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的继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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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二年,在耶路撒冷附近出土了一具石灰岩骨棺。所谓“骨棺”,就是指盛殓遗骨的石匣。按照古代犹太人习俗,人死之后,先要将尸体洗净,涂上油和香料,用裹尸布包好,放入墓中。待尸体风干之后,亲属再捡出死者的遗骨,装入石匣,葬于家族墓地中。在此之前,这样的石匣在以色列已出土了几千件,但这具骨棺却非比寻常。原因在于,骨棺上用古亚兰文刻有一行字:“雅各,约瑟之子耶稣之弟。”
  雅各骨棺的发现,经媒体披露后,震动了西方世界。所有人都在问:铭文中的“耶稣”是否就是基督教所信奉的那位神子耶稣?他的弟弟又是何许人也?因“耶稣”、“雅各”都是公元一世纪颇常见的犹太名字,所以单凭名字本身,还不能立即断定和基督教的联系。联想到十多年前就已报道过的所谓“耶稣家族墓地”,其中也有一组与耶稣紧密相连的人名:马利亚、约瑟、耶稣之子犹大等等。雅各的骨棺也罢,耶稣的家族墓地也罢,目前我们都无法坐实它们与历史上耶稣的关系。但是,可以确定的是,“神圣家族”越来越引起世人的注意。自从历史上的耶稣幻化成信仰上的基督之后,他身上耀眼的光环便将他的家人全部遮蔽。但如果我们承认耶稣首先是一个公元一世纪的犹太工匠(或农人),那么他的家世便不是简单一句“圣母感孕”所能道明的了。
  北美新近的畅销书《耶稣的真实王朝》(The Jesus Dynasty)就是一部仔细研究耶稣和其家族的著作。作者泰伯(James D. Tabor)是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宗教系的教授,从事《圣经》考古已有四十年,曾亲身参与雅各骨棺的挖掘工作。在他的笔下,耶稣不再是孤零零的上帝的爱子,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家庭纽带的社会人。他是约瑟和马利亚的长子,是雅各和西门的长兄,是施洗约翰的战友。特别要提出的是,耶稣所领导、并为之献身的宗教运动不是单打独斗的行为,而是一项家族事业。在这部书的中译本里,序言中有一句话,可算对全书精要的概括,也使得泰伯教授这部书区别于其他不可计数的“耶稣传”:“耶稣是一个王族家庭的长子……他奠立的不是一般理解的一个教会,或是一种新的宗教信仰,而是由他的弟弟和亲属形成的王朝。”(中译本,5页,后文凡引证的文字都出自中译本)让我们来看看作者的历史考证是如何围绕“家族—王朝”这一主题展开的。
  两份家谱
  耶稣被钉十字架,罪名之一便是自称“犹太人的王”。犹太人极重血统,不是随随便便哪一个犹太人都可以称孤道寡。对于王位的继承,《旧约》中早有明示,语见《撒母耳记下》。以色列的神当时对先知拿单(Nathan)许诺,让他转告大卫:“你寿数满足,与你列祖同睡的时候,我必使你的后裔接续你的位。我也必坚定他的国。他必为我的名建造殿宇。我必坚定他的国位,直到永远。”(7:12-13)这道圣旨的意思很明确,只有大卫的苗裔方可为君主,其余南面称孤的都是僭主,国祚难以久长。问题在于:耶稣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皇室胤胄呢?
  我们先来看看福音书中所记耶稣的出身。成书最早的《马可福音》,于耶稣的家世、来历只字不提。讲完施洗约翰在旷野中传道之后,第一章第九节劈空写道:“那时,耶稣从加利利的拿撒勒来,在约旦河里受了约翰的洗。”耶稣就这样横空出世,没有童年,没有过去,一出山便已是成年人。他接过约翰手中的大旗,立即开始草根传道的生涯。《马可福音》的作者认定耶稣为神子,所以他要斩断耶稣与人世间的一切纽带,绝不拖泥带水。再来看成书最晚的《约翰福音》。这部书大约作于公元一世纪最后几年。《约翰福音》的开篇,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起首一句“太初有道”,气势恢弘,直接把耶稣认作在创世之前便与上帝同在的“逻格斯”。耶稣既然先天地万物而生,便与人世再无瓜葛,只能算从神界忽然下凡的仙人。打个比方,《马可福音》中的耶稣仿佛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而《约翰福音》中的耶稣更像天外来客,乘宇宙飞船直降在地球上。
  相比之下,《马太福音》的考虑要周全得多。这部书第一句话,开宗明义:“亚伯拉罕的后裔,大卫的子孙,耶稣基督的家谱。”亚伯拉罕是犹太人的先祖,是以色列的上帝最先与之立约的人,可算犹太教的“教宗”。大卫是犹太历史上一代雄主,他英明神武,相当于犹太人的秦皇汉武。《马太福音》第一句话就把耶稣牢牢地放在犹太民族的宗教和政治传统中。随后,作者不厌其烦,将耶稣的列祖列宗统统开列出来:从亚伯拉罕到大卫,一共十四代;从大卫到马利亚的丈夫约瑟,再到耶稣,浩浩荡荡,又有二十八代。这一切当然是为了证明耶稣的的确确出自大卫一脉,乃真正的帝室之胄,其世系斑斑可考,不容置疑。《马太福音》传统上排在《新约》卷首,读者展卷,首先遭遇的便是这份枯燥的家谱。四十多个佶屈聱牙的名字,不知吓退过历代多少读者。
  《马太福音》中的耶稣既是大卫王的后嗣,那么统治以色列人,便是天经地义的事了。但我们不要忘了,这份家谱乃是耶稣父亲一系的家谱。马太在展示了家谱之后,又马上记录了马利亚受圣灵感孕的事。马利亚本已许配给约瑟,但尚未迎娶,就是说二人尚未有夫妻之实。可马利亚忽然怀了孩子,约瑟不愿声张,只想将未过门的妻子暗暗休掉。这时天使在梦中显灵,向约瑟澄清了圣灵感孕一事,让他放宽心。对于基督教这一根本神话,泰伯教授的处理不留情面。他不给圣母任何特殊待遇,只揆诸历史情形,将马利亚看做一世纪一位普通犹太女子,所以将此事直接定性为未婚先孕。和她有私情的人究竟是谁,自古代起,人们就有各种猜测。诋毁基督教者甚至说,耶稣的生父是驻扎在犹太地区的一名罗马士兵(泰伯教授针对这一说法做过一番考证,详见书中第三章)。历史上的许多揣测,我们姑且不论,关键问题在于:如果马利亚是未婚先孕,那么马利亚的丈夫约瑟就只能算是合法领养耶稣的养父。这样,《马太福音》中详细记录的约瑟的族谱就未免是无的放矢。马利亚是圣灵感孕也罢,是与他人生子也罢,耶稣反正不是约瑟的亲骨肉,肯定通不过亲子鉴定。
  泰伯教授虽不采圣母感孕的神话,但并不就此认为耶稣失去了龙子龙孙的资格。在《路加福音》第三章中,我们还能找到另一份更详细的耶稣家谱。耶稣的家世不光上推到亚伯拉罕,而是直接追溯到人类的始祖亚当。在《路加福音》中,讲到耶稣那句话颇堪玩味:“依人看来,他是约瑟的儿子,约瑟是希里的儿子。”(3:23)什么是“依人看来”?明显话里有话,好像大家都已知道耶稣只是约瑟名义上的儿子。另外,《马太福音》中明明记载,约瑟的父亲、也就是耶稣的爷爷,名叫雅各(1:16),这里又出了个希里,这又是何方神圣?泰伯教授推断,这个希里乃是马利亚的父亲、耶稣的姥爷。如此一来,《路加福音》与《马太福音》相牾的地方就可以讲通了。在泰伯看来,两部福音分工协作,各司其职。马太记录的是耶稣父系的家谱,而路加所记乃是耶稣母亲一支的家谱。更巧的是,马利亚的先祖原来也出自大卫。耶稣母系的祖先乃是大卫另外一个儿子,也就是所罗门王的弟弟拿单(18—21页)。
  泰伯教授这一番解释,等于给耶稣的王室身份加了“双保险”。耶稣的养父出自继承大卫王位的所罗门,他的生母祖上出自大卫另一子拿单。无论考之继承法,还是基因检测,耶稣是大卫的后裔、是以色列的真命天子,这件事可算是板上钉钉了。这是泰伯教授考察耶稣家族史的第一步。
   两位弥赛亚
  福音书上记,一个叫做约翰的先知先来到旷野,召唤犹太人悔改,并给众人用河水行洗礼。约翰声名远播,耶稣前去受教,受了约翰的洗礼,方开始自己的传教生涯。后来,约翰被当局处决,耶稣于是独立主持大局。由此看来,约翰与耶稣的关系,即使不算是师徒,也是处于半师半友之间。但早期教会独尊耶稣为大,一山不容二虎,于是想尽办法将约翰矮化、边缘化。福音书中的标准处理方式是让约翰本人自贬身价,为耶稣让路。《马可福音》中,约翰自己说:“有一位在我以后来的,能力比我更大,我就是弯腰给他解鞋带,也是不配的。”(1:7)而《约翰福音》中,施洗约翰更是深谙烘云托月的手段,简洁有力地说:“他必兴旺,我必衰微。”(3:30)这样一来,约翰就变成报幕员,为耶稣鸣锣开道。主角一旦登台,约翰就知趣地退场,让出舞台中心。
  可是历史上的约翰,绝非一个跑龙套的角色,而是这场大戏的领衔主演。据泰伯教授考证,从整个运动一开始,耶稣便与约翰紧密合作,甚至“一同规划了行动方针”(90页)。二人分工合作,约翰从死海旁边约旦河谷地区北上,来到巴勒斯坦中部的交通要冲哀嫩(据《约翰福音》3:23),而耶稣从北部的加利利山区南下,奔赴耶路撒冷所在的犹太地(犹地亚省)。一个南征,一个北战,二人遥相呼应。泰伯教授总结道:“耶稣已经成为施洗者约翰合作无间的伙伴,两人计划好要在公元二十七年的夏秋月份策动全以色列人来颠覆既有的政教当权者。”(99页)
  如果救世主的名额只有一个,那么约翰和耶稣无论多么亲密无间地合作,旁人也免不了要给他们排座次。但是泰伯教授指出,公元一世纪的犹太人热切盼望的并不是一位救主,而是两位。这在《死海经卷》和其他犹太文献中都有明确的记述。在两位弥赛亚中,一位是以大卫为原型的君王,他既是政治首脑也是军事领袖。另一位是以摩西的弟弟亚伦为原型的祭司,负责宗教祭祀(相当于政委)。这两位的血统绝对马虎不得。前一位必须是大卫的苗裔,后一位则必须是亚伦的后代、利未族人。只有“文曲星”和“武曲星”同时下界,才能所向披靡,无往不利。而约翰和耶稣正是应验了犹太民族弥赛亚梦想的双子星。如前文所述,耶稣是大卫的后人,这一点已经上了双保险,而约翰也是名门望族出身,因他的母亲正是亚伦的后人(《路加福音》1:5)。如果这个说法能成立,那么一方面,约翰和耶稣属于一文一武的黄金搭档,不会存在领导权的争夺。另一方面,耶稣的定位更加清楚,他总管军政事务,“尚武”的一面得以突出。
  雅各即位
  作者强调耶稣的王室血统,强调耶稣发动的“弥赛亚运动”具有强烈的政治含义,故而耶稣生前一切行事无不与恢复大卫王朝息息相关。据《路加福音》记载,耶稣在受难之前,曾挑选十二名心腹立为十二使徒。他们的职责是在即将建立的新朝里,“审判以色列十二个支派”(22:30)。泰伯教授认为耶稣立使徒,并不是要建立僧团制度,而是在改朝换代之前就先奠定未来政府的规模。换句话说,耶稣乃是组建临时政府,以十二使徒为“内阁成员”,因为将离散在各地的犹太人唤回,这正是犹太预言中弥赛亚降临之际所要完成的工作(115页)。十二使徒排座次很有讲究,其中能挖掘出不少深意。比如,出卖耶稣的叛徒犹大居末位,这是可想而知的。关键是排在犹大前面、却在其他使徒之后的有三人,分别是雅各、犹大(又称达太)、西门。在前三福音中,殿后的除了卖主的犹大之外,永远是这三位神秘人物。四福音其他地方对这“三剑客”极少提及,其原因在泰伯教授看来,在于此处乃是“新约之中守得最紧的秘密”(117页):原来这三人乃是耶稣的同母异父弟弟。
  《新约》研究者已经充分认识到雅各在初期教会中的重要性,但一般读者却对耶稣居然还有兄弟这件事感到非常诧异。根据泰伯教授的“阴谋论”,福音书一直在有系统地清除这三个人的痕迹,给他们“消声”,甚至把他们丑化成不信耶稣的敌对派。比如在《约翰福音》当中,就明白无误地记载,耶稣的兄弟们不相信他说的话(7:5)。但是要斩草除根可并不容易,因《新约》中至今还留有蛛丝马迹,供学界的福尔摩斯们来侦破这桩案子。先于所有福音书写成的保罗书信里面,雅各的地位就不可小觑。《加拉太书》作于一世纪五十年代,保罗在其中透露自己初到耶路撒冷时,见到的是彼得,又说“至于别的使徒,除了主的兄弟雅各,我都没有看见”(1:19)。有了保罗的见证,看来雅各名列使徒之列,是毫无悬念的了。保罗接下来又说,自己皈依十四年之后(约公元五○年),返回耶路撒冷,“那称为教会柱石的雅各、矶法〔就是彼得〕、约翰,就向我和巴那巴用右手行相交之礼”(2:9)。请特别注意初期教会第二代领导人的排序,雅各是一号,彼得是二号。所以泰伯才会说:“三人的排名顺序表示权责主从顺序已经确立。”(193页)
  在《新约》之外的文献中,雅各的身影也频频闪现。一九四五年在埃及出土的灵知派文献中,有一部著名的《多马福音》。这部书虽成于三世纪,但其中保留了不少初期教会的原始材料。其中第十二节,众人问耶稣,他死后由谁来主持大事,耶稣答道:“你们不论去到哪里,都要跟着公义的雅各,因为天地为他而造。”这里耶稣明确指定接班人就是自己的弟弟,而且还把“公义”的尊号也给了他。二世纪的希腊教父克莱芒(Clement of Alexandria)在自己的著作中也有类似的记述:“主耶稣复活后,将知识、教训授予公义的雅各以及约翰与彼得,这三人传授给其他使徒,其他使徒传给七十子。”(198页引用)泰伯教授总结说:“我们从这一段话可以看出耶稣留下的临时政府的层级结构:公义的雅各是继任者,约翰和彼得是左右辅臣。”(198页)
  原来掩埋在《新约》中的秘密就是初期教会中的“王位”世袭制。泰伯教授断定耶稣所建立的不是一般的宗教团体,而是一个以犹太先知的预言为基础、以血亲为纽带的统治王朝,所以当耶稣“晏驾”之后(第十三章便径直以“君王驾崩”为题),即位者非耶稣的宗室莫属:“耶稣不在了,雅各却成为信徒们信心与力量的强大支柱。有耶稣的亲弟弟在,有一个和耶稣一样有大卫王室世系资格的人在,必然是莫大的助力。”(187页)耶稣无子嗣,其弟雅各便顺理成章地接位,成为临时朝廷的君主。
  现在我们可以对泰伯教授的主要观点稍做总结了。耶稣是大卫王之后,根红苗正,君王和祭司世家的紫血在他血管中滚滚流淌。他感觉到弥赛亚的预言正应在他和施洗约翰身上。为了要恢复祖先的王国,二人便联手发动民间的弥赛亚运动,宣扬用洗礼清洗罪恶,呼唤国人悔过,等待神国的降临。但约翰忽遭监禁,旋即被砍头。事起仓促,耶稣不得不加快行动步伐,以求一搏。他先“组阁”,委任十二位大臣,然后决定于公元二十七年的逾越节在耶路撒冷起事,建立新朝。但罗马人和犹太当局对耶稣立即实施抓捕,然后处以极刑。耶稣“驾崩”之后,其弟雅各继承大统,继续领导他的“王兄”耶稣未竟的事业。全书的核心论点和其他强调耶稣为革命者、民族革命领袖的书并无本质不同,只是作者反复强调王室血统在整个弥赛亚运动中的重要性,牢牢聚焦在“耶稣王朝”一语上,将政治因素放大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对于“犹太人的王”这类政治称号,很多学者更多从比喻的意义上来理解。但泰伯教授却坚持认为,“血统”、“家世”、“王位”、“复国”这些词语都有严格的所指,必须毫不含糊地取其字面义。故而书中随处可见各种政治比附,作者也不惮使用、甚至有意使用大量明白无误的政治语汇,比如“王朝”、“王位”、“继位”、“内阁”等等。对于习惯听耶稣说“我的国不属这世界”(《约翰福音》18:35)、对于听惯耶稣的“灵性”、“德惠”的读者而言,耶稣对现世权力的攫取、对俗世政治的执著,必定要损害其宗教导师的身份。要理解历史上的耶稣,政治和宗教这两个坐标系要一同参照。但是如何给耶稣准确定位,耶稣的政治意图和宗教精神,究竟应当是三七开,还是四六开,恐怕很难精确测定。泰伯教授在这本书里,明显是要将耶稣尽力拉向政治的轴心,而且拉拽的力道过大、过猛,或许历史上的耶稣会承受不住。
  绕过保罗,回到耶稣
  泰伯教授这本畅销书实际上是一部“耶稣秘史”,要把尘封在《新约》中的历史“真相”揭示给我们看。凡是被正统教会压制、压抑的历史人物,如施洗约翰和雅各,作者一律为他们平反昭雪,恢复其本来面目,还他们应有的历史地位。虽然泰伯强调他的研究是“建立”而不是“拆毁”(242页),但真要重建被埋没的历史真相,就必须破除基督教两千年来的成见和成说。如果我们都像作者一样,认定耶稣的父母不过是凡人,那“上帝之子”一说便不过是譬喻;如果马利亚先是未婚生子,过门后又和法定的丈夫再生四男二女,那么天主教关于圣母“永久童真”的教义便难以自圆其说;如果耶稣兴建的“弥赛亚王朝”从一开始就是家族式管理,权力的转移也采用世袭制(二弟雅各传三弟西门,再传四弟犹大),那么初期教会的“道统”就当然不能从彼得算起。泰伯教授这几个例子无疑都点在了天主教和基要派的要穴上。
  作者以考古发现结合文献考证,用历史批评方法研究耶稣的生平,其目的只有一个:绕开保罗,回返耶稣。《新约》正典共包括二十七篇,由保罗自作或托名保罗的书信就占十三篇,几居其半。除了这些书信之外,《使徒行传》实乃《保罗传》,自然为保罗唱赞歌。四福音也渗透保罗的神学思想,只是程度不同罢了。如此看来,《新约》实乃保罗派的文集,是保罗思想的红宝书。但是保罗理解的是一个耶稣,而曾与耶稣在一起摸爬滚打过的亲兄弟,他们所看到的则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耶稣。雅各眼中的耶稣是他的大哥,是有血有肉的犹太复国运动的领袖。而保罗在异象中自称看到的是先天地万物而生的神子,是为世人赎罪的基督。这两种观点的差异不可以道里计。不幸的是,公元七十年,罗马军队拔耶路撒冷城,作为政治实体的犹太国从此便不复存在。雅各一派随着耶路撒冷的陷落,也逐渐式微,反倒是在非犹太人群中传教的保罗一支日益壮大,并获得了这个新兴宗教运动的主导权。于是,传自耶稣本人的雅各一脉逐渐遭排斥,而将耶稣神乎其神的保罗一派则坐稳了江山。
  泰伯教授和他之前的很多学者一样,都想借助考古发现,搭上一趟历史直通车,撇开保罗,穿越新约,冲破教义的层层迷雾,直接停靠在凡人耶稣身边,发掘出那得自耶稣真传的、原汁原味的基督教。作者在序言里就说,写作此书的目的在于“呈现基督宗教的原始版本”(5页)。到了结尾,他又再次明确表态:“雅各与耶路撒冷原来的使徒们所传讲的,不是保罗所称的得自主的启示,而是施洗者约翰与耶稣在世时亲自传给他们的。……雅各与继任者代表的是原始版本的基督教,与历史的耶稣有更直接的关系,也更有资格成为正宗。”(244页)以凡人耶稣来取代教主基督,以“御弟”雅各来取代“外邦人的使徒”保罗,这可算是作者和其他《圣经》考古学者的共同努力。
  泰伯教授由于长期参与《圣经》考古的田野工作,所以对于最新的考古发现十分熟稔,经常把自己参与过的挖掘工作融入对耶稣生平的重构之中,为此书增色不少。比如二○○○年,他曾应邀参与挖掘耶路撒冷西面的苏巴洞穴,看到刻在岩壁上的描绘施洗约翰的图像。考古队进一步挖掘,挖到公元一世纪那一层,发现地上积满上千片小水罐的碎片。根据裂纹形状和打碎的方式判断,应该是有意打碎的。此外,岩洞中一块石头上有一凹洞,正好可以放进右脚,上面还有一个水槽,是用来注入液体涂抹在脚上的。根据这些实物可推断,这极有可能是早期犹太人在水中行浸礼的岩洞,甚至施洗者约翰也有可能到过此地(89页)。人们用水罐将净水从头上淋下,再将水罐摔破,以免再用这些行过洗礼的器皿从事其他的俗务(105页)。这些证据不仅让书中的立论更为扎实,而且让读者更觉亲切有味。
  最后提一句,这部书的中译本翻译水平很高,文字流畅。读者基本不用回溯原文,便可通晓作者的意思。如果大陆也能有这样高水平的译者(译者薛绚是台湾的翻译名家),那么学术著作的中译本或真还有可读之处。我唯一有些异议的地方是标题的翻译。原书简简单单写作The Jesus Dynasty,中译本译成《耶稣的真实王朝》,大约是要突出“秘史”的意思。但是我觉得还是不及英文原题来得清晰、有力,建议不妨就简简单单译作《耶稣王朝》。
  (《耶稣的真实王朝》,[美]詹姆斯·泰伯著,薛绚译,江苏人民出版社二○○八年十月版,2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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