跑一边回头望着,看着越来越小的校园,他知道有个沉重的世界已经被自己抛弃了。
  
   天色渐渐变暗。王晏带着赵阔来到塔弯最高的建筑物的楼顶。
   面前已经没有高楼,视野无比开阔。头顶是无限高远的深蓝色天空。看不见任何云朵,星辰以微弱的光芒证明自己的存在。
   “你喜欢楚翔吗?”
   “不喜欢!”孩子回答得十分干脆,“他老欺负我,这学期刚开学的时候,他的胸卡丢了,怕值日生检查时会扣分,他就把我的胸卡抢走了。”
   “为什么就抢你的?”
   “因为胸卡上都有自己的照片啊,不是自己的话就会被值日生发现。他说他的照片和我的有些像,不会被发现,就抢我的了。”
   意识到孩子的话里有少许的怨气,王晏笑了。那些被老师宠惯的学生多少都有些自负霸道,可楚翔毕竟也只是个孩子。一想到原本那样一个骄横的孩子,却在目睹一起命案后变成了这般模样,心里多少有些唏嘘。
  
   再看看赵阔,王晏发现他的眉眼和楚翔的确有几分相像。
   “既然不喜欢他,那哥哥第一次问你名字的时候,为什么要说自己叫楚翔呢?”王晏笑着问赵阔。
   孩子的情绪迅速低落了下去:“如果我是他,成绩好,是学习委员,每次都拿很多奖状回去,老师就不会把我从课堂里赶出去,同学们也愿意跟我玩。爸爸妈妈也一定会很高兴。爸爸就不会老出去打麻将,妈妈也不会不要我……”
   孩子的声音又哽咽起来,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什么刺中,王晏轻轻叹了口气,望向黑沉沉的天幕。
   大约每个人在童年的时候,都会对浩瀚壮美的星空起有着强烈的憧憬和幻想,可现在的都市已经很少能看见星星了。那些憧憬和幻想伴随着对童年的许多美好记忆一起尘封在了岁月的盒子里。
   “赵阔,对于天文学上的知识,哥哥了解得不多。但我明白,我们能来到这个世界上非常的不容易。我们有着智慧的大脑,有能够仰望星空的双眼,我们应该扬起头来,看更高更远的景观,不要时刻都低着头,只看到自己的鞋子。
   “楚翔的优点,碰巧是大家都重视的。而赵阔的优点只是没有人愿意挖掘而已。赵阔和每个人一样,都是这个宇宙中最独一无二的个体,所以我们没有必要成为别人。”
   赵阔将信将疑地仰起脸看着王晏,小小的瞳仁里慢慢绽放出光彩。
  
  
   回到家时很晚了,难得今天父亲回来那么早。
   “你一天疯疯癫癫的跑哪了!”父亲阴着脸,语气里是压不住的怒火。
   孩子低着头,脸上逐渐笼罩了惯有的麻木。
   “一天到晚都是这副死相!你们老师给我打过电话了,说你上课就知道睡觉,什么问题都答不出来,还敢冒充老子签字了!”
   孩子没吭声,只是两个嘴角开始向下撇,渐渐地,眼泪成串地落下来。
  
   “你他妈除了会哭你还会干什么!”
   父亲怒气冲冲地夺过孩子的书包,一把扯开拉链,文具书本掉了一地。看到那张不及格的数学试卷,父亲拽过孩子的衣领,狠狠地扇了他两巴掌。
   “老子在外面辛苦挣钱是为了什么!怎么就养活了你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还不解气,他拿起笤帚往孩子身上打去。
   身上火辣辣地疼,但孩子始终不敢哭出声来,只是往边上闪躲。
   见赵阔往卧室方向躲,父亲顺手操起烟灰缸朝孩子砸去。
   烟灰缸落在距离赵阔不足半米的墙上,震得粉碎。碎片和烟灰落在赵阔身上,孩子惊叫一声,双手抱头,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你怎么在这里啊。”扔完垃圾的林溪月认出坐在小区路灯底下的是自己班上的同学。
   赵阔面无表情地回答:“我爸妈离婚了。我和爸爸住。他经常不回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不想在家里。”
   “和我一样。”女孩的表情骤然阴郁下来,“我很久没见过妈妈了。爸爸说她到北京打工了。”
   “所以你也经历过吧?”赵阔蹲下来,拨弄地上的小草,“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里,没有光线也没有声音,一个人待在黑暗里等着天亮。”
  
   “以前不是这样的……”林溪月的鼻子有些发酸。潮湿的视界中,时光忽然模糊起来。
   妈妈离开家的前一天,自己还到她上班的地方看过她。那天妈妈穿着很重的毛绒熊外套发礼物。当时想让妈妈歇一歇,就把她往边上的长椅拉。不巧被一个叔叔看到了,他狠狠地骂了妈妈,还说要扣工资。妈妈就让自己走了。
   可第二天,妈妈就毫无征兆地走了,爸爸说她去北京了。两个多月了,妈妈一直没回过家,也没往家里打过一个电话。这两个月里,来过几个警察,他们来的时候,爸爸都会叫自己去外边玩。
  
   “我想去北京找妈妈。”
   “我也好想离开这里。”
   小区里路灯的灯光在头顶摇晃,两个孩子的影子浅浅斜斜地平躺在草地上,相互重叠的部分形成了颜色更深一些的悲伤。
  
   “哥哥,给你。”
   下午放学时,赵阔将一个连体的卡通公仔塞进王晏手里。
   “以前超市门口有个大熊,会给我们发小礼品。爸爸每次都会让我从它边上过,从大熊手上接礼物。大熊每次给我的礼物比别人的都好看呢。可是爸爸总让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他保管,还锁起来从来不让我碰。我昨天偷偷拿了一个出来,把它送给你了。”
   王晏不明白赵阔为什么会忽然会送自己礼物。
   “以后可能见不到了。”耀眼的夕阳下,孩子的面庞竟有些模糊。
   说完话,孩子就跑开了。
  
  
   回到宿舍后,王晏把卡通公仔缩放进衣柜里。可是手一滑,公仔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公仔的腹中落出一个小小的塑料袋。
   王晏打开塑料袋,看到里面的白色粉末时,他惊呆了。与此同时,那些支离破碎的情节在眼前纷纷划过,宛如一道光,照亮了他的心底。
   林溪月的父亲在家乐福当广告熊,给路过的孩子们发礼物,为超市招揽顾客。
   或许是因为不堪的家境,亦或是抵抗不了暴力的诱惑,他铤而走险,做起了毒品交易的勾当。
   联络的方式,就是利用他广告人的身份,趁着给路过孩子们发礼物的机会,把藏有海洛因的卡通玩具交给那个孩子。
   所以那个孩子每次收到的礼物都和别人的不一样。
   每次收到的“礼物”,孩子的父亲都会强制替他“保管”。
   有谁会去料想,那个憨态可掬的大熊给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发礼品的背后,竟隐藏着这样一宗邪恶的交易。
  
   有一天,出了点意外。男人因急病入院,便让妻子替自己的班,给孩子发礼物。妻子当然知道当天工作最重要的就是把藏毒的玩具给那个叫赵阔的孩子。
   塔湾小学的学生每天都要带胸卡,在回家的路上,也很少有孩子把胸卡摘下来。
   妻子大概在先前就见过孩子的照片,她对赵阔的容貌应该有几分印象。
   但那天先来的是楚翔,他的容貌和赵阔有几分相像,而且,那时他还带着赵阔的胸卡。
   妻子把玩偶给了楚翔。
   这样重要的交易,赵阔的父亲每次都会在远处看着吧。
  
   后来妻子发现出现了差错,她在小花坛后边找到了孩子,想夺回玩偶。但孩子的哭叫让她慌了神,只好捂住孩子的口鼻。
   赵阔的父亲也发现出了点意外,他跟着那个女人来到超市后门,见女人对孩子下手,不完全明白状况的他以为女人袭击的是自己的孩子,情急之中,他扯掉女人的头套,捡起边上的砖头击中了女人。
   待他发现被袭的孩子不是赵阔,大祸已经铸成。他拿起那个卡通公仔,逃离了现场。
  
   记忆带着真相的碎片席卷而过。
   那个在小卖店里哭着给“妈妈”打电话的孩子,那个放学后孤零零的在雨中嚎啕大哭的孩子,那个在母亲自行车后座上惊恐无助的孩子……
   王晏默默地看着窗外,一片树叶从树上飘落下来。飘飘悠悠,看似自由自在,其实无依无靠。
   就像人的命运。
  
   塔湾小学空荡荡的的操场上,夜色正一点点吞噬着已经没有了生气的校园。教学楼区角落的秋千架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楚翔坐在秋千上轻轻摇荡,空洞的瞳仁里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孩童该有的神采。他时不时的蠕动着嘴唇,“毛毛……毛毛……”,像一个梦呓者的喃喃自语。
   在他的脚下,反复碾着一只浑身是血的小狗的尸体。随着秋千的摇摆,那只毛绒绒血糊糊的小狗在楚翔的鞋底翻来滚去。
  
  
   刚进站的时候,两个结伴的孩子就被人群冲散了。赵阔穿梭在人群中,焦急地寻找自己的同伴。
   “阿豹!”一个中年男子忽然大喝一声。前边染着黄头发的青年猛地回头,看清叫自己名字的人后拔腿就跑。
   “就是他!追!”几个着便装的人迅速朝阿豹追去。
   在人群中寻找同伴的赵阔还没弄清楚情况,就看到那个黄发青年朝自己冲来。已来不及躲闪,像挨了狠狠一记闷棍,赵阔被撞到铁轨上。
   一列进站的火车正向这个方向驶来。
   霎时间,人群中尖叫声四起,可凄厉的尖叫转瞬就被驶近火车的呼啸声吞没。
   赵阔的右腿被卡在两块枕木间,动弹不了,只是眼睁睁看着巨大的车头向自己逼近,席卷而来的强大气流迫使他把头转向另侧,他看见脑袋边有棵不知名的小草,顽强地生长在夹缝里。
  
   先前极度的恐惧感微微地褪下,他用力吸吸鼻子,闻到了那棵小草微弱的芳香,隐隐约约间,他仿佛还嗅到了那个笑容温和的大哥哥身上的味道。
   孩子肮脏的脸上绽露一丝笑容。
  
   随着一声尖锐的汽笛,又一列火车进站了。成群的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跳下火车,又有成群的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拼命挤上车。站台的广播喇叭里,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反复念叨着:由满洲里始发,途径本站,终到北京站的1302次列车即将开车,请旅客们……
   林溪月最后看了眼人潮如织的进站口,还是不见赵阔的影子。她咬咬牙,上了已经徐徐开动的火车。
   这列火车的终点,是有妈妈的地方。而此刻的林溪月,真的很想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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