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清口 短篇小说

来源 :滇池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uyinfei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翟妍    本名翟景华,笔名翟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高研班学员。吉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十月》《中国作家》《作家》。长篇小说《长河长》在《江南》杂志发表。著有中篇小说集《麦子熟了》,散文集《如果生命可以再度青春》,长篇童书《青云城里的来客》。
  1
  榆村的杨有四已经是七十冒高的人了,身体还硬朗的像个小伙子,他的一个儿子和一个闺女都不在榆村住了,庄稼地里的活儿他指不上他们了,从春天撒种,到秋天收割,他都一个人忙活。好在,秋天收粮食时,早已经不用人去掰苞米了,村书记会拉拢个收割机过来,每户摊些钱,一个村子的地,只消花个三五天,就全收完了。就算还要弄些柴禾烧,杨有四自己赶着驴车是完全可以胜任的,别人家用三天弄回一冬天的烧柴,杨有四干上半个月,照样不会在冬天里挨冻。
  往年,杨有四家的柴垛从来没高过他们家的屋顶,可今年不一样,杨有四愣是用毛驴车多干了五六天,把柴弄成小山样的,在自家门前堆了长长一垛。因为,他听了杜青山的话,养了一头牛,那些柴禾,是要一半用来过冬,一半用来喂牲口的。
  杜青山也是奔七十的人了,他这一辈子,最得意两件事,一个是喝茶,一个是和杨有四打连连。在他还很小时,他就跟杨有四很唠得来,上学一起往学校跑,下学一起在村子里疯,还非要跟杨有四拜把子,跟人家说,不能同年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日死。杨有四听了哈哈笑,说那样你就亏大了。
  反正,把兄弟就是那么拜下来了,吵也吵过,闹也闹过,风风雨雨一輩子,都没挣巴出榆村,就总能逮到机会往一起凑。杜青山爱喝茶,杨有四去蹭水,尤其是冬天,炕沿儿底下支个铁炉子,烧得通红通红的,两个人围着一坐,往炉子上架个烧水壶,一把茶叶丢进去,浓酽酽的茶水咕嘟咕嘟直翻花,你一碗我一碗就喝起来了,要是白天,能喝出一身汗,要是晚上,能把天喝亮喽。年轻那会儿,喝茶的工夫,嘴上是不能闲着的,吸溜一口,要讲讲东家长西家短的,说张家的媳妇好看,李家的婆娘不会过日子什么的。到如今,他们老了,年轻时总爱挂在嘴上俏皮的大闺女小媳妇,也老得不成样子了,他们就很少再谈论起她们,他们更愿意说说他们的儿女。他们的儿女都在远方。
  杜青山的闺女在县城里卖猪肉,隔三岔五会让通村的大客车捎回几斤猪后丘来,吃肉那几天,杜青山的气色和神情都变得特别好,总是用前门牙咬着一根笤帚棍儿,老早把茶水沏好,等杨有四一进门,就打着饱嗝跟杨有四说,这把年纪了,天天吃肉哪受得了?多亏这茶叶刮肠油。
  茶是上好的普洱,是杜青山的儿子丰海拿回来的,杨有四听杜青山说过,那茶叶很贵,就那一饼子,能换他五袋大米,他儿子光一在县上的一个机关单位当科长,也喝不起值五袋大米的茶饼子,可人家杜青山的儿子丰海不一样,人家丰海是榆村最有出息的人,脑袋好使,从小是个左撇子,人家都讲,左撇子天生脑袋瓜灵活,丰海一出生时,杨有四就说,天苍饱满,地阁方圆,是个福禄命,非官既富。可倒是真借他的吉言了,杜青山家的丰海,虽然高中一毕业就做了推销员,却越干越上手,在一家农药公司坐上了销售经理的位子,一年能挣一百多万。早在丰海才二十出头时,杜青山有意和杨有四结亲家,想把杨有四的闺女娶来给丰海当媳妇,可杨有四不干,杜青山问杨有四为啥,杨有四始终没说。后来,丰海混得花钱如流水了,杜青山有事没事就编排杨有四几句,说当初你们家丫头要是跟了我丰海,哪至于到现在还按垄沟子找豆包?杨有四咧嘴一笑,总当耳旁风。
  杨有四和杜青山在一块,除了泡茶饼子,还邀约着一起去放牛。本来,养牛是杜青山的喜好,因为他的儿女上学时的学费,全是靠他养牛赚回来的。到现在,孩子们已经不朝他要钱花了,他还是把牛当成稀罕宝,伺候得像祖宗一样。夏天,刮风也好,下雨也好,都要赶出去吃青草,他说,边吃边消化食,牛才高兴。冬天,吃了野地里的枯草叶子,夜里还要喂饲料,都是些豆饼呀、苞面呀、谷糠呀啥的,他说,只有这样,牛才能上膘,大雪来时,牛才不冷。
  成天跟杜青山泡在一起的缘故,杨有四从杜青山那里学到不少养牛的高招,又架不住杜青山的撺掇,说反正家里外头,出来进去,就他一个人,还不如也整头牛,天天一起放,是个伴儿。杨有四就也买了一头养着,和杜青山的牛掺在一块,白天,一起去放牛,夜晚把牛圈进杜青山家的牛棚子里,杜青山喂牛,杨有四也跟着喂牛。
  2
  杨有四不管跟谁提起杜青山,都说,那是我老磕头的。他特别在意那份磕头的情义,总觉得,和他那几个亲哥哥比起来,杜青山更像他的兄弟。
  这话怎么说呢?倒不是因为天天能从杜青山那里蹭到茶水喝,是杜青山在别的事上,也是从来不落过的。就拿过生日这件事来说吧,杨有四自己是从来不记得的,他们都捱过六十六以后,只要一进七月的门,杜青山就把黄历里标着二十三的那一页给折起来,等到那天时,杜青山就让老伴儿炝几个小菜,煮一碗鸡蛋,再把杨有四一叫,两个人喇小酒喝。杜青山倒不会矫情着说啥生日快乐的话,但总
  会说,老太太吃咸盐,一年不如一年喽,明年这个日子,咱俩还得喝。杨有四说,喝。总是一高兴就喝多了。
  再往后,杨有四和杜青山都把心思花在了牛身上,那酒就不在杜青山家里头喝了,杜青山带着酒,和杨有四在草原上喝,捡几块干牛粪,笼一堆火,在火堆里烧鸡蛋,烧土豆,烧从河里网上来的鱼,吃饱喝足,就势往草地上一倒,呼呼就睡她娘的一大觉。夏天嘛,河水也丰,青草也茂,牛吃饱了,会跟他们一起睡觉。
  冬天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牛的嘴也是挑剔得很呢,吃头不好,它们就在草原上走,不停地走,寻找好草头。杨有四和杜青山怕它们走丢,就得跟着,冷了手,抄着袖子走,冷了脚,使劲剁几下,再想点个牛粪堆烤烤火,牛总是不肯给他们时间。有那么一段日子,杨有四跟不上牛了,就跟杜青山说,老胳膊老腿儿了,走不起了,再这么下去,牛没咋样,放牛的没了。杜青山说,这你就不懂了,我们说是放牛,其实就是在放自己。要是没了这牛,咱们这把老骨头,就只剩下吃饱了溜墙根的份儿了,那和坐吃等死有啥区别?杨有四觉得杜青山说的有道理,再跟牛后头走时,就不那么抱怨了。   榆村开始用机械收庄稼这几年,杨有四和杜青山放牛省劲儿多了,是那些机械收走粮食之后,顺带把秸秆也粉碎了,都扬在庄稼地里,厚厚一层,明年犁铧一翻,盖在土下,说是能肥地。那样,在春天没来之前,杨有四和杜青山就把牛赶到地里,溜茬子,说给牛溜茬子,最愿上膘。可倒是,半个冬天下来,还能省下家里不少饲料呢。只要不下雪就好,大雪要是把那些秸秆结捂上了,神仙都扒不出来。所以,每天晚上把牛圈好,杨有四和杜青山都要听天气预报,先听中央的,再听省里的,后听地方的。万一要是有错过的时候,那就看天,没风没浪星星亮,未来三天,杨有四和杜青山都会心情大好,要是哪天看见天上突然长毛了,乌七八黑阴成一片,他们俩的心会立马悬起来,讲真,牛要是不好过,他俩也不好过。
  当然,天气预报和眼睛都有不好使的时候,那样,杨有四和杜青山就像偏得了什么好处样的,把牛赶进一片地里,让牛痛快地捡着里头的好东西吃,他俩呢,就近找个树林子,往护林沟里一猫,身上身下填满树叶子草沫子,用腰间的麻绳把羊皮袄使劲一勒,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扯闲嗑。杨有四一开口就要来一句老磕头的,说老磕头的,你说这辈子,我跟自己老伴儿在一块待的时间,都没有咱俩在一起的工夫多。
  杜青山眼睛盯着远处的牛笑,指着一头黑牛,带白鼻梁的,说你看我那黑妞,肚子滚圆,能不能是怀了双棒?杨有四说,两个,你杜青山不得美出鼻涕泡?杜青山说,牲口也有长得好看长得丑的,你发现没?杨有四说,可不是吗?我咋看你家那憨媳妇,咋觉得它像李二花。杜青山笑得差点背过气,笑够了,眼泪淌了一脸,说,骨头八成都烂了,你还放不下?杨有四就眯起眼睛,不吱声了。杜青山在树叶子围成的窝里翻个身,说,我这憨媳妇可比李二花好看。
  杜青山的牛都是有名字的,黑牛带白鼻梁的,叫黑妞。白色带黄花的,叫二浪,是杜青山觉得那牛特能臭美,夏天在河边喝水,总要对着河里的影子撒一阵子欢。那头黑白花的,长得肩宽体胖,只知道吃,会不停地吃,没饥没饱样的,杜青山觉得像个傻婆娘,就叫它憨媳妇。憨媳妇半个月前刚生下一头小牛,倒是鬼灵精怪的,杜青山稀罕得要命,怕牛冷着,到了晚上就抱到屋子养,还跟杨有四说,恨不得搂在被窝里,像搂大孙子似的。杨有四就呛他,说你别大孙子长大孙子短的,这牛长大,还换钱不?杜青山说,那就不换钱嘛。
  杨有四拿眼瞥他,心想,哪有养牲口不卖的道理?再说了,拿着牛犊当孙子叫,要是让儿子听见还好办,倘若到了儿媳妇耳朵,还不吃不了兜着走,你想嘛,好说不好听,外人还当人家不让你看孙子呢。这话杨有四没跟杜青山说,毕竟,榆村人是真的都见不到孙子几面的,有啥法子呢?要上学嘛、要补课嘛,要跟城里的娃娃一样嘛。杨有四的孙子都十五六了,见了自己,还不如见了他家门口卖油炸糕的亲。杨有四心里一翻腾出这些,就真的没法儿说杜青山了。就由着杜青山叫去了。
  可杜青山养的那头憨媳妇,虽然能吃能喝,像个馋老婆样的,奶水却不怎么好,那小牛一到吃奶的时候,跪在憨媳妇的屁股后,衔着奶头,左拱一下右拱一下,就是填不饱肚子,急得杜青山都快把自己的血放出來给小牛喝了。
  也是巧了,就在杜青山张罗着要去河对岸的镇上买牛奶喂小牛时,杨有四的母牛下犊子了,可那牛犊子一生下来就是个死胎,杜青山赶紧把那胞衣上的血抹在自家小牛的身上,让杨有四的母牛认下了它,就像喂自己的孩子样的,把自己的奶水,毫无保留地给了杜青山的“大孙子”。
  那小牛一吃杨有四那头母牛的奶,杜青山就说,我那大孙子真是扛上,又把黄小辫儿的奶给造了。黄小辫儿这名字,是杜青山给杨有四家的母牛起的,因为那母牛角的下面,有两缕又细又长的黄毛,就像大姑娘长长的小辫儿一样。
  杜青山一那样说,杨有四就笑,他和杜青山一样,稀罕那小牛稀罕得要命,也当成孙子了,吆喝一声大孙子,那小牛就哞哞跑过来,蹭蹭杜青山,舔舔杨有四,惹人喜欢。
  3
  杨有四把柴禾一拉完,天就刹冷了,好像昨个儿还穿着秋衣秋裤,睡了一夜再醒来,就得翻箱倒柜,找棉裤棉袄了。走在路上,满坡的树上,叶子不知道是哪天变黄的,也不知道是哪天落完的,反正,都成了光杆司令,在风里瑟瑟抖着,也被冻着了样的。杨有四披着羊皮袄,去收割完的庄稼地里找杜青山。这段时间,杨有四一直忙着弄柴禾这件大事,都是杜青山在放牛,亏得是地里的秸秆叶子铺得厚,牛吃起来,会老老实实待上一天,杜青山不用跟在后头颠颠跑,往阳沟里一眯,倒也累不着。可杨有四心里还是惦记着,过意不去,毕竟,杜青山也是一把老骨头了。
  大平原上就这点好,庄稼一撂片儿,拿眼睛一瞅,眼神地道的话,望出去个十里八里不成问题。杨有四一出村,抬着一只手往额头上一罩,就看见西北坡隐隐有几头牛的影子。他朝那个方向走去。
  为抄近道,杨有四要穿过一片坟场,从有榆村那天开始,榆村人祖祖辈辈,但凡死去,就都葬在这片坟场里。说实话,这坟场被没膝的荒草淹没了,榆村人每天来来回回从旁边的小路走,很少歪过头朝这边看一眼,杨有四也很少看,逢年过节来烧纸,都让他儿子来,儿子隔得再远,过年还是要回来的。榆村人的儿子,都是要到过年才回来的。
  杨有四快走了几步,也不知怎么了,不觉间竟扫了那些土包包一眼,想着地底下的祖宗们排资论辈躺下去的尸骨,突然心慌,觉得再这么排下去,说不定哪天,自己就也被装进一个匣子里,成一捧灰土了。正寻思着,树上腾然飞起的几只喜鹊吓他一跳,就立住脚,朝那几只喜鹊说,妈的,老子还以为是乌鸦呢。喜鹊嘛,因为沾一个喜字,活得就比乌鸦得宠些,杨有四心里不由舒畅几分。他继续朝前走,发现自家的坟地竟是紧挨着杜家的,抿着嘴笑开了,想,死了以后,和老磕头的还能做邻居,一起喝小酒。又一琢磨,这念头不好,便呸呸呸吐三口,大步离开了。
  出了坟场,牛的影子就近了,杨有四看见杜青山的“大孙子”在野地里撒欢,就奔那小牛犊子走去,待靠近时,发现杜青山正歪在阳沟里,衔着根草棍打鼾鼾,杨有四把树叶子踩得刷刷响,杜青山竟然没醒。   杨有四没叫杜青山,挨着他坐下去,从羊皮袄的口袋里摸出个小酒壶,拧开盖子,往杜青山的鼻子跟前凑,杜青山一骨碌坐起来,夺过酒壶就闷一口。杨有四说,就知道这个好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花生豆给他,说,明个儿你歇歇,我跟几天。杜青山说,要歇你歇,我在这阳沟里眯着,舒坦着呢。杨有四说,我看你不是在这眯着舒坦,是看着你那“大孙子”活蹦乱跳的才舒坦。
  杜青山笑,说不就跟伺候孩子是一样吗?看着它出生,看着它一点一点长,哪天长大了,它妈说不要它了,就一准不要它了,他再想吃口奶,它妈会往死里顶它的。让人心疼呢。咱人就做不到,咱人不管自己的娃娃长到多大,走到哪儿,都搁在心里揪着。杨有四说,你那娃娃和我那娃娃,都出息着呢,咱不揪着。杜青山说是,出息着呢。他们继续喝酒。
  喝到日头爷儿偏向西半坡了,杜青山的舌头开始在嘴里打摽,问杨有四,说老磕头的,你说咱俩一辈子投脾气儿,你当初为啥就不同意把閨女嫁给我家丰海呢?杨有四说,你真要听?杜青山说,要听,要不心里老惦记着。
  牛那东西,到这个时候,就开始往家转悠,等转悠到家门口,天正好黑了。杨有四和杜青山也站起身,你搀我,我靠着你,跟在牛后头,一步一步往榆村挪。又走到那片坟场时,杨有四趴在杜青山的耳朵边说,你家丰海,不是孝顺儿呢。杜青山说,瞎扯,我丰海有那些钱,咋能不是孝顺儿呢?
  杨有四腿一软,坐在一个坟包包上,说,我儿也不孝顺。老话讲,父母在,不远游,可现在这后生,都游得远呢。杜青山也随着杨有四倒下去,说人嘛,只要我们活得比上辈有出息,下辈比我们更能耐些就好了。这些后生,我们知道他们好,就行了。杨有四说,到家吧,那咱接着喝。杜青山拽他不起了,便点上一根早就圈好的旱烟筒子,吧嗒吧嗒抽起来。
  坐在那坟头上,是看得见榆村的。榆村静得要命。除了屋顶上的烟囱,徐徐往天上冒着白烟,那村子,和这坟场一样静。只不过,这坟场里住着的,是死了的人,而榆村呢,住着的,是快要死了的人。
  杜青山抬手指指村子正中间那条路,东高西低,高的他们叫高岗,低的他们叫下坡,他说,老磕头的,还记得吗?就在那个高岗下坡的地方,小时候,咱俩骑着葵花杆子,一口气能跑到河边边上。我们还教过我们的儿子也那样耍。杨有四说,那些杂种可不听咱们的呢。小时候不听,长大了更不听。还不如李二花了,一辈子不生不养,死了倒不挂碍。杨有四把胳膊一抬,手搭在一块墓碑上,上面刻着的,正是李二花之墓。
  榆村人死了,没几个能立得起墓碑的,李二花那墓碑,是杨有四给立的,杜青山记得特别清楚。
  李二花也是嫁了男人的,只是那男人比李二花早走了两年,临闭眼前,最舍不下的,就是李二花,说自己对不住这女人呀,过了五十多年,没生出个一儿半女,其实是他的毛病,却瞒了李二花一辈子,李二花为此总是抬不起头来,在那男人面前,更是服帖百顺的。她男人临死前才说出这话,杨有四对着那吞下最后一口阳气儿的身子,还是擂了两拳,要不是李二花拦着,他会把那死人打出尿来的。
  那男人走了,李二花没哭,只是跟杨有四说,我死了,没人埋了。杨有四啥也没说,可那话,就像个铁坠坠,一直挂在他的心坎上。到了李二花病得不起时,杨有四不好去看她,就打发杜青山的老伴儿去,李二花跟杜青山的老伴儿说,年轻那会儿,要是顶住我爹的骂,我就是杨有四的媳妇了。
  杜青山的老伴儿把这句话带给杨有四了,杨有四听完,哭得不行,第二天去镇子上,买了一块石料,用毛驴车拉到家,一板一眼凿起来。他可不是石匠出身,凿出来的字都是歪歪别别的,花了两天的工夫,弄好了,绑在后背上,背去给李二花看,说,上面的字好看不?李二花没多大力气了,眯着眼看半天,问,上面凿的啥?杨有四说,李二花之墓。李二花把眼一闭,笑着走了。
  就冲李二花那事儿,杜青山一直敬着杨有四是个爷们。他觉得,在这个世上,再没有任何,能比让一个人笑着死去更重要的了。
  4
  牛比杨有四和杜青山先一步到家了,杨有四和杜青山是好不容易才从坟场里挪出来的,进到榆村时,杜青山拉着杨有四说,你别回家了,冷锅冷灶,不如咱俩接着喝酒,喝了酒,哪哪都热乎。
  杨有四就跟着杜青山去了。
  往天,饮牛这活都是杨有四和杜青山一起干的,可杜青山一到家,就散脚了,往炕上一躺,睡得叫也叫不醒。杨有四就一个人开始饮牛。
  水槽子就在井台上,井台上竖着根水管子,推一下电闸,水就流出来了,是杨有四找电工给杜青山安的,说提水太费劲,安上电闸水泵,能省把子力气。人上了年纪,力气特别金贵,想多消费一点,拿钱都买不来。
  杨有四把电闸一推,水哗哗往水槽子淌,牛闻着水声过来,正咕咚咕咚喝着,一个人进到院子里来了,杨有四抬眼一看,是丰海,就问他,离过年还早,你咋回来了呢?丰海冲他一笑,叫了一声叔,让他饮了牛,进屋慢慢唠。
  牛喝饱了,杨有四往牛圈里扔几捆秸秆,把牛圈好,在门口掸掸身上的灰土,觉出肚子空了,开门进去,见杜青山的老伴儿已把桌子摆好,正从锅里一样一样往出端菜,盘中有肉,桌上有酒,丰海招呼他坐下喝,他也没客气,就凑上去,端起酒杯,奉承丰海说,你小子能,将来还有大钱赚。杜青山在炕上说梦话,嚷嚷着,黄小辫儿奶好,我大孙子长胖了。丰海听了,说谁是黄小辫儿?杨有四没吱声。
  饭吃到一半,外头有人喊,说是买牛的,要找丰海。杨有四便撂下饭碗,先一步跑出去了,问人家买啥牛?丰海紧跟着出来了,跟杨有四说,叔,你给指指,哪几头是我家的?杨有四愣住了,问丰海为啥要卖牛,丰海说,手丫子一拉撒,老爷子都花不完,那么大年纪了,该和我进城享福了。杨有四说,杜青山同意了?丰海说,小时候我听他的,现在他听我的,哪容得他同意不同意的?
  杨有四一听,火冒三丈,往外轰那买牛的,说走走走,牛主还没同意呢,咋能说卖就卖?丰海说,叔,你和我家老爷子一样,都老糊涂了,没事贴贴墙根多好,整天跟在牛屁股后颠颠,再把自己颠出毛病了,哪头大?哪头小?杨有四说,丰海呀,在这榆村,可轮不到你教训我。丰海说,那我卖我家的牛,你别管。杨有四肺管子快气炸了,回头见杜青山老伴儿披件厚袄,站在一旁看热闹,便说,你看傻了?去叫杜青山来。   杨有四这么一喊,杜青山的老伴儿慌溜回去叫杜青山。
  杜青山还躺在炕上睡觉,老了,酒力也不胜,总是沾上就五迷三道的,反正,有杨有四在,他对他的牛,一百个放心。杜青山的老伴儿摇着杜青山说,丰海要卖你的牛了,你还有心思睡?杜青山咂巴咂巴嘴,说不卖,跟老磕头的喝酒。杜青山的老伴儿说你快去看看吧,杨有四拦不住了。杜青山说不卖不卖,喝酒喝酒。杜青山的老伴儿急得直跳脚,说,喝死你,卖了才好。卖了,我就跟丰海进城。
  杜青山的老伴儿到底也没叫醒杜青山,杨有四就眼看着杜青山的牛全都被半截子车拉走了,牛圈里,只剩下他那头黄小辫儿还在,冲着远去的汽车哞哞乱叫,要把那小牛叫回来似的。可不管小牛怎么回应,怎么挣扎,它就是跳不出那道围在车上的铁栅栏,随着汽车越走越远了,黄小辫儿急了,冲出牛圈,跟在汽车的后头一边叫一边追,杨有四看得撕心裂肺的,好不容易把黄小辫儿撵回来,重新圈进牛棚里,黄小辫儿却站也不是,臥也不是,来回转着圈,整整折腾一夜。
  到了第二天,黄小辫儿那两只原本就巨大的奶子,像是快要胀破的气球,撑得两条后腿都不能向前移步了。
  5
  照理说,人上了年纪,是不赖被窝的,可杜青山有些头疼,就缩在被子里不肯起来,吆喝丰海过来,问,过年还早,你回来做啥?丰海说,要了老二,你和我妈去了,帮着伺候孙子。杜青山嗷一声炸了,说那我的牛咋办?你的楼房里,能装下我的牛?丰海说,爸你真会说笑,楼房咋能装牛呢?杜青山说,那我不去,
  我就和我的牛在一块。丰海来脾气了,说去不去由不得你了,牛,我给卖了。杜青山慌了,从被窝里钻出来,穿衣穿袄,一边系腰带,一边伸着脚去找鞋,一只刚刚穿好,另一只还趿拉着,一口痰啐在丰海的脚边,就跑出去了。到牛圈一看,牛圈是空的,自己的牛不在,杨有四的牛也不在,他想,准是杨有四赶着牛去溜茬子了,便朝西北坡去了。
  杜青山还没走到村口,丰海便追上来,说你急三火四想要干啥嘛?把一沓子钱掏出来,在杜青山面前抖抖,说,死心了吧?卖牛的钱。杜青山一下子瘫下去,依着一棵老榆树,把手伸进口袋掏半天,掏出一个烟口袋,慢慢卷烟,哆哆嗦嗦点着,吧嗒吧嗒抽起来,说,是养茬儿还是杀茬儿?
  丰海也蹲下去,说养茬儿。旱烟太呛,丰海咳了一声,杜青山侧一下身子,让烟雾朝着另一个方向刮,说,小牛没了黄小辫儿的奶,活不成。丰海说,都卖了,你管它死活?杜青山说,我拿那小牛是当大孙子养的。丰海嗓门一下高了,说这回给你真孙子了,你还惦记牛做啥?杜青山把头低下去,觉得和丰海讲不通,说你回吧,我在这待一会儿。丰海说,那你别待太久,回城的车票我都买好了。杜青山说,那你就赶紧回。丰海说,不是我自己回,是你和我妈都得跟我回。杜青山抬起头,愣眉愣眼看丰海,冷飕飕一笑,说,我生的我养的,倒不如杨有四看得准。丰海问,杨有四看准啥了?杜青山说,他看准你不是个孝顺儿呢。丰海又要发火,有个放羊的凑过来,跟杜青山说,你命真好,要和儿子享清福去了。丰海就堆起笑,甩着步子走了。
  杜青山从老榆底下爬起来,问放羊的看没看见杨有四,放羊的朝西北坡指,说早上就见了,人蔫耷得很。杜青山朝那边望,想去找他,走了几步,突然又想,见了杨有四说啥呢?说自己要走了?说再也不能跟他一起放牛了?说老磕头的以后还想蹭水喝,你就进城去?这些,都太他妈扯蛋了,就像丰海卖了他的牛一样不靠谱。杜青山看了看放羊的,跟人家说,看到我老磕头的,帮我带句话给他,就说小牛没了黄小辫儿活不了。
  杜青山闷着头回家去了。他老伴儿已经换上了新衣裳,收拾一个简单的包裹,准备和丰海出发了,他老伴儿说,这牛一卖,喘气的就剩他们俩了,所以,大门一锁,二门一关,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了。杜青山厌恶他老伴儿的话,觉得这天下再大,家却真能有一个。俗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还不就是这么个理儿吗?他觉得他老伴儿也是有年岁的人了,不该跟村里那些小年轻的一样,说要离开榆村,恨不得蹦高高,就好像外面能捡到金子样的。所以,那些小年轻,说走就走了,走得连点念想也没有。杜青山可不敢那么义无反顾,他总是放心不下,屋前屋后踅摸着,铁叉二齿子,都经管起来,塞进仓房里,心里想着,万一在城里过得不舒坦,回来还都用得上。走到他那小山样的柴垛跟前时,觉得万一下大雪了,杨有四就不用出去放牛了,他俩的柴垛加起来,黄小辫儿坐堂吃一个冬天,都绰绰有余呢。
  杜青山一磨蹭,丰海就在后头催,说火车可是不等人的,再不走,就要耽误了。杜青山觉得丰海像个催命鬼,想骂他,可还是憋回去了,这一回,他连该骂啥,都想不起来了。锁上大门时,把钥匙拿在手里,掂了又掂,还是杨有四打了一个电话,那头一接起,他这边就有些哽咽了,说老磕头的,钥匙我就塞在大门口的砖头下,这是我的老窝,老窝不能没,你可得帮我照顾好。
  电话一挂,杜青山转身出了院子,跟在丰海的后头,往村外走。榆村的房屋不多了,那些闲置的,要么塌毁了,要么扒去了,仅剩的,看上去稀稀落落,早都没了规矩,杜青山要出村子,得从他家走到村尾,才能绕到大道上去。这是能出村的唯一一条大道。榆村人是听说杜青山要走了,都三三两两沿路站着,说这一走,不知几时才能回来了,一把年纪了,过了今天没明天,还能不能见得到,也不好说了。
  这话落到杜青山耳朵里,让他有些凄惶,他老伴儿倒是满心得意,敢情自己成了首长呢,手臂一挥一挥的,冲着大伙嚷嚷,以后进城,都给我打电话,我让丰海请大伙下馆子。他们就那么一路招呼着,走到了村子尽头。那些站在路两旁的人,到底说了些啥,杜青山通通没记住,他的心思总往别处飘,到了村口那棵老榆跟前时,他恍似看到了杨有四,就喊,老磕头的,你也来送我呀?他老伴儿和丰海都回头看他,说,哪有杨有四?他这才看清,那老榆底下,只是一抹光秃秃的影子。
  杜青山和他老伴儿,跟着丰海去坐动车,他们紧赶慢赶,总算还来得及,上了车,对着座号,丰海把他们安置好,就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打开了,杜青山听不懂丰海嘴里那些话,就好像他不是中国人样的。他靠着车窗,看着窗外,觉得火车离自己熟悉的土地越来越远了,他的心却还留在榆村,他跟他老伴儿说,天就快黑下去了,杨有四回到家时,再没人喝茶了,心里会咋个滋味呢?这老磕头的,一起蹦跶一辈子,老了老了,还来了一场生离死别。他老伴儿先前那首长范儿也不见了,叹着气说,可不就是生离死别吗?这把年纪了,明天是啥样,谁都不好说。   是到了城里点上路灯的时候,杜青山才到丰海家的,不是和丰海一起住,他儿给他备了新房,弄得他和他老伴儿像刚结婚样的,到处都富丽堂皇,他一进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总觉得是在梦里,还是个挺怕人的梦。他跟他老伴儿说,这以后咋过日子吗?脚都踩不实呢。他老伴儿低头一看,是脚上的拖鞋,宣呼呼的,也感觉高血压就要犯了,便往床边上一坐,说敢情把咱俩往这一丢,那不就和蹲牢狱一样吗?
  杜青山没吱声,他看看墙上的挂钟,闭了灯,见外头还亮着,说,这时间,和咱榆村的对得上?
  6
  杜青山这一走,杨有四的日子全乱了,白天,放牛的时候,躺在阳沟里,转身叫一声老磕头的,才发现身边是空的。到了天黑,再想找个喝茶聊天的人,看看杜青山的窗口,连盏灯光也没有了。到了圈牛的时候,他总想把黄小辫儿圈回自家的院子,可黄小辫儿死活就是不回,见天发疯似的往杜青山家的牛圈里跑,一到了哪兒,就冲着天叫,冲着地叫,叫得嗓子都嘶哑了。杨有四听了,心都快碎了。
  尤其是黄小辫儿的奶子,肿胀的越来越厉害,害得黄小辫儿已经趴不下去了,走起路来,像个跛子似的。杜青山听放羊的说,可以用奶抽子天天抽牛奶,那样,黄小辫儿就不那么疼了,叫声会少些。杨有四就照着放羊的说的做了,可黄小辫儿还是叫,直到有一天,它再也叫不出惊天动地的声音来了,就连牛圈也不肯出,往旮旯里一躲,一嘟噜一串往下淌眼泪,弄得眼睛蒙上了一层眙迷糊,路也看不清了。
  杨有四请了兽医给黄小辫儿看病,打针,吃药,上眼药水,可只要它恢复那么一分力气,就又要不停地叫,反反复复,闹得好像这世上再好的药,都不能让黄小辫儿消停下来,说不定啥时候,它会突然想起杜青山的那只小牛来,就东一头西一下撞着,冲着冰塘的方向,一遍一遍呼唤。放羊的说,药不管用,那是上火了,心病还得心药医。
  这下,杨有四明白了,抄起手机给杜青山打电话,跟杜青山说,你问问丰海,把牛卖给谁了?杜青山说,问那干啥?杨有四说,没了你那大孙子,我这黄小辫儿快活不成了。杜青山一听,赶紧撂下杨有四的电话打给丰海,又给杨有四打回来,说牛让丰海卖给河对岸镇子里一家姓赵的了。杨有四说好,明天我就去找那姓赵的,把小牛买回来。
  第二天,杨有四一起炕,发现竟下了雪,外面白茫茫一片,不管是草原河流,还是庄稼地和屋顶,都铺天盖白起来了。荒野里一个人影也没有,羊影牛影都不见了,连麻雀都钻进了柴垛里,任枯叶子被风抖得哗哗响,它们吓得直哆嗦,可还是不肯飞出来。杨有四没想到冬雪来得这么早,还看上去一下就要好几天的样子,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这样的日子,牛是放不出去了,就算把牛赶出去,也是难以觅食。往年,遇到这样的天,牛都是坐堂吃料的,大雪下几天,在家吃几天,等到大雪晴了,杨有四就和杜青山一人拿一个铁叉子,把地里的庄稼杆从雪里翻腾出来,让牛跟在后头吃。今年,杨有四不用挨那份累了,他和杜青山的柴禾,那么高的两垛,他的牛,一个冬天也吃不完。他打算先让他的牛吃杜青山的柴垛,反正,那柴垛就在杜青山的院子里,牛吃起来更方便些。
  于是,杨有四穿好了羊皮袄,拎了鞭子往杜青山家走,他还想,把牛往杜青山的柴垛一放,冒着雪也该去河对岸一趟,找找那姓赵的人家,早些把小牛买回来,早些了了黄小辫儿的心愿,那样,黄小辫儿能快点好些。
  雪没了脚脖,走起来深一下浅一下的,磕磕绊绊,杜青山还以为这样的天没人出来呢,出了院子才发现,路上的雪,都被人和牛羊踏平了。那些脚印,一直延伸到杜青山家。杨有四一到那门口就愣住了,大门虽然关着,门上的锁却已没了踪影,杜青山的柴垛四周,围着大大小小的牲口,本来应该消消停停的院子,热闹的像个动物世界,有几只山羊,都跳到屋顶上去了。杨有四气得冲着那些羊呀牛呀马呀的一阵乱吼,说谁让你们进来的?谁让你们进来的?边喊边摇着鞭子往外轰着那些牲口,突然,杜青山的屋门开了,从里面探出几颗脑袋,抄着袖子说,老杜,你咋呼啥?杨有四吓了一跳,还以为只是院子里进了牲口,哪曾想还进了人,便说,你们咋还进到人家的屋子里去了?我老磕头的临走前把这柴垛交给我了?房子的钥匙还在我手里呢。
  杨有四从门缝挤进去,看见铁锅已经烧得通红,也不知是谁带了猪耳朵和下酒菜,那几个人坐在锅台边旁,对着一个酒瓶子,正你一口我一口喝得欢。杨有四说你们这是要干啥呀?我老磕头的要是在城里住不下去了,还会回来的。
  那几个人笑,说老杜你糊涂了,人家跟儿子享福去了,谁还稀罕回来?说你不就是看着人家杜青山的柴垛大,想留着给你自个儿喂牛吗?说有四呀,咱可都是走一步掉一块了,你可不能捡了便宜吃独食。杨有四直跺脚,说不是那个事儿嘛,柴垛牲口吃了也就吃了,可房子不能给人家败祸,房子是根,根要是损了,我老磕头的就再也回不来了。那几个人脸上都憋着笑,却不再搭理杨有四,闷不吭声抄起酒瓶子,喝一口,传下去,又喝一口,又传下去,轮了整整一圈,仿佛杨有四不存在似的。杨有四就那么定定看着他们。
  正僵持着,杨有四的手机响了,是杜青山打来的,问他黄小辫儿好没好些。杨有四对着电话半天没说话,杜青山问他咋不吱声,他鼻子一酸,说你干啥要走呢?这一问,杜青山的声音也颤了,说我的老窝都还好?杨有四看看那几个在他院子里放牲口的,说好着呢。就挂了电话。
  大伙哈哈笑,还以为杨有四是给他们打马虎眼呢,杨有四却往前凑凑,一把抄起酒瓶子,啪嚓一下摔在地上,说都滚,都滚,我老磕头的在时,这院子是个啥样,他走了,这院子就还是个啥样。说明儿个,都别来。
  这一露脾气,大伙就不饶了,七嘴八牙数落杨有四,说扯呢,这大雪,是要捂一冬的,不来这儿,去哪儿?杨有四说爱去哪儿去哪儿,反正有我杨有四在,你们谁都别想糟践我老磕头的老窝。
  杨有四到底是把那些人都赶走了,怕他们还会折回来,就日日夜夜在杜青山的门前守着,连黄小辫儿也顾不得了。
  大雪下了好几天,杨有四守了好几天,到了雪停的时候,黄小辫儿已经一天更比一天佝偻了,给它灌药,给它洗眼睛,咋也不见好。这让杨有四很难过,决定立马过冰一趟,把杜青山卖掉那小牛买回来,不然,黄小辫儿怕是真活不成了。   杨有四就出发了。
  7
  从榆村到河对岸的镇上,十几里的冰面,一眼望不到头,隐约能看见对岸的炊烟,徐徐往天上飞,房屋全都被大雪捂上了,冰面也被大雪捂上了,足足有一尺厚的雪,杨有四走起来特别费劲,迈一下脚,就要使出半身力气,还没走到河中央,他的狗皮帽子上,胡子上,眉毛上就都挂了白霜,使他跟旷野里的树一样,都变成了雾淞。杨有四想,变成雾淞也不怕,只要不变成冰坨坨,就是爬,也要爬到对岸去,无论如何,是要找到小牛的,杜青山走了,在这榆村,黄小辫儿是他唯一的伴儿了,他不能再失去这个伴儿。
  杨有四老伴儿还活着那会儿,他花在他老伴儿身上的心思,都没有花在黄小辫儿身上的心思多,杜青山那时候还笑话他,说他对老伴儿不好,是因为老伴儿不是李二花,那可是杜青山冤枉他了,他也不是不想對老伴儿好,是不管咋对她好,她都觉得他心里是愧疚了,他就懒得理她了,觉得对人好不如对牛好,牛没那些矫情事儿,只要对它好,它就跟你优哉游哉过日子。
  杜青山还笑话过杨有四,说他老伴儿没得早,就是杨有四给气死的,杨有四从来不把那话放心上,他觉得,人都是有寿路的,寿路的长短,是自己积福报积来的,咋能别人一气就气死了呢?更何况,杨有四从来不觉得自己气过自己的老伴儿,就算给李二花竖了一块墓碑,他老伴儿死时,他也没亏待她,用了一样的石料,他也给她竖了一块,那上头的字,也是他一锛一凿刻上去的,刻的是,杨有四之妻梁月娘之墓,比李二花那碑,庄重多了。
  一想起这些,杨有四就觉得不那么累了,猛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河中央了,再往前走一段路,杨有四终于到了对岸的镇子,是哪户人家买了杜青山的牛,杨有四除了知道人家姓赵,别的,都不清楚,就沿路打听着,后来,终于有了那牛的下落,杨有四像喝醉酒一样,兴奋起来,奔着人家去了。
  那赵家院子很小,牛棚连着房舍,推开大门一进去,就看见小牛从棚子里伸出头来,哞哞叫了两声,眼睛眨呀眨的,有两行泪水,顺着鼻梁往下淌。杨有四上前,拍拍小牛的脑袋,说大孙子,你还记得我?
  那姓赵的听见响动,从屋子里出来,见是杨有四,还认得他,便问,你来做啥?杨有四说,牛在你这里,不舒心呢。你看,它都哭了。姓赵的说,哪是哭呀,是那母牛没奶,饿的,早知道这样,我哪能买?杨有四接着话茬说,那你把小牛卖给我吧,总比在你这饿死强。姓赵的正为这小牛犯愁,听杨有四这样一说,当即就同意了,开了价码,杨有四连口都没还,
  赶着小牛就走了。
  小牛还记得回家的路,一出赵家的院子,便撒着欢,扬起一阵阵白色的雪花,在杨有四的前头又是扭屁股又是尥蹶子,径直奔着河边去了。杨有四跟在后头,脚步比来时更轻盈了,陷在雪窠里,好像也没费多大劲儿,就拔出来,又一步一步踩下去,和小牛一前一后上了冰塘。
  小牛在前头跑,杨有四在后头哼着二人转,把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嗨嗨都唱出来了,跟小牛的哞哞声,一和一和的,一传传出好几里,惹得家中的黄小辫儿都听到了,突然不安生起来,把杜青山的大门挤开一道缝儿,硬生生跑出去了,直奔大冰塘。
  雪后的傍晚,太阳总是格外红艳,霞光洒下来,一跳一跳的,像雪地里藏了无数眼睛。杨有四唱累了,想吆喝小牛歇一歇,可小牛就是不肯停下来,哞哞叫着,撒着欢朝前跑。
  看着小牛那股欢实劲儿,杨有四也酿出几分力气来,加快步子追赶小牛。小牛就像个调皮的孩子,跑一阵子,回头看杨有四一眼,又继续朝前跑去。后来,小牛突然不回头看他了,叫声也更加欢悦,杨有四才发现,是黄小辫儿码着他来时的脚印,哞哞叫着跑过来了。小牛看着黄小辫儿,像孩子一样,在大雪覆盖的冰面上蹬着后蹄,跳起美丽的舞蹈,呼应着黄小辫儿的叫声,一点一点靠近黄小辫儿,眼看着它们近了,更近了,杨有四的心却突然一紧,接着,他听到噗通一声空响,小牛就没影子了。
  杨有四脑袋顿时嗡一下子,喊着,大孙子大孙子,便扑过去。大雪覆盖的冰面上有一汪清口,他来时从清口旁边路过,脑子里一直胡思乱想,竟然没发现。脚印子还在那清口边边上,只要再歪一歪,就踩上清口周围的薄冰了,人一准就掉进去淹死了。
  那清口,夏天时,一定是深水区,水流的特别急,常常会在冬天到来时也不封冻,淌着一股清流,像是河流倔强地跟零下三十几度的严寒抗衡着,你让我死,我偏要活成个样子给冬天看似的。
  那清口只有脸盆那么大,周围的雪,一半氤氲,一半结了冰碴,冰层很薄,像一张摊开的面饼,小牛前蹄一落上去,冰层碎了一片。河水溢出来,小牛在漩涡里打转儿,很快就要被水流冲走了,杨有四啥也顾不得了,妈呀一声,把狗皮帽子一扔,跳到清口里去了。
  清口彻底裂开了,一大块冰又塌陷下去,杨有四在冷水里使了吃奶的劲儿,顶住小牛的屁股,才把它顶到水面上来。可他的羊皮袄湿了,棉裤湿了,棉鞋靰鞡里灌满了水,像千斤坠一样往下拖拽着他,他看见水涝涝的小牛站在冰面上瑟瑟发抖,听见小牛冲着冰窟窿里哞哞呼唤,那西北天上的最后一缕红光,在水里变成五光十色的样子,一洇一洇散开了,在清口上一晃一晃的。
  ……
  第二天,榆村人是顺着黄小辫儿的叫声赶来的,他们到达清口时,看见小牛一半冻在雪地掩盖的冰面上,一半露在雪外,成了一个硬坨坨,却依然伸着脖子朝清口张望。
  而杨有四的狗皮帽子,就在清口旁边。黄小辫儿嗅嗅小牛,再嗅嗅那狗皮帽子,一声比一声更哀泣地叫着。
  责任编辑 包倬
其他文献
海的深处  你坠入到幽深的海底  这双重的黑暗,  这沉重的夜,  碎裂的时间  别害怕,有发光的鱼  会游向你,  你将被托举着  在轻软的沙床上着陆。  它们会用柔软的嘴唇亲吻你,  直到向你吐出  结着翠绿的为人喜爱的石头。  现在的,和永远的。  窗前雨  窗前的雨,  是无节制的逗号、  句号、感叹号和  省略号。墙上的牵牛花  开了吧?皱缩得像团灰。  如果人不寻找希望,  又用什么来
期刊
在楼下  每天早上8点,我去楼下吃一碗  红烧牛肉面  农民工,熬夜打完电子游戏的未成年人  小服务员,协管大爹,  洗脚店的女人,邻居,小区保安  三个瘦子和四个胖子  带大金毛身份不明职业不详穿双仿款耐克  没有头发的中年老男人  也在这里甩一碗  红烧牛肉面  或者是,红烧牛肉米线  多加薄荷,多加韭菜,多加葱花  少整点辣子和盐巴  抹着嘴巴上的牛油  动作变成一样  味道也变成一样  踩
期刊
赵正胜 1951年生于昆明。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东门往事》《旧街96号》《嫂嫂》《随想录》《旧城往事》等。  童谣  五六十年前的昆明,旧街上的孩子善编童谣,尽管编的都是些简单的顺口溜之类,但这些童谣却给孩子们的童年生活带来无穷的乐趣。  童谣是既有时代性并融合着一种具有地方特色文化的儿童口头语,虽简单,甚至有的词不达意,带有戏谑性,但都是孩子用简单朴实的语言编撰的,既充满童趣,又
期刊
彭水三叠  一  都说人往高处走  我却偏要学阿依河水  往低处流  载一叶扁舟 或竹筏  还有多情的娇阿依和  放浪的山歌  以及 爽爽朗朗的心境  朦朦胧胧的爱情  然后 一个猛子  扎进乌江的怀中  二  都说是炎黄的子孙  我却固执地以为  我 是蚩尤的后裔  虽然没有旌帜招展胜利荣光  虽然没有传说相处流传骄傲  但我珍藏了带血的箭镞 和先祖永恒的伤口  壮士志向未酬的遗骨  
期刊
龚万辉,1976年出生于马来西亚,曾就读于吉隆坡美术学院和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系。文字创作以小说和散文为主。作品曾获台湾联合报文学奖、马来西亚花踪文学奖、海鸥文学奖等。着有小说集《卵生年代》《隔壁的房间》,散文集《清晨校车》和图文集《如光如影》《比寂寞更轻》。曾获马来西亚优秀青年作家奖,并获台湾《联合文学》杂志评选为20位40岁以下最受期待的华文小说家之一。  车子开上高速公路,就迎着相同的风景,像一
期刊
偶尔行走  蜷缩在石阶上的老汉,伸开  破损的手掌,颤抖的手仿佛在  低声呓语。卖生姜的胖女人  一边奶孩,一边挥拳赶走两条  呜咽的流浪狗。糕点房的小女工  笑魇如花,青春是拿来绽放的。  墙根下,五个叼劣质香烟的农夫  议论今年玛卡的行情,面露不安  水果铺摆出两筐新摘的橘子  多么鲜亮啊!小姑娘在路边踢毽子  雪山趴在眼前,天空蓝得要死  我一会儿走在屋墙的阴影中  一会儿走在久违的阳光里 
期刊
在盘龙江边看白鹭  伏着栏杆看江水,翩然飞过的白鹭  仿佛孤傲的骨感美人  双腿站立,伸着细长的脖颈盯着水面  我猜想,它只会来自仙风道骨的古籍  八月,盘龙江浅草招摇  白鹭在露出水面的管道上  排成长列。依然双腿站立  悄然移步,或者飞起追逐  更多则在等待。泥鳅吐着泡泡浮出  为一次新颖的水面呼吸?  被神秘召唤?还是任性的狂放杂耍?  再迅捷的游者,也逃不脱白鹭的  长喙,那闪电般的出击 
期刊
王修捷,1980年生。音乐人、智库研究员、讲师、诗人、马大哲学博士。活跃于动地吟,并曾创办拉曼大学乐塔创作坊(PJ分校)。曾得数届星云文学奖及海鸥文学奖。目前已出版十二部小说。另有一部分文学作品及论文被收录于:马新《新马文学高铁之微型小说》、中国《新世纪东南亚华文诗歌精选》《马来西亚当代微型小说选》《时光旅行—马华文学2009》《作家的家》等。  巴士乘着暮色咽呜进站时,一阵莫名焦躁突然来袭。她僵
期刊
无尽之路  一个灰暗沉闷的夏日午后  天空白亮亮要下雨的样子  我心里有一个恐惧的声音  她会丢下你走得远远的  她说:快些走。我们去你姑妈家桃园摘桃子  有个发现让我幸福了一生  ——我们走着一条无尽之路  有时候 医生带我们去放风  走过蚕豆地 走过大麦地 走过客运站  姐姐  那夜有雨滴打在窗臺,凌晨  姐姐的胴体尚有淡淡的清甜  像父亲早上割下的花菜。另一个雨夜  一个男人在她怀里哭
期刊
影子  黄昏,浓缩成一杯酒静置于面前  一杯酒,是桃花潭的深渊  她把自己的影子,用力按了进去  邀明月,举杯,换盏  血色的酒,舌苔上储存的秘密暗香  下喉,用力呼吸  离心口很近的地方,被烧疼  她以为喝下了自己,一切会好些  回头,影子湿漉漉的挂在对面的墙上  像杯子里一把立直的弓  所幸。岁月静好,安然无恙  相见欢  马牙石的路面撑不住夕阳的重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  被嘈乱的脚步,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