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成里的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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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哗——,牛血样猩红的太阳像一架喷射器,万道金光斜刺刺喷射出大片大片的血色。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庄稼尽都笼罩在血色中。太阳不光血样鲜艳、猩红,有时又很温柔,隐进云彩里,吹来舒展凉爽的风,不动声色中骤然间呼隆隆大作,白刷刷瓢泼的雨样倾泻而下,压住山畔子,遮住廖远的天空,罩住宽阔的大地。
  满地尚未熟黄的糜子谷子便在风雨中摇曳。糜子不光是穗儿饱满,连腰身都肿胀得比个孕妇还臃肿。谷子的粒儿粘连得紧紧的,比抱成团的蒜头还紧密,穗子也像是耗尽了心力,无力地低垂着,准备着最后的冲刺。
  被血样鲜艳的光芒罩住的被大自然风雨滋润的还有舍目子爷。说不上是喜悦而眩晕而激动,还是满心的酸楚倏忽窜了出来,粗糙的腮帮上两行晶亮晶亮的泪珠儿,潸然,泫然,将落未落的,在金灿灿里忽闪。
  好年成啊,真主的赐悯。舍目子爷轻轻叨咕着,不住地咂嘴。他的一双大脚灵巧地闪进缎子般耀眼的光彩里,在绸缎样绵软的地里,每挪动一步,那些连成片的金光便被豁开一道口子,一闪一闪地,在波浪样的金光里荡漾。


  长得密密实实的糜子们看上去真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了能给它们做主能给它们安慰的精神支柱,恨不得哭一场。它们小鸟依人般撒娇,孩子样亲昵地贴住舍目子爷,在舍目子爷腿子上蹭来蹭去,似乎在数落,说你个老头爷爷,心狠得没有剩一点点!你辛苦种了我们一趟,我们借助于你的耕种有了生命,知道你不是那种把籽种撇进地里就再不回头望一眼的懒散子庄稼汉,我们就要报答你,就拼命地生长。谁想到你今年把我们种进土里后,再没见着影子,你往年可不是这样!你哪去了呢?今天你总算来了。来了就转转,看看吧,看看你这老头爷爷还有啥说头。
  舍目子爷轻轻地揉搓、抚摸着,山羊胡也轻轻抖动着,喉结处不时夸张地蠕动,艰难地咽下不断翻涌而出的东西。老了老了,一下就头发白了胡子也白了,往年觉得硬朗朗的身子骨怎一下就垮下来了呢,一卧倒就数月了呢。全靠老婆子风里雨里在这地里操磨。他长长的叹息一口,有点愧疚。
  跟糜子差不多,谷子们除了点头表示赞同,和亲昵地往舍目子爷的怀中、裤子上蹭外,更像是理解舍目子爷似的,在眩晕里保持冷静。相对于糜子,谷子没那么密实,但腰身也弯得厉害,穗儿快要垂到地上了,蹭在舍目子爷身上沉甸甸的。舍目子爷唯有尽情享受那些熟悉又久违的感受。似乎那些庄稼都是他的曾经处在幼年时期的儿子,甚至比儿子小的时候还要亲,还需要叫人不停地安慰、安抚。
  想起儿子,舍目子爷不由有些伤感。儿子们大了就不听他的话了,儿大不由父啊。
  ——不是说玄乎哩,活了这把年纪,没见过今年上山里那样子俊的庄稼。
  自地里回来,舍目子爷逢人就感慨,嘴里不住地啧啧,人都会自那句不是说玄乎里领略到他满口的津润。
  成祚了么,啧啧。一辈子能遇上个一回半回的年成。
  舍目子爷如此在乎年成由来已久。他们庄子座落在山下,可山下紧连着他们庄子的土地不属于他们,那些平坦得跟场一样平的被田埂围成一块一块的水浇地,四方四正的,是人家邻村马莲滩人的。有了水浇地,马莲滩人旱涝保收,年年成庄稼,年年有年成。舍目子爷他们的土地在庄子后面的山坡上,尽是旱田,靠天吃饭,差不多是年年干旱,年年跌年成,把舍目子爷他们都旱怕了。每年开春,地暖河开,舍目子爷总要去裸露着凄怆的地里,蹲下身子,手指抠进土里,挖一把地里的土瞅个仔细。见土地干旱得要冒烟,心也干得只有咽唾沫的份儿。酸涩和凄凉瞬間弥漫了土地、空气、村庄,笼罩了舍目子爷乃至全村的人。
  看样子是跌年成哩,哎——,随处会听到长长的哀叹声,会见到微微摇着的头颅。
  这样的时候,他们常常欣羡地望着那些平展展的水浇地,无奈地感慨,说老先人没给置办下那样宽展的光阴。
  今年的丰收景象叫依赖年成的舍目子爷们很能扬眉吐气一下,话就比往年多得多,有意无意地就把他的这种带几分炫耀的又不失真挚的朴素感情宣泄出来。
  那糜子长得,啧啧,指头宽的叶子,秆子粗得跟栽的桩一样;洋芋朵儿大得啊,啧啧啧,快长成树了。
  二
  好年成是透雨下出来的。
  透雨就是雨把干土层穿透了,融汇进湿漉漉的底墒。可以这样说,有透雨不一定有年成,但年成一定得有一两场透雨。或者说好年成容易遇,透雨不容易一遇。


  跌年成的年份,春季的雨总是下得难怅又难怅,很像那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羞羞答答,千呼万唤不出来!要不咋说是春雨贵如油呢。倒是有那种反常年份,旱了大半年,秋凉了,秕秕的谷子糜子被辛酸着收入家中,姗姗而来的秋雨反倒会滴落个不止。那样没有时节的雨,不仅带不来喜悦,安慰,而是更多的遗憾、失落和酸楚,是酸在心底里的痛楚。
  二月二,龙抬头,家家户户吆耕牛。播种的时节匆忙,短促,作为依靠了半辈子土地的庄稼汉,纵然是眼见着要跌年成,不该放弃的时令还是一丝丝都不能错过。几近绝望的舍目子爷们咬咬牙,牵出乱奓着长毛的牲口。干旱一年连着一年,弄得牲口也皮毛无光,仅仅耷拉着一副嶙峋的骨头架子而已。
  一年的庄稼两年种。差不多是干涸了的土地是在头一年被犁了晒、晒了又耱反复收拾了的。老的庄稼把式讲究个三犁三耱,他们信定一个理儿,说是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你敷衍了事应付了土地,土地会美美地应付你的,会叫你好好尝尝应付的滋味的。轮到舍目子爷他们,属于无望着却指望着,土地纵然干透了也罢,还得三反三正地犁了,耱了,收拾得稠被缎褥子样绵软。犁了,耱了,无收成也好,跌年成也罢,是实心实意待土地,是没有哄地。他们认准的理儿是,大不了撇几把种子,出点臭力气,真主赐悯着一旦成了的话就不是几把种子的事情了。   挨到下一辈,观念就有些转变,就不是上辈人的说头。小辈们真不愿意像父辈们那样无望又耗时费力地白白下苦。那不是白白儿地扔种子嘛。他们埋怨说。
  惊蛰过了,雨水过了,眼见着节气一个一个地过去,就是见不着个雨星星子。快清明了,人都无望又指望着,为土地干裂得发愁时,一场透雨整整落了两天。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春雨是年成的信使,年成是春雨的结晶。
  春雨一开始淅淅沥沥的,只一会儿,就联成无边无际的雨帘、雨网。远处的山、近处的树、马莲滩的平整整的水浇地以及上山里的旱田全都隐在细细密密的雨帘里。就像音乐家族里的奏鸣曲,春雨轻柔,舒缓,紧凑,不紧不慢的节奏叫土地先是轻轻吸吮着,慢慢地,土地就有些肚胀腹圆了。只几个钟头,就见地上就一坨一坨的小水洼。地已喝得足足的了,轻易渗不进去水分。雨水便拣低洼处聚成坨儿,一点一点浸泡,渗透。地就给泡得酥油茶似的稀软,一副渴望着籽儿下进去的样儿,哪怕下进去的是块铁,也要叫铁发芽,生长。脚踩上去,立即给陷入,要生长出许多只脚、许多条腿似的。
  一点一个泡,一直下到鸡儿叫。下透了,下透了,下得透透的了呀!那样子的雨下下了,粮食不成祚还有啥说头。人的心早就跟地皮一样的松软,一样的酥松,也恨不能立马生出胚芽、长出禾苗。
  天一放晴,地里还氤氲着潮气、雾气,上山里就人欢马叫,犁的犁,播的播。多是女人娃娃,半大子小伙,或花白或全白了头发的老人。青壮年们尽出门打拼去了。
  不久,说不清是庄稼蓬勃的精神气儿感染了人,还是人喜悦的情绪影响着庄稼,反正庄稼在蓬松又舒适的黄土地里尽情地变换形态,先是芽儿,后是苗儿,接着是一层绿地毯,进而变成绿色的海洋,最终又魔术般地幻化成翻卷着波浪的金灿灿。转眼间,豌豆们裹不住怀中的孩儿了,豆粒儿悬悬的,要坠落,要蹦出豆衣的样子,豆衣被撑得鼓鼓的,随微风轻拂而不停地颤抖;继而,麦子因头颅一天沉重似一天,而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疯狂地张扬着往高里窜,不是显摆似的摇过来摆过去,即使风呼呼着可了劲儿吹,拼了命儿推,整块的麦子也就象征性地晃动一下。
  麦子实在是臃肿肿胀得动弹不得了。
  三
  年成能不能落实,就看收割的几天。
  五黄六月的,龙口夺食哩。说不准哪一天,也说不准哪一天的哪一时,即便是晴格朗朗的晴空里,也会猛不丁下场冰雹的。要是来一场冰雹或强降雨的话,熟透了的、饱饱的豆颗儿麦粒儿会被冲刷、击打得从豆荚麦衣里跌落,豆秸麦秆会因为承受不住颗粒和外力的多重打压而趴下、倒下。就有了夏忙秋忙,绣女下房一说。抢收也在各级政府和新闻媒体使用频率最高的当儿闪亮登场。抢收抢收,指的就是收得及时,收得迅速。收庄稼其实是很有学问的,得收得利索,麻利,收得恰到时候。要是收得早了,麦粒里面水缺欠,不够饱满,收得迟了,尽撒在了地里或搬运的过程里。尤其熟透了的庄稼往往一天一个样儿。能否把握好收割的火候,意味着收割的人是不是地道的庄稼汉。因为早晨去地头,天气凉爽着,庄稼也凉爽着,泛着浓浓的绿意。
  早着呢,不到下镰的时候。
  还绿莹莹的,没黄透么,咋收?
  这尽是侍弄庄稼经验少的人观察后的结论。
  有经验的庄稼里手一般不这样认识,他们清楚,待收割的粮食是一时一个样儿,清早还泛着绿气的作物,捱至上午便干得干柴一样,稍一碰,那秆儿便叭叭断开、折了。粮食粒儿原本就像有意垒起的小尖塔,互相借力支撐着,垒着,只要其中一粒略略挪动一下,整个塔会哗地坍塌,粒儿会纷纷滑落。有经验的人会趁着绿意还浓、夜里潮乎乎时节下镰。渐明渐晰的夜色里,地气泛潮,麦子有柔性又有韧性,听话地被一揽一大抱地割掉,舒坦地躺在地里等待拉运。太阳冒眼花花时,麦子干枯得碰不得时,人也累了,乏了,便回家歇息。
  舍目子爷就这样着收割了他种的五十亩麦子。
  舍目子爷的三个儿子跟舍目子爷不一样,尽都不屑于侍弄土地庄稼。
  老大有次给舍目子爷“换脑”,他对父亲说就算遇个好年成,粮食成祚了,就算你一亩多打了二百斤,二百斤麦子能值多少钱?市场价不就二百来块嘛。你五十亩麦子也就一万来块钱,得投入多少个工?得几个壮劳力苦整整两个年头,划算不?外头打工,三个劳力有两个月就能挣一万多。再要是跌了年成,你两年的苦白下了不说,还得搭贴上籽种。舍目子爷反过来问儿子,说照你这样子说,人人都去打工,都去挣钱,没有人种庄稼,买谁的粮食,上哪儿去买?老大嗨一声,说跟你一下两下也说不明白。反正他就那态度,他不种地,地里的收成他也不要。
  老二叫舍目子爷的心酸成了一缸酸菜。春夏两季,两位老人又是种又是收的,苦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老二连个面面也没见着,偶尔指使女人来应付一下。收麦的那几天,太阳老高了,舍目子爷老两口都准备着收工,老二女人才懒洋洋地边走边揉眼窝。倒是嫁出去的两个女儿疼怅父母,来就一头扎在麦趟里。
  老三最令舍目子爷气愤。日头晒得地面都开始泛热气了,老三才来,手插在裤兜里晃悠了半天,说他只收割他自己的那份,别人的他不管。别人的?别人的是谁的?当下就把舍目子爷噎得没理会他。老三只得硬撑着割了一阵,讪讪着回去了。要不是年成好,不是喜悦的丰收景象撑着,三个儿子的表现说不定会气得舍目子爷大病一场的。
  人都忙着收豆子、割麦子时,那些曾经同夏粮争竞风光的秋季作物不知不觉地泛黄、成熟。原来整块整块的绿茵茵,掺杂在正在成熟着的夏粮田里,只见田野里黄一块绿一坨的,搭配得比画家画出来的画儿还上眼。不觉意间,那些绿着的田地也竞相变得金黄金黄的。
  这庄稼,这年成,这喜悦,把舍目子爷包围了。不光是舍目子爷,整个世界都被这年成裹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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