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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房子的渴求,一直贯穿我的青少年时代……
我出生在江西省五百里井冈——永新马岭脚下一个叫果园的贫困农家。爷爷是云南人,在军阀混战的年代颠沛流离来到这里。任凭他怎样打拼,日子总是不见起色。到他第五个孙辈出生时,一大家九口人挤在祖上留下的三间老屋里栖身。
我家的老屋,是清末民国建筑,面东背西,一字儿排开,五栋,都是奶奶的祖父手上建的。奶奶在大家族里排老五,晚一辈的都叫她五姑。到我们几个孩子降临时,家家“开枝散叶”繁衍生息几十口,人满为患,早已住不下。我家与大我三岁的山秀叔家及小我六岁的黑古家总共十七八人挤一栋,我们住西厢房三间。他们住东厢房三间。
被岁月鏤空、风雨侵蚀的老屋,灰扑扑一片。由于四周都是建筑,窗子也开得小,采光通风不好。屋子狭小灰暗,鸡鸭猫狗同屋生息,蚊子苍蝇四处乱舞,遇上梅雨天,湿气霉味重,气味就更难闻。这灰暗,与积贫积弱的生活一样,一不留神,就会衍生我们灰暗压抑的心理。由于没单独的厨房,分得的三间房,实际上能打铺安身的就剩两间,摆下一张床、两条凳后,转身都困难。不得已,几个孩子都得在外借宿。借宿,要看人家方便,有时需看脸色。穷人家的孩子,也有自尊。我们都有过难堪的回首:有时遇上人家正好稍贵重的东西不见了,被人怀疑;去晚了被人家关在门外,折腾个半宿……
记得小学三年级的那年冬天,一次因事去晚了借宿的人家,任凭我怎么拍门,小伙伴仍沉沉睡去,他全然不知他的这一酣睡,使我像条可怜的看门狗,蜷曲着身子在他家屋檐底下,挨过一个晚上。那晚,下着鹅毛大雪,我不敢回家,也无路可回,怕野狗狗熊把我咬了撕了,更怕冻出病来无钱医治。后来我常常回想,为什么身体底子会那么薄?那一晚上的感冒发烧、挨冻着凉是罪魁祸首之一。
我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却是借百家宿过来的。
家里实在太穷,父亲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改变这一困境,他除了干苦力,没别的手艺营生。看着一家老小连个安身的窝都没有,这位老实巴交的农民经常老泪纵横。没给孩子们搭上个能遮风避雨的安稳窝,是他一生的痛。借宿蹭睡也不是办法。父亲就拉下老脸向几个远亲近邻借房住。纵使住进同样发黑,透着霉味的老屋,我们仍感激不已。
最早借住的是红卫家的房。他妈妈我们喊作姨妈。她嫁了个吃皇粮的,八十年代就有能力建新房。我打小与红卫睡一起,可谓发小。后来红卫随家迁去外地他爸的单位,并接了班。再后来他家的一户本家,从外地迁回老家,因为没地方住,我们就没能再借他家的房住了。在这节骨眼上,靠养猪发家致富的云桂叔,及时搭了我们一把手,他家建新房后,腾出三间半老不旧的半边厢屋给我们解了燃眉之急。
时序已进入20世纪90年代初,其时我爷爷已过世,随着弟弟先于我恋爱结婚,妹妹们也长大成人,住房就显得更紧张。不得已,父母把祖上那几间随时可能倒塌的老屋,让给弟弟做婚房。
云桂叔,与我家非亲非邻。这个八十年代全村的第一个万元户,不但有能力,也是个好人,从来没有看低过我们。总是和蔼可亲地鼓励我:“孩子,不要被眼前的困难吓倒!好好读书吧,以后你们会住上比叔家还好还大的房子…”这些鼓励,好比葡萄糖,一滴滴注入我营养不良、皮包骨的身体。在他家借住了几年,直到我结婚成家后,还住上了一段日子。几个妹妹先后在这里出嫁。直到出嫁,妹妹们都没有住过一天新房。
多年的蹭宿与借居生活,使我总觉得欠人家的太多,也无数次暗暗发誓,以后有钱了,一定要住上自己的新房子。这个并不奢侈的愿望,成了我整个青春期的奋斗目标,也是我人生跑道的原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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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地记得,1995年,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毅然扔掉饭碗,离开政府机关,踏上南下打工的列车。我片刻都未忘记此行广东的使命:挣足建房的钱,回家去为家人造栋房。
打工头一年,我把结婚欠下的债务还清了。又一年,帮父亲把家里欠的外债清零了。三年后,我揣着省吃俭用积攒下的钱,回老家在宅基地上开始打桩放基脚。地皮还是我在乡政府做土地管理员时批下来的,当时我还帮弟弟审批了一块地皮。放地基脚梁时,我想如果照现在这个挣钱速度,不出一两年,这块空地上,我家的房子也会拔地而起。
然而我的美梦破碎了。受亚洲金融风暴的影响,我们投资的小型制衣厂倒闭了,投资的股票也颗粒无收。那段时间,我伤心欲绝,萎靡不振,连着几个春节,都不敢也无脸回家见家人。
倒是干体力活的弟弟,靠起早摸黑去杀猪挣得的几个辛苦钱,抢先把一层新房造起来了。
当我再次存足钱想回家造房时,已是四五年后了。弟弟已经把第二层第三层造起来了。我还要造房吗?每当站在那块宅基地上,我心里一次次纠结。
2004年,是我来到广东的第十个年头。我因病住院需做手术,父母千里迢迢来看我,当我再次提出建房计划时,父亲谢绝了。他说都来广东十年了,有钱就在这安家立业吧!再说爽爽(我儿子)也到了上学年纪,你们忍心让他回老家读书?
可怜天下父母心!父亲说出了我的心声。来广东十年,自私地说,我不再是当初那个为一栋楼来的愤青了。对家乡的感情随着时间的推移,确实越来越淡薄。我自私到竟然没考虑父亲的感受,就顺着他的思路讲起了在这个城市的种种方便。
2004年,我终于不顾一切,趁着房价还在二千出头的时候,在佛山顺德买下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套房——一个近百平方米的三居室。当我将二十余万房款打入开发商的账户时,我感觉自己就是一条被抽空了丝的蚕,仿佛所有的得到片刻间失去;又好似一个获胜的战将,浴血奋战终于打下了一座城。
为此,妻特意请来她的亲二哥带着一班人从深圳从海南赶来帮着装修。那段日子,是我干劲最足的时刻。一下班我就往新房、往材料市场上跑。甲醛未散尽,我就迫不及待开始采购家具家电,等到全部安置妥当,全身都散了架,人似虚脱般。
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我们提前住了进去。并将家里双方的老人接来。可惜的是,几个老人都不太习惯。父母亲来后,母亲言语不通,方位不辨,两次走丢,一次被电梯困住吓得面无人色。父亲也水土不服,闲下来就生病。他们虽然也为我高兴,但完全没有当初我想像的那种喜悦。一阵热热闹闹之后,家里重归冷清下来。父母走了,回到了千里之外的老家。父母的这一走,打乱了我的计划。身为长子,我把家安在了广东,二老却仍然住在老家。他们老了,我如何榻前侍候?父亲临走扔下一句话:有能力时,还是回家建两间房吧,哪怕一层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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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父亲终究没有福分。
2009年隆冬,他因脑溢血撇下我们。父亲的猝然离世,使母亲一夜间老去很多。料理完老人的后事,我把建房计划再次提上议事日程。
作家龙应台写过这样一段话:“当他垂垂老时,他可以回乡了,山河仍在,春天依旧,只是父母的坟,在太深的草里,老年僵硬的膝盖,无法跪拜。”
趁还未老去,趁还有精力,完成父亲的夙愿吧!
儿子未置可否,他的心中应有反对的成分。3岁离乡的儿子,对老家的记忆是模糊的,他情感的天秤,当然倾向于在广东沿海城市生活和发展。所幸妻子与我意见一致,她还主动请长假回家建房。她知道我新换了工作,拿不出足够的时间回家。
这栋房子确实是妻子一砖一瓦做起来的。坯料进不来,她一趟趟一车车手推肩拉,肩膀手掌磨破出血起泡;为造这房,还两次从死亡边缘逃生,一次差点从梁上天台失足,一次四肢朝天仰面倒入几十米深的水井旁。对她吃的苦头,我时时感到亏欠。
房子竣工了,因为父亲才走一年多,我没办热闹的乔迁仪式。趁正月初一妹妹们回娘家,召集兄弟姐妹五家十九口,在我的新屋里摆了两桌饭。大年三十早上,我们给父亲上坟,跪下祭拜。大家回忆父亲的百般好,想着想着就泣不成声,潸然泪下。
父亲走了,早年一家子四处借居的囧境早已不复。真应了那句老话,穷不过三代。
这几年房价一路飙升,由于余款全押在老家这房上,建后不见回去住,亲朋都觉得有点可惜。如果这笔钱投在广东的房子上,几十万进去,十年还不得变个几百万出来?每每听到这样的议论,我都坦然。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叶落归根”。读懂这句话,也许要三十年,五十年,或一辈子。少时不更事,壮年不觉得,上了年纪则感受深。生命不外乎生与死,从自己的哭声中来,在亲人的哭声中去。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自己毕竟是故乡放飞的一只山鸟,飞得再远,乡音难改,乡情不断。
叶落归根,在老家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父亲的这句遗言,时刻警醒我别忘本。要知来路与归处。它就像冬夜的一炉火,温暖着我的生命;也似前行中的一盏灯,朗照着我的漂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