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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噩梦
咚,咚咚,咚咚—— ”
林阿男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的眼睛无法睁开,但是耳朵却清晰地听见一连串的“咚咚”声,像是器具用力敲击木板的声音。她照例试着动了动身子,身体依旧动弹不得,只有意识是清醒的。
“……又来?”
林阿男知道自己在做梦,实际上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做一次这个梦:梦里自己躺在不知名的某处,耳边传来木头敲击的声音,身体僵硬,唯有意识是清醒的。
可是这一次,梦境却略有不同,这感觉像是一直重复播放的电影有了新的镜头。
蒙眬中,她听见有人在小声说话,那声音又低又轻,窸窸窣窣的听不真切,可是语气声调似乎有点像她的家乡话。
手机闹钟响起,林阿男从床上坐起来,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林阿男是“北漂”一员,目前在一家公司做文秘,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帮大老板订车票、订机票、订酒店,偶尔帮各个部门处理剩余的工作,忙倒是不忙,就是没什么盼头。
她总觉得,既然拼死拼活从山沟沟里出来了,总得做出点什么,不然实在是对不起自己—— 她想当律师。
可惜上学的时候条件不允许,这个想法也就一直埋在心底。直到工作之后经济相对自由,她这才有机会重新拿起书本。
临近下班时间,格子间里慢慢热闹起来,大家一边聊天一边等着下班,只有林阿男还在拼命刷新订票的网站。
“哎,阿男不是山西的吗,问她呀,阿男,阿男?”
林阿男忽然被点名,从电脑前抬起了头:“问我什么?”
同事大成举了举手中的报纸:“你刚才没听我们说啊?你看看这新闻。”说着递了一份报纸过来。林阿男接过报纸,赫然两个大字撞进眼睛里,她打了个寒战。
冥婚。
“这上面说山西等地盛行冥婚,说是未婚男子如果不幸去世,对家里不好什么的,家人就会找合适的女尸葬在一起,这是真的吗?听起来可有点邪门。”
林阿男愣了一下,低下头看了看报纸,原来是山西有家人死了儿子,不惜花费数十万元,到处找寻合适的女尸结冥婚的事情不知道被谁曝了出来。
记者暗访,发现冥婚现象之下,竟然是一连串的盗尸买卖的产业链……
林阿男大致看了看后,又把报纸递了回去。
她张了张嘴,喉咙有点干,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
众人一听,都有点泄气,显然这不是他们想要听到的答案。
林阿男的手心出了汗,其实刚才她说了谎。冥婚这个事在山西,尤其是她老家那一片,盛行已久。
她想起有一年夏天,她弟弟生了重病,村里的赤脚大夫说别费事了,留着钱不如给孩子找个媳妇,阴间也有个伴,她妈一听就晕过去了。
后来眼看着弟弟病得越来越重,林家爸妈悲恸之际,也开始托人询问有没有新丧的女孩子。合适的女尸不好找,就在爹妈愁眉苦脸的时候,邻居杨叔忽然找上门,说自己认识的人有门路,可以弄到合适的女孩子,只是价钱不便宜。
林家爸妈顿时有点傻眼,杨叔后来又说了什么,林家爸妈一听,觉得自己儿子活着没过上什么好日子,死了绝对不能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于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找亲戚朋友到处借钱给弟弟结冥婚。
那一年林阿男15岁,弟弟14岁。
许是她弟弟命不该绝,正巧那时,林阿男的一个表哥大学放假从城里回来,一看见表弟已经是出气有、进气无的样子,一边大骂林家爸妈迷信糊涂,一边四处借车子把弟弟送到了县城的医院。
到了医院一查是肺结核,医生连忙安排住院,二老筹集的冥婚钱全给了医院,好在最后,林阿男的弟弟命大活了下来。
钱虽然没了,但是孩子的命保住了,林家自然对表哥千恩万谢。林阿男就是那时候忽然萌生了一种蒙眬的意识,她觉得表哥是不一样的,她也要像表哥那样。
2.追求者
“嘿,干什么呢,怎么又发呆?”忽然出现的声音吓了林阿男一跳,她抬头看了看,表情还是有点呆呆的。
是高原,高原是林阿男公司所在的办公楼里另一家软件公司的老板,虽说是老板,其实也不过是创业阶段。不过到底是老板,又是北京人,比林阿男还是好得多。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高原在追林阿男,但林阿男偏偏对高原一点兴趣都没有。
不过,今天高原投其所好,竟让林阿男有点动心了。
“我看见你在看司法书,你是想考司法吗?我姐姐以前是念法律的,家里很多用剩的教材和习题,你要是有用我拿给你。”
“那条件呢?是不是我得陪你吃饭你才给我?”考虑到考试临近,林阿男也想多看一些专业书籍。
高原一脸被冤枉的样子:“喂,林阿男,你这就小人之心了啊,吃饭归吃饭,书归书,我不是那样的人。”高原看了林阿男一眼,“而且你在我心里也不是那种人。”
林阿男笑了,这个高原倒是有点意思:“去哪儿?”
“什么去哪兒?”高原被问糊涂了。
“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吗?”林阿男笑着问他,“吃什么无所谓,就是别太破费了,我担待不起。”
高原一愣,喜上眉梢。
“不会不会,我知道一家馆子,特别实惠,那儿的锅包肉特别地道……对了,你爱吃甜的吗?”
第二天上午,林阿男接到同乡子秋的电话,让她去拿上次的体检资料。林阿男说今天下班有些迟了,约好明天再去拿体检结果。
第二天,高原竟然没有同往常一样出现,这让林阿男有点好奇,她不知不觉竟走到高原公司附近,门里灯火通明,高原在会议室开会。林阿男看着高原在白板前写写画画,忽然觉得这个男人也许还不错,只是,她马上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这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在安静的走廊上十分刺耳,林阿男拿起手机一看,皱了皱眉头。
“喂,妈?”林阿男接起电话,走向楼梯间。
大楼隔音不佳,高原在会议室里听见铃声,回头看见林阿男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有点高兴。会议已到尾声,他将收尾工作交给下属,自己则顺着声音走到楼梯间。林阿男躲在楼梯间里用方言飞快地讲着电话,鼻音浓重。
“你们逼死我吧!你们逼死我吧!”林阿男忽然大叫起来,吓了高原一跳,他虽然不懂林阿男讲的方言,可这最后一句他却听懂了。高原走到楼梯间,看见林阿男正用头狠狠地撞在墙上,连忙上前阻拦,灯光下,林阿男的脸上挂满眼泪。
“怎么回事?”高原扶住林阿男问。
林阿男心里委屈,一口怨气在心里憋得厉害,不吐不快:“我弟弟要结婚,我爸妈向我要10万块钱,不给就和我断绝关系,可我哪里有10万块?”
高原看着林阿男的样子,心里一阵唏嘘。
3.绝症
第二天,高原送林阿男去医院。
拿到报告时,林阿男仔细看了三遍,开口时声音发颤:“你是说,我的子宫里……有什么?”
“具体还要做切片检查,未必就是癌症。”子秋宽慰她,“我安排你周末来做检查好吗?”
林阿男点点头,面如白纸。
高原也是一脸紧张:“现在医学发达,及早发现治疗,没有任何影响。”
林阿男再次机械地点头。
切片检查之后又一周,林阿男拿到结果,“恶性肿瘤”四个字几乎让她崩溃。
“阿男没事的,现在发现得早,肿瘤未成气候,切除之后你和其他人一样健康。”子秋看着林阿男的脸打着包票。
“可否再给我一周时间,等我过了考试再来?”
“只是一周的话,没有问题。”
司法考试如期而至,林阿男赌上了全部,高原给的教材大有用处。出了考场林阿男便直奔医院,进手术室之前高原握住林阿男的手给她安慰,主刀的是子秋的老师,业界名声颇佳的王守心医生,这样的手术他做过不下数百,这让林阿男稍稍安心。
手术之后,林阿男在医院住了三天,微薄积蓄已经见底。高原说可以借钱给她住院休养,直到完全好起来。林阿男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拒绝这份好意。
手术之后,林阿男辞职了,决定回家休养。火车转汽车,汽车再转拖拉机,十几个小时后林阿男回到了那个自己一心逃离却只能回来的地方。
父母依旧愁容满面,忙着秋收的弟弟脸色不佳,一双眼睛盯在她身上,恨不得剜下她的肉来换钱。
林阿男在家的日子并不好过,瓦屋里的气氛对她来说都是枷锁,多吸一口空气都小心翼翼的。伤口妨碍行动,林阿男躺在土炕上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以求安身。
弟弟的白眼就当没看见,揶揄的话就当没听见,林阿男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言语也更加谦卑,老妈倒一杯水给她解渴都感谢再三。
还好林阿男的身体皮实,一场手术下来恢复得很快,等到她可以下地行走,第一件事就是走到村头去给高原打电话。
“日子太难熬,虽然是家人,但是这些日子给我的白眼,只怕比在外这么些年来受到的还要多。”林阿男不是一个爱诉苦的人,只是憋得久了,几乎在心里压成一块病。
高原在电话那边一边吩咐人准备会议记录,一边轻声安慰林阿男。
“高原,等我病好了,我想去上海看一看,我总觉得,世界那么大,我不能永远在一处。”
电话那头的高原忽然停了手。
“怎么会想去上海?北京不好?”他虽然问得不动声色,心里却起了波澜。
“小时候看电视,上海滩十里洋场,我想去看看。对了,你去过上海没有?那里是什么样子?”
高原轻笑:“去过,跟北京也差不多,更……嗯,国际化一点,洋人很多。”高原回应得有点敷衍,实际上他的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他不能让林阿男去上海,他怕她去了上海便是游鱼归海,再也寻不见了。
后来又絮絮说了一些话,因为高原要准备会议,林阿男也就挂了电话。
4.外乡人
林长贵很久没有见过村外的人了,眼前的男人高大,穿着村里人不常穿的铅灰色西装,皮鞋上面虽然沾满尘土,但整个人仍然是光鲜的,在狭小的店铺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你是谁?找我何事?”
“我姓高,是你女儿在北京的朋友。”高原说着打开随身的文件包,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桌子上,向林长贵推出的同时,脸上露出职业的假笑。
当天夜里,林阿男去姨妈家串门,傍晚的时候姨妈央人来找,说是表哥从上海回来了,要见她。林阿男一心想去上海看看,趁着机会也好向表哥问问情况,晚饭也留在姨妈家吃。
林长贵并没有当即答应高原,只是那个信封在他脑袋里来来回回总是忘不了,牛皮纸颜色,黄得刺眼。这种事总得跟老妻商量,毕竟不是小事,老妻一听,饭也顾不上做了,从黄昏犹疑到掌灯。
“不好吧?阿男毕竟是俺亲闺女。”
林长贵还没说话,阿男的弟弟山柱不干了:“有啥不好,俺姐如今呆在家里啥也不能干,一個女娃子不早早嫁人,偏她那么些幺蛾子。再说了,那男的可是城里的有钱人,将来结了婚,我们沾了光,日子也宽绰不是。”
阿男娘白了山柱一眼:“你姐能吃了多少?三个她也没你一人吃得多!”
山柱没了言语,只得嘟囔:“桂花她爹说了,没有新瓦房,不让桂花跟俺结婚,这儿子能跟闺女比吗?”
阿男娘咕哝一下也没再说话,山柱说的不是没道理,闺女到底是别人家的人。
“其实那男的也不错,我今天在老牛家铺子外头看见一辆车,嘿,闪亮的,村里人可没这车。”
“那依你的意思……”在这山村里,女人终于还是要男人拿主意。
“我看那人是个好人家,阿男嫁过去,是她的福气。” “那就……听你的?”
“听爹的,爹准没错……”
高原从小到大第一次睡火炕,整夜睡不踏实。老牛家算是村里条件比较好的,牛嫂又勤快,把厢房打扫得很是干净,但是火炕仍然硌得高原睡不着。
高原这次来是势在必得,他知道林阿男是个倔脾气,哪怕是他收买了她的父母兄弟,她自己不点头,也是白忙活。
但是高原并不担心,他有计划。这计划还是前一阵子新闻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冥婚新闻给他的灵感。
牛家院子里停着一辆皮卡,是高原从朋友那儿借来的,皮卡后斗上盖着防雨油布,油布底下是两副仍然散发着油漆味的棺材,那是高原此行最重要的“伙伴”。
高原知道,哪怕林家老两口再怎么不好,总是林阿男最后的安全港,只有切断了这里,林阿男才会将一切情感维系在自己这个第二顺位的准男友身上。想到这儿,高原几乎为自己叫绝,身下的火炕似乎都变得柔软起来。
5.入局
“咚,咚咚……”熟悉的声音跟从前听到的一样,只是更加真切一些。林阿男动了动身子,狭小的空间让她不能伸展。
“又來?”林阿男动了动手臂,冰凉的触感激得她后背发凉,林阿男腾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一片漆黑,只有面前不足一尺的地方传来清晰的“咚咚”声。
林阿男忽然狂叫起来,她拼命拍打眼前的木板,眼泪哗地流了出来。她用指甲拼命刮抓木板,木刺刺进肉里的疼痛也不足以掩盖她内心的恐惧。
林阿男不敢相信自己的父母会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但是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告诉她:她此时正躺在一副棺材里。
难怪弟弟忽然殷勤起来,难怪老娘做了好些菜,难怪父亲让她喝酒……
恐惧、黑暗在狭小的空间一起撕咬着林阿男的心,稀薄的空气逐渐蚕食着她的意识。
忽然,人群骚动起来,紧接着头顶的声音逐渐清晰,棺盖打开的一瞬间,星光灿烂。
林阿男如跳尸般弹起,贪婪地呼吸着空气。接着她被人一把抱住,她死命地挣扎却不及他的力气,那人抱着她说:“阿男,别怕,阿男,我在,我来了……”
星光下,林阿男看见高原的脸,她愣了一秒钟,终于崩溃地大哭起来。林阿男离死亡只剩一线,恐惧让她难以思考高原为什么会在这里。
6.真相
安定医院墙壁雪白,楼道里间或传来几声尖叫。
值班间里,几个小护士在闲聊。
“306病房的病人今天怎么样?”坐在椅子上的护士问刚刚推车送药的护士。
“还那样,很安静,还主动和我说话呢。”
“嘁,是不是还是那一套?什么‘女孩子要努力挣扎前进,若是后退,便只有死’之类?这样也能出院?”
送药的护士点点头,道:“不过张大夫既然说了她情况稳定,符合出院标准,家里人也说了明天来办出院手续,那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送药的护士停了停,“她也是命苦,得了这个病,还差点儿被钉进棺材里,没病也吓出病来了。”
“可不是,他们那边流行结冥婚,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个,愚昧!”
“山沟沟里信息不发达,落后的程度你都想象不出来,我大学毕业那年跟驴友去旅游,去过的村子才叫吓人,谁家孩子生了病,请几个‘大仙’来招魂,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信……”
11月的北京已经开始集中供暖,林阿男的病房里温度不低,只是白煞煞的床单和墙壁还是让人觉得冷清。林阿男坐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等着高原来接她,床边的小行李箱里是她洗干净的衣服。
高原走进房间坐在林阿男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林阿男身子轻轻一抖,回头看了高原许久,忽然一笑。
出了医院大门,两人朝着停车场的方向走着,一路上,林阿男紧紧攥着高原的手。高原为林阿男打开车门,让她坐了进去。一串铃声响起,是高原的手机,高原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号码,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我去接个电话,马上回来。”林阿男忽然满脸焦急,高原只得安抚她,“一分钟,你先呆在车里,我马上回来。”
高原一溜走出很远,在远处接通了电话,电话那边是个汉子,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口音。
“又打电话做什么?不是说好15万吗?”高原的声音极不耐烦。
“我告诉你不要拿这个威胁我,逼急了我谁也别想好!”
“我不会再拿一分钱给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告诉你,这件事如果捅出去,你的新瓦房还在不在还要两说!”说完,他狠狠地挂断电话,将这个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不远处的林阿男已经从车里探出头来,慌乱地四处寻找高原。高原回到车里,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之前那个司法考试你还记得不?成绩下来了,你考得非常不错啊,不愧是我老婆。”说着,他从公文包里拿出小小一叠白纸递给林阿男,林阿男接过来看了很久,然后深深地环起双臂,把纸张搂进怀里。
“先去吃饭吧,我带你去吃锅包肉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