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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相思恨,痴情决
飞沙风中转,烈阳肃清寒。
一个黑衣的中年男人策马奔袭在莽莽沙海之中,经过千里路程,他终于来到了沙漠明月孤城——传说中,这里是死神东岳大帝的府邸,是沙漠的綠洲,也是江湖中的禁地。
这个男人叫宁泽川,是江湖奇门影龙门的门主,擅长奇门遁甲,五行术数,武功也是剑走偏锋。他一手创建的影龙门立派十数年,原本声誉日隆,谁知他却在三十岁寿宴时,突然离开江南,孤身千里来到漠北风沙中,究其目的,竟只是为了完成少年时的一个承诺。
那年,宁泽川十五岁,他曾答应一个女孩儿,要带上她仇人的头颅到沙漠明月孤城去见她。
传说中的明月孤城,是沙漠边陲的一座巨富豪宅,其间有数不尽的宝贝,也有用不竭的水源,可如今,这里只剩下一块破旧风化的石碑。宁泽川望着烈阳下的空尘,失落不已。
如果明月孤城已不再,我是否能寻得她来?
其时,一头孤鹰自天空垂落,掠过石碑,又斜斜飞起,四周顿时荡起苍茫的鹰唳之声。
宁泽川勒住马缰,手中长剑清鸣,俯首一笑,蓦然想起英雄年少时的苍穹碧海,如今戎马江湖后为风沙侵盖……他不由摸出怀里的酒壶,仰头倾泻。那美酒和着眼泪,轻抚他的脖颈与胸膛的伤痕。
良久,他抛却酒壶,仰天一叹。
透过婆娑的泪眼,在那淡淡风烟里的沙海另一头,渐渐现出一个身骑白马的女人身影。
烈阳下,风沙中,那女人一身蓝衣,面上蒙着蓝丝巾,头上戴着顶蓝帷,手上握着一柄蓝色弯刀,远远望去,像是沙海里荡起的一缕蓝色青烟。
传言沙漠旅人会产生一种名为海市蜃楼的幻象,这,会是我的幻觉吗?
宁泽川将一直紧缚在马背上的包袱打开,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顿时被抛入烈阳中,伴着飞沙鸣响,鲜血垂入沙里,荡起滋滋滋的灼烧热气。
透过滚滚热浪,宁泽川仿佛看到一个月前江南姑苏城外的袅袅烟尘。
江南烟雨如雾,裴海青手举油纸伞,走在雨雾中。
此时的允悲亭内只有宁泽川一人。他右手似松实紧地端着一壶酒,长剑则紧握在左手手心里。
亭内暗藏的香引,为西域僧院的“摩诃泪”,此香有宁神镇心之效,是杭州灵隐寺住持“寒悟”所放。所谓江湖多风雨,人心多诡变,唯有香心暗藏,宁静致远才能够洞悉前路深浅。
宁泽川意念坚忍,丝毫不为摩诃泪暗香所动,只是屏息凝神地盯着裴海青萧疏的身影。风雨将那道身影削割得无比凌乱,却又如此清晰。
神鹰铁血门门主裴海青为人侠义,受人爱戴,一手“天鹰噬空破”神功也是无人可敌。
多年前宁泽川初出江湖,打听裴海青的去向,得知其是一门之主,声势浩大,冠绝江南,宁泽川看着夕阳下一人一马一剑的倒影,深觉势单力薄,绝非其对手。于是他遍寻名家拜师学艺,历经了江南名门的鄙夷和嘲笑,终于在祁连山巧遇“邪骨老人”燕别离,用自己少量健康的骨髓换得了七页的《邪骨心经》,五年后小有所成。之后,他立即前往江南创立影龙门,一边继续修习武艺,一边伺机行动。可是神鹰铁血门戒备森严,十步一剑,蚊蚁难入。宁泽川每次行动都差之毫厘,还险些失去了性命。
宁泽川终又回到了祁连山邪骨老人的身边,希望燕别离能够将最强的武功传授给他。邪骨老人语重心长地说,本门的武功,需借助“影龙骨”才能发挥奇效,但是影龙骨为至邪之物,最短也需十年的时光才能够收发自如,否则会被其力量反噬步入邪境。宁泽川恳求燕别离传授,他愿意十年苦修。燕别离看着宁泽川至诚至性的眼泪,终于传授给他。希望他能够善待神器影龙骨。
一道闪电淬入宁泽川的眼眸,浓稠雨雾刹那间凝白如画,画卷里一条人影凝立其中。雷声奔袭而来,撞入他的身体每一寸肌肤,也刺痛了他心胸。
寸芒剑在宁泽川的手心,影龙骨已悄悄被他暗藏在怀里,远看裴海青愈来愈近,宁泽川握剑的手忽然紧绷。
十五年前,荒漠明月城十里离殇村,一个月夜,宁泽川冲进了少女的房间,看着赤身裸体的少女抱着双腿呆滞的眼神,而她的父母已倒在血泊之中。宁泽川用被褥盖住少女的身体,紧紧抱着她。
“他的名字叫裴海青,带着他的人头来见我……不管时间多久,我在沙漠明月城等你!”
“我答应你!”
雨越下越大,宁泽川送酒入得咽喉,稳住了心神。
这十五年以来,他对于裴海青的一切行程了如指掌,就连他最近与苏州城秦员外家的掌上明珠秦巧云之间的秘密相会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或许是裴海青枕边人也达不到的地步。那秦巧云是江南有名的琴歌双绝的才女,以裴海青神鹰铁血门的江湖地位而言,要见她也很容易,但是裴海青自诩为爱妻模范,所以只能私下会见,这也是让宁泽川痛恨不已的。
此刻裴海青走入允悲亭里,将油纸伞收束在凉亭一角,便向着宁泽川抱了抱拳。
“这场雨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裴海青面相宁和,慈眉善目,鼻梁高挺,脸上没有任何岁月留下的褶皱,其嘴角边有淡淡的酒窝,笑起来很有魅力,不愧是让女人为之倾心的男人。宁泽川抱拳回礼继续喝酒。
裴海青见宁泽川一语不发,便淡淡一笑坐在石凳上,独自望着亭外雨帘,不一会儿独自哼起了吴侬小曲儿,曲调清新明澈,让人畅想无限。
宁泽川深嗅了一口亭外的木叶香、泥土味,握紧寸芒剑。
裴海青不为所动,歪头歪脑地哼唱着一首歌曲,听不清歌词,曲调听着却有些耳熟。
一道闪电刺入宁泽川的眼眸,他终于开口道:“你的老相好不会来了!”
裴海青整个人停顿,歌曲也戛然而止,他听着滚滚雷鸣,慢慢转身面对着宁泽川,气定神闲地看着他。 “是你借‘秦巧云’姑娘的笔迹给我写的信?”
宁泽川点着头,微笑着望着雨帘。
“你有爱你的夫人、孩子,为何还要在外沾花惹草?”
裴海青脸上微微一红,咳嗽了一声。
“如果你是秦姑娘的朋友,是她让你来劝我离开的,裴某立马走人,但是如果你是另有企图,莫怪裴某人出手不知轻重!”
裴海青即使心有不悦,也言谈得体,让人受用不已。
宁泽川冷冷一笑道:“我确实是秦姑娘的朋友,是她让我来劝你不要再去见她的。”
裴海青眉眼微微一紧,随即又释然,淡淡一笑。
“裴某与秦姑娘是君子之交,裴某也从未动一丝非分之想,只是希望能够聆听秦姑娘的歌艺便足以。”
宁泽川咬牙道:“你说得倒是动听。秦姑娘美貌无双,且待字闺中,你一个老江湖又怎会只与其谈论歌艺,我看是谈论歌赋是假,别有企图才是真吧!”
裴海青握紧了拳头,怒气已生。
“你究竟是谁?和秦姑娘是什么关系?”
宁泽川道:“谈不上关系,就是看不惯你背着妻儿仗着自己的势力随意调戏闺中少女罢了!”
裴海青拳头又释然,微微一笑。
“江湖已老,裴某也不再年轻,秦巧云姑娘的歌声像极了裴某许多年前的一个朋友,裴某这是以歌会友,就算传入江湖里也是无伤大雅之事。裴某之所以隐瞒此事,也是怕家里的夫人孩子多想。小伙子,劝你还是知道轻重,如果裴某一个不留神,你或许就再也看不见如此春雨美色,岂不可惜?”
裴海青义正词严,眼神镇定,决不像胡诌。
一道闪电劈落其间,将宁泽川的思虑劈散。
“我其实并非单单为了秦姑娘而來。我在此守候阁下已久,只是替一位故人问你一些问题……”
“故人?”裴海青急道,“哪位故人?”
宁泽川咬牙道:“在十五年前,阁下是否去过漠北明月城离殇村?”
裴海青神色静然,陷入沉思之中,十五年前的回忆像风一般吹入了他的心里,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
“该来的还是来了……不错。十五年前,裴某那时年轻气盛,为了寻找东岳大帝的宝藏迷失在沙漠之中,幸得离殇村一位少女的营救……我醒来后还是要回到中原的,她却一定要让我带她离开,可是我已成亲有了孩子……”
“所以你就杀了他全家?”
裴海青冷冷笑道:“我离开她就好了,为何要杀她全家?你以为这个世间人人都是刽子手?”
宁泽川一愣,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并没有杀人?”
裴海青点着头,道:“裴某一生光明磊落,为武林同道认可,就是因为言出必行,有一说一!裴某在这件事上,没必要遮掩什么!”
宁泽川看着裴海青镇定自若的眼神,他不由得心神俱荡。
裴海青起身,他负手在背,道:“江湖恩怨不休,皆是贪婪与执念所致,当爱已离去,学会放手才是最大的体谅,而非记恨与索取。你如果有机会见到她,一定告诉她,我曾,爱过她!”
裴海青打开油纸伞,原本停留在伞面儿上的雨水像是烟花一般喷射而出,击打在雨幕之中,又散落在地上,荡起洁白无瑕的光影。
“江湖再见……对了还是不见了吧!”
裴海青走入雨幕里,踩在水洼之中,光影斑驳,映照着他挺拔的身姿和阅尽江湖世事的沧桑容颜。
如果裴海青没有杀人……那么凶手是谁?如果我杀错了人……我是否是非不分!
宁泽川当年以身体少量骨髓向邪骨老人交换《邪骨心经》,也是迫于无奈。他不仅仅成为了邪骨老人燕别离的徒弟,也解开了至邪之物影龙骨的封印,身体已被至阴至寒之气缠绕,心性开始摇摆不定,行事也有些亦正亦邪,乃至极端。天性纯良的小川似乎早已逝去,可是为何此时面对裴海青的看似“真诚”的言词,他会犹豫不定?
此刻宁泽川只觉得浑身发冷,影龙骨至阴至寒的力量已袭入他的身心。宁泽川心念难平,难以控制其反噬的力量!他屏住心神,暗自念叨:“就算他没有杀人,但是他毕竟还是背弃了她!杀了裴海青,带上他的人头去见她!”
宁泽川起身,他的寸芒剑出鞘,怀中影龙骨的力量开始运作。
——“裴海青!”
寸芒剑刺入雨幕,阻断了雨丝,直取裴海青的头颅。
面对着离弦之剑,裴海青没有转身,也没有停下脚步。
天空电光闪烁,随后响起雷声,允悲亭内酒壶的影子狭长而孤独。
贰 孤鹰船,寸芒断
飞沙风中转,烈阳肃清寒。
孤鹰在天上盘旋,觊觎着血肉。宁泽川接住人头,看着蓝衣女人走入眼帘。宁泽川思绪如风,难以自控。
十五年的承诺,十五年的守候,十五年的期许。
十五年前,他是离殇村里唯一一个会武功,敢夜奔狂沙深入明月孤城的勇猛少年。
十五年前,她美丽无比,是离殇村里人人都爱的少女,会唱一曲《弯月谣》。
十五年前,他为了她深入禁地明月孤城,苦寻一株“潜龙幽”作为其生日礼物。
十五年前,当他回到她的身边时,便看到了她呆滞的眼神,赤裸的身体,父母倒在血泊之中……
如今十五年后,她是否已忘却仇恨,是否已安享岁月的清平?她还会吟唱那首让他念念不忘的《弯月谣》吗?
离殇村里有一口古井,是这广袤黄沙里的奇迹。
宁泽川在古井中舀出一碗水捧在手里,看着月亮凝结在掌心处,他觉得满心欢愉,可是他越想握住,水珠便更急速地坠落在沙土里,宁泽川俯下身来,歪着脑袋伸出舌头舔着手背上的水珠,却又将掌心里的水倾泻而出。直至掌心里的月光所剩无几,他才舔了个干净。
“看那个傻孩子又在偷吃月亮了。”
宁泽川是漠北离殇村里的岳秀婆婆在古井边拾他回来的。在遗孤摇篮里,留有一封书函:“宁氏,泽川。家道中落,无力抚养,愿悲悯风沙带走牵绊,给予责罚。”离殇村二十九户人家,七十六口人,再加上宁泽川,便刚好凑足“七七”之数。在离殇村,“七”是吉运的数字,每年的“七月初七”也是供奉月神的日子。所以岳秀婆婆认为宁泽川的到来是祥瑞之兆。即使他聪慧不足,爱偷吃月亮,村民们都给予了他足够的温暖。 每当明月映照在古井之中时,宁泽川也都会看到一张美丽的脸庞,还会听到一首隽永如兰的歌曲。
“月牙弯,照我还,几时圆,不可盼,风沙如桨孤鹰如船,念念风尘勿忘心安……”
宁泽川低头看着井水里少女清婉的倒影,不由得心神俱醉,他看着自己双手的水渍,害羞得在身上擦拭着。
少女向他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你喜欢听我唱歌吗?”
“喜欢!你比雪山里的仙女唱歌还要好听!”
“那你以后难过的时候,我都给你唱歌好不好?”
“好啊,好啊!太好了!”
“那如果我被人欺负,你会帮我吗?”
“会,一定会!就算我打不过他,我会变得更强,直到打败他替你出气为止!”
风沙吹拂,吹入宁泽川的双眼,他远望时,曾经的离殇村已归入黄沙里,那永不干涸的古井里再也映照不出明月的倒影,不甚唏嘘。
蓝衣女人勒住了马缰,停靠在了宁泽川的身前。
女人的双眼是充满了笑意的。
“你最终还是杀了他?”
宁泽川点着头,将手中的人头抛给了女人。
女人接住人头,端倪一会儿,却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只是双眼里流下了眼泪。
然后她将人头随意抛入了黄沙之中,风沙过处,将人头掩埋。
“谢谢。”
女人准备离开,没有再看宁泽川一眼。
宁泽川喊了一声:“芷云!你……你要去哪里?”
女人勒住了马缰,她望着天外烈阳,冷冷一笑。
“离殇村已不在,曾经的袁芷云也已不在,此刻天涯就在脚下,我愿意用我的余生走下去,就算没有尽头。”
宁泽川身体颤抖着,吼道:“你还有我啊!”
女人没有回头。
“你可是杀了我最爱的人啊,我为何要和你一起走天涯?”
宁泽川浑身一颤,眼泪不自觉流下。
“他可是你的仇人啊,杀了你的父母,还对你……你却还爱着他?是你让我杀的他啊?”
女人冷冷笑着,她手中的弯刀撞击在马鞍上,传来悦耳的响声。
“要是‘那对夫妻’并非他所杀呢?”
宁泽川似乎并未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
“知道我是谁吗?”
宁泽川望着她美丽的身影,痴痴地道:“你是离殇村最美的女人!”
“我来告诉你吧……念在你痴迷我这么多年的分上。我的真实身份是东岳大帝的婢女之一,在离殇村生活的目的是为了探查漠北附近江湖人以及探宝者的讯息。我在这里并非叫袁芷云,我只是袁氏夫妇收养的女儿,我叫‘月娥’!”
宁泽川摇着头,眼泪落在黄沙里。
“不可能!决不可能!你是袁芷云,你是!”
“真相往往会让人发疯,甚至失去生存的意义,但是这就是真相。我只是利用了你,成为了十五年来为了帮我复仇的工具。刚开始,我只是试探你,可是没想到你竟然会为了这样一个承诺等了十五年,而且要杀的人是江南武林最顶尖的人物!”
宁泽川道:“为何要选择我?”
“因为你爱我,深深地爱着我,这个我自小就知道,所以我就让你去江湖里去杀他。反正你爱我有多深,就会杀他有多狠……我知道你会杀了他,但没有想到会是十五年!”
宁泽川咬着牙,他已快支撑不住从马背上落下,他用最后的力气稳定住了心神。
“袁……氏夫妇是你杀的?”
“不错!他们又不是我真正的父母,不杀了他们,岂能让你相信?”
宁泽川有一点想不明白。
“裴海青既然是你最爱的人,为何要我杀了他?还做出这么一出灭门的戏码?”
女人仰天一笑。
“他是我第一個男人,原本我只是想利用他,可他却抛弃了我……作为死神的手下,怎么可能让这个人轻易离开。但是我有使命不能离开离殇村,所以就让你替我杀了……”
宁泽川闭上了双眼,眼泪已止不住,孤鹰垂落在沙地上,用翅膀扫开黄沙,用嘴叼着人头上的骨肉。
“你该死心了吗?”
宁泽川内心已粉碎如沙,被风卷曲在空中。面对着烈阳下那蓝色的孤烟,宁泽川会觉得那是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他体内影龙骨的反噬已越来越强烈。
宁泽川向着孤烟说了一句话:“你可不可以杀了我……这是我对你说的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的一个请求。”
女人身体开始微微抖颤,良久,她勒转马缰面对着宁泽川,握刀的手紧绷,双眼透出一种奇异的色彩。
“好!我偿你所愿!”
弯刀出鞘,翻起一道璀璨明光,孤鹰入天,风沙落地。宁泽川手中寸芒剑也出鞘,不过他亲手将其折断,抛入风中。
白马向着宁泽川而来,随之而来的是弯刀的光芒,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流入他的眼中……
他的眼中闪现出一口古井,古井里那清婉的弯月倒影,又淡淡汇聚成一个少女美丽的脸庞。他的耳边响起一首动听的歌谣。
“月牙弯,照我还,几时圆,何须盼,思念似水爱慕如山,漫漫流光欲拒又还……”
叁 月牙弯,照我还
飞沙风中转,明月照我还。
女人骑着白马来到沙漠以北,那里曾经是一个村庄,叫做离殇村。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那一口永不枯竭的古井如今已被黄沙填满。
女人落下白马,左手握着弯刀,右手则提着一个包袱走入古井边。
她扫去黄沙,在古井边按下了一个机关,一道石门便应声而现,她打开石门,内里是一条石阶。女人走入石阶后,石门又关闭起来。
石阶九折盘旋,极为深远。直至走入一座石门前,女人打开。
灯火白昼,勾勒出烟柳横陈水波如画的光景,无数的花卉在此盛开,一座楼宇掩映在水中,楼中坐着一位黑衣男子,似乎在等着女人的到来。 “主公。”
“你来了。”
黑衣男子为其倒了一杯酒。
“人呢?”
女人拍了拍手中包袱,道:“他不愿意成为我们的人,所以我只好把他人头带来了!”
黑衣男人叹了口气,道:“还是太年轻,不懂实务!不过他还是为了你杀了江南武林的盟主!”
女人点着头,端起酒杯。
“十五年的等候,十五年的期许,只为了让你看到一个人为了所谓的爱情成长、变化、甚至牺牲的过程,这就是尘世间所谓的‘爱情’……如今,你是否再也没有牵挂?”
女人一杯饮干,眼泪流下,点了点头。
“主公,属下原以为这世间的男子皆薄幸,属下给了他一个不可能完成的要求,十多年过去了,属下以为他会知难而退,没想到最后还是杀了他回到这里……这可是过了十五年啊……属下都已忘了他的模样……他却记得……其实属下并没有想着杀了他……可是……”
黑衣男子微微一笑,继续为他斟酒。
“可是你怕你会真的爱上他,甚至会忘了自己是谁对吗?”
女人擦拭着眼泪,闭上了眼睛。
“主公,如果属下跟他走了,你会怪我吗?”
黑衣男子冷冷笑着,握着酒壶的手微微紧绷,又缓缓释然。
“自然不怪,要走要留,我从不会过问,只是觉得你跟他走了,你就是天下间最笨的女人!你自小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付之东流,你觉得那幼稚可笑的爱情,能够比得上你所创造的一切?这两个男人。一个是青梅竹马的傻小子,另外一个是一见钟情的如意郎君。裴海青爱你,可是还是为了另外的女人抛弃了你。这个傻小子宁泽川也是一样的,为了爱情是非不分,邪恶不分,拜得邪骨老人燕别离为师,修得邪骨神功,还杀了江南武林的正义盟主裴海青……你说,为了这可悲的爱情,值得吗?这两个男人值得你去爱吗?莫忘记,你也是被一个薄幸的父亲抛弃的人!你的母亲含恨而终难道你忘记了吗?所以你不应该为天下任何的男人而流泪!你应该爱的是自己!明白吗?”
女人继续喝酒,眉目渐渐舒展开来。
“属下懂了,主公。”
黑衣男子笑着起身,望着水池旁边的奇异花卉。
“希望你明白,这十五年以来,你已帮了我许多,但是从今日起,你不会再停滞不前,你将脱胎换骨,从此再也没有任何的人和事能够让你痛苦!只因为曾经的‘月娥’已蜕变成‘镜花夫人’!‘世间的一切如镜花水月,都是如此可笑,还不如目空一切得好’,以后将是你在江湖上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女人跪倒在黑衣男子的身前,磕头道:“属下明白!”
“很好,跟我来吧。”
黑衣男子带着女人走入宫殿的尽头,这里四周空间巨大,前面是个巨大无比的地下空洞,每当女人来到这里,都不敢面对着洞穴里的黑暗。
“将他的人头抛下去吧!至此,你已不再为爱而伤!”
女人未将包袱打开,直接抛入了洞穴里,洞穴里传来了恐怖的撕肝裂肺般的呼喊声,像是群鬼开始大快朵颐前的欢呼,也像是凡尘之物打扰了它们的清净。女人软瘫在地上,汗流不止,此刻黑衣男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离开,他的声音却如风一般飘入女人的耳中。
“要习惯聆听地底群鬼的吟唱,你会发现世间的情感如此虚无而做作,地上的凡人们终究会有哭泣的一天,我们势必会成功!以后,地上的男人都是你征服和毁灭的对象!你应该渴饮他们的鲜血,直到听不见他们的哭泣声!此刻大战在即,是前行还是坠落,由你自己选择。”
女人闭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直至洞穴里的呼喊声止息。她终究没有坠落的勇气,可是却强迫自己有前行的力量,她抚摸着怀里的一截断剑,终于起身离开。
女人走出地下宫殿,来到风沙之地,她从马背上取下一只包袱打开,内里是一颗人头。此时,女人脑海里又闪现出离别前的一幕。
“你可不可以杀了我……这是我对你说的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的一个请求。”
“好!我偿你所愿!”
弯刀出鞘,翻起一道璀璨明光,孤鹰入天,风沙落地。
宁泽川面对着苍穹,双手举着长剑,将其生生折断,断剑垂落。宁泽川双手手掌摊开,手臂向后伸展,头向后仰,眼泪却从脸颊流下。白马向前冲刺,她手中弯刀的光芒已盖在他的脸上。
“你个傻小子……为什么要回来……”
“我只是想再听你唱那首歌……”
当刀光划过宁泽川脖颈之时,宁泽川轻轻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人头垂落,女人从白马上飞跃而下,用手抬起他的头颅,立刻用衣衫为其包裹,不让其受风沙侵害。眼泪却一颗颗落入沙土中,又被风掩埋。
女人回到现实,她忍住了眼泪,轻轻地在其额头上亲吻了一下,然后掩埋在古井边。
她幕然间想起,幼年时与宁泽川的情景。那时,她总欺负宁泽川,说他脑子笨,就连弯弓射鹰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好,看着孤鹰飞走,她狠狠地搧了宁泽川一个嘴巴子。宁泽川气不过,就将“袁芷云,今天打了我一巴掌”刻在了沙土里。当时她又气又笑地问他,为什么要刻在沙土里,这样的话不就被风吹走了。宁泽川摸着脸,没有说话。
后来,她与宁泽川深入沙漠腹地游玩,遇见毒蛇,宁泽川为救她被毒蛇咬伤了手臂,她为他吸掉了毒液。宁泽川在一块石头上刻上了“袁芷云,今天救了我一命”。
她问他,为何打你一巴掌刻在沙里,救了你一命却刻在石头上呢。宁泽川终于说道,当你对我有误会,或者有什么对我不好的事,就应该把它记在最容易遗忘、最容易消失不见的地方,由风负责把它抹掉。当你有恩于我,或者对我很好的话,就应该把它记在最不容易消失的地方,尽管风吹雨打也忘不了。
女人想到此处,泪如泉涌,她为其竖立石碑,上面刻着一行字。
“一生挚爱宁公泽川之墓——袁芷云。”
风沙吹拂着石碑,也不知何时会被风化、掩埋,可是已永遠留在了女人的心字碑里。
女人咬牙起身,她面对着万里风沙,看着天空中的孤鹰,唱起一首歌:“月牙弯,照我还,几时圆,不可盼,风沙如桨孤鹰如船,念念风尘勿忘心安!月牙弯,照我还,几时圆,何须盼,思念似水爱慕如山,漫漫流光欲拒又还。”
或许曾经的袁芷云,心底仍旧是乔装身份的月娥,可是如今已蜕变成了镜花夫人。月下绝美的少女被芷草青云覆盖,终于成长成为了镜花夫人,那是看透了世情后的脱胎换骨,也是尘世间最莫可名状的进阶变幻。
她在镜花池里涤荡着心灵与面目,终于断却了一切思念,她昂首走出池水,沐浴更衣,望着天外的一弯明月,一只孔雀在其身边徘徊,在她的身后有无数手拿弯刀蒙着面纱的少女在向其跪拜。她看着这些少女们,似乎就像看着当年的自己一样。或许有一天,她也会被取代,但是都已不重要。
她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拨弄着琴弦,柔柔地吟唱了一首诗:“杯酒惹尽春宵,伊人寻欢勿扰,且听琴瑟相合之音,观天地变幻之相,一切皆为镜中之花,水中之月。”
如果世间一切皆如镜花水月一般虚无,那么执拗的心与故作坚强的躯壳下包裹的究竟是鬼还是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