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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是希特勒的御用电影导演,为希特勒剪辑出17万英尺的胶片
希特勒称她为“我的完美德国女人”
她是舞蹈家、演员、导演、摄影家、作家,她在一个最喧闹的世纪里呼风唤雨。
72岁的时候,她隐瞒20岁年龄,报考潜水执照,因为她要拍摄水下电影
她创造出很多电影拍摄技巧,直到今天,她的拍摄手法依然为无数电影导演所模仿
她的前半生,为德国纳粹拍摄电影,她实践着她的电影艺术
她的后半生,她一直在人们的呐喊和抗议中活着
她是女人中的红袍凯撒,她拥有的是凡人不能企及的壮观而可怕的一生
2003年9月8日。
德意志最强悍的女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夜晚。黑夜覆盖着阿尔卑斯山北麓的慕尼黑南郊,没有狂风骤雨,没有闪电雷鸣,没有山崩地裂,一切都平静至极,甚至连溺死过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的施塔恩贝格湖只是在暗夜里向着维尔姆河的方向流去,孤独地流向一片未知的空阔,低缓,含蓄,未曾溅起浪花。
雷尼·里芬施塔尔的爱人克特纳(他比她年轻四十岁)告诉世界,她安然平静地在睡梦中离去,“只是心脏停止了跳动”。
不,这完全不是她的风格。1902年8月22日,秋季阵风拂过柏林教堂巍峨的尖顶,她降生时强壮的哭叫声却比这尖顶还高,甚至让人怀疑是否有一个男孩困在她体内,她认定这不可思议的景象预示她一生的写照。
1988年,美国著名的评论家苏珊·桑塔格忧心忡忡地评价她的画册说:“法西斯的迷人之处隔了六十年的光阴,却不曾消散……”里芬施塔尔只是重复着那句说过无数次的话,“不要因为我为希特勒工作了7个月而否定了我的一生!”,仅仅一句,再也没有过多的辩驳。从艺术的层面说,她那7个月的工作,让她创造并改变了电影史的进程。直到今天,她创造的拍摄手法依然为无数电影导演所模仿,只是他们羞于承认。
电影学院讲义里不敢提及的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电影女导演,只有在课堂上,很多老师给学生放映她的杰作《奥林匹亚》,然后讲解影片的伟大,以及影片是如何艺术地包装德国纳粹精神的。她的作品是技巧范本,也是艺术范本——可笑地是,她用艺术美妙地包装可耻的东西。
她以101岁的高龄辞世,这让所有恨她的人也为之气短,她的一生绝不是忏情录而是征战史。朱迪·福斯特曾经计划自导自演过一部里芬斯塔尔的传记电影,当里芬斯塔尔被问到会选择什么电影标题的时候,她脱口而出:
“被爱、被迫害、永不被忘记。”
一 “被爱”
从很小时候起,里芬施塔尔对命运的理解就是可以支配与驾驭的,年轻时,她就像一颗冲出炮膛的榴弹,什么都不畏惧,把别人几辈子都不敢做的事都做了!
4岁写诗,16岁报考舞蹈演员,20岁作为芭蕾舞演员一登台就获得了巨大成功,人们为她显露出独霸舞台的气势所折服,在布拉格的个人舞蹈巡演中,观众暴风骤雨的掌声没有摧垮剧场的舞台燃烧起了她亢奋的神经,结果她跳坏了膝盖!
里芬施塔尔相信这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四年后,踌躇满志地给导演阿诺德·范克写信,要求主演他下部电影《圣山》。“高山片之父”阿诺德·范克一向以严厉著称,此刻却被她随信附上的照片吸引住了,剃刀般的嘴唇与冷峻的峨眉,他相信拥有这样相貌的女人必定拥有非凡的意志力,于是同意让她出演,但需要亲自攀岩,里芬施塔尔不但攀过了电影里的峭壁,她甚至还徒手攀过了欧洲版图上几乎所有的白云岩山峰,对她而言,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的恐惧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催化剂,那种乌云压城城欲催的震慑反而解放了她灵魂中的拿破仑。里芬施塔尔征服了高山也征服了观众。拍下十部电影之后,连好莱坞导演冯·斯登堡都心悸不已,他对她许诺:“我可以把你塑造得跟黛德丽一样举世闻名。”
这样的女人,一旦下定决心要在男人的世界里做一番事业,就势必不甘只在银幕上留下她的貌美。
那是1932年的德国,二战的硝烟还藏在德国军工厂的某根烟囱中未被燃起,经济危机的焦躁、惶恐却席卷着德国社会疲劳的身心。
这一年,里芬施塔尔初次聆听希特勒演讲:“那一刹那……如同神谕出现……就像地球在我眼前无尽地绵延……喷射出巨大的水柱,直冲云霄……当时,我似乎瘫痪了。”阿道夫·希特勒,同样注意到了她!那一年,里芬施塔尔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蓝光》上映,她成为德国历史上第一个女电影导演,也成功获得威尼斯电影节的银奖。德意志帝国未来的元首想必也早已经在里芬施塔尔的镜头语言中喃喃自语:古德里安的装甲思想和行动,会帮助我改写世界历史,而里芬施塔尔的镜头,将为我开创意识形态上的钢铁洪流!”
七十年来,尽管她说“不过,我那时确实非常崇拜希特勒,他在任何角度都不好看,不是那种会让女人喜欢的男人;但是,他很有魅力。”可她还是否认了传说中与希特勒的浪漫关系。她一生中和男人并不紧密相关,“从未遇到一个真正使我幸福的男人”。里芬施塔尔的父亲从一名蓬头垢面的管道工奋斗成为衣着整洁的取暖通风设备厂老板,给予了她血液里从不向命运低头的性格也埋下了她比男人还好勇斗狠的导火索。她直到1944年,才以42岁高龄第一次走入婚姻,这次婚姻只持续了三年。
除了工作,她几乎全无爱好乐趣。这让希特勒毫不吝词汇地把“德国最完美的女人”这样的赞美加冕于她,事实上,她也的确没有辜负元首的信任,接受希特勒工作邀请以后的里芬施塔尔干得的确完美,而且完美得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1934年,纳粹纽伦堡党代会,手拿直接发行无上特权的里芬施塔尔直接调遣包括36名摄影师在内的120人,坐在22辆警车上长驱直入,优厚的拍摄条件让里芬斯塔尔几乎一夜间就完成了电影史上最气势宏伟、蛊惑人心的纪录片:《意志的胜利》!她继承了几千年前流浪诗人荷马的衣钵,令古典主义诗歌中宏伟的文学叙述以画面的形式展开,在整体协调与个体呼应的故事主题中,从17万英尺的胶片中走来的希特勒俨然成为带领德国人民走出红海的“圣徒摩西”!
《意志的胜利》更获威尼斯双年展和巴黎博览会电影展两大金奖。两年后,里芬斯塔尔主动请缨拍摄柏林奥运会,她指挥着200多人的摄制小组铺设同步轨道,挖摄影坑,甚至借用热气球。最后,花费18个月时间,里芬斯塔尔在400公里长的素材中剪辑出了四个小时的鸿篇巨制,这就是《奥林匹亚》!希特勒称赞《奥林匹亚》是“对我们党的力量和美丽的无与伦比的、独特的礼赞”。这部电影后来获奖无数,还获得了世界奥委会颁发“奥林匹克奖”,而且至今仍然是研究法西斯美学的经典电影范本。
那时她的确是被爱的,人生最风光的岁月,她穿着泳装滑雪,跺一跺脚可以把整座阿尔卑斯山踩在脚下;她挽着希特勒的手臂同游,轻轻一声咳嗽可以让杀人不眨眼的元首殷勤地递上手帕;她甚至指挥着男人们为她鞍前马后地效劳,这些连死都不怕的男人怕极了她微微皱一下眉头。那时的她已经着手把美定义为嚣张、飞扬跋扈与咄咄逼人!一切就像她写的诗,如论如何跳跃、美艳、攀爬,却都以君临天下的气度大理石般盘踞在纸上。
二 “被迫害”
《意志的胜利》与《奥林匹亚》像是电影纪录片史上两座奇崛的山峰,美而惊心动魄,既有一种钝器的质感也有着锐利的锋芒,是一种不真实的质感,大完美与大对比强烈,革命性的剪辑、上帝般的俯瞰、以及大气的广角特写都深深影响了日后电影拍摄技巧与广告产业的发展。
人类本身也第一次变作了史诗的载体而非演绎的历史,这些都让后来者只能仰望不能平视。
1939年9月,里芬施塔尔被邀请去波兰拍摄闪电战的胜利,战争的狰狞和德国士兵对待波兰俘虏的残酷令她的心开始破碎。她甚至在以后的回忆中说“对已经活到100岁没觉得什么高兴,反倒宁愿在1939年9月1日之前就已经死去:希特勒闪电入侵波兰之前是我的顶峰,从此之后一直是下坡路和数十年的挣扎和沉默。”
从那时开始,里芬施塔尔拒绝再用艺术的蛊惑为政治宣传裹包糖衣,但人们显然不会忘记这位纳粹史诗化进程中的头号招牌。《意志的胜利》、《奥林匹亚》加上《民族的节日》与《美的节日》,四部电影确立了她如日中天的声名,也让她在法西斯艺术的卷宗上留下了无法抹去的案底,以至于第三帝国倒台后,里芬斯塔尔便成了第一批被关押的电影艺术家,先后5次被投入盟军监狱,还多次被关进精神病院。
直到1949年,前西德非纳粹化委员会终审判决里芬施塔尔为“纳粹同情者”,“没有从事与艺术无关的工作”,她才获得了无罪释放。但那并不能让她摆脱铺天盖地的指责。里芬施塔尔只能一遍遍重申:“我只是一个艺术家,不太关心现实,只想留住过去的所有美好。我只忠实于一切美与和谐的事物,或许这样的处理方式是相当德国化的,但这并非出自我的意志,而是源自潜意识。”
事实上,里芬施塔尔这个名字在电影界已经变成了一种忌讳,许多电影计划最终因缺乏资金而不得不流产。甚至连生活处境都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她只能和母亲寄居在一个朋友房子的顶层能做饭的小阁楼里。但残酷的处境却并未让她的再做什么泪流满面的忏悔,她只是说:“那并非是一种宣传性的纪录,而是纯粹的历史。如果是斯大林或者邱吉尔强迫我去拍,我也会用同样的角度和画面。我曾经在第三帝国的残酷中生活过,留下一个恐怖可怕的世界,我对此是有所承担”,“我为自己降生到这个世界上而道歉……但我不能为拍摄了《意志的胜利》而道歉,它得了大奖。我的所有电影都曾获过奖。”
1956年,里芬施塔尔已经20年没有拍电影了,“半个世纪不能工作重返电影简直等同于死”,里芬施塔尔从欧洲大陆私奔而出,去遥远的非洲达成自己对视觉艺术饥渴的欲望。
她拿起了相机,电影拍不成了就拍照片好了,里芬施塔尔深入苏丹中部的努巴部落,在经历了一场几乎断送性命的交通事故后,拍下努巴人的婚丧嫁娶、狩猎、文身、摔跤。十几年间,她数度往返。“和努巴人在一起时,我的欢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我和自己握手言和了。”
1972年,她的非洲写真集《努巴》出版并巡展,悲叹原始自然消失的唯美风格再次引起轩然大波,以至于必须用三个秘书才能对付每天收到的来信,德国媒体和文化界略微缓和了对她一贯的敏感态度,但苏珊·桑塔格却在《迷人的法西斯》一文中再次拉响了防空警报,这位一向以笔锋犀利著称的美国文化评论界指出里芬施塔尔自称的“唯美主义”其实是换汤不换药的“法西斯审美品味”。
里芬斯塔尔有资格愤愤不平,但她却选择了回避。
1993年,一部名为《莱妮·里芬施塔尔:壮观而可怕的一生》的传记影片再次引起话题。里芬施塔尔在这部电影中仍坚持认为艺术与历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她对自己影片的历史地位更讳莫如深,这种规避态度。
三 “永不被忘记”
或许是岁月给与她太多的东西,以致暮年里芬斯塔尔的脸,让人想起矗立在埃及的狮身人面像,模糊的面目尚且带着威严,风华绝代却已经转眼断壁残垣。
伟大的艺术需要献身精神,“我只为美的东西而活”。从某种意义上讲,《意志的胜利》成就了她,也毁了她。这个强悍的女人也注定将一生走不出希特勒阴影的笼罩和法西斯标签的类型化。尽管里芬施塔尔在电影的气势与调度上流露的野心比那些学院派大师们更震撼,但她的宿命已经安排了她注定要在另一条更陡峭更险峻的道路上等候发落。
72岁的时候,隐瞒20岁年龄,报考潜水执照成功。开始30年水下摄影,并创造潜水2000余次的纪录。
94岁的时候,去哥斯达黎加拍鲨鱼。
95岁开始学习最新的SONY专业设备,苹果机加工图像的电脑软件也都是自己操作。
97岁的时候,带着摄制组到战乱中的苏丹,因战事突变,紧急撤出时直升飞机坠毁,大难不死。2002年,她100岁了,终于完成了她的最后一部纪录片《水下印象》,片长45分钟,记录了她于1974-2000年在印度洋海底潜水时拍摄的海底景象。在这些年中,她好像是要刻意被人们遗忘一样,从一向钟情的天空、大地和高山,一头扎进了寂静无声的深海。不再有意识形态的能指、不再有煽动性极强的画面,只有印度洋的无数斑驳的颜色……
一生对美的执着表达让里芬施塔尔不会被人们忘记,她有这样的意志力赢得胜利,自然也有着留待后人评价的勇气。她一生崇尚力与美,崇尚形体上的庄严与大势的渲染,这本是没有什么错的,错就错在她偏偏将美的形象投射给了纳粹,投射法西斯,投射给了元首。
也许命运的造化如此,世事如烟,她创造了奇迹,可奇迹便是一幕幕悲剧,她的天赋与才华让这种选择更带有几分悲怆和无奈,恰恰说明里芬施塔尔一生也走不出去的迷局实在是因为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里芬施塔尔如果还活着,也许正在着手拍摄她一生全部梦想的电影,故事以亚马逊女战士族女国王为主角,“我会用2000匹白马拍摄战争搏杀的场面,亚马逊女王简直就是我的个人肖像,热情果敢,充满勇气……”里芬施塔尔曾经这样表述自己最想拍的那部电影。
其实,这样的故事正是在浮生里她所历经的热闹与萧条,以意志传递出的胜利,是挣扎和不甘心,也同样是生命里最叵测的东西与最激情最亢奋的美的结合,这种美,带着神话般的单纯与不可违,这样的美,是极致的,就像里芬施塔尔永不被忘记的创造。