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抗战英雄辈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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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中的上海四行仓库。

  苏州河边上有了一道中外战争史上从未有过的奇特景观:租界里的英美记者,坐在河边的咖啡馆中,一面轻松地喝着咖啡,一面看着中日军队激烈交战,但中国军队的英勇最终感染了他们。
  关于八年抗战的纪录片很多,每隔数年,就会有几部诞生。但关于“八一三”上海淞沪会战的纪录片,却并不多见,即使有,也往往是作为八年抗战纪录长片中的一两个章节出现。这其中有历史遗留的原因。所幸今年,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之际,纪录片人得以用最客观的镜头,来还原这一场堪称抗战史上最惨烈的战役。
  8月12日,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的四集高清文献纪录片《生死地——1937淞沪抗战实录》全国首播。纪录片总导演、纪实频道制片人朱宏告诉《新民周刊》:“这部纪录片不求任何利益,也不为评奖而去,只是代表上海媒体人的一份良心。上海有太多抗战遗迹,作为这片土地的后来者,我们感觉责无旁贷。希望可以用这部片子给观众以震撼和激励,让人们对上海这座城市产生荣誉感——这里是出过抗战英雄的地方。”
  珍贵影像首次公开
  《生死地》的拍摄,前后历经半年。摄制组走访了两岸多家档案机构和学术研究单位,从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到台湾政治大学、台湾“国史馆”……搜集了大量影像和档案资料——许多资料都是首次通过纪录片向公众呈现。
作家白先勇首次在采访中谈及父亲在淞沪会战中的经历。

  由台湾民间人士捐赠的两幅战时上海情报地图,就是首次呈现。作为当时最为机密的甲级情报资料,地图上标示了上海日军的兵力分布和重要设施。这117处红色标记,正是当年上海日军和日侨所在地。日军的通讯所、无线电台和预定临时飞行场等重要军事设施,也在地图上一览无余。78年前,中国军队就是借助这些情报资料,对上海的日军据点展开了围攻之战。
  当年,东京朝日新闻社曾出版《中国事变画报》,在日本侵华战争期间刊登了大量的前线战报和新闻图片。在日本记者的镜头下,他们的士兵军容齐整,斗志昂扬,好像个个势不可挡——但摄制组通过此次寻访民间文史资料收藏家,获知了大量日方档案资料,发现历史事实并非如此。一个名叫荻岛静夫的普通日本兵,在他的日记里写道:“大队长,中队长和小队长及以下的干部,大部分都战死或负伤了,兵力减为原有的一半,整个联队的精神面貌萎靡不振,完全失去了日本军队原有的风采。因为下雨,飞机连续两三天不能进行空袭。炮兵呢,因为弹药泡在水中,想开炮也无能为力……”
  朱宏告诉《新民周刊》,做历史纪录片,最怕的是缺少影像资料,但淞沪一役不同。当年的上海是远东著名的国际大都市,人口300万,有50多个国家的侨民在这里定居。抗战中,日本战地记者、西方记者在此留下了许多影像,丰富到几乎不需要做一些虚拟的场景再现,原始影像资料已经能够还原当时抗战的场面。
  为拍摄《生死地》,摄制组搜集了众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影像资料。纪录片中,一段日军当年拍摄的战地新闻,用的是如今已罕见的18毫米胶片,因为年代久远,既无声又模糊。但这些模糊的无声影像,却让我们在78年之后,还能看到中日双方在大场鏖战的真实场景。画面上,日本兵正在攻击千里迢迢从各地汇聚到上海的中国军队。
  上海音像资料馆刚刚从美国采集来的一段20多分钟的珍贵影像,也在《生死地》中首次披露,其中就包括淞沪抗战中著名的“四行仓库保卫战”。
  “隔着苏州河,仓库的对面便是租界。于是苏州河边上有了一道中外战争史上从未有过的奇特景观:租界里的英美记者,坐在河边的咖啡馆中,一面轻松地喝着咖啡,一面看着中日军队激烈交战,但中国军队的英勇最终感染了他们。而河对岸的公共租界内,满是冒着流弹危险观战的市民。每一个战火中的上海军民,都注视着那面在四行仓库楼顶缓缓升起的国旗……”
  影像资料中,英美记者和中国百姓脸上的表情都非常清晰,令人在时隔78年之后,仍然身临其境地感受到战争的惨烈和荒谬。
  奉命死守的八百壮士最终奉命撤离,颤抖着被解除武装,撤入租界——这段影像资料虽然只有短短一分钟,却让人清楚看到战士们脸上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当运送四行孤军的车辆从跑马厅出来,一路运往胶州路孤军营时,屋前屋后都是欢迎的人群,甚至屋顶上都站满了人。
  中国不会亡
  为了《生死地》的拍摄,台湾政治大学首次向大陆媒体开放了它的档案室。使摄制组有机会查阅到当时第三战区前敌总指挥陈诚,在淞沪抗战时期的军令手稿和战时日记。“今日战事较激烈,第四军伤亡甚巨”,“敌速攻三天我军伤亡奇重”……简短的句子背后,是刻骨铭心的尸山血海。
  陈诚之子陈履安也首次接受了大陆媒体的采访,回顾陈诚在淞沪指挥作战中鲜为人知的故事。“父亲是刻骨铭心的。”陈履安说,“他最好的部队伤亡过半以上,很多优秀的将领也都阵亡了。”
  时任参谋本部副总参谋长的白崇禧之子、著名作家白先勇也首次在采访中谈及父亲在淞沪会战中的经历,以及桂系部队千里奔袭支援上海的感人事迹。“桂军出兵,前前后后一百万。几乎是广西人口的十分之一了。”这支广西军队,当年坐火车、坐汽车、又步行,走了三个多月最后到达上海,到达上海的第一天就基本全军覆没。走了一百多天,只为把生命献给这个国家。据说,战死当夜,白崇禧在指挥部大哭一场。
第三战区前敌总指挥陈诚之子首次接受大陆媒体的采访。
  “我父亲是提议早撤退的。因为上海不可守,他觉得。上海很多水道, 而且平原。他不赞成死守上海。他赞成打了一下然后应该撤退保存实力。他的大战略是把日本人尽量往内地拖,分散力量。”白先勇说。在大场陷落前一天,陈诚、白崇禧等将领向蒋介石提议,全线继续后撤,撤出上海。依托后方的吴福、苏嘉、锡澄国防线,消耗日军战力,保存有生力量,守卫南京。蒋介石听完建议后长久不言。距离九国公约签字国会议召开,只剩下不到十天。蒋介石对这次会议充满了期待,为了使中国在这次至关重要的会议上占据有利位置,也为了展示中国抗战的决心和信心,他希望在会议召开前,上海战场能坚守。
  正如台湾中正大学历史系主任在纪录片中所言:“整个上海作战,蒋一直在战略跟政略上摇摆。就战略跟政略来看的话,绝对是政略影响战略,战略影响战术,战术再影响战斗。就当时的中国政略来看,他最大的政略其实就是要引发列强对中日战争的关注甚至介入,作为一个调停。基于这样的政略,蒋就必须要在上海坚持抵抗,彰显中国军队抗敌的意志,赢得列强对中国的赞许。”
  对战争亲历者后代和专家的采访,为《生死地》客观还原淞沪抗战全貌奠定了基础。除此之外,纪录片的拍摄还走访了许多抗战史研究学者,萨苏就是其一。在日本生活工作十多年的萨苏,旅日期间一直致力于搜集各种侵华日军的档案资料和文物原件。在他的藏品中,有许多日本士兵的影集,其中包括两颗中国军队子弹的照片。
  “当年日本兵将它特地拍下来,一定是有原因的。”萨苏说,“在作战的时候,日军发现中国军队子弹打伤以后给日军造成的损伤特别大,所以日军有很多人认为,中国军队是不是使用那种‘达姆弹’。达姆弹是英国人制造的,弹头要开花的。结果他们发现不是这样。是中国的老兵,把弹头先在石头上磨,磨几圈以后,它就成了一个砂面了,打中以后就在身体里面翻跟头,打上胳膊胳膊就会折,打上身体,身体就会受重伤。增加了中国兵的枪支的杀伤力。”
四行仓库战斗。

  只是,中国军队的武器实力实在远不及日本军。据《步兵第三十四联队史》记载,日军在淞沪会战为攻打走马塘、大场,投入了一种代号叫“特二十四榴”的“秘密兵器”——这是一种罕见的重炮,口径305毫米,火力远超中国军队,而且射程过万米。“一个炮口,人头都可以塞得进去的。”萨苏说,“这样的重炮来轰击我们的阵地,我们临时构筑的工事根本抵挡不住,那只能用血肉之躯往上填。”
  《生死地》中采访到的淞沪抗战老兵证实了萨苏的话。一位名叫张文治的老兵回想当年仍然难掩激动:“他这样轰炸,我们那些战壕会不会炸垮,肯定要炸垮。你都是泥巴的,木头的,没有钢筋水泥的。我们原来修的时候用的木头。现在这样一炸就炸垮了,沙袋炸烂了,没有了,泥巴装的。那怎么办,就地取材。就地有的时候又来不及。工兵怎么来得及呢,工兵还要修战壕。来不及,没办法。这个缺口拿什么来堵,没有沙袋了,说起来就伤心,就拿我们战友的尸体去堵的。把缺口堵起来,机枪就架在战友的尸体上,射出了我们复仇、愤怒的子弹,射向敌人。”
  四集纪录片中出现了多位老兵的采访。当年的老兵如今最年轻的也接近百岁,健在的本就极少。出现在镜头中的老兵杨养正,当年被炸弹炸伤了眼睛,接受采访时已经双目失明,如今也已经去世。亲历过四行仓库一役的他,即使年届九十,双目失明,仍然能够清楚地唱起当年那曲《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
  祖辈的牺牲不能被遗忘
  值得一提的是,四集《生死地》的编导都是女性,两位80后,两位85后。陈璐就是其一。她家住美兰湖,早晨坐7号线上班,因为连日埋头制作淞沪抗战纪录片,竟有过一段奇特的“穿越”经历。在题为《有没有一场仗,让你想起我》的编导手记里,陈璐写道:
  “那天早晨坐地铁去上班,7号线从美兰湖出发。列车稳当地开着,车厢里特别安静。身边突然传来咔哒一声,我循声转过头,那是一把枪!枪栓拉动,那人举起枪瞄向了窗外。我看着他,愣了几秒,然后马上明白过来,我这是做梦了。
  打量他的装束,打绑腿、腰挂手榴弹、德国式钢盔、中正式步枪,显然是中央军德械师的。这时耳边传来一句报站:刘行站到了,请拿好随身物品,从右边车门下车。
  于是我开口对他说:‘梦里的哥们,你穿错行头了,这里是刘行,打宝山的是陈诚的部队,不是德械师,你这一身估计是87、88、36师的装束,那时他们在打苏州河北岸,错了错了。’
  那士兵放下枪,没有转过头来看我,自言自语道:‘我是9月入伍的,已经是第三批补员,路上捡的钢盔,保命,是哪支部队的谁在意呢。’他的脸上是烟火烧过的黑,手上有厚厚的污渍,不知是泥还是血。
  ‘士兵,你为什么到这儿来?是不是因为我在写淞沪抗战?’
  士兵靠上椅背,眼睛还是不看我:‘打累了,来歇一个。’
  ……
  下一站镇坪路,the next stop is Zhenping Road.
  车厢里的人变得那么多,我呆坐着,对面的姑娘已经换了大妈,怀里抱着一只冒牌的LV包。而我是梦中惊醒,恍如隔世。”
  陈璐的梦醒了,但7号线的行经路线天天如此。“从美兰湖一路开过来,罗店、宝山、刘行、大场……淞沪会战时,中国军队主力在这里血战了两个月。如今,我们坐地铁从刘行到大场,只需要7站路,可是在1937年的夏秋之交,几十万中国军人用血肉之躯顶住了日军通往上海市区的路。”
  的确,上海是一座充满历史的城市,但当我们行色匆匆地路过时,未必想到什么。大场、罗店、四川路桥、四行仓库、凯旋路桥……日复一日,淡忘的比想起的多。而四位年轻的编导,却希望能用自己的一点努力,为这座城市多保留一份记忆。   几位编导都曾感慨,对抗战老兵的采访几乎都是抢救性质的,再不做就真的没了。
  而在民间,一位90后的女孩,也在用自己的摄像机和纪录片,寻访身在安徽的抗战老兵——她就是解修远。2014年,解修远以黄山抗战老兵为题材的纪录片《最后一次集合》在镇江西津渡纪录片盛典上获得了最佳纪录片奖。
  解修远拍摄抗战老兵的想法得之偶然。在黄山拍摄其他纪录片时,她经常上一个名叫“故园徽州”的网站,网站上有一个关于抗战老兵的板块,那里聚集了一群关爱老兵志愿者。有一回,志愿者许琦大姐要去看望当年黄山市黄埔军校同学会的会长何力行。听说此事的解修远抱着敬仰的心态与她同去。想象和现实之间的反差给了她很大的震撼:“第一感觉是生活条件差了点,90多岁的老人,住在一个矮平房里,每个月1000元的退休工资,900块拿来请了保姆,只剩下100块开销,生活挺拮据的。”
  她萌生了采访抗战老兵拍摄纪录片的念头。“但很多老兵曾经被打成反革命分子,接受劳动改造,不太愿意多谈那段历史,对陌生人也无法敞开心扉。”于是解修远加入了志愿者队伍,经常与其他志愿者一同看望老人。三年来,志愿者的身份也让她接触到了更多抗战老兵。
上海闸北被轰炸。

  “孤老是他们很普遍的状态,因为成分不好,他们有的离了婚,有的曾经因为自己的原因让子女受到委屈,所以和子女的关系也不太好,一个人住在农村。有的人生活费只有50多块一个月。有的虽然有高龄补贴,但也只有一两百。”解修远说,“我听了太震惊,50多块我一个早上就能花掉。”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接受采访时的老兵们情绪并不激动,反而很豁达。“他们不会说自己的委屈。老兵王中惠跟我说:国家好,我们就好,至于我个人,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这些老兵又特别看重尊严和名誉。“抗战胜利60周年的时候,关爱老兵志愿者给他们送了毛巾,上面印着‘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我年前去采访老兵曹红藻的时候,他的床头还挂着这条毛巾,全新的,没有用过,9年了,像锦旗一样挂在那里。他的一个纪念章,也是民间志愿者送给他的,同样被他视如珍宝。”
  采访中,有一位老兵想起当年他在上海海关遇到的老乡,因为乡音难忘,之后几十年都一直惦记着想再见一面。巧合的是,这位老乡后来也被解修远找到了。他们时隔多年再聚首,共同唱起当年黄埔军校的校歌,场面令人动容。
  “徽州地区黄埔军校出身的士兵比例比较高,因为徽州在经济上比较富庶,很看重教育,所以他们当年才有这个文化基础去报考军校。但当地有一句俗语: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所以很多老兵当年报考军校都是瞒着家里的。”解修远说。
  最后一次集合
  2014年9月18日,在志愿者的帮助下,9位健在的老兵,最后一次集合。“促成这次集合也是非常困难,因为老兵都年事已高,分布在黄山的三区四县,要找车接送他们,还要随车配备医生。老兵们对于这次集合都很积极,有的刚摔了一跤还坚持要来。最后是在黄山屯溪的一家宾馆聚首,人家知道是老兵聚会,也没收我们钱。”而这一次集合,极可能正如纪录片名所言,是最后一次。三年里,解修远采访了25位老兵,如今其中9位已经去世。
  让解修远非常震撼的是,老兵们在聚会现场还共同签署了一份联合声明,申诉对钓鱼岛的主权。“他们特别认真,还拟稿,校对,一个个用拿毛笔的姿势签名,很神圣。那种对于疆土的热爱是刻在骨子里的。”
  有位101岁的老兵,曾参加过长沙会战、南京保卫战,是机枪连的指导员。至今每天坚持听新闻,关心国家大事。“今年9月3日全国将放假1天,原本是纪念抗战,结果很多人只是把它当成一天假期,我刚开始真的很气愤,后来也明白,很多人其实是不了解,也不关心。”解修远在朋友圈去呼吁:“爱国并不是一个口号,国家是每个人组成的,我们要爱身边的人,爱那些为我们付出过的人。理应在老兵的暮年还他们一份尊重,因为尊重和荣耀就是他们的骨血。”
  最近,关爱老兵的NGO组织“深圳龙越慈善基金会”正在试图为当年每一具草草入土的士兵遗骨重新树立墓碑。解修远和她的志愿者朋友们也在行动。她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当我期待那些播种入地的种子/当我细思那些低卧长眠的人/能受到应得的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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